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 1965年3月生于云南昭通,昭通學院人文學院教授。寫作小說、散文、詩歌、文學評論,出版《詩人的魂路圖》《溫暖的鐘聲》。曾獲得高黎貢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獎項。
一
火車剛從震得發(fā)顫的赤褐色巖石隧道里開出來,就進入了一望無際、兩邊對稱的香蕉林帶。
這是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禮拜二午睡時刻》的第一個句子。這個句子的主語是“火車”,一列完全聽從馬爾克斯英明指揮的火車。它不但將一對悲苦的母女在禮拜二午睡時刻從異地按時運送到了馬孔多(這座鎮(zhèn)子我們在讀《百年孤獨》時就開始矚目了),還在這篇小說里充當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這個角色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小說后面寫到的那群在神父家窗外探頭探腦的吃瓜群眾:首先,它是個動態(tài)的形象,而在文學作品的開頭部分先讓動態(tài)形象露露臉,就很容易風過無痕地吹拂到有心讀者的潛意識;其次,由于它是動態(tài)的形象,它便有理由按照自己的方式運動著,載著故事,載著生命,載著因果,載著由來和對目的地的期待或瞎猜,連接起前方和后方、歷史和現實,著實為作家省去了在作品里啰里啰嗦地交代、辛辛苦苦地鋪墊的不少麻煩;再次,它像魔術師或催眠師伸出來的一根有名堂的指頭,跑到哪里便指點到哪里,既別有用心又不露痕跡,讓讀者順著它的指點而開始凝神注意被指點的事物,漸漸滋生出自己也身在作品所寫到的諸般現場情境中的幻覺。此刻,這列火車已從一條隧道里開了出來,就像一句臟話已經脫口而出無法收回,故事情節(jié)便只好朝著它該去的地方行駛下去了。
我知道像我這種咬文嚼字地讀一篇小說的做法肯定會激起不少讀者的義憤,但在讀馬爾克斯這樣的偉大作家的偉大作品時,又確實只能這樣讀。有時候,錯過我們自以為無關緊要其實卻是作家慘淡經營出來的某個句子,某個詞,甚至某個字,我們就很有可能跟不上大師前行的步履。
這列火車牽引著“剛”和“就”這兩個表示時間的副詞?!皠偂汀钡木湫?,是能夠指涉時間的“過往←當下→將來”三個向度的典型的馬爾克斯語式。馬爾克斯的語言,信息的密度總是很大,并且那些信息常常因為時間的三個向度相互間的纏斗而隱藏得很深。而那些信息在表達上又總是非常有用。比如當下正在奔跑著的這列火車,就關聯著被它拋在身后的隧道和朝它迎面而來的香蕉林帶。巖石倔頭倔腦的硬挺感與香蕉樹風情萬種的婀娜感、石頭赤褐色的厚重感與香蕉林灰綠色的清新感、隧道的狹窄感與香蕉林帶的開闊感,這些事物所呈現出來的各自獨有的物性,以及這些不同物性之間所形成的強烈的反差,被并置在同一個句子的平臺上,于是這個句子內部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積蓄起一種不和諧的能量,這種能量就會因為內部不斷增長起來的語壓而不得不自己尋找一道噴涌的小孔或者滲出的口子,不易察覺地從當下現實事物的確切層面,悄悄溜到過去或未來恍惚的心理層面與象征層面。在這里,巖石隧道和香蕉林確實就是哥倫比亞大地上如假包換、質感真切的巖石隧道和香蕉林,但與此同時,它們又不僅僅是它們自己,它們還是一個個活物,一個個生命,甚至是一個個靈魂,擁有著它們自己的氣場。那條隧道由于火車的駛過而被“震得發(fā)顫”,但它又拿使它發(fā)顫的火車毫無辦法,只能停在它自己所在的位置和時間里震顫。所謂隧道,其實就是活生生地在巖石的身軀上鑿出來的一個觸目驚心的大洞。小說中這個大洞的震顫,我覺得應該屬于一種靈性的震顫。我之所以這樣覺得,是因為我讀過加萊亞諾的《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火的記憶》等正在被捅著或已經凝血的作品?,F在,這列對馬爾克斯言聽計從的火車已鉆出了隧道,它的身后是“赤褐色的巖石隧道”。而赤褐色,不僅是礦藏豐富的哥倫比亞山地的本色,也很接近拉丁美洲印第安原住民的膚色,不知為何我還覺得它很像殖民時代與資本入侵時代拉美人在無數次反抗中流下的血變干后的顏色;火車駛入了綠色的香蕉林帶,那些香蕉,正是《百年孤獨》接近尾聲時寫到過的外國香蕉公司強令馬孔多鎮(zhèn)的人們種植的香蕉。在香蕉公司打工的拉美人舉行的罷工被鎮(zhèn)壓后,原本用來拉香蕉的火車,拉著三千多具拉美人的尸體,慢吞吞地、血淋淋地駛過了馬孔多甚至整個拉丁美洲的夢魘。就算眼前這列剛剛駛離巖石隧道的火車跟當年那列拉尸體的火車不是同一列火車,它們身下的那條鐵路也肯定是同一條鐵路。它也許還記得當年潑灑在它身上的那一汪接一汪的腥血。
順便說一下,最近兩年我學習寫詩,常常偷偷運用馬爾克斯的這種逆向互補的語式,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在一個句子里并置上完全相反的事物以獲得表達的張力。我經過反復多次的語句實驗感覺到:這招確實很好使。
二
火車前行,指點著沿途鐵道兩邊的“牛車”“狹窄的小道”“空地”“煤煙氣”“裝有電風扇的辦公室”“紅磚砌成的兵營和一些住宅”“陽臺”等富含時間信息與心理信息的新事物。短短的一百多個字,卻擁有著極高的像素和極強的分辨率,仿佛我們自己此刻正親自坐在這列火車上往車窗外東張西望。其實那列火車何嘗又不是在指點著它自己?它自己又何嘗不像一枚硬生生釘進拉丁美洲古老頭顱的釘子,何嘗不像一根猛然戳進馬孔多的眼眶里的手指?
“你最好把車窗關上?!迸苏f,“要不,你會弄得滿頭都是煤灰的?!?/p>
這篇小說里出現了第一句人物對話,祈使句。前半句是一種命令的語氣,很硬,很干;后半句補充出了命令的理由,并交代清楚了這篇小說的故事發(fā)生的時代是火車還在靠燒煤來驅動的蒸汽機車的時代,但語氣照樣是硬邦邦、干巴巴的。我們只知道說話人是個女人,而這世上的女人有幾十億個,她究竟是其中的哪一個呢?
這正是馬爾克斯敘事的精準和精微之處:在這女人以一種突如其來并自呈性格的語音的方式進入小說之前,讀者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一根手指(火車)的指點下專注地,或是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變動中的景物?,F在,趁這根手指還來不及收回來指點它自己,趁火車自身的影像還沒被調整好焦距,趁讀者還沒看厭沿途那些并不值得多看幾眼的景致,本小說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突然以聽覺而非我們剛剛習慣了的視覺的方式登場了。突兀地出現,也是引起讀者關注的一種敘事策略。
既然是人物對話,讀者的下意識里就會隱隱涌起一種期待,等著某個人回應的話語響起。
但是沒有人搭腔。小說只緊接著寫了這么一句:
小女孩想把窗子關上,可車窗銹住了,怎么也拽不動。
注意:小女孩沒有說話,她對女人說的話的即時回應只是一個關窗的動作。這個動作細節(jié)有點像畫家在畫室里畫人物素描,一開始時,雖只有簡單的幾道筆畫,卻已勾勒出了人物的大形。盡管小女孩不說話,我們也立刻便能感覺到她是個很聽話的孩子,而絕非我們見識過的那類家境很好卻很叛逆的問題女孩或準問題女孩?!败嚧颁P住了,怎么也拽不動”,原因是小女孩太小了,而世界又太大了;小女孩太弱了,而世界又太強了。她絕不是世界的對手,她很無力,她很徒勞。
但她又試圖做點什么。
小說開始寫到了車廂,以及車廂里的這對母女。影像越來越清晰,甚至連小女孩擺放“她們僅有的隨身物件——一個塑料食品袋和一束用報紙裹著的鮮花”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小小細節(jié)的銳度也彰顯了出來。她們是那么的貧苦,鮮花似乎是一種跟她們不太搭的奢侈品,但她們又確實隨身帶著一束鮮花坐在火車上,而且那束鮮花還裹著起保護作用的報紙,盡管這層印滿了各種說辭的保護也很徒勞。
她們帶一束鮮花來馬孔多鎮(zhèn)干什么呢?
為女人定影時,馬爾克斯寫道:
……整個旅途中,她一直是直挺挺地背靠著椅子,兩手按著膝蓋上的一個漆皮剝落的皮包……
跟她說話的語氣一樣,女人的外貌、身形、穿著、身體姿勢都是干巴巴、硬邦邦的。她本該具有的女性柔美特征不知被什么力量榨干了,奪走了。
小說剛剛提及的“她們僅有的隨身物件”里并沒有列出這只被女人用兩手按著的舊皮包。難道這只舊皮包不是她們的隨身物件?馬爾克斯干嘛要寫這只看起來在這篇小說中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場的舊皮包?這會不會是小說大師的一次小小的筆誤?
所有我能找到的馬爾克斯的作品我都認真閱讀過,從沒發(fā)現過他有過任何一篇敗筆之作。他年輕時當過記者,新聞寫作把他的筆尖磨得異常鋒利。成為國際知名的小說家和電影人后,他的寫作更顯出了慢工出細活的功夫味。在《寫作——“為了讓朋友們更喜歡我”》一文中,他寫道:“我必須無情地約束自己,才能在八小時里寫半頁紙;我和每個字摔跤搏斗,幾乎總是它們最終獲勝。但是我卻那么頑強不屈……”(《兩百年的孤獨——加西亞·馬爾克斯談創(chuàng)作》,朱景冬等譯,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7月第1版)要在馬爾克斯的作品中找到真正的敗筆或語誤幾乎是不可能的,對他的作品的閱讀經驗告訴我,什么時候當他的作品里露出了“破綻”,你先別忙著瞎激動,那些“破綻”,往往正是他故意拋給你的誘餌,他在它們上面費盡了心機。你如果輕蔑地、草率地匆匆忙忙斷定它們就是個bug,那你就難以真正進入他小說的幽深地帶。
我們先別死盯著這只漆皮剝落、形跡可疑的舊皮包,這篇小說中值得留心的地方還多得很呢。
空蕩蕩的三等車廂里,母親很疲憊,“低著頭,昏沉沉地睡著了”。小女孩則總想做點什么,即便不管做什么都很徒勞,她也不顧酷暑的折磨,“到衛(wèi)生間去,把那束枯萎的鮮花浸在水里”。
然后她們吃飯。媽媽遞給小女孩一片奶酪、半個玉米餅和一塊甜餅干。那塊小孩子們通常都很愛吃的甜餅干,這個小女孩卻沒吃,她把它塞進了袋子。人在旅途,通常都會在下意識里滋生出一種孤獨或者自憐的心理,通常都會狠下心“奢侈”一把,在車上吃一些平時只能懷著崇敬的心情眺望著的昂貴食品。我猜,小女孩平時是吃不起甜餅干的。
接下來,媽媽先后對小女孩說了幾次話,每次小女孩都沒有回話,每次她都只是用一個很懂事的動作來回應媽媽干巴巴的、僵硬的、簡單的、命令式的話語。后來,媽媽說出了更不近人情的話來:
“你要是還有什么事,現在趕快做?!迸苏f,“接下來就算是渴死了,到哪兒也別喝水。尤其不許哭?!?/p>
女孩點點頭。
火車駛近了她們的目的地馬孔多鎮(zhèn)時,母女倆開始收拾她們帶來的物品:
女人把裝著吃剩食物的袋子卷起來,放進皮包里。
注意:這里又提到了沒被歸入“隨身物件”的那只可疑的舊皮包,女人往里面塞的也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而是吃剩的食物。在大街上,在校園里,我經常會看到一些年輕人把沒吃完的這類食物隨手扔進垃圾桶里。
小女孩用濕漉漉的報紙把鮮花包好,又稍微離開窗子一些,目不轉睛地瞅著母親。母親也用溫和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母親終于溫和了一瞬間。再不溫和,再繼續(xù)板著臉,母親形象就快要被寫成極端化、概念化的木乃伊了。這至為珍貴的溫和的一眼,立刻就起到了讓我們對她另眼相看的效果。如果我們返回去重溫她此前對小女孩說過的每一句語氣嚴厲、生硬的話語,便不難感受到它們當中其實都深藏著一份因竭力克制著而非常難以感覺到的母愛。生活的艱辛、世界的無情、命運的殘忍,讓一位母親忘記了溫柔,讓她在話語中流露關切和愛意時,也顯得干巴巴、硬邦邦的。如果是外人,很可能完全感覺不出她那些話語里的溫度。此刻,母愛的本性終于無損地顯露出來了,即便那么短暫,一絲絲愛的暖意,也足以讓我們不懼整個世界的冰冷。這份愛意的稀少喚起了我們對更多的愛的溫暖的渴望,但馬爾克斯管住了自己,堅決不寫母親對女兒的濫情。正因為少,所以才更顯出了珍貴,更能夠刻骨銘心,就像雷平陽獻給我們這個薄情寡義的時代的那滴“針尖上的蜂蜜”。
可是我仍然覺得很壓抑:小女孩的各種動作讓我在感到她很乖的同時,又隱隱覺得她也許很不幸。只會默默地做事而一直不開口的小女孩,她會不會是個啞巴?
三
母女倆沿著巴旦杏樹蔭悄悄地走進小鎮(zhèn),盡量不去驚擾別人午睡。她們徑直朝神父的住處走去。
這是禮拜二午睡時刻,一個中年婦女——神父的妹妹告訴她們:神父在睡午覺。母親的態(tài)度和語氣一如既往地干巴巴和硬邦邦,沒有絲毫讓步或作罷的意思,神父的妹妹只好讓母女倆進了屋。
母女倆不顧天氣炎熱從異地乘火車前來馬孔多鎮(zhèn),特意避開了禮拜日和禮拜一因放假、收假而乘客較多的日子,特意選定了禮拜二這樣一個乘客稀少的時機,特意選擇了午睡時刻這樣一個不容易招致馬孔多鎮(zhèn)上的閑人們圍過來看熱鬧的時辰,只是為了向神父借用一下公墓的鑰匙,給女人的兒子、小女孩的哥哥,一周前死去的少年卡洛斯·森特諾上墳。
神父問他們想去看哪一座墓,母親講了兩遍兒子的名字,神父還是不明白。
“就是上禮拜在這兒被人打死的那個小偷。”女人不動聲色地說,“我是他母親?!?/p>
當一位母親向別人說起自己的兒子,卻不得不說到兒子的小偷身份時,我不知道她當時懷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神父也不知道。
神父打量了她一眼,那個女人忍住悲痛,兩眼直直地盯著神父。神父的臉唰的一下紅了。他低下頭寫字。
我們非常有必要留意一下神父臉紅這個細節(jié):他作為一位類似于“人類靈魂工程師”的體面人物,面對著一個小偷的母親,一個處于社會最底層的貧窮、早衰的中年婦女,無論說到身份、地位、處境,還是談及信仰、道德、口碑,當這個女人盯著他看時,他完全應該內心里充滿著優(yōu)越感,完全有資格道貌岸然,完全可以大義凜然、臉不變色心不跳。要知道,占據了道德制高點的人,任何時候都是可以對別人大聲武氣地說話的。但是,他的臉“唰的一下紅了”。馬爾克斯為了把讀者邀請進小說現場作了多么細心的努力,出其不意的臉紅居然還帶有“唰”的音響效果。
跟寫母親干硬形象時意外地寫到她的溫柔注目一樣,馬爾克斯在此處刻畫神父形象,也運用了一筆反轉就寫活人物的方法??贪宓纳窀妇尤灰矔樇t,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值得我們放慢閱讀的速度,想象、揣度一番。他的臉一紅,他的人之初的可愛立馬就從他多年累積起來的灰暗無趣的人生經驗的重壓下逃逸出來了。我想象著當他處于有位陌生人正在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的特殊境遇時,下意識里也許立刻就擔心起自己曾經有過的某段有違信仰的隱私被人看破,因此立刻便臉紅了。那會是一段什么樣的經歷呢?我覺得他的臉紅不太可能是由于此刻他面對的是個異性而引起的,因為他面前的這位強忍住悲痛直盯著他的女人,從外觀上看,其性別特征和魅力早已所剩無幾,不足以讓一位老男人臉紅。畢竟,從神父說話做事一本正經的風格來看,從他那間窄小、簡陋的客廳兼辦公室的簡樸陳設來看,他也還算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老派神職人員,心底還是應該有所敬畏的吧。盡管他信仰的激情已消退得差不多了,但多少也還應該殘存著勉強夠用的那么一點點吧。這次突如其來的臉紅,很可能意味著至少在幾秒鐘里他做了一次靈魂的自我反觀與短促清洗。馬爾克斯從來不對他筆下的人物進行標簽化、類型化的處理,從來不對其作出“老子說了算”式的論斷。他寫的人物都是立體的、自身充滿著諸多內在對立元素的、時刻等待著讀者以自己的角度和方式去解讀的。他善于在讀者基本上已對某個人物產生成見之際,用一個小小的、反向的細節(jié)輕輕點染一下,使這個人物大面積的形象底色一下子就變得鮮活、生動起來,讓讀者領悟到該人物形象的多樣性、可能性。這種表現效果有點像大觀樓長聯里的“更萍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
小說一開始那句話中所寫到的,由火車所駛向的香蕉林與被它拋在身后的巖石隧道之間形成的極性,在整篇小說的語言行進過程中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只不過某一面被刻意暗藏起來了。這種暗藏其實就是在為小說的敘事蓄勢,當時機成熟時,一直被暗藏著的那股力量就會產生出震顫人心的爆發(fā)力。例如表面上又冷又硬的母親,內心里卻對死去的兒子充滿了最為熾熱、強烈、深沉的愛,這種愛是無法一直被遮住的。當后來神父質疑她沒有把兒子教育好時,她絲毫沒有為自己辯解,而是立刻就為兒子的尊嚴進行辯護。她那克制的、聽不到一絲嗚咽的平靜語調所產生的震顫效果,勝過了任何呼天搶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式的直接抒情。
四
少年卡洛斯·森特諾上個禮拜一凌晨三點在試圖進入寡婦雷薇卡太太家行竊時被她一槍打死了。這位不幸的雷薇卡太太用《百年孤獨》中最重要的人物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送給她防身的那只左輪手槍打死了少年卡洛斯·森特諾。馬爾克斯向他自己寫過的長篇小說杰作借勢,把奧雷里亞諾上校身上那股神秘的宿命氣息帶入了《禮拜二午睡時刻》中:奧雷里亞諾上校贈送給寡婦雷薇卡太太的這支左輪手槍,寄托著這位為民族獨立、自由而舍生忘死的大英雄對一位不幸女子深切的同情和關愛。而守寡已經二十八年,與外人幾乎沒什么聯系更談不上有什么沖突的雷薇卡太太,未必真的就需要一支手槍來自保性命。就算是她宅邸中的某些財物真的被少年卡洛斯·森特諾成功偷走了,她也照樣能繼續(xù)活著。這支手槍對于她,與其說是一件武器,不如說是一種飽含著親人般的安慰的珍貴禮物,一件紀念品。她一直把它藏在衣柜里,那天凌晨才生平第一次在黑暗中開槍,而且開槍時她還閉上了眼睛。沒想到,她根本看不到的、位于門板另一面的少年小偷就被她一槍擊中了鼻子。這次意外,是由一種無形的力量主使的。馬爾克斯仿佛當時就親自在場,而且同時既在屋里又在屋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用樸素、洗練的文字精準地還原了他當時“親身經歷”的那一刻的現場情景:
槍響之后,周圍又寂然無聲了,只有細雨落在鋅板屋頂上發(fā)出的滴滴答答的聲響。她隨即聽到門廊的水泥地上響起了金屬的碰擊聲和一聲低啞的、有氣無力的、極度疲憊的呻吟:“哎呦!我的媽!”
震顫的槍聲緊接著寂靜,聽覺恢復正常后又先傳來了雨聲后傳來撬門工具落地聲,隨后才傳來呻吟聲。這一切全都訴諸聽感,節(jié)奏變化極為真切、合理的聽感。深藏在這種聽感背后的,是一種也許可以感覺到卻無法言說出來的命運感。這種命運感,我們早已在《百年孤獨》中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身上感受過多次。
“這么說,他叫卡洛斯·森特諾?!鄙窀笇懲?,嘴里咕噥道。
“森特諾·阿拉亞?!蹦莻€女人說,“是我唯一的兒子。”
只有做母親的,才會特別強調她的兒子是“唯一的”?!拔ㄒ坏摹本褪侵翞檎滟F、不可替代的,就是失去什么都可以,唯獨不能失去“這一個”的。這個“唯一的”,對她來說就是整個世界的支撐。
刻板的、頗不耐煩的神父終于在筆記本上寫完了向他借公墓鑰匙的女人的身份信息,讓她在指定的位置上簽字。
女人把皮包夾在腋下,胡亂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小女孩拿起鮮花,趿拉著鞋走到欄桿前,兩眼凝視著媽媽。
請注意:這里第三次寫到了那只舊皮包,而且母親并沒有因為要騰出手來簽字而將它暫時放在桌子或是椅子上,也沒遞給離她很近的小女孩,而是將它夾在自己的腋下。它在小說中的每一次出現,始終都緊貼著這位母親的肉身,仿佛它真的不是母女倆的隨身物件,而屬于母親身體的一部分。
“您從來沒有試過把他引上正道嗎?”
女人簽完字,回答說:
“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
“我告訴過他,不要偷窮人家的東西,他很聽我的話。然而過去,他當拳擊手,常常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p>
肩負著匡扶世道人心重任的神父語氣委婉、優(yōu)雅地責備母親,母親則毫不遲疑地向他證明自己的兒子是個好人,而且是個“非常好的人”?!八苈犖业脑挕?,這就意味著母親在把兒子的偷竊行為的一大部分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承認自己不但是兒子偷竊行為的知情者,而且還是指使者。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神父,怎能體味到走投無路者活著就已經身陷地獄的悲??!
卡洛斯·森特諾,這位少年小偷,這位卑微且悲慘的早逝者,卻又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漢。為了養(yǎng)活瘦弱、早衰的媽媽和年幼、早熟的妹妹,在當小偷之前不得不去當了一名拳擊手。他所當的,絕對不可能是那種既為高報酬而戰(zhàn)也為榮譽而戰(zhàn)的俱樂部選手型拳擊手,而是在拉丁美洲許多國家里常見的,專門挨揍以滿足觀眾變態(tài)的施虐或受虐心理,報酬卻少得可憐的拳擊手,否則他怎么可能“常常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呢?
“他不得不把牙全都拔掉了?!迸⒉遄煺f。
原來小女孩并不是啞巴,她終于說出了她在這篇小說中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是的?!迸俗C實說,“那時候,我每吃一口飯,都好像嘗到禮拜六晚上他們打我兒子時的滋味?!?/p>
五
“他不得不把牙全都拔掉了?!毙∨⒄f出的這唯一的一句話,開啟了我對這篇偉大小說的“創(chuàng)造性誤讀”之旅。
如果她和媽媽有錢為哥哥立一塊碑(我說的是“如果”),小女孩這句每個字都滴著鮮血的話,應該被作為墓志銘深刻在墓碑上。
“不得不”,確實是不得不。如果還有選擇其它謀生方式的機會和可能,誰會去熱愛專門挨揍的拳擊手或者又危險名聲又很臭的小偷之類的本職工作?作為社會最底層的一份子,作為走投無路的可憐人,這兩個身份猛一看都純屬他個人自覺自愿的選擇,下細一想卻完全出自那種看不見的暗黑力量對他的強制安排與霸凌。當命運的重拳猛然劈面擊來時,他松動的牙齒在震顫;當閉著眼睛的寡婦雷薇卡太太被命運的魔爪托著雙手朝他開槍,當那顆被命運特意挑選出來的子彈從一支不同尋常的左輪手槍中射出來擊中了他的鼻子時,他的生命發(fā)出了最后的震顫。他一生中的這陣最后的震顫如此持久,至今還在馬爾克斯的文字里抽搐著:
死者的鼻子被打得粉碎,他穿著一件法蘭絨上衣,一條普通的褲子,腰上沒有系皮帶,而是系著一根麻繩,光著腳。鎮(zhèn)上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這里的“鎮(zhèn)上”,我把它讀成“世上”。
“光著腳”,馬爾克斯毫無文彩的這三個字,恰恰就是此處震顫得最劇烈的字眼。作為一名小偷,因為要翻墻,要逃跑,一雙合腳的鞋子是必不可少的、最起碼的裝備。但是,直到死去時,他光著腳。這雙光著的腳,把震顫從死者的身上傳遞到了讀者的心中。
六
在這篇譯成漢語后僅五千多字的短篇小說里,馬爾克斯為每個有名有姓的人物都配備了一兩樣具有標志性質的道具,比如為兒子配備了一根系在腰上的麻繩,為神父配備了兩把公墓的鑰匙,為小女孩配備了一束鮮花,為母親配備了一只舊皮包,為不幸的寡婦雷薇卡太太配備了一把讓一個家庭陷入更大不幸的左輪手槍,為神父的妹妹配備了一把既能遮陽又能遮雨還能遮丑的,寄托著善意心愿的陽傘。
事實上,這些精選出來的道具,全都是它們的主人的副本形象。
麻繩:小偷要快跑,要翻墻入戶,褲子松松垮垮的會很礙事。兒子卡洛斯·森特諾并不是不可能從自己偷來的錢物中擠出一點點來為自己置辦一根皮帶,一雙鞋子,但他之所以偷東西,是為了讓媽媽和妹妹活下去,而極少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因此他在自己的腰上系了根麻繩。中國人常常會在向別人訴苦或者號召別人吃苦以便自己能夠撈取到更多的好處時,大談特談“勒緊褲腰帶”這句半真半假的屁話。而這句話如果用在卡洛斯·森特諾身上,則完全不帶半點夸張的色彩,它就是發(fā)生在當小偷的兒子卡洛斯·森特諾身上的事實本身。這根麻繩褲腰帶,就是一種悲慘、絕望的生存狀態(tài),就是另一個無法死去的卡洛斯·森特諾。它扭動著、糾結著,緊束著自己一生的羞恥、恐懼、悲憤、夢想和動搖。
公墓鑰匙:神父不僅要管理活人們的精神秩序,還要管理死者們的身后事宜。鑰匙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尤其是公墓的鑰匙,更非普通人翹首期盼的東西。在平常日子里,誰會想到去公墓里溜達遣興、談情說愛、跳跳廣場舞什么的?但任何人都總會有那么一天不得不到公墓去,不是自己親自去就是為親朋好友而去。這時候,誰管理著教區(qū)公墓的那兩把不起眼的鑰匙,就意味著誰掌握了世俗世界與另一個世界雙重的權柄。這是一種象征,一種待遇,對廣大宗教信眾來說,它比職稱更令人垂涎。別人只能短暫地借用,只有資深的神職人員才能長期擁有對它的支配權。當母女倆來到神父家辦完借用公墓鑰匙的繁瑣手續(xù)時,小說里寫道:
神父又走到柜子跟前。在柜門內側的釘子上掛著兩把大鑰匙,上面長滿了銹。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在女孩媽媽的幼時的幻想中,甚至在神父本人也必定有過的幻想中,圣彼得的鑰匙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兩把其貌不揚的鑰匙,被三個人內心里純樸的幻想加持,更被救贖的盼望加持——三個年齡呈現階梯狀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相信或者曾經相信:“圣彼得的鑰匙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兩把鑰匙還被無情流逝的歲月加持——它“上面長滿了銹”。這就意味著它們同時具有神圣的光環(huán)和俗世的銹蝕的雙重屬性。神父的倏然臉紅與老于世故,他對母女倆的真誠擔心與麻木不仁,與這兩把公墓鑰匙的雙重屬性彼此映射,互相滲入。
鮮花:直到小女孩在死去的哥哥的尊嚴受到神父的質疑和冒犯之際終于說出“他不得不把牙全都拔掉了”這句話時,我才猛然醒悟到:為什么惜墨如金的馬爾克斯,會在《禮拜二午睡時刻》里幾次寫到小女孩對備受炎熱折磨的鮮花的悉心照料。
熱是這篇小說的環(huán)境要素之一。
初讀這篇小說時我曾有過一個疑問:既然母親對自己“唯一的”兒子愛得那么刻骨,既然“那時候,我每吃一口飯,都好像嘗到禮拜六晚上他們打我兒子時的滋味”,這位母親為什么不在兒子慘死后的第一時間趕到馬孔多鎮(zhèn)為兒子收尸,為什么不把兒子的遺體帶回他們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安埋,而要任人將其葬在異鄉(xiāng)的教區(qū)公墓里,一周后才帶著從未出過遠門的女兒來馬孔多鎮(zhèn)上墳?這顯然很不合情理嘛。
但當我試著把熱當成敘事功能強勁的一個角色來解讀時,我的滿腹狐疑頓時便消散得無影無蹤:馬孔多的熱之厲害,在《百年孤獨》里我們早已領教過。那種精心經營出來的語境里亦真亦幻的熱,仿佛使世界發(fā)起了高燒。這種熱是對無助的生靈的一種煎熬,它對一具遺體而言顯然也不懷好意。在火車還在靠燒煤才能奔跑的時代,通訊和交通條件都還很落后,馬孔多鎮(zhèn)的人們怎能容忍尸體腐壞后的氣味對他們的折磨,怎么可能等到查明了來自外鄉(xiāng)的死者的身份后設法聯系上死者遠在異地的親屬,再等到死者的親屬趕來收尸?鐵路公司又怎么可能允許一具已經腐壞了的尸體被抬上列車?先草草掩埋了再說才是明智之舉。
被特意渲染、強化過的熱,是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等眾多小說中眾多狂熱人物與狂亂事件的幕后操縱者,是在小說中做了好事(此處特指暗助了馬爾克斯的小說寫作)卻不愿留名的狠角色。在馬孔多,熱是一種古老,也是一種現在進行時態(tài)的存在和行為。那一束被帶到馬孔多鎮(zhèn)來的鮮花,內涵著多少最真摯的愛,多少最透明的敬意,多少最赤誠的感恩,多少最深切的懷念。小女孩每次照料這束鮮花,都用不著媽媽的吩咐,她一直都在主動地默默分擔媽媽的痛楚和重負。小女孩怕這束柔弱的鮮花受不住酷熱的折磨而過早凋零,她以感人至深的動作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它。她不知道她飽含著敬念的動作早已成了一種如泣如訴的生命的儀式,她不知道自己也是美麗而柔弱的、正在承受著折磨的、極其容易枯萎的鮮花。我心深處,不時會冒出一個模模糊糊的不祥預感:也許命運也會遺傳,這個過分早熟的小女孩,實際上已經成為了小一號的她的母親。她未來的人生,也許還會重蹈她母親悲劇命運的覆轍。
舊皮包:窮苦至極的母親,卻擁有一只皮包。盡管這只皮包已經舊得漆皮剝落,但它畢竟是一只皮包,否則行文嚴謹的馬爾克斯一定會寫到漆皮剝落后它露出來的仿皮革質料。在火車還要靠燒煤才肯跑動的年代,商人們還沒來得及奸詐到在其它廉價材料制成的包上刷一層漆來冒充真皮包的水平。
她從哪得來的這只皮包?
她的家庭,是個讓讀者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家庭。這個家里,那個作為丈夫和父親的男人缺席了。全家人生活的擔子,最重的那一副應該由那個男人來承擔。如果他挑起了重擔,他的兒子就不會在異地行竊時被人一槍打死,他的妻子和女兒也就完全用不著冒著酷熱大老遠乘火車到馬孔多鎮(zhèn)上來借什么公墓鑰匙。
但馬爾克斯在這篇小說里對他一個字也沒提。
這只有點神秘意味的皮包當然有可能是撿來的,或者由少年卡洛斯·森特諾偷來送給母親的。但聯系到那個沒有被作家提及的丈夫和父親,更有可能是他當年送給自己妻子的,因為他的妻子也必定年幼過、年輕過、值得一個想娶她的男人送皮包給她過;因為使用到現在,這只皮包已舊得漆皮剝落。
皮包的基本功能是用來藏比它自身更貴重的物品。但在《禮拜二午睡時刻》里的這只皮包,在第二次被寫到時,母親往它里面塞的,只是用塑料食品袋包好的母女倆吃剩的食物。除了食物,這只舊皮包里還藏著些什么更好的東西呢?
也許有母女倆的回程火車票,也許有證明身份的材料,甚至還有可能藏著少得可憐的零錢,但我敢肯定,這只舊皮包里絕對不會像許多女人的皮包里那樣藏著昂貴的化妝品。
在我的想象中,這只讓身心俱疲的母親一路上都用雙手按住,在不得不騰出手來簽字時也要夾在自己腋下的舊皮包,里面所藏著的最貴重的東西,一定是小女孩那句話里提到的那個東西:
她兒子的全部牙齒!
小女孩那句話里說的是全部牙齒。如果只是一兩顆牙齒被拔掉,隨手扔了也就扔了;但小女孩說的是“他不得不把牙全都拔掉了”,愛兒子愛進骨髓里去的母親,怎么可能把帶著兒子血跡的牙齒統統扔掉?她帶著女兒在禮拜二午睡時刻趕到馬孔多鎮(zhèn)來,除了在兒子的墳前表達一下哀思,一定還有親手把兒子身體的這一部分也埋進土中的意愿吧。
在小說的最后,母親婉拒了神父等太陽落山天色昏暗后再去上墳的建議,婉拒了神父的妹妹想借給她們的那把既能遮陽更能遮羞的傘,向神父兄妹說:
“謝謝?!蹦莻€女人回答說,“我們這樣很好。”
“我們這樣很好”,因為這世界絕不可能只是為某一個他說了才算的大人物才存在的;因為任憑命運怎樣欺凌我們,也沒讓我們的心變得像它一樣邪惡、兇殘、陰冷、黑暗、變態(tài)和猥瑣。我們很不幸,但我們并沒有因為不幸而從人變成非人,我們這樣很好。
母女倆來馬孔多,是為了給兒子/哥哥上墳。但墳地在哪個位置,她們在墳前是如何表現的,有沒有人追來看熱鬧等等情形,馬爾克斯一個字也沒寫。小說的最后一句是:
她牽著小女孩的手朝大街走去。
因為苦難和隱忍,更因為尊嚴、獨立和對親人的摯愛,這一對牽著手朝大街走去的母女,走成了拉丁美洲的母親和女兒,走成了圣母和圣少女。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