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雨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北京 100081)
高車是中國古代活躍于北方的一個游牧民族,始見于《魏書》?!段簳じ哕噦鳌酚涊d:“其遷徙隨水草,衣皮食肉,牛羊畜產(chǎn)盡與蠕蠕同,唯車輪高大,輻數(shù)至多?!盵1](卷103P.2308)《新唐書·回鶻傳上》亦稱:“俗多乘高輪車,元魏時亦號高車部?!盵2](卷217上P.6111)《魏書·高車傳》又稱:“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盵1](卷103P.2307)可見,“高車”并不是該族的唯一族稱,而是另有“敕勒”“丁零”等稱謂。但《魏書》對“北方”“諸夏”所指代的對象并沒有作出明確解釋,這也導致了研究者們觀點各異,從而影響了對高車族稱的準確理解。因此,有必要對上述史文進行重新釋讀,以理清高車不同稱謂的來源及其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
由“北方以為敕勒”可知,“敕勒”是“北方”對該族的稱謂。周偉洲通過分析《魏書·孟威傳》中的“北土”“北人”等詞匯,認為“北方”在南北朝時應指塞外鮮卑、柔然等族聚居之地。[3](P.3)段連勤根據(jù)《魏書·崔浩傳》中北魏君臣自稱“今居北方”,認為“北方”包括云中、平城等地,是拓跋鮮卑的政治統(tǒng)治中心。[4](PP.12~14)盡管以上二說均不無道理,但要想更為準確的理解“北方”一詞,需要具體分析“北方”在《魏書》中的各處記載,綜合判斷得出結(jié)論。
據(jù)《魏書·燕鳳傳》記載,前秦君主苻堅在同使臣燕鳳討論代王什翼犍及代國軍政時曾提出:“卿輩北人,無鋼甲利器,敵弱則進,強即退走,安能并兼?”[1](卷24P.609)燕鳳回答稱:“北人壯悍,上馬持三仗,驅(qū)馳若飛。主上雄雋,率服北土,控弦百萬,號令若一。軍無輜重樵爨之苦,輕行速捷,因敵取資。此南方所以疲敝,而北方之所常勝也?!盵1](卷24P.609)苻堅所稱之“北人”顯然為包含燕鳳在內(nèi)的代人,燕鳳所指的“北方”也主要是代國統(tǒng)治地區(qū),并以盛樂為中心。代國以南,包括關(guān)中在內(nèi)的地區(qū)則皆稱“南方”。然而,《魏書·序紀》中的“北方”又明顯與《燕鳳傳》不同?!段簳ば蚣o》載:“積六十七世,至成皇帝諱毛立。聰明武略,遠近所推,統(tǒng)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振北方,莫不率服?!盵1](卷1P.1)考慮到拓跋毛時期拓跋鮮卑仍然居住于大鮮卑山一帶,生產(chǎn)力相對低下,交通不夠發(fā)達,史文所謂的“威震北方”之范圍當不宜過高估計。另據(jù)《魏書·慕容白曜傳》,北魏獻文帝時期慕容白曜奉命出師攻打劉宋統(tǒng)治下的淮北地區(qū),他在勸降冀州刺史崔道固的書信中稱,“猥總?cè)致?,掃定北方。濟黃河知十二之虛說,臨齊境想一變之清風,踟躕周覽,依然何極。故先馳書,以喻成敗”[1](卷50P.1118)。作為魏將,慕容白曜所掃定的“北方”肯定不能指代北魏統(tǒng)治地區(qū),而是應指包括青州(治所東陽)、冀州(治所歷城)在內(nèi)的淮北諸州,也可稱作“齊境”。有研究者對此處史料提出質(zhì)疑,并援引《冊府元龜》將“北方”改為“此方”[5](卷416P.4956),又稱“按慕容白曜率軍從河北進平青齊,似不得言掃定北方”[6](卷50P.1239)。然而從以上諸例中可以發(fā)現(xiàn),《魏書》中的“北方”并不是固定的某個地域,而是一個相對概念,其含義或指代地域往往需要結(jié)合所在史料的歷史背景來確定。此外,《冊府元龜》往往對前出史書的原文進行改動,而《魏書·慕容白曜傳》并未散佚,故仍應以《魏書》原文為準。
鑒于《魏書》中的“北方”并不是固定的某個地域,因此,想要準確理解“北方以為敕勒”,只能從記載該句的《高車傳》中尋求答案。據(jù)《魏書·高車傳》可知,北魏道武帝天興五年(402),高車斛律部部帥倍侯利在與柔然首領(lǐng)社侖交戰(zhàn)失敗后,率殘部投奔北魏,被賜爵為孟都公。倍侯利“質(zhì)直勇健過人,奮戈陷陣,有異于眾。北方之人畏嬰兒啼者,語曰‘倍侯利來’,便止。”[1](卷103P.2309)也就是說,倍侯利歸魏后,在作戰(zhàn)中勇猛過人,使得“北方之人”非常懼怕,故此處“北方”當不包括北魏統(tǒng)治地區(qū),而應是指代以柔然為代表的漠北各族聚居之地。由此來看,“北方以為敕勒”當可理解為“敕勒”是大漠以北各族對這部分人的稱謂。鑒于敕勒族包含在大漠以北各族之中,所以,“敕勒”應是該族的自稱,或者是其自身習慣性認可的稱謂。
秦漢至隋唐時期的漠北各族并不使用漢語,故典籍中的北方各族名稱實際上多為根據(jù)少數(shù)民族語言音譯而來的漢語詞匯。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aul Pelliot) 對于相關(guān)問題進行了一些有益的探索。[7](PP.48~53)加拿大學者蒲立本 (E.G.Pulleyblank)提出“堅昆”與“黠戛斯”譯寫自同一個語詞。[8](PP.124~134)而“敕勒”“鐵勒”則被日本學者羽田亨、小野川秀美等認為均是音譯自Türk。[9](PP.1~61)[10](PP.1~39)根據(jù)漢語音韻學,隋唐以前漢字“敕”字的聲母為透母,可構(gòu)擬作*t‘ǐěk,又與“鐵”讀音相近。自隋唐起,“敕”字的聲母變成了徹母,構(gòu)擬作*t‘ǐk,其讀音已不能再音譯敕勒族名,只能換用透母字“鐵”來代替。這也導致了隋唐時期史書中的“敕勒”普遍被“鐵勒”取代。[11](P.1)而《新唐書·回鶻傳上》所記載的“或曰敕勒,訛為鐵勒”正是反映了這種讀音變化。[2](卷217上P.6111)
此外,今本《魏書·高車傳》及《北齊書·神武帝紀》《北齊書·斛律金傳》等篇目又將“敕勒”寫作“勑勒”。陳世良認為,“敕”與“勑”本非一字,“勑勒”即高車,其族源為丁零,“敕勒”則是高車別種,本為月氏族。[12](PP.71~79)陳氏忽視了其他正史中的相關(guān)記載。如北齊神武帝高歡病重時囑咐其子高澄曰:“厙狄干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并性遒直,終不負汝?!盵13](卷6P.230)《北齊書·斛律金傳》亦稱:“斛律金,字阿六敦,朔州勑勒部人也?!盵14](卷17P.219)故“敕勒”“高車”“勑勒”所指稱的對象明顯相同,“勑”只不過是“敕”的異體字。
由“諸夏以為高車”可知,北魏時期“高車”這一稱謂出自“諸夏”。周偉洲認為,“諸夏”指自古以來稱為華夏的漢族;在南北朝時期,諸夏不僅指南朝的漢人,而且也指北朝的漢人和漢化了的鮮卑等。[3](P.3)段連勤則認為,《魏書·崔浩傳》中“諸夏”既與“北方”對舉,當指云中、平城以南北魏統(tǒng)治下的漢族居住區(qū),又泛指淮河以北之中原地區(qū);淮河以南的南朝是必須排除于“諸夏”之外的,他們一向被魏人稱作“島夷”。[4](PP.13~14)
通過分析《魏書》各處出現(xiàn)的“諸夏”,可以認定“諸夏”當指代中原地區(qū)。除《崔浩傳》外,還有多篇傳記可以證明這一結(jié)論。如《魏書·僭晉司馬叡傳》在卷末論及偏安江南的東晉朝廷興亡之時稱:“自叡之僭江南,至于德文之死……所謂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也。”[1](卷96P.2110)此處“諸夏”與“夷狄”相對,明確“夷狄”所指稱的對象對于理解“諸夏”的含義十分重要。而該處史料中的“夷狄”極易被誤解成指代北方各民族,這樣就會導致對“諸夏”理解的偏差。事實上《魏書》成書于北齊時期,以北魏、東魏為正統(tǒng),是絕無可能將建立魏政權(quán)的拓跋鮮卑視作“夷狄”的,反倒是北朝將江南地區(qū)的南方諸政權(quán)稱作“夷狄”或“島夷”,因此與“夷狄”相對的“諸夏”無疑當指代東漢、曹魏、西晉、北魏等政權(quán)統(tǒng)治中心所在的中原地區(qū)。這既反映了魏收對東晉朝廷的批判,也體現(xiàn)了《魏書》的中原正統(tǒng)觀念?!段簳ぬ煜笾救酚涊d:“自五胡蹂躪生人,力正諸夏,百有余年……”[1](卷105之3P.2389)此處“諸夏”又與“五胡”相對。自西晉末年起,匈奴、慕容鮮卑、羯、氐、羌等先后進入中原地區(qū)活動,建立政權(quán),史書所謂“五胡入華”。因而這里的“諸夏”當是指中原地區(qū),東晉所統(tǒng)治的江南地區(qū)無疑不包括在“諸夏”之內(nèi)。另外,北魏宣武帝時期,源懷曾上書朝廷稱,“北鎮(zhèn)邊蕃,事異諸夏,往日置官,全不差別。沃野一鎮(zhèn),自將已下八百余人,黎庶怨嗟,僉曰煩猥。邊隅事鮮,實少畿服,請主帥吏佐五分減二”[1](卷41PP.926~927)。源懷指出,以沃野鎮(zhèn)為代表的北部邊鎮(zhèn)情況與“諸夏”不同,但之前設(shè)置官職時卻完全沒有差別,邊鎮(zhèn)冗官嚴重,導致“黎庶怨嗟,僉曰煩猥”。顯然,這里的“諸夏”當指不同于六鎮(zhèn)的北魏后期統(tǒng)治中心中原地區(qū)。
盡管可以確定“諸夏”即中原地區(qū),“高車”也毫無疑問源自該族人善于制造、使用高輪車這一生活特征,但“高車”這一稱謂出現(xiàn)于何時,由何族最早使用尚無定論。段連勤認為,“高車”作為敕勒人的族稱源自中原漢族[4](P.14),然未具體說明中原漢族開始稱呼敕勒人為“高車”的時間。從拓跋什翼犍第一次征討高車至拓跋燾完全據(jù)有中原的五六十年間,中原地區(qū)曾先后被北方民族建立的前燕、前秦、后秦及漢人建立的劉宋等多個政權(quán)占領(lǐng),假使中原漢人在此期間即已稱呼敕勒人為“高車”,那么記載這些政權(quán)歷史的《晉書》《宋書》不應毫無只言片語。如果北魏統(tǒng)治中原后漢人才將敕勒人稱為“高車”,又無法解釋“高車”這一稱謂為何自北魏后期開始逐漸消失。包文勝認為拓跋鮮卑入主中原以前,可能稱呼高車為qa?l?或qa?l?n,即搬運貨物的大車;入主中原后,才將原來的稱謂意譯為“高車”。[15]這一說法無疑具有更高的參考價值。
結(jié)合史實分析,拓跋鮮卑多次攻打高車,其中天興二年(399)擄獲車輛二十余萬乘。毫無疑問,拓跋鮮卑對高車非常熟悉,更了解他們善于制造并使用高輪車的風俗。從高車與拓跋鮮卑的密切關(guān)系,以及北魏滅亡后“高車”作為族稱逐漸消失來看,“高車”應為他稱,是拓跋鮮卑入主中原后對其所使用的稱謂。只不過由于“敕勒”產(chǎn)生在前“高車”產(chǎn)生在后,史書中難免出現(xiàn)二者雜用的情況。
也有少數(shù)研究者否定“敕勒”等同于“高車”。如鐘興麟稱“在某種意義上敕勒是柔然的別名”[16](PP.54~61)。這一觀點不僅忽視了《魏書·高車傳》中的記載,而且僅憑敕勒與柔然聯(lián)系密切就認定二者為一族也缺乏證據(jù)。馮承鈞認為,高車十二姓與六種之間為主部與客部的關(guān)系,其中十二姓為主,即高車,六種為客,即敕勒、鐵勒。[17](PP.32~33)但高車“六種”中有斛律氏,據(jù)《北史·蠕蠕傳》可知,柔然首領(lǐng)匹候跋諸子在其父被執(zhí)后投奔高車斛律部。[13](卷98P.3250)若以“六種”為敕勒,敕勒又不等同于高車,顯然與《蠕蠕傳》記載不合。事實上史書中絕不乏“敕勒”與“高車”換用之例。如《魏書·京兆王傳》記載:“高車酋帥樹者擁部民反叛,詔繼都督北討諸軍事,自懷朔已東悉稟繼節(jié)度?!盵1](卷16P.401)同書《高祖紀下》則記載:“十有二月甲寅,以江陽王繼定敕勒,乃詔班師。”[1](卷7下P.184)又如《魏書·廣陽王傳》載:“東西部敕勒之叛,朝議更思深言,遣兼黃門侍郎酈道元為大使,欲復鎮(zhèn)為州,以順人望。”[1](卷18PP.430~431)同傳又載廣陽王元深奏疏稱:“今六鎮(zhèn)俱叛,二部高車,亦同惡黨,以疲兵討之,不必制敵。請簡選兵,或留守恒州要處,更為后圖。”[1](卷18P.431)綜上,“敕勒”即“高車”當無疑問。
由點校本《魏書·高車傳》中“諸夏以為高車、丁零”可知,除“高車”外,中原地區(qū)也曾稱呼敕勒為“丁零”。然而,史學界對“高車”與“丁零”之間斷句卻不無爭議。早在20世紀初期,白鳥庫吉即已將“高車丁零”連為一詞使用。[18](P.44)周一良在分析《魏書·高車傳》史文時也稱:“疑狄歷、敕勒、丁零一聲之轉(zhuǎn),高車丁零者,以其乘高車,故冠此二字以形容之,又省稱曰高車耳?!盵19](P.230)段連勤明確提出,《魏書·高車傳》從頭到尾與丁零并無一字一語相關(guān),如斷句為“諸夏以為高車、丁零”,勢必導致高車亦可稱丁零,與全部北朝文獻矛盾,故“高車丁零”應作連用,中華書局點校本《魏書·高車傳》此處斷句有誤?!段簳ぬ诩o》中的“帝自長川詔護高車中郎將薛繁率高車丁零十二部大人眾北略”及《魏書·古弼傳》所載“世祖使高車敕勒馳擊定”也可作為其說的文獻支撐。[4](PP.2~3,13~15)隨著該觀點被諸多研究者所認可,史書中又缺少丁零與“車”相關(guān)的記載,以至于漢魏時期丁零為南北朝時期高車族源的說法也開始遭受質(zhì)疑。
從丁零的發(fā)展歷史來看,早在先秦時期,“丁零”(又作“釘靈”“丁靈”“丁令”等)就已出現(xiàn)在我國漢文典籍中?!渡胶=?jīng)》記載:“有釘靈之國,其民從厀已下有毛,馬蹄善走?!盵20](卷18P.398)明代黃佐《六藝流別》卷17《五行篇》引《尚書大傳》亦稱:“北方之極,自丁令北至積雪之野,帝顓頊神玄冥司之?!盵21](卷17P.13)雖然《山海經(jīng)》等書所載丁零史事常被認為屬于“附益之語”(1)參見林幹《突厥與回紇史》,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頁。,但兩漢三國時期“丁零”已經(jīng)較多出現(xiàn)在《漢書》《后漢書》《三國志》等史書中。如《漢書》載:“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22](卷54P.2463)《后漢書》載:“及王莽篡位,欲擊匈奴,興十二部軍,使東域?qū)烙阮I(lǐng)烏桓、 丁令兵屯代郡,皆質(zhì)其妻子于郡縣?!盵23](卷90P.2981)
盡管并未有任何文獻明確提出丁零人可以制造、使用高輪車,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據(jù)《資治通鑒》記載:“丁零翟斌,世居康居?!盵24](卷94P.2977)元代康里駐扎在漢代康居舊地,岑仲勉即曾提出康居、康里本為同族之說。[25](P.746)而根據(jù)《史集》,“康里”這一稱謂的產(chǎn)生與其善于制車相關(guān)。[26](PP.136~137)此外,兩漢時期與丁零人交往頻繁的匈奴人同樣善于制造車輛,《鹽鐵論》即載“胡車相隨而鳴”[27](卷6P.348);東漢順帝陽嘉三年(134),漢軍在西域車師附近的間吾陸谷大破北匈奴,繳獲車千余輛。[23](卷88P.2930)從丁零與善于造車的康居(康里)、匈奴的緊密關(guān)系來看,其造車、用車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然而丁零早年遠居于貝加爾湖一帶,與兩漢、曹魏政權(quán)的接觸遠少于匈奴、烏桓、鮮卑等族,他們的很多生活習慣沒有被中原史官所了解。因此,不能僅憑史書中缺少丁零與車相關(guān)的記載,就簡單否定丁零與高車的族源關(guān)系。實際上,正如周一良等學者所論,丁零與敕勒均是音譯自Türk。否定丁零與高車的族源關(guān)系即等于否定敕勒與高車的族源關(guān)系。
自東漢中后期開始,丁零逐漸分散。一部分丁零人逐步內(nèi)遷至河北、河南、山西等地,他們接受中原文化,從事農(nóng)耕生活;十六國時期,其貴族翟氏甚至建立了“翟魏”政權(quán)。另有一部分丁零人則從貝加爾湖地區(qū)遷徙至漠北,從事游牧生活,并與匈奴等族不斷交往、融合,逐漸形成一個新的部族。盡管這兩部分人群在生活習慣上具有較大差異,但在北魏以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中原地區(qū)仍然習慣于沿襲傳統(tǒng),將他們統(tǒng)稱為“丁零”。直到北魏時期,才開始重視二者的區(qū)別,以“丁零”原音Türk的另一種譯法“敕勒”來稱呼丁零與匈奴融合后形成的部族。北魏入主中原后,又因敕勒人“車輪高大,輻數(shù)至多”而稱其為“高車”。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后漢書》《三國志》《宋書》中較多出現(xiàn)“丁零”而沒有出現(xiàn)“敕勒”與“高車”??傊?,“敕勒”與“高車”為同一民族的兩種不同稱謂,而敕勒雖曾被中原地區(qū)稱作“丁零”,但實際上與丁零又有所區(qū)別。
綜合上述分析,中華書局點校本《魏書·高車傳》中“諸夏以為高車、丁零”的斷句是合理的,如將此句斷為“諸夏以為高車丁零”則不能解釋“高車”之稱產(chǎn)生以前中原對敕勒的稱謂。此外,據(jù)宋人校語可知,正史中唯一將“高車丁零”連用的《魏書·太宗紀》實際上已非魏收原本,而是魏?!段簳窔埦怼1](卷3P.64)《魏書》中也只有《古弼傳》將“高車敕勒”連用,不僅屬于孤例,且更像是《魏書》編纂者的疏漏或傳抄過程中產(chǎn)生的訛誤。有鑒于此,二者均不能作為證明“高車丁零”可以連用的文獻依據(jù)。
盡管江南地區(qū)不包含于“諸夏”之中,但由于南朝各政權(quán)在文化習俗等方面與漢、魏、西晉等中原政權(quán)一脈相承,因此,在記載南朝歷史的典籍中,同樣沒有將敕勒與丁零加以區(qū)分。如《宋書·芮芮虜傳》稱:“(芮芮)去北海千余里,與丁零相接。常南擊索虜,世為仇讎,故朝庭每羈縻之?!盵28](卷95P.2357)“丁零”當指代5世紀末高車副伏羅部在西域地區(qū)建立的“高車國”政權(quán)。同書《五行志二》載:“太元十五年七月,旱。是春,丁零略兗、豫,鮮卑寇河上?!盵28](卷31P.910)此處之“丁零”即與《芮芮虜傳》所指不同,當是翟斌兄弟所率領(lǐng)、后遷入內(nèi)地的丁零。一般情況下,若南朝史書中記載“丁零”與柔然或西域各國交流、交往情況,那么該處“丁零”大概率即為北朝史書中的“高車”;反之,則指代內(nèi)遷至河北、山西等地的丁零。
綜上所述,“敕勒”為自稱,也是兩晉南北朝時期漠北各族對敕勒的稱謂;“高車”為他稱,是拓跋鮮卑入主中原后對敕勒的稱謂?!半防铡迸c“高車”在史書中常有換用之例?!岸×恪笔潜蔽阂郧爸性瓭h族以及南朝對敕勒的稱謂。敕勒雖然曾被中原地區(qū)稱作“丁零”,但實際上又與丁零有所區(qū)別。而《魏書·高車傳》中“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一句的準確解讀當為:大漠以北地區(qū)稱敕勒為敕勒;拓跋鮮卑入主以前,中原漢族稱敕勒為丁零;拓跋鮮卑入主中原以后,又稱敕勒為高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