趙焰? 安徽省作協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異瞳》《彼岸》《無常》,中短篇小說集《與眼鏡蛇同行》,歷史傳記《晚清民國四部曲》(《晚清有個曾國藩》《晚清有個李鴻章》《晚清有個袁世凱》《晚清之后是民國》),文化散文集《思想徽州》《行走新安江》《千年徽州夢》《風掠過淮河長江》,電影隨筆集《人性邊緣的憂傷》,散文集《此生彼愛野狐禪》等30多種。
茶禪一味實是“空”
茶最初是藥——神農嘗百草,身邊帶的就是茶,吃了有毒的草,嚼幾片茶葉,毒性就沒有了。茶能去毒,也能去火、解乏、提神、強心、明目,這應該是中國人早就知道的。茶成為飲品,是魏晉之后的事,先在僧侶中時興,再傳入社會。它的興起和發(fā)達,跟佛教文化的東傳有關系。茶為什么為僧人所喜歡?因為僧人有時間和精力,可以細細把玩茶的味道。佛教重視直覺,僧人味覺敏銳,能分辨出茶的好壞。茶不僅可以提神,有助于僧人們修行,養(yǎng)精蓄銳集中精神,還在它的味道背后,有一個巨大的“空”——品茶,跟人開悟后對人生的感覺很相似。人在世界上,本質上是苦的,可是苦中有甘,苦盡甘來,甘苦交集中,有無限的空蒙和虛無感。意識到人生的悲苦,咂巴著人生的甘甜,此所謂覺悟有情,乃清風明月大境界——一如茶的芳香。
茶味,既是空,又非空,是一種最本真的味道,也是一種最曠遠的味道。禪味,也有這樣的意味,既處于最本真的狀態(tài),又處于最覺智的狀態(tài)。都所謂戒生定、定生慧、慧生禪,這一個步驟,有簡單呆板之感。人喝茶,可以一步到位,從茶直接悟到禪,找到相同的感覺。禪是人在最智慧,世界在最本真的狀態(tài)下,交融而呈現的一種狀態(tài)和感覺。茶禪一味,即是三昧。
茶不僅有佛學的通感,更有儒學的通感——茶的味道,即是端正、沖淡、靜虛、溫潤,是不折不扣的飲中君子。
世界上第一部茶葉著作《茶經》,就是曾當過和尚的陸羽所著——陸羽對寺院生活不陌生,對僧人種茶、制茶、烹茶、飲茶的生活也很熟悉。陸羽在《茶經》中提及了選茶、炙茶、碾末、取火、選水、煮茶、酌茶、傳飲八個主要程序,還記載了三位僧人的茶事:第一個是單道開,東晉人,在臨漳昭德寺修行時,常以飲茶來解困驅眠;之二是北魏名僧法瑤,長年住在吳興武康的一座小山寺中,嚴守戒律,僅以蔬菜入食,用膳時也只飲茶;其三是曇濟道人,是位著名的高僧,避居于壽州附近的八公寺中。南朝宋國新安王劉子鸞與兄弟豫章王劉子尚來拜訪,曇濟道人以茶茗招待。子尚嘗后,贊不絕口,說:“這真是甘露啊,怎么能稱它為茶呢!”
這一句話有潛臺詞:原以為茶都是難喝的,沒想到茶如此好喝。估計那個時候,茶主要限于藥用、解渴、解酒、祭祀、養(yǎng)生;也有當湯喝的,加入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等,煮沸了喝,既咸又濃,至于用途,主要用來醒酒,或者解暑。
唐代畫家閻立本,有長卷《蕭翼賺蘭亭圖》,畫的是唐太宗御史蕭翼從王羲之第七代孫智永的弟子辯才手中將“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騙取到手的故事。畫面右側,是辯才和蕭翼在談話,左側,則有一老一小在煮茶。畫面上的情景,說明唐朝初年,已有喝茶之風了。
飲茶由僧人示范,慢慢推向社會,成為一種習俗,茶文化也隨之蔓延開來。不過那時的茶,尚沒有一個“道”,沒有內在精神,喝茶就是喝茶,沒有提升到美學和禪的層次。唐代白居易有詩:“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舉頭望日影,已復西南斜。樂人惜日促,憂人厭年賒。無憂無樂者,長短任生涯。”這是寫的大碗茶,說明那時候對于多數人來說,喝茶與喝水區(qū)別不大,還是比較隨意率性。
茶遇到宋,如魚得水,故產生了茶道。宋朝國泰民安,崇尚理學,勤于思考,社會有靜氣,少浮躁,自然愛好喝茶。理學興起,注重生命過程,也注重事物的過程。這樣的理念,有助于茶道的產生,也有助于茶道的興盛和發(fā)展。茶在宋朝發(fā)揚光大,還跟宋代皇帝有關。宋代的皇帝,個個有文化,個個愛好藝術,個個愛好喝茶。楚王好細腰,宮中皆餓死;皇帝愛喝茶,社會上自然茶風興盛。宋代出瓷器也出茶,有很多瓷器,其實跟喝茶有關。
茶飲后來的發(fā)展,分三個階段:煎茶、點茶和淹茶。唐朝之時,喝茶以煎茶為主。古法制茶,一般是將摘來的新鮮茶葉,放在蒸屜里蒸,隨后放置石臼里用槌不斷地擊打,再將它們壓入一個模具里,制成片茶、團茶或餅茶,隨后在烤爐中烘干。待飲用時,將固形茶碾成碎末,放入釜中煮開,加入芝麻、黃豆、鹽、香料等飲用。如此喝茶方式,跟現在草原民族吃馬奶子茶之類差不多。唐代有胡風,如此喝茶方式,頗有胡風。
宋朝的飲茶是點茶,特點跟唐朝不一樣了,不再加料,而是注重品嘗茶葉本身的味道,是所謂注重“真味”。茶的做法區(qū)別不大,一般是蒸屜曬干或烤干,茶飲時一般將團茶餅茶碾成粉末置于碗中,注湯點飲,有分茶、斗茶等技趣性的品鑒游戲。茶上的泡沫被認為是精華所在,泡沫濃,茶就好。這一點,從現在的日本茶道中還可以看出。日本的抹茶,就是注重茶飲的泡沫的。
茶道,一般來說,產生于宋。喝茶的人多了,喝茶喝久了,便因喝茶產生一系列的程序、規(guī)范和要求。隱士的總體精神,是“人在山水間”;茶道的總體精神,則是“人在草木間”。人與草木,物我兩忘;視茶為心,以人為茶。人若能修成植物,去心去火變成茶,是最高境界。如此狀態(tài)下,自然有無數“玄學”。至于基本內容、基本精神,無非一個“閑”字——是放松,也是自由。閑時方知茶真味,人無閑心,不放松,不處于自由狀態(tài),嗅覺和味覺不能最大釋放,就不能品出茶的滋味。“閑”同時也是靜虛,與戒定慧有關,切合了中國茶道的真諦。說白了,茶道就是要求放下功利,自然而然,心在事物的過程當中。飲茶的過程即是這樣,以水潤茶,以茶潤水,煮水、泡茶、啜茶等步驟,按部就班,一步一趨,做的極其細致認真。行為和心靈互相觀照,以此自省:道在過程中,不在結果中。
明人陳繼儒《巖棲幽事》中說:“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曰施茶?!边@是什么?這就是茶道。
茶道讓生活藝術化,也讓人生哲思化。宋朝茶道,與程朱理學要求類同,也是要求正心、誠意、修身。這一個“理”,既是儒,是道,也是禪。宋朝之所以在智力上有極大的開拓和上升,文化風格上有著整體的幽深和雅致,茶起著無形的作用——茶是機緣,是暗示,也是釋放。茶讓人愉快,茶道的意境,也讓人受教——喝茶者可以從天青色的瓷杯、琥珀色的茶水,靜謐而優(yōu)雅的過程中,感覺孔子的溫潤、老子的曠達、釋迦牟尼優(yōu)雅的智慧,悟徹到生命的無限與廣博。
什么是禪?只要細細地品嘗茶的滋味就明白了,那種無法捕捉的空靈,難以表述的甘和苦,難以言喻的身心茶合一狀態(tài),就是禪。在現場情境的導引下,身、心、靈全面打開,全面融合在一起。這時候整體的感覺,是超越語言的——心有靈犀一點通,語言和文字達不到的地方,禪和意境,已在那里微笑凝視了。
人,若能明白事物超越語言之上,若能明白語言的缺陷,竭力讓思維和感覺抵達語言文字的邊際。智慧也好,神通也好,必定隨之產生。陶淵明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是這個意思。
多說一句:音樂上的休止符,中國畫的空白,數學上的零,哲學上的“無”……都是彼此的邊界。人以邊際為警醒,以手指月,便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
茶與禪,是東方文化的“雙生花”。它們一起生——茶飲誕生的年代,也是“禪”誕生的年代;也一起長——有茶即有禪,有禪即有茶,二者不可分。茶與禪在唐宋之后結合得很緊密,有很多關于茶的公案,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卻詼諧幽默、暗隱機鋒、意味深長?!毒暗落洝氛f及吃茶的地方竟有六七十處之多?!吨冈落洝份d:有僧到趙州從諗禪師處,師問:“新近曾到此間么?”曰:“曾到?!睅熢唬骸俺圆枞ァ薄S謫柹?,僧曰:“不曾到?!睅熢唬骸俺圆枞ァ?,后院主問曰:“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召院主,主應諾,師曰:“吃茶去!”院主當下大悟。這便是大家熟知的“吃茶去”公案,趙州禪師三稱“吃茶去”,是因為煎茶飲茶這等事,在僧人眼里卻同佛性打成一片,不分彼此,吃茶即是修心,修心即是吃茶。
茶禪一體,從現代醫(yī)學的角度來說,茶葉中含有咖啡堿,可以興奮中樞神經,使肌肉的酸性物質得到中和,消除疲勞,提神益思,在生理上使人寧靜、和諧,有助于出家人打坐念經,也可抑制性欲,避免出家人心思走偏。在精神層面上,茶道提倡的清雅、超脫、儉德、精行,合乎佛家淡泊的人生態(tài)度。茶雖然不能達到“空”,卻有利于人“空”起來。
茶與禪,在更多時候,有鏡花水月般的關系。禪能通神,茶也能通神。唐代名僧皎然在《飲茶歌》中寫道:“一飲滌昏寐,清思朗爽滿天地;二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這哪是喝茶,分明是悟道。
古時一些名山大岳中的寺院附近,常常辟有茶園,最初的茶人,大多是僧人。很多名茶的出現,都與佛門有關。西湖龍井茶,是南北朝詩人謝靈運在天竺寺翻譯佛經時,從佛教天臺宗的發(fā)祥地天臺山帶去的;四川雅安的蒙山茶,相傳是西漢蒙山甘露寺禪師吳理直所栽,稱為“仙茶”;廬山云霧茶,是晉代名僧慧遠在東林寺所植;江蘇洞庭山碧螺春茶,是北宋洞庭山水月院山僧所植,它還有一個名稱,叫作“水月茶”。除此之外,武夷山天心觀的大龍袍、徽州的松蘿茶、云南大理的感通茶、浙江普陀山的佛茶、天臺山的羅漢供茶、雁蕩山的毛峰茶等,都產于寺院。安溪鐵觀音“重如鐵,美如觀音”,其名取自佛經,自然與佛教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君山銀針產于湖南岳陽君山,最初也由僧人種植;惠明茶因浙江惠明寺而得名……至于普陀佛茶,因產于普陀山,最初是僧侶獻佛、待客用的,所以干脆以“佛”命名了。
和尚為什么會品茶?一是出家人心靜,三昧自從靜中來;二是出家人味覺少污染,比在家人敏銳得多。茶的玄妙,其實在細微。和尚能品出茶的三昧,自然能培植出好茶。
中國文化主“靜”。靜極了,好東西都出來了。由“靜”而出的文化,余韻繚繞,有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美感和舒適感。中國的茶,有禪性,有詩性,有完美精神,好茶必須純凈,不沾一絲纖塵和油漬,清冷脫俗。與茶的平易、雋永、智慧與含蓄相比,葡萄酒過于高冷,咖啡過于濃烈,可可則冒著天真的傻氣。
茶清淡冷雋,酒濃郁熱烈。茶與酒相比,茶是滲入,酒是刺激:茶順應人的感覺,調動人的感覺;酒是刺激人的感覺,迷亂人的感覺。茶與心靈有關,酒與情緒有關。茶,主要是用來談心的;酒,主要是用來擁抱的。
茶還會產生通感——以茶來喻女人,也有意思:綠茶清新香甜,味同少女;黃茶半發(fā)酵,味醇濃郁,味同少婦;紅茶全發(fā)酵,苦盡甘來,味同老嫗。至于普洱,兼收并蓄,風吹雨打,雜樹生花,實足江湖。喜歡普洱的人,一般都是老茶客,能從一盞茶中,品出江湖的深淺,人世的冷暖。
中國文化的很多東西,都有玄學。玄學,也是雙面性:好處在于有極強的通感,有藝術性,能捕捉細微的差別,領略不確定的精神,游離其中,玄美異常;弱在理性能力弱,邏輯能力差,經常擴大感覺,失之嚴謹,隨意評判,故弄虛玄。
明之后,茶葉制作出現了“革命”:茶葉采摘后直接烘烤,隨后泡發(fā)飲用,是謂淹茶。茶葉“革命”,其實是被動的——蒙古人統(tǒng)治九十七年,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搞得支離破碎,上氣不接下氣。茶的飲法,自然變化很大,元人喝茶,又回“胡風”:把茶葉跟牛奶混在一起,加入各種佐料一起煮。等到蒙古人逃往大漠,明朝人已不知宋人點茶的具體步驟——有學者注釋宋代書籍,竟不知宋朝點茶用的茶筅的形狀。于是明人飲茶“重打鑼鼓重開臺”——直接泡發(fā)飲用。明人于茶,不再是吃,是呷,以一種簡單方便的方式延至現今。
茶,唐煎、宋點、明淹,即唐朝以煎茶為主,宋朝以點茶為主,明清之后,以淹泡為主。茶很神奇,煎也好,點也好,淹也好;不發(fā)酵也好,半發(fā)酵也好,全發(fā)酵也好……不管怎么糅弄,各有各的味道,都很好喝。茶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有魔性,怎么弄,都是一個“好”:采摘下來,立即用火烘烤,是為綠茶,好喝。放一段時間,待半發(fā)酵后再烤,為烏龍茶和黃茶,好喝。放較少時間,待全發(fā)酵后烤干,為紅茶,好喝。把它揉成一團,壓成團餅,或烤或不烤,隨意放置,為普洱茶,好喝。做成磚塊,跟牛奶在一起煮,為奶茶,同樣也好喝。茶大多是用炭火烤出來的,可是揉一揉后,放在太陽下曬,這是古法白茶的做法,同樣也好喝。
茶,只要品質好,或揉或酵或烤或曬,或青湯或黃湯或白湯或紅湯,就沒有不好喝的。
茶之事,茶之道,想想很怪,也覺得不怪。茶余味綿長,仿佛有啟示。一部茶史,仿佛就是一部啟示錄。
說茶與禪,自然離不開日本。茶在唐宋之際傳到日本,日本茶道沿襲的,是唐宋時期的寺院一脈。跟中國茶道的清靜放松、自由自在不一樣,日本茶道特別講究精神敬修,主要精神是“四諦”:和、敬、清、寂。這些要求,與靜虛大差不差,體現日本文化的清淺簡潔之風,也更轉向虛玄。日本受佛教影響,視角上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萬物有靈,視一切事物有生命,此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ㄒ埠?,茶也好,植物也好,凡自然生長的東西,是有生命的;那些由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具也好,器皿也好,也都視為有生命的東西。茶道與其說是儀式,不如說是對生命的敬奉,所以格外鄭重其事,也視若一場凈心清魂的法事。生命本身是短暫的,也是不完美的,茶道試圖表達的,就是生命在短暫和殘缺中,所能達到的完美與和諧。
茶道的關鍵,還是互動,以物通人,以人通物,人物共同通神。靜思、冥想與互通,都能激發(fā)人們的潛能,認識到事物的純潔與和諧,最終體會“道”之所在。
日本文化,螺螄殼里做道場,極度地敏感,極度地講究,極度地精致,又極度地自戀和自憐。作家岡倉天心說,日本文化中,武士道精神,是“死的藝術”;茶道,是“生的藝術”。
岡倉天心的《茶書》,名義上是說茶,其實是一本無茶之書。意在人,不在茶。岡倉天心以茶喻人,評價人說:日常生活中,如果有人難以體會人生中酸甜苦辣所蘊含的種種樂趣,會被說成是身上“沒有茶水”。相反,如果一個人過于唯美,桀驁不馴,無視人間疾苦,只知沉溺于個人情感,我們則會指責他身上“茶水過多”。“茶”,在這里,是一種靈性的質地。
茶文化,基礎是修身養(yǎng)性、節(jié)制欲望,特質是古典情懷,以物養(yǎng)心。咖啡文化,基礎是商業(yè)關系、欲望實現,特質是以強刺激給現代生活補充能量。這些年,諸多茶館敗給了啡咖吧,其實是修身養(yǎng)性敗給了現代商業(yè);是虛無縹緲的玄學,敗給了實實在在的利益。
酒中不僅有乾坤
人類為什么要喝酒?人類存在于世,天生有無助感,有無力感,有孤獨心。孤獨要找安慰,要“打雞血”。找來找去,找到了酒。酒可以讓人血液加快,無所畏懼,氣壯如牛。從生理學和醫(yī)學角度講,人類血液加快循環(huán)時,大腦會出現空白,凡大腦出現空白時,即成為愉悅。酒是這樣,毒品也是這樣。只不過毒品對人的神經系統(tǒng)傷害太大,所以要禁止。人死亡時,大腦空白,以此類推,死亡應該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酒讓人不再寂寞,輸入快樂和自由,于是酒成為人們的好伙伴。
中國酒的歷史很長,會種糧食的同時,就應該會生產酒了——糧食堆積發(fā)酵,產生了最初的酒。中國的酒,大多為糧食酒;西方的酒,大多是水果酒。中國的酒,不管是古代低度的米酒,還是元朝之后的高度酒,大部分由大米、高粱、綠豆等釀造,這符合中國古代農業(yè)社會的特點,也符合吃五谷雜糧成長的中國人的生理特點。
酒最初在中國出現的時候,人們視它為非凡之物。為什么?人類早期,認識世界的能力弱,總以為萬物有靈,以為事物的變化必有神秘的力量。以這樣的方式去認識酒,認為酒是糧食之魂,藏有鬼神,有魔幻作用,能左右人的行為,所以對酒高看一眼。
夏朝和商朝的最后一任國君都特別喜歡喝酒,最終兩人都把國家(夏、商)給亡了。夏朝最后一個皇帝夏桀,文武雙全、極有才華,但沉湎于美酒,還讓人造了個超級大的池子裝酒,稱作“夜宮”,結果眾叛親離、夏朝滅亡。商朝是酒的黃金時代。商朝統(tǒng)治者,來自東部,生活相對比較富庶,時興胡吃海喝。周之后,有成語“肉林酒池”,說的就是商朝人喝酒,就像喝池中的水一樣。商朝最后一個皇帝紂王,天資聰穎、勵精圖治,中興商朝,后來沉迷美酒、剛愎自負,最后自焚而死,商朝也因此滅亡。周朝吸取前朝滅亡教訓,以道德為上,不準喝酒。商朝人祭禮,喜歡請神喝酒;周朝人祭禮,只請神吃飯。所以,商的禮器多為酒器,周的禮器多為食器。
漢字中,凡是結構中帶有酒壇子——“酉”或“酋”的字,多與酒有關。某些字的結構里即使沒有酒壇,卻也脫不了干系,儒家文化命根子的“禮(禮)”,也帶有酒味:“禮”這一個字,就是從另一個帶酒壇子的“醴”字引伸出來的——“醴”,就是米酒。古人講究“酒以成禮”,祭祀時怎樣用醴,盛在什么杯子里用,由誰斟酌,由誰敬獻,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這就叫作“獻禮”??鬃映錾诖呵飼r的魯國,那一脈本是商朝的貴族,有講究禮儀的傳統(tǒng),于是儒家就格外重視這個“禮”。
儒家重視酒的禮儀和規(guī)矩,道家呢,則注重弘揚酒的內在精神。酒有自由性一面,跟道家的主張相吻合。道家從一開始起,就跟酒有天然的貼近性。莊子悼念亡妻,一邊敲打著瓦缶一邊唱歌,從行為和內容看,應該是喝了酒的,喝了酒之后,認識更加透徹,對于生命,更有一種冷靜和灑脫。莊周是一個熱愛自由之人,寧愿做爛泥塘里搖頭擺尾的自由烏龜,也不做昂頭闊步受人束縛的千里馬。這些主張,散發(fā)著飲酒的氣息。春秋戰(zhàn)國期間的中國文化,一直有真摯的自由傾向,是高蹈的,是尊貴的,充滿著濃郁的酒香。
漢朝是暢飲的時代。漢朝成立后,雖然一開始也禁酒,可都是面子工程,喝得比誰都兇。身為宰相的曹參不僅自己一天到晚喝酒,還叫別人跟他一起天天喝酒。漢景帝在下令禁酒之后沒多久,又下令讓民眾喝酒?!稘h書·食貨志》說:“有禮之會,無酒不行。”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之后,跑去賣酒,生意大好。中山王去世之后,也要往墓室里放上萬斤的酒,以備著陰間喝得快活。
三國魏晉,仍是酒的時代。最有名的,就是曹操《短歌行》所寫:“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凡稍有文化者,都是飲者。魏晉名士以為“酒正使人人自遠”,意指酒讓人遠離世俗,超然物外,精神達到自由。又說:“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笔怯X得不喝酒的話,精神必為世俗觀念所束縛,得不到解放和自由?!爸窳制哔t”除了向秀之外,似乎個個能飲酒。阮籍最會“借酒遁”,當司馬昭想和他聯姻時,阮籍日日喝得酩酊大醉,讓媒人“不得言而止”。他在《大人先生傳》里說:“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阮籍的玩世不恭,源于對當政者的失望和害怕,醉時的狀態(tài),永遠比清醒著安全得多。
阮籍喜歡豪飲,嵇康喜歡小酌,一首《酒會詩》可以看出平日放情山水、飲酒彈琴的生活狀態(tài)。阮咸最著名的便是“與豬共飲”,看來阮家子弟都放達任誕。山濤酒量最大,書中記載他能飲八斗,卻沒有人見他喝醉過。王戎為竹林七賢中最年輕的,因極吝嗇,愛飲酒卻不愛買酒?!爸窳制哔t”之中,嗜酒當屬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讓人拿著一把鏟子跟在后面,對人說:我要喝死了,便把我埋掉。劉伶一輩子喜歡喝酒,著有《酒德頌》:“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边@一個牛皮,吹得夠大,自我感覺夠好。魏晉文人的“至人”境界,既是迷幻,又是佯狂,還有酒醉不醒的氣息在里面。《世說新語》里王孝伯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边@是大實話,是做人的境界,也是表演的境界。
與官人、商人、匠人、農人相比,文人與酒,發(fā)出的聲響更大。一部中國文學史,幾乎每張每頁都散發(fā)著酒香——曹操愛酒;陶潛愛酒;李白是手不離盞的“酒仙”;杜甫“性豪業(yè)嗜酒”,酒量一般,酒風不錯,被郭沫若譽之“酒豪”……唐朝豪氣沖天的時代,詩文和酒,相互襯托,相得益彰,缺一不可。這當中,李白以酒為題材的詩歌,寫的最好,最有深情,最見性情?!对孪陋氉谩罚骸盎ㄩg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边@些,都堪稱千古絕唱。
中國歷史上酒量最大的人不得而知。武松雖然喝了十八碗,不過一夜成名的原因,不是喝了多少酒,而是打死了老虎。酒與文與歷史的關系是:只有作詩作文同時又喝酒的人,才能千古留芳。
唐詩之后是宋詞。宋詞是唐詩的余韻,由興致勃勃轉到頹廢悲傷,盡管余香若蘭,不過脈息已近微弱。像是喝酒喝到尾聲,從豪情轉到悲哀;初衷是借酒消愁,孰料更添新愁。南宋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說“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這是對北宋著名詞人柳永的贊美。通俗的說法是:凡有酒水處,必有柳永詞。宋朝飲酒,需有詞曲美人相伴,有酒有詞有美人,活色生香之中,有紙醉金迷的頹廢和歡快。
酒真是個好東西:酒助歡樂,讓人把酒言歡、不醉自醉,幫人渡過了漫長的古典時代。酒助審美,讓人生出情懷,于盎然春色中看舍外煙柳,于蕭瑟秋聽漁舟唱晚。酒,造就了獨特的迷離心境,讓人于憑欄處極目蒼天看群雁南飛,感嘆大江東去人生無?!疲瑤Ыo人想象和自由,也帶給人詩意和境界。
酒發(fā)酵了詩文,也發(fā)酵了相關文化,比如花樣百出的酒令。酒令,也是社會的產物,雅致的酒令,讓酒有了美好的引子,像是佛陀微笑時手中的那枝花朵?!都t樓夢》中,一干聰明的小女子,不喝酒可愛,喝了酒更可愛,會說各式各樣的酒令尤為可愛,連湘云的爛醉如泥,也妖憨如仙女一般。粗俗的酒令,諸如劃拳什么的,仿佛酒的添加劑,讓酒的度數更高,氣氛更熱烈,更欲罷不能。
文化的華章,文人的生活,因為有酒的助興,變得更詩情畫意。文不離酒,酒不離文,凡好詩好文,必有酒的影子。豐子愷就曾寫道:“世間最好的酒肴,莫如詩句?!敝袊幕思词垢撇荤娗椋埠苌儆信懦饩频?。魯迅不善飲,不過那首《自嘲》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卻是在郁達夫做東的宴席上做成的。郁達夫呢,酒量不大,卻極嗜酒,曾作詩“大醉三千日,微醺又十年”,讀起來氣勢如虎。文人雅集,必定要有酒,酒能活血,更能助興,可以讓文字飛翔。酒不像茶,茶越喝越淡雅,喝到最后,把自己都化為一縷輕煙;酒則不一樣,越喝越濃,濃到后來不分彼此,年歲不分,地域不分,陰陽不分,星月不分。
酒為什么受歡迎?因其有“真”。酒有真氣,讓人真實,誘發(fā)真情,也誘發(fā)真性。這是難能可貴的。人有追求“真善美”的愿望,也以追求到“真善美”為幸運?!罢嫔泼馈碑斨?,“真”是基礎性的,也是最本質的,沒有“真”,難見到美,更難見到善。塑料花美不美?第一眼看時,是挺美的;可一旦意料到花是假的,便覺得不美了。從酒中求“真”,雖是緣木求魚,不過能求得一分是一分,得一分純真,也是快樂。明清之后,中國“大一統(tǒng)”社會“明儒暗法”,雙管齊下,“真”跡難覓。唯酒,才可以調動真實,聽到幾句真話,看到真實的行為——此種境地,實在不知是快樂還是悲哀?
酒帶來了超越,即西方哲學自覺到的酒神精神。酒神精神是什么?就是杜絕平庸,呼喚與酒特質相似的激情、狂歡、進取、創(chuàng)造和斗志。人活于世,古板無趣是不對的,循規(guī)蹈矩也是不對的,需要現實之上的那一份激情來激活。酒神精神代表的激情,會導向創(chuàng)造和自由,拓展人類生存的空間。
尼采說:“酒神精神喻示著情緒的發(fā)泄,是拋棄傳統(tǒng)束縛回歸原始狀態(tài)的生存體驗,人類在消失個體與世界合一的絕望痛苦的哀號中獲得生的極大快意?!本粕窬瘢纫约で閷蛩囆g,又由藝術通向美和自由。人類最潛在的力量,都包含某種沉醉的成分,需要以熱情來消除審慎。酒神精神,不僅是前行和尋找,還是一種激發(fā)和暗示。有神酒精神,則風神俊朗,無酒神精神,則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以酒神精神連接藝術、美和自由,是酒的幸運。
中國文化,雖然也有酒神精神,不過大多時錦衣夜行,表現孱弱,只有在少數人身上厚積薄發(fā)。李白身上,是有酒神精神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蘇東坡身上,也是有酒神精神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可是在此之外,還能看到酒神精神嗎?酒神精神孱弱,是現實的嚴酷所決定的——現實凄冷嚴酷,想依靠酒的力量,根本不夠。中國人喝酒,大多是當成麻醉劑喝了,是“借酒消愁愁更愁”。嵇康死后,阮籍活了下來,靠的是什么?就是酒。從《詠懷》詩中可以看出,酒成了阮籍生命中不可缺的東西,酒麻醉了靈魂,困苦就會少了很多。
中國知識人,不是沒有情懷,只是缺乏浪漫。為什么?家國天下之價值追求下,心思重重,不堪重負,難得“為愛情為藝術”,難有普契尼般的詠嘆。
酒神精神,是酒文化的上行;下行,則變成酒瓶精神、酒鬼精神。《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喝酒之后殺人放火,不是酒神精神,只是酒鬼精神。
西方精神文化多元,酒也多元,酒的味道也多元,相對豐富多彩,有包容性,也有寬容精神。葡萄酒,有無數種;果酒,有無數種;味道不一。中國文化相對固定單調,酒相對來說單調,酒的味道也單調,糧食酒的味道,萬變不離其中。中國酒,從豐富性上,難比西方。西方的酒,不僅豐富多彩,酒的喝法也豐富多彩,可以將幾種酒加在一起,可以冰飲,也可以熱飲。就豐富性、復雜性、包容性而言,中國酒,比不上西方酒。
中國文化,自明清之后,總體下行。中國酒文化,也是如此。明清之后,中國酒文化,少形而上的精神,多世俗功利,酒沒有給中國人帶來激情和斗志、創(chuàng)造和活力,反而給中國人帶來的消沉、頹廢、陰柔、諱忌和回避。明清之后,還有問天的詩句嗎?好像沒有了。酒還是能喝的,不過喝完之后,只能“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中國人不敢問天了,平時置身于禮教的低矮檐下,不敢發(fā)問;喝了酒之后,血脈賁張,仍不敢問不會問。一直到新文化運動之后,魯迅寫《狂人日記》中,是飲了酒嗎?文中的句子讓人驚悚:“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這樣的句子,像是酒后慟哭,如屈原般問天。只是情緒更為陰郁,若呢喃低語,暗夜之中,像蛇信子一樣咻咻吐出,很難傳得很遠。
中國的酒文化,文人錦衣晝行,官人素衣夜行,百姓糊涂迷醉,功能不在超越,只在安慰,在潤滑,在世俗,在功利。中國人喝酒,喜歡以菜相伴,甚至喧賓奪主,菜壓酒一頭,沒有豐富的菜,是不喝酒的。酒與菜的結合,讓喝酒更多地回歸到日常,浪漫和激情減少,功利和世俗增強,難蕩滌出酒神精神。猜拳等酒場風俗出現,更讓喝酒的主題發(fā)生變化——喝酒不再讓人幽思和緬懷,而是讓人耽于熱鬧和世俗:“一品當朝,兩榜利呀,三星照呀,四季紅呀,五魁首呀,六六順呀,八仙壽呀,快得利呀,全福壽呀,喜相逢呀……”從酒令就可以看出,酒席上散發(fā)的,全是世俗精神。酒的氣息不是輕盈而上,而是沉郁下行,滲透于腑臟及感官。酒神精神,也因此難以弘揚。中國酒文化,表面上文人攪動一池春水,骨子里與酒精粘在一起的,還是政治,是江湖,是鴻門宴,是煮酒論英雄,是杯酒釋兵權,是心猿意馬,是兵家必爭之地,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至于當代曾經的酒文化——酒越來越多地變成了人情世故,帶有越來越重的功利性——酒仙和酒神難覓,酒鬼和酒徒越來越多。官場是什么樣子,酒場就是什么樣子;社會是什么樣子,酒場就是什么樣子。酒場之中,充斥著虛偽和謊言——先是僵尸一般地排座次,隨后逐次敬酒,一整場地諂媚、效忠、欺騙、浪費……一場酒喝下來,能把人累得個半死——好在現在少多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