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利
歷代學(xué)者關(guān)于佛教傳入中土的時間問題,多有爭議,迄無定論。日本學(xué)者中村·元曾梳理出五期、三期、二期說,而以五期說居多。該說認為佛教傳入中土應(yīng)在前漢時期。季羨林、孫昌武等先生竟明確論析在張騫“鑿空”、甘英西使時。而樂府古辭“行胡從何方”則可從歌詩形式及產(chǎn)生背景、詩句所涉異域名物及功用、詩中所涉名物產(chǎn)地及與中土之交流、詩文所涉異域文化及其傳播等方面,對這一觀點作相應(yīng)印證。史、漢關(guān)于佛教傳入之失載,有其自然原因。而《魏書·釋老志》復(fù)有漢武時佛教即已傳入之記載,亦有其特殊緣故。對這首古辭的科學(xué)釋讀,可使縈繞于諸多具體事項上的層層迷霧得以澄清。該章收錄在郭茂倩《樂府詩集·雜曲歌辭》中,篇章僅四句,為五五、七七句式。原文如下:
行胡從何方,列國持何來。毛瞿毛俞毛荅毛登五木香,迷迭艾蒳及都梁。(1)〔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77,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088頁。
古辭中所涉稱謂及諸多名物,較為罕見,甚或不知所云。黃節(jié)引《說文》:“瞿毛毹、毾登毛,皆氈緂之屬?!睉岩善錇榉窖?。(2)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fēng)箋》卷14,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83頁。李炳海先生認為它們多為外來語的漢譯形式,并就諸名物進行釋讀說:“‘瞿毛毹毛荅毛登’,即毛織的地毯。這類地毯盛產(chǎn)于西域?!薄斑@里提到的五木香,指的是香料。迷迭、艾納和都梁是三種香料。其中都梁,是產(chǎn)自南方楚地的香草。”且引《水經(jīng)注·資水》的記載說,都梁香出自零陵郡都梁縣之路山上。(3)李炳海:《音譯與意譯的疊加重合》,《文學(xué)遺產(chǎn)》2015年第3期。進而分析道:“漢代與西域相通的絲綢之路兼有陸路和海路。西域外交使者如果走的是陸路,那么,就可以把迷迭香直接帶入中土。如果走的是海路,那么,他們不但可以把西域特產(chǎn)帶入中土,而且沿途所產(chǎn)的艾納香、都梁香,也會成為搜集的對象,被作為禮品奉獻于漢王朝。西域使者由海路來華,南亞、中國西南乃是必經(jīng)之路,把這幾處的艾納香、都梁香攜帶到中土是完全可能的。當然,都梁也有可能是五溪蠻的使者把它帶到漢王朝的中心區(qū)域的?!?4)李炳海:《音譯與意譯的疊加重合》,《文學(xué)遺產(chǎn)》2015年第3期。這些研究和推測,有其一定的道理,也給我們以很大啟示,一些問題還可作進一步探討。比如,絲路交通背景下,歌辭內(nèi)容所折射出的主要文化背景為何?兩漢幾近四百年,古辭產(chǎn)生年代會在什么時期?西域乃是較為籠統(tǒng)之概念,正如常任俠所說,其有廣狹二義:“一是國內(nèi)的西域,為古代漢唐屬地,即指今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qū)和其鄰接的地方,二是國外的西域,如印度、波斯兩河流域等地,古代西域泛指的地區(qū)很廣。”(5)常任俠:《絲綢之路與西域文化藝術(shù)》,轉(zhuǎn)引自劉躍進:《秦漢文學(xué)編年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第137頁。那么,古辭“行胡”所指主要為何方之人、何等樣人,為何稱其為“行胡”?“列國”所指又是何等國家?“瞿毛毹毛荅毛登”只是一種毛織地毯嗎?五木香、迷迭、艾納及都梁的原產(chǎn)地主要在哪些地方?它們的主要特點和功用是什么?歌辭為何要專門強調(diào)“列國”所攜帶的此類物品?帶著這些疑問,結(jié)合早期絲路文化交流融合之相關(guān)文獻,再來研讀這首樂府古辭,便好像打開了新的大門,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番奇特景觀!
我們認為,這首古辭或與漢代特殊歷史文化背景下佛教傳入中土有關(guān)。為便說明,在此有必要對古辭的載錄源流作一梳理。一般情況下,人們研究樂府詩主要會參考宋郭茂倩編著的《樂府詩集》,之外,較為重要的典籍還有元左克明《古樂府》、明馮惟納《古詩紀》、徐獻忠《樂府原》、清梅鼎祚《古樂苑》及近人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李炳海先生參考的便是逯欽立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6)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86—287頁。以上諸書對《樂府詩集》皆有參考和轉(zhuǎn)錄。從標目上看,既然該歌詩名為“樂府”,且為“古辭”,其產(chǎn)生于漢朝應(yīng)無疑異。那么,對這首古辭的較早載錄是怎樣的?或者說《樂府詩集》有可能轉(zhuǎn)錄自何處呢?檢視可知,宋前載錄該辭的典籍僅有唐歐陽詢《藝文類聚》、釋道世《法苑珠林》和段公路《北戶錄》?!端囄念惥邸贰懊缘睏l云:“《廣志》曰:迷迭出西域。〔詩〕樂府歌詠詩曰:瞿毛?五水(7)水,《太平御覽》九百八十二作味?!蔡啤硽W陽詢:《藝文類聚》卷81《草部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94頁。香,迷迭艾網(wǎng)及都良”。(8)〔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81《草部上·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94頁?!斗ㄔ分榱帧罚骸鞍{香?!稄V志》曰:‘艾納香出剽國?!瘶犯柙唬骸泻鷱暮蝸恚苛袊趾蝸??毛瞿?毛荅毛登五木香,迷迭艾納及都梁?!?9)〔唐〕釋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華香篇》,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6卷,第1159頁。《北戶錄》卷三“香皮紙”條引《浴佛功德經(jīng)》時涉及許多浴佛所需香品,亦引錄該首古辭說“無名《詩集·武舍之中行》云:‘胡從何等來,瞿毛?翕毛?五木香,迷迭艾納及都梁?!?10)〔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36《相和歌辭》,第534—535頁。顯然,《藝文類聚》所引不但與常見語句不同,且還出現(xiàn)有錯別字。如將“毛瞿毛俞毛荅毛登”寫作“瞿毛?”,“五木香”書作“五水香”,將“艾納”寫作“艾網(wǎng)”、“都梁”寫作“都良”?!侗睉翡洝匪呸o亦不全面,缺少第二句“列國持何來”。值得注意的是,《北戶錄》標明該詩名稱為《武舍之中行》,從《樂府詩集》引《古今樂錄》說《武舍之中行》屬“相和歌辭·瑟調(diào)曲”看,該首古辭《樂府詩集》顯非錄自《北戶錄》。三書中,唯《法苑珠林》所錄詩句完整,且與《樂府詩集》近乎一致。因而,我們認為《樂府詩集》極有可能即是采自《法苑珠林》的。從《法苑珠林》對古辭全文載錄及《北戶錄》的引用是為了更好證明《浴佛功德經(jīng)》所涉香品種類名目看,該首古樂府或與佛教傳入中土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法苑珠林》,唐釋道世(?—683)撰,著于唐總章元年(668),收在《大正藏》第53冊。該書成書于《藝文類聚》之后,《北戶錄》之前,系道世根據(jù)其兄道宣所著之《大唐內(nèi)典錄》及《續(xù)高僧傳》編集,全書分為一百篇,六六八部,主要概述佛教教義、術(shù)語和法數(shù)等,征引浩博,具佛教百科全書性質(zhì),所引文獻有現(xiàn)今已不存之經(jīng)典,乃我國佛教文獻中極其珍貴之著作。
前引文字表明,對該古辭所及名物的引證釋讀,《藝文類聚》和《法苑珠林》皆采自《廣志》?!稄V志》是我國較早的一部具博物志性質(zhì)的專著,內(nèi)容涉及農(nóng)業(yè)物產(chǎn)、野生動物、香草藥材、寶石珠玉、日雜用品、地理氣候和異族習(xí)俗等眾多方面,內(nèi)容廣泛而繁富,“文字平實可靠,全無怪誕虛妄之筆”。編纂者郭義恭,生平事跡不詳,成書應(yīng)在晉以后、北魏前期,具體說“年代必在公元316 年以后即西晉滅亡之后……不能早于公元420 年即劉宋開國之年”,“約在兩宋時期不幸散佚”,(11)王利華:《〈廣志〉成書年代考》,《古今農(nóng)業(yè)》1995年第3期。郭茂倩編輯《樂府詩集》時或未曾見及。今有清人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所輯二卷本傳世。(12)王利華:《〈廣志〉成書年代考》,《古今農(nóng)業(yè)》1995年第3期。此等文獻,可幫助我們判斷討論對象的可信程度、產(chǎn)生時代及其功能品質(zhì)。
我們注意到,在一百卷的《樂府詩集》中,僅有這首“行胡從何方”“古辭”標目為“樂府”?!端螘分尽氛f:“凡樂章古詞,今之存者,并漢世街陌謠謳,《江南可采蓮》《烏生》《十五》《白頭吟》之屬是也。”(13)〔梁〕沈約《宋書》卷19《樂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49頁。且古辭原題《武舍之中行》,屬相和歌瑟調(diào)曲。前引《江南可采蓮》(《江南》)、《烏生》《十五》《白頭吟》亦皆為相和歌。(14)〔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26《相和歌辭》,第382頁。相和歌實漢舊有之歌曲形式,《宋書·樂志》云:“《相和》,漢舊歌也。絲竹更相和,執(zhí)節(jié)者歌?!?15)〔梁〕沈約《宋書》卷21《樂志》,第603頁。《古今樂錄》言相和歌瑟調(diào)曲所用樂器有“笙、笛、節(jié)、琴、瑟、箏、琵琶七種”。(16)〔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36《相和歌辭》引,第535頁。相和歌所用樂調(diào),總稱為“相和調(diào)”?!稑犯娂芬短茣分尽吩唬骸捌秸{(diào)、清調(diào)、瑟調(diào),皆周房中曲之遺聲,漢世謂之三調(diào)。又有楚調(diào)、側(cè)調(diào)……與前三調(diào)總謂之相和調(diào)?!笨倿槲逭{(diào),早在漢高祖時即有,漢房中樂即為楚調(diào)曲。(17)〔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26《相和歌辭》,第376頁。因此,這首古辭應(yīng)是曾被采入漢樂府并入樂歌唱的。至于說此等歌詩為何不見正史記載,我們認為,這主要還是由于歌辭內(nèi)容及其性質(zhì)、功用所決定的。史家撰著史書,對材料的取舍雖各有不同,但有一點是相通的,即在歷史發(fā)展演變過程中那些重要的、主要的人物、事件多不會忽略,而那些非主流,甚而細枝末節(jié)類事項,則往往容易被忽略。由于受傳統(tǒng)禮樂文化思想的影響,史家如班固等,除對用于郊廟的禮樂歌辭曾作載錄外,其余大量樂章皆不予理會,確也是情理中的事。就此,郭茂倩亦曾不無遺憾地說:“兩漢聲詩著于史者,唯《郊祀》《安世》之歌而已。班固以巡狩福應(yīng)之事,不序郊廟,故馀皆弗論。由是漢之雜曲,所見者少,而相和、鐃歌,或至不可曉解。非無傳也,久故也?!?18)〔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79《近代曲辭》,第1107頁。郭茂倩所說雖是“兩漢聲詩著于史者”的情況,而所舉《郊祀》《安世》、相和、鐃歌,則顯然更側(cè)重于西漢武帝時之實況。較為典型的例子是,武帝朝,張騫出使西域帶回《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之“更進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后漢以給邊將軍,和帝時萬人將軍得用之”,(19)〔晉〕崔豹:《古今注》,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9頁。此等重大事項,竟也不見《史記》《漢書》乃至《后漢書》記載,其他歌樂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散見他種典籍的有關(guān)巡狩福應(yīng)之事的“雜曲”能夠幸存下來的更是鳳毛麟角?;蛟S,正是因為郭茂倩注意到了班固對歌辭樂章著錄中產(chǎn)生的這一缺憾,所以,對此類歌詩的發(fā)現(xiàn)和載錄,便成為他的一大創(chuàng)獲,并將其歸入“雜曲歌辭”。對此等雜曲的成因及產(chǎn)生時代,有關(guān)專家也有相似看法。如王運熙曾云:“漢代的民歌,相和歌辭中包含最多,其次則為雜曲歌辭。漢代的雜曲歌辭,風(fēng)格跟相和歌辭相同。因其歌辭未被中央樂府機構(gòu)采習(xí)或年代久遠等原因,后世不詳它們屬于何調(diào),故被列為雜曲。”(20)王運熙:《漢代的俗樂和民歌》,《樂府詩述論》(增補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53頁。余冠英則云:“‘樂府詩集’的‘雜曲’相當于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的‘樂府雜題’,其中樂調(diào)多‘不知所起’,因為無可歸類,就自成了一類。這一類也是收存漢民歌較多的,和‘相和歌辭’同為漢樂府的菁華之菁華?!?21)余冠英:《樂府詩選·前言》,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4年,第8頁。事實上,兩漢一直都很重視對雜曲歌辭的采集。王運熙說:“西漢自武帝立樂府采集各地風(fēng)謠,以后的諸帝往往嗜好俗樂,故桓譚《新論》稱‘漢之三主,內(nèi)置黃門工倡’(《文選》馬融《長笛賦》李善注引)。所謂‘黃門倡’,就是演唱俗樂的黃門鼓吹樂人。”(22)王運熙:《漢代的俗樂和民歌》,《樂府詩述論》(增補本),第254頁??傮w上看,我們更傾向于認為這首“行胡從何方”古辭,很有可能產(chǎn)自武帝朝張騫出使西域時期。如前所言,古辭或是《樂府詩集》采錄自《法苑珠林》的,與佛教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無獨有偶,郭茂倩曾就“雜曲歌辭”的來源作有說明:“雜曲者,歷代有之……或緣于佛老,或出自夷虜。兼收備載,故總謂之雜曲。”又云“自秦、漢已來,數(shù)千百歲,文人才士,作者非一。干戈之后,喪亂之余,亡失既多,聲辭不具。”“有古辭可考者”,“復(fù)有不見古辭,而后人繼有擬述,可以概見其義者……或因意命題,或?qū)W古敘事,其辭具在,故不復(fù)備論”。(23)〔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61《雜曲歌辭》,第885頁。顯然,該古辭于以上幾方面都是具備的:源自于漢,緣于佛釋,歌辭所涉名物出自夷虜。且“古辭可考”,轉(zhuǎn)錄有自。就郭茂倩“雜曲歌辭”的輯錄原則,王昆吾曾說:“‘雜曲歌辭’是以‘新聲’和‘雜用’為輯錄標準的?!?24)王昆吾:《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集·前言》,成都:巴蜀書社,1990年,第10頁。該首古辭亦同樣具備這兩個標準。
“新聲”“雜用”所指為何?在《史記》《漢書》有關(guān)李延年的幾處傳記中,都講到了李延年“善歌舞”“性知音”及善為“新聲變曲”的特點,并因此而招武帝寵愛,以致進行體制改革,“始立樂府”,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新立之樂府,除禮樂建設(shè)外。還有兩大貢獻,一是于各地采集民歌謠曲。就此,《漢書·禮樂志》曰:“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25)〔東漢〕班固:《漢書》卷22《禮樂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045頁?!稘h書·藝文志》亦云:“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趙代之謳,秦楚之風(fēng),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fēng)俗,知薄厚云。”(26)〔東漢〕班固:《漢書》卷30《藝文志》,第1756頁。其《詩賦略》載有各地采詩大概,其中便有《雜各有主名歌詩》十篇、《雜歌詩》九篇等。(27)〔東漢〕班固:《漢書》卷30《藝文志》,第1754頁。此類“雜歌詩”應(yīng)是趨于“雜用”的。二是李延年等人所作之“新聲變曲”?!斑@一時期的所謂新聲變曲或亦包括所謂的‘楚聲樂’、四方歌謠之新聲曲,但最主要者,蓋為受胡樂曲的影響而得的新聲”。(28)王福利:《郊廟燕射歌辭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44頁。《晉書·樂志》曰:“胡角者,本以應(yīng)胡笳之聲,后漸用之橫吹,有雙角,即胡樂也。張博望入西域,傳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苯?jīng)考證,“摩訶兜勒”,即“大夏”(或曰“大兜勒”、“大吐火羅”)的意思。(29)王福利:《〈摩訶兜勒〉曲名含義及其相關(guān)問題》,《歷史研究》2010年第3期。又有鐃歌二十二曲,漢時通名鼓吹曲,其名雖不見《漢志》,然見諸《宋書·樂志》者有十八曲,或亦為武帝時所造新聲。劉永濟先生也曾概括說:“因胡曲更造,音聲曲度,迥異周秦,所謂新聲樂也?!?30)劉永濟:《十四朝文學(xué)要略》,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3頁。結(jié)合歌辭看,“行胡從何方”應(yīng)是在佛教傳入不久,漢人對那些云游至漢朝的高僧大德感到新奇背景下的書寫,對他們來自何方、隸屬何國不甚清楚,對他們所持物件、所云語言亦十分好奇。因而編成謠曲,進行傳唱。
印度佛教創(chuàng)立于公元前6世紀。《佛祖統(tǒng)紀》據(jù)朱士行《經(jīng)錄》的記載指出,早在戰(zhàn)國末期秦王政四年(前243年),即有西域沙門室利防等18人,攜帶梵文經(jīng)籍來到咸陽。(31)〔南宋〕釋志磐:《佛祖統(tǒng)紀》卷34,[日]高楠順次郎編:《大正藏》,中國臺北:中國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本,第49冊,第328頁。也有學(xué)者認為,佛教或應(yīng)為公元前2世紀由迦濕彌羅塞人建國的罽賓國傳入。(32)周菁葆:《絲綢之路佛教文化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0 頁。罽賓,古西域國名,漢時在今喀布爾河下游及克什米爾一帶。其毛織地毯,最為西漢宮廷所喜用。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55頁注6。中國與罽賓建立關(guān)系始于漢武帝。公元前115年,張騫出使烏孫,派副使至罽賓。當時罽賓地處絲綢之路南道上的一條重要支線上?!稓v代三寶記》云劉向稱:予覽典籍,見有佛經(jīng)。(33)〔元〕陰時夫:《韻府群玉》卷18“五物”門“漢前有佛”條引,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虿粸樘撗?。據(jù)《史記·大宛列傳》及《漢書·張騫李廣利傳》《西域傳》的記載可知,(34)〔漢〕司馬遷:《史記》卷123《大宛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 年,第3168—3169 頁;〔東漢〕班固:《漢書》卷61《張騫李廣利傳》、卷66上《西域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分見第9冊第2694頁、第12冊第3885頁。至遲在張騫出使西域時,漢朝即與身毒、罽賓及大秦(犛靬)(35)大秦,又名犛靬、海西。古代中國史書對羅馬帝國的稱呼?!材铣巍撤稌希骸逗鬂h書》卷88《西域傳·大秦》:“大秦國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國……其人民皆長大平正,有類中國,故謂之大秦……又有細布,或言水羊毳,野蠶繭所作也。合會諸香,煎其汁以為蘇合。凡外國諸珍異皆出焉……與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北本褐腥A書局,1965年,第10冊第2919頁。等國互通使者,多有人員往來。佛教在此背景下傳入漢朝應(yīng)是可信的?!段簳め尷现尽吩鞔_記載說:“案漢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討匈奴……昆邪王殺休屠王,將其眾五萬來降。獲其金人,帝以為大神,列于甘泉宮。金人率長丈余,不祭祀,但燒香禮拜而已。此則佛道流通之漸也?!庇郑骸凹伴_西域,遣張騫使大夏還,傳其旁有身毒國,一名天竺,始聞有浮屠之教?!?36)〔北齊〕魏收:《魏書》卷114《釋老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冊第3025頁。顧頡剛、史念海曾說:“自張騫使西還,建議取西南夷,出身毒,以通西域,漢遂再有事于西南夷?!?37)顧頡剛、史念海:《中國疆域沿革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第82頁。也說明張騫對印度已多有了解,對佛教的傳入有助推之功。劉躍進亦曾說:中國與西域大規(guī)模的交往始于張騫通西域的建元三年。(38)劉躍進:《秦漢文學(xué)編年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第146頁。然由于佛教內(nèi)傳不見《史記》《漢書》記載,則有學(xué)者認為《魏書·釋老志》乃為“附會之辭,極可能源自魏收個人的推察”。(39)[日]中村·元等著:《中國佛教發(fā)展史》,余萬居譯,中國臺北:中國臺北市天華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第7頁。這一看法是不可取的。早在魏收(506—572)之前,亦有文獻說到在張騫出使前后佛教即已傳入的事實。年長魏收50歲的南朝齊梁間大學(xué)問家陶弘景(456—536),其《難鎮(zhèn)軍沈約〈均圣論〉》中即曾云:“漢初,長安乃有浮屠,而經(jīng)像眇昧,張騫雖將命太夏,甘英遠屆安息,猶不能宣譯風(fēng)教,闡揚斯法?!?40)〔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梁文》卷47引《廣宏明集》5,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58年,第3220頁上欄。日本學(xué)者中村·元說:“縱觀歷代學(xué)者所劃分的中國佛教史,可大別為五期、三期或二期,但以五期之說居壓倒性多數(shù)?!痹谖迤诘膭澐种?,認為“前漢至東晉初的‘傳譯’時代為第一期……始于佛教初臨中國,譯經(jīng)僧隨之東來,專事佛典漢譯,堪稱篳路藍縷的墾荒時代”。(41)[日]中村·元等著:《中國佛教發(fā)展史》,余萬居譯,第5—7頁。可見,絕大多數(shù)學(xué)者是贊同佛教于張騫出使西域時已傳入中土的。季羨林、孫昌武等亦持此種觀點。孫昌武《中國佛教文化史》說:“兩千一百多年前的公元前一世紀,西漢王朝國勢鼎盛,聲威遠播四海,張騫‘鑿空’,甘英西使,開通‘絲綢之路’,建設(shè)起東、西方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大通道。當時正是南亞、中亞地區(qū)佛教興盛的時候,在東來西往的商隊里,有一批批佛教僧侶和信徒。他們懷抱著無限神往,前來東方這個繁榮昌盛的大帝國?!庇衷疲骸瓣P(guān)于佛教在中國初傳的具體路線,學(xué)術(shù)界有陸路西來和海路南來的不同主張;陸路除了經(jīng)西域沿所謂‘絲綢之路’的途徑之外,近年又確認有從蜀中經(jīng)云南到緬甸、印度的所謂‘身毒道’路線?!缂玖w林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作出的判斷,中國同印度佛教最初發(fā)生關(guān)系又是直接的。他認為當時佛教輸入即便是經(jīng)過今新疆境內(nèi)的綠洲小國,這些小國也沒有發(fā)生什么作用,只是佛教傳到中國的中間站而已?!?42)孫昌武:《中國佛教文化史》,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7、12頁。季羨林先生的觀點,可參見季羨林:《浮屠與佛》,《季羨林學(xué)術(shù)論著自選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第1—16頁。
至于說,《史記》《漢書》為何沒有提到武帝時佛教已然傳入的事項,這或與前文所云原因一樣,因其時佛教不彰,影響甚微所致。就此魏收亦曾有說明云:“漢采遺籍,復(fù)若丘山。司馬遷區(qū)別異同,有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之義。劉歆著《七略》,班固志《藝文》,釋氏之學(xué),所未曾紀?!?43)〔北齊〕魏收:《魏書》卷114《釋老志》,第8冊第3025頁?!段簳め尷现尽愤€說明道,在漢武之后的很長時間里,經(jīng)昭帝、宣帝、元帝及成帝,佛教一直沒有受到中土人的理解和接受,更沒有真正走進人們的生活,及至哀帝時,依然如此。其文曰:“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jīng)。中土聞之,未之信了也?!?44)〔北齊〕魏收:《魏書》卷114《釋老志》,第8冊第3025頁。直到西漢末期,佛教經(jīng)法才漸為中土人士所接受。早于魏收的南朝齊梁間僧祐(俗姓俞),在其所撰《梵漢譯經(jīng)音義同異記》中也說:“自前漢之末,經(jīng)法始通,譯音胥訛,未能明練。故浮屠桑門,遺謬漢史,音字猶然,況于義乎?!?45)〔清〕嚴可鈞:《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梁文》卷71引《釋藏》跡一,上中欄。湯用彤在分析佛教傳入時間時亦云:“方其初來,中夏人士均視為異族之信仰,細微已甚,殊未能料印度佛教思想所起之作用,為之詳記也?!?46)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3頁。那么,佛教于漢武朝即已傳入的歷史現(xiàn)象為何會在《魏書》中特予重申呢?就此,魏收說明道:“竊謂‘志’之為用,網(wǎng)羅遺逸……理切必在甄明,事重尤應(yīng)標著。搜獵上下,總括代終……‘河溝’往時之切,‘釋老’當今之重,‘藝文’前志可尋,‘官氏’魏代之急,去彼取此,敢率愚心?!?47)〔北齊〕魏收:《上魏書十志啟》,《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北齊文》卷4,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847頁下欄—3848頁上欄。因而,在《魏書》十志中,便不見“河渠”“藝文”等志,而新設(shè)有“官氏志”“釋老志”類目。釋、老于漢武朝皆不受待見,而在北魏時卻大為興盛,此乃成為史家記載取舍之重要依據(jù)。漢武前期,延續(xù)黃老之學(xué),竇太后離世后,經(jīng)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過渡,方采納董仲舒等人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此時的漢朝,對本國眾多學(xué)說均行斥輟,況外來游弋不實之教乎!就此現(xiàn)象,《舊唐書·武宗本紀》的一段記載也很能說明問題。其云:“史臣曰:……于是削浮圖之法,懲游惰之民……徒見蕭衍、姚興之謬學(xué),不悟秦王、漢武之非求,蓋惑于左道之言,偏斥異方之說。況身毒西來之教……”(48)〔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8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冊,第610—611頁。“秦王、漢武之非求”,則也間接說明佛教在其初入中土?xí)r之自然“野生”狀態(tài),秦王政時甚至對持經(jīng)之徒予以拘捕囚禁,(49)〔南宋〕釋志磐:《佛祖統(tǒng)紀》卷34,[日]高楠順次郎編:《大正藏》,中國臺北:中國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本,第49冊,第328頁。遠沒有達到王朝重視以致提倡的程度。
古辭首句為“行胡從何方”?“胡”在我國古代既有泛稱意涵,又有單稱意涵。泛稱是說古時漢人對北方和西方民族如匈奴等皆稱為“胡”(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更多地被泛稱為“北狄”),單稱則多是對西域諸國尤其是印度等國的稱謂。隋釋彥琮《辯正論》所謂“舊喚彼方(天竺),總名胡國”。(50)〔隋〕釋彥琮:《辯正論》,〔清〕嚴可均:《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隋文》卷33,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58年,第4220頁上欄。王國維《觀堂集林·西胡考上》:“漢人謂西域諸國為西胡,本對匈奴與東胡言之。前漢人謂蔥嶺以東之國曰西胡。后漢人于蔥嶺東西諸國皆謂之西胡。南北朝人亦并謂蔥嶺東西諸國為西胡。西胡亦單稱胡?!倍吧矶尽钡葒次挥谑[嶺之東南方向。北宋睦庵善卿《祖庭事苑》卷一曰:“稱西竺為胡,自秦、晉沿襲而來,卒難變革。故有名佛為‘老胡’,經(jīng)為‘胡語’。祖為碧眼胡,裔其后者為胡種、為釋氏子……今云門稱佛祖為胡,亦相襲而言也。”(51)〔宋〕睦庵善卿:《祖庭事苑》卷1《云門錄上》,藏經(jīng)書院版《卍續(xù)藏經(jīng)》,中國臺北:中國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第113冊,第7頁下欄“滅胡種”條。胡種族,即佛種族。這或與“胡”即指西竺人,而西竺人信仰佛教相關(guān)?!端鍟そ?jīng)籍志》記載說釋迦牟尼“舍太子位,出家學(xué)道,勤行精進,覺悟一切種智,而謂之佛,亦曰佛陀,亦曰浮屠,皆胡言也。華言譯之為凈覺”。(52)〔唐〕魏征等:《隋書》卷35《經(jīng)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冊,第1095頁。顯然,這里所說的“胡言”是指西竺對“佛”的不同稱謂。在佛教初來時,人們對其信徒們所講話語、傳播內(nèi)容并不相信,甚或認為它們“背本趣末,言辭迂蕩,不合妙法”,以致禍亂朝綱和民眾。(53)〔北周〕甄鸞:《笑道論·佛邪亂政》,《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后周文》卷20,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58年,第3984頁上欄。所以,會將其戲稱或貶斥為“胡言”。后來出現(xiàn)的“胡言漢語”(或曰“胡言亂語”)、(54)〔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智海逸禪師法嗣·黃檗志因禪師》:“這二老漢,各人好與三十棒。何故?一個說長說短,一個胡言漢語?!蔽臏Y閣《四庫全書》本。無名氏:《村樂堂》第二折:“休聽這弟子孩兒胡言漢語的?!彼鍢渖骸对x外編》,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04頁。“胡說八道”(55)此處之“八道”,或與南印度人、生活于公元2—3世紀的大乘佛教領(lǐng)袖人物龍樹的“八不緣起”和“實相涅槃”(《中論》)思想有關(guān)?!鞍瞬痪壠稹币喾Q“八不中道”。龍樹認為,釋迦牟尼佛提出的緣起論是全面的,不是單一說有或無,而是有無的統(tǒng)一,介乎有無之間。龍樹還以為“空”乃是一切法的真實相狀,即“緣起性空”,或說成“實相涅槃”。請參見周菁葆:《絲綢之路佛教文化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頁。又,禪宗語錄,多有“胡亂”之語。丁福保:《佛學(xué)大辭典》釋為“茍且也”。并云:“他如胡言、胡說等,皆可準此解之?!北本何奈锍霭嫔?,1984年,第848頁下欄。即與佛家言說“信口開河”“不切實際”“無有憑據(jù)”有關(guān)。漢武帝時,印度僧人即被稱為“胡人”或“胡道人”。南朝梁僧慧皎《高僧傳》載:“又昔漢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以問東方朔,朔云:‘不知,可問西域胡人’?!?56)〔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高僧傳》卷1《漢洛陽白馬寺竺法蘭》,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頁及第4頁注4、注5。南宋釋宗鑒《釋門正統(tǒng)》四的記載是:“漢武掘昆明池,得黑灰,以問(東方)朔。朔曰,可問西域胡道人?!?57)丁福保編纂:《佛學(xué)大辭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848頁下欄。在西竺,那些修行佛道之人,也被稱為“行人”或“行者”。北宋釋道誠《釋氏要覽》上曰:“經(jīng)中多呼修行人為行者?!?58)丁福保編纂:《佛學(xué)大辭典》,第540頁二欄、541頁上欄??梢姡靶泻鷱暮畏健敝靶泻币话阌靡灾浮笆拐摺?,或如黃節(jié)所謂“猶賈胡也”之外,(59)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fēng)箋》卷14,第283頁。亦或與當時人們對“行佛”之人、“云游僧”的稱謂相關(guān)?!侗睉翡洝肪砣箤⒃摼鋵懽鳌霸坪鷱暮危ǖ龋﹣怼?,(60)〔唐〕段公路:《北戶錄》卷3“香皮紙”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意思很是相類?!胺Q西竺為胡”,雖秦、漢以后,“卒難變革”,但其時之“天竺”包括西域許多種族小國?!稘h書·西域傳》云:“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61)〔東漢〕班固:《漢書》卷96上,第12冊,第3871頁?!逗鬂h書》卷八八《西域傳》載:“天竺國一名身毒,在月氏之東南數(shù)千里。俗與月氏同……其人弱于月氏,修浮圖道……從月氏、高附國以西,南至西海,東至磐起國,皆身毒之地。身毒有別城數(shù)百,城置長。別國數(shù)十,國置王。雖各小異,而俱以身毒為名,其時皆屬月氏?!?62)〔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921頁。因而,身毒之外,人們亦稱波斯、大秦等人為胡,這與此等民族在人種、語言、習(xí)俗等各方面與西竺較為接近有關(guān)?!稘h書·西域傳》云:“自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自相曉知也?!睍x法顯《佛國記》云:“從此西行所經(jīng)諸國,類皆如是,惟國國胡語不同?!敝?,也應(yīng)與當時西竺佛徒云游各地,佛法大范圍普及,佛教得到廣泛傳播,信眾波及上述各國有關(guān)。而且,天竺胡行至他國存留下來者非常之多,各種文化得以更為廣泛而深入地交流與融合?!端囄念惥邸肪砥吡斗瞿嫌洝吩疲骸邦D遜國,屬扶南,西出海中,國主名崑崙,有天竺胡五百家,兩佛國婆羅門千余人。”(63)〔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76《內(nèi)典上》,第1294頁。便是典型例證。
由上論析,對古辭前兩句的釋讀也便清楚了?!靶泻鷱暮畏剑袊趾蝸怼?。句中的“列國”“行胡”們來自西域各國。就全詩來看,這兩句是以設(shè)問的形式,言說包括傳教至漢的僧人們從何方而來?他們都攜帶著什么樣稀罕的物品呢(如何理解它們的功用)?
古辭后兩句,是對前兩句的回答:“瞿毛毹毛荅毛登五木香,迷迭艾蒳與都梁。”合乎“相和歌”的歌唱特點。而這六種物品也暗含著所涉絲路沿線的有關(guān)國家。以下,我們即分而闡釋之。
“瞿毛毹”。瞿毛毹是一種毛織或毛與其他材質(zhì)混織的毯子,可用作地毯、壁毯和床毯等。漢武帝時建造的未央宮,便是以罽賓傳入的瞿毛毹裝飾地面的。《三輔黃圖·未央宮》:“溫室殿,武帝建,冬處之溫暖也。(64)參見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55頁注1?!段骶╇s記》曰:‘溫室以椒塗壁,被之文繡……規(guī)地以罽賓瞿毛毹。’”(65)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第154頁。此種奢華裝飾,達官貴人亦或仿效。《樂府詩集·相和歌辭·隴西行》即有句曰:“請客北堂上,坐客氈瞿毛毹?!?66)〔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37,第2冊,第542頁。瞿毛毹,亦稱“瞿毛?”。清陳元龍《格致鏡原·居處器物·氈毯》引漢楊孚《異物志》云:“大秦國野繭織成瞿毛?,以群獸五色毛雜之,為鳥獸人物草木云氣,千奇萬怪,上有鸚鵡,遠望軒軒若飛,其文赤白黑綠紅絳金縹碧黃十種色。”又引東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曰:“織毛褥曰瞿毛毹。”引明陳仁錫《潛確居類書》曰:“瞿毛?亦曰瞿毛毹,毛席也,即今之氈毯?!?67)〔清〕陳元龍:《格致鏡原》卷54,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三國蜀諸葛亮《答李恢書》:“行當離別,以為惆悵,今致瞿毛?一以達心也。”(68)《諸葛亮集》之《文集》卷1,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9頁。除宮殿或達官貴人居所外,這種源自罽賓、大秦等國的氈毯,僧徒們隨行所帶,用于寺廟佛殿當屬自然。漢人以為稀罕,故而引發(fā)吟詠。
“毛荅毛登”,又寫作“毾?”,特指一種質(zhì)地細密、制作精密的小型毛氈,多用于鋪墊,主要產(chǎn)自天竺?!逗鬂h書·西域傳·天竺》:“又有細布、好毾?。”李賢引《埤蒼》注“毾?”曰:“毛席也。”引《釋名》曰:“施之承大床前小榻上,登以上床也。’”(69)〔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88,第2921—2922頁。可見其質(zhì)地、大小、細密程度、日常用途等與“瞿毛毹”相類而有別。
明方以智《通雅》卷三七對以上兩物亦有考釋說明,可參閱。(70)〔明〕方以智:《通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裁鳌持芗坞校骸断愠恕肪?“迷迭香”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瞿毛毹”“毾?”皆為僧侶們常用之物,《北戶錄》卷三在引用《浴佛功德經(jīng)》后,便亦引用了該首樂府古辭,并對“瞿毛毹”“毾?”作有解釋,且言及“瞿毛毹”“毾?”之別。其釋“瞿毛?”時引《通俗》文曰:“白瞿毛?,細者謂之翕毛?。又書云:翕毛?,施大床之前,小榻之上也。又《異苑》云:沙門支法存有八尺沉香板床,有八翕毛?,作百種形象?!?/p>
“五木香”,省稱“五香”?!侗笔贰ふ媾D國傳》:“其王三日一聽朝,坐五香七寶床,上施寶帳?!?71)〔唐〕李延壽:《北史》卷95《真臘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冊,第3162頁。亦即“青木香”。南宋王觀國《學(xué)林·五木香》:“古藥方有五香散,而其方中止用青木香,則五木香乃青木香也?!?72)〔南宋〕王觀國:《學(xué)林》卷8“五木香”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該香原產(chǎn)自交州、天竺等地。三國吳萬震《南州異物志》云:“青木香出天竺,是草根狀,如甘草?!?73)〔唐〕釋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華香篇》引,第36卷,第1159頁。就其形狀及特點,元陶宗儀《說郛》卷九八“五香”條引《三洞珠囊》云:“五香,一株五根,一莖五枝,一枝五葉,一葉間五節(jié),五五相對,故先賢名之五香之木,燒之十日,上徹九星之天。即青木香也?!?74)〔元〕陶宗儀:《說郛》卷98“五香”條?!裁鳌忱顣r珍:《本草綱目》卷3《草三·木香》、〔明〕周嘉胄:《香乘》卷4“木香”條亦引《三洞珠囊》,內(nèi)容略同。皆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道士王懸河輯,《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93冊收錄。黃節(jié)“五‘木’香”疑當為五‘味’香”,今不取。(75)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fēng)箋》卷14,第283頁。
為區(qū)別于后人所呼馬兜鈴根為“青木香”,乃呼此香為南木香、廣木香。見明方以智《通雅》卷四三。
“迷迭”。“迷迭香,原產(chǎn)于地中海沿岸,撒哈拉地區(qū)也有種植”。(76)高潔、鄧莉蘭、張燕平:《世界迷迭香種植技術(shù)研究進展》,《熱帶農(nóng)業(yè)科學(xué)》2011年第1期?!坝置槿瞬?、海之露,唇形科迷迭香屬多年生常綠亞灌木……迷迭香的原生地為環(huán)地中海沿岸地區(qū),廣泛生長于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南斯拉夫、突尼斯、摩洛哥和土耳其等歐洲及其毗鄰的北非諸國”。(77)殷國棟、高政、張燕平:《迷迭香引種栽培與開發(fā)利用研究進展》,《西南林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4期。后傳入我國。《廣志》云其出西域,(78)參見〔宋〕阮閱:《詩話總龜》卷2引王直方《詩話》、〔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2《國風(fēng)漢魏六朝下》,分見吳文治:《宋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冊第1456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9頁?;蛟怀鑫骱V?,《魏略》云出大秦國。(79)〔唐〕釋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華香篇》,第36卷第1163頁?!侗睉翡洝肪砣骸懊缘悖笄爻?。”《通雅》卷四三引該首古辭后亦云:“迷迭,出大秦國?!薄懊缘睘槌>G小灌木,有香氣,佩之可以香衣,燃之可以驅(qū)蚊蚋、避邪氣,莖、葉和花都可提取芳香油??蓞㈤喞顣r珍《本草綱目》卷一四《草三·迷迭香》。魏文帝《迷迭賦》有句曰:“薄西夷之穢俗兮,越萬里而來征?!辈苤病睹缘阗x》則有句云:“播西都之麗草兮,應(yīng)青春而發(fā)暉?!蓖豸印睹缘x》亦曰:“惟遐方之珍草兮,產(chǎn)崑崙之極幽……揚豐馨于西裔兮,布和種于中州?!?/p>
明周嘉胄《香乘》云迷迭香“可佩服,令人衣香,燒之拒鬼”。(80)〔明〕方以智:《通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明〕周嘉胄:《香乘》卷4“迷迭香”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懊缘慊ㄉr艷,有白色、粉紅色和藍色等,葉四季常綠,并散發(fā)濃郁香味,作為重要的園林花卉觀賞植物在歐洲廣泛種植”。(81)殷國棟、高政、張燕平:《迷迭香引種栽培與開發(fā)利用研究進展》,《西南林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4期。〔清〕胡渭:《禹貢錐指》卷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艾蒳”,前文已及,《法苑珠林》引《廣志》曰:“艾納香出剽國?!币C即為本文討論之樂府古辭。(82)〔唐〕釋道世著,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華香篇》,第36卷第1160頁。《北戶錄》卷三云:“艾納出驃國,此香燒之斂香氣,能令不散直上,似細艾也?!彬妵艊?,在今緬甸境內(nèi)?!杜f唐書·南蠻西南蠻傳·驃國》:“驃國在永昌故郡南二千馀里,去上都一萬四千里。”清魏源《圣武記》卷六:“(緬甸)于唐為驃國?!彼螀窃赌芨凝S漫錄·方物》“艾納香”條、(83)〔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15《方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西湖處士》、(84)〔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21《西湖處士》,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47頁?!短接[·香部二》“艾納”條引《廣志》,(85)〔宋〕李昉:《太平御覽》卷982《香部二》“艾納”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皆云艾納香出西國,明方以智《通雅》卷四三引該首樂府古辭后亦云:“艾納出西國,如細艾。”說明樂府古辭中的艾納,即指產(chǎn)自驃國而傳入中土之艾納香。
“都梁”,李炳海在分析了絲路的不同走向后,認為有一種可能是古辭中的“都梁香”產(chǎn)于楚地,具體說,是出自零陵郡或曰五溪蠻國的“蘭草”,此種解釋雖有一定道理,但另外一種可能性應(yīng)該更大些。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王直方《詩話》、(86)〔宋〕阮閱:《詩話總龜》卷2引王直方《詩話》、〔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2《國風(fēng)漢魏六朝下》,分見吳文治:《宋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冊,第1456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9頁?!短接[》、(87)〔宋〕李昉:《太平御覽》卷982《香部二》“都梁”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元陰時夫《韻府群玉》及(88)〔元〕陰時夫:《韻府群玉》卷18“九屑”門“迷迭”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張廷玉《駢字類編》卷一七七“藿香”條皆引《廣志》曰:都梁香出交廣,形如藿香。(89)〔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卷36(《法苑珠林校注·華香篇》,第36卷,第1162頁)、〔元〕陶宗儀《說郛》卷98(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亦皆引《廣志》說:“都梁出淮南。”蓋轉(zhuǎn)錄有誤。這里的“交廣”,實指交趾、南越。清朱鶴齡《禹貢長箋》:“木棉出交廣,即今斑枝花。”小字注引張勃《吳錄》曰:“交阯有木棉樹?!?90)〔清〕朱鶴齡:《禹貢長箋》卷5,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端囄念惥邸肪砹敖恢荨睏l引苗恭《交廣記》曰:“漢武帝元鼎中,開拓土境,北開朔方,南置交阯。”可見,此幾處文獻中的“交廣”與“交趾”所指相同,只是寫法不同而已。古泛指五嶺以南之區(qū)域。漢武帝時為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轄境相當于今廣東、廣西大部和越南的北部、中部。清胡渭《禹貢錐指》則曰:“獨交廣為南越耳。交廣南距海,謂海內(nèi),皆九州之域可也。”(91)殷國棟、高政、張燕平:《迷迭香引種栽培與開發(fā)利用研究進展》,《西南林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4期?!睬濉澈迹骸队碡曞F指》卷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顧頡剛云:“南越王趙佗因秦末亂離,雄踞嶺南,竊稱帝號,高、惠、文、景諸帝頗事優(yōu)容。武帝時,其相呂嘉復(fù)要其王反,盡殺漢使之在南越者,于是武帝乃議南征。元鼎五年……五路將士俱會番禺。其明年,南越平,以其地為儋耳、珠崖、南海、蒼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九郡?!?92)顧頡剛、史念海:《中國疆域沿革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第81頁?!敖恢骸痹谕趺r曾改稱曰交州。顧頡剛等曰:“王莽時嘗改交趾曰交州,光武初雖復(fù)舊,明、章以后再稱交州,班氏又誤以東漢制度羼入《志》文中矣?!?93)顧頡剛、史念海:《中國疆域沿革史》,第75頁。 〔梁〕沈約:《宋書》卷47《劉敬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冊,第1409頁。〔唐〕李延壽:《南史》卷17《劉敬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冊,第473頁。宋趙汝適《諸蕃志·交趾國》:“交趾,古交州,東南薄海,接占城,西通白衣蠻,北抵欽州,歷代置守不絕?!?94)〔宋〕趙汝適:《諸蕃志》卷上《交趾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蛴袑W(xué)者以為“交廣”,當指交州、廣州。但廣州之名,始于三國吳時。顧頡剛等指出:“孫權(quán)據(jù)有江東……其疆域約承漢之荊、揚、交三州,荊、揚與魏人隔江相對,各據(jù)其半,交則完全為吳所統(tǒng)治。黃武五年分交州為二部,南海三郡仍因故名,海東四郡別稱廣州。廣州之名,實始于此(廣州尋復(fù)除,至永安七年交、廣再分,始成定制?!锻ǖ洹分^吳有五州,荊、揚、交、廣而外別有郢州,然郢州乃魏制,非孫氏所建也)。”其時之交廣二州,所轄有合浦、朱崖、交趾、新興、武平、九真、九德、日南,以及南海、蒼梧、郁林、桂林、高涼、高興等地,非常廣博。(95)顧頡剛、史念海:《中國疆域沿革史》,第98—99頁?!稄V志》所云之交廣總體區(qū)域不外乎此。
樂府古辭外,有些古詩亦曾言及“都梁”。曹植《妾薄命》詩之二:“御巾裛粉君傍,中有霍納都梁,雞舌五味雜香?!?96)〔陳〕徐陵編,〔清〕吳兆宜注:《玉臺新詠》卷9,成都:成都古籍書店,第226頁;《樂府詩集》卷62《雜曲歌辭》,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冊,第902頁。南朝梁吳均《行路難》詩之四:“博山爐中百和香,郁金蘇合及都梁。”(97)〔陳〕徐陵編,〔清〕吳兆宜注:《玉臺新詠》卷9,第239頁;《樂府詩集》卷70《雜曲歌辭》,第3冊,第1002頁??梢姡谶_官貴人或佛教徒們鐘愛的眾多香料中,都梁香是其重要之一種。南宋王觀國《學(xué)林·五木香》云:“然‘瞿毛?毾?五木香迷迭艾蒳與都梁’,凡六物,皆蠻所產(chǎn),非中國物也?!?98)〔南宋〕王觀國:《學(xué)林》卷8“五木香”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其中相當一部分物品當是由東南亞、南亞傳入內(nèi)地的。
綜上看,樂府古辭涉及兩類毛類織品(毛瞿毛俞、毛荅毛登)和四種植物類香品(五木香、艾納、迷迭及都梁)。毛瞿毛俞、毛荅毛登,均是從天竺、罽賓等佛教圣地的西國傳來。五木香亦是原出天竺;艾納出西方驃國;迷迭出自地中海歐洲各國及大秦,其功能,可佩帶以香衣,或燒之以散發(fā)香氣,驅(qū)除蚊蟲、妖孽惡魔。天竺“西與大秦通,有大秦珍物。又有細布、好毾?、諸香……”。(99)〔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88《西域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921頁。此等物品、香料皆可視為從西域傳來。都梁出交廣(交趾、南越),或由東南亞、南亞傳入。亦為爐香之一種。眾所周知,燒香禮佛是佛教信徒之常態(tài),而在每年的浴佛節(jié)上,浴佛用香湯更是有很多講究。唐初釋道世《諸經(jīng)要集》卷八、清張廷玉《駢字類編》卷一七七“藿香”條均明確記載說都梁香、藿香、艾納香及郁金香等,皆為四月八日浴佛日重要的用香品類。(100)〔唐〕釋道世:《諸經(jīng)要集》,[日]高楠順次郎編:《大正藏》,中國臺北:中國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本,第54冊,第77頁上中欄?!睬濉硰埻⒂瘢骸恶壸诸惥帯?,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我國較早見諸正史記載浴佛活動的是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三《陶謙傳》、(101)〔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73《陶謙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368頁。晉陳壽《三國志·劉繇傳》,云漢末笮融在下邳一帶興建佛寺,開展佛教活動?!懊吭》穑嘣O(shè)酒飯……費以巨億計”。(102)〔晉〕陳壽:《三國志》卷49《劉繇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185頁。之后,《宋書》《南史》“劉敬宣傳”亦皆有相關(guān)灌佛的記載。(103)顧頡剛、史念海:《中國疆域沿革史》,第75頁。 〔梁〕沈約:《宋書》卷47《劉敬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冊,第1409頁?!蔡啤忱钛訅郏骸赌鲜贰肪?7《劉敬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冊,第473頁。他書如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亦曾載曰荊楚以“四月八日,諸寺設(shè)齋,以五色香水浴佛,共作龍華會”。并加按語引《高僧傳》云:“四月八日浴佛,以都梁香為青色水,郁金香為赤色水,丘隆香為白色水,附子香為黃色水,安息香為黑色水,以灌佛頂。”(104)〔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我們認為,此類活動在中土傳承有自,必然也有一個發(fā)展演變過程,未必始于漢末笮融之時?!斗鹫f摩訶剎頭經(jīng)》列舉的浴佛用香有都梁、藿香、艾納、郁金香、丘隆香和白附子等,若嫌香少,還可用一些輔料佐之。(105)《佛說摩訶剎頭經(jīng)》,亦名《灌佛形像經(jīng)》,〔西秦〕沙門釋圣堅譯,見[日]高楠順次郎編:《大正藏》,中國臺北:中國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本,第16冊第798頁中欄。“浴像所用香水大抵以這些香料用凈水浸挼而成,不同的香料香氣、顏色不同,分裝在不同的瓶中,《(新集浴像)儀規(guī)》還要求‘上題香水名號’以備‘次第輪用’。(106)《佛說摩訶剎頭經(jīng)》,亦請參見〔唐〕慧琳:《新集浴像儀規(guī)》,[日]高楠順次郎編:《大正藏》,第21冊第488頁下欄。如此等等,頗為繁瑣、細致,皆屬于浴像前的準備工作”。(107)劉文鎖:《尼雅浴佛及浴佛齋禱文》,《敦煌研究》2001年第3期,第44頁??傊?,樂府古辭中所涉稱謂、名物,或與漢時佛教初入中土相關(guān),該首古辭的產(chǎn)生與載錄,也應(yīng)與當時樂府采詩活動及該首古辭作為“新聲”的“雜用”相關(guān)。
我們認為,在史、漢等早期文獻失載的情況下,“行胡從何方”這首樂府古辭被唐人書籍引錄實為幸事。從被素有佛教百科全書之稱的《法苑珠林》收錄,到《北戶錄》引以證明《浴佛功德經(jīng)》所言香料之重要依據(jù)看,我們推測它與佛教活動相關(guān),甚而認為,古絲路之所以會被稱為“香料之路”,雖說這與從天竺、大秦、罽賓、驃國、埃及及波斯等傳來的各種各樣香料的食用價值、藥用價值及其能夠很好地美化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但恐怕也與佛教的東傳及其相應(yīng)的禮佛、浴佛和供養(yǎng)佛陀以彰顯教義的各種香用活動密切相關(guān)。(108)王進玉:《從敦煌文物看中西文化交流》,《西域研究》1999年第1期。當然,我們期待有更為直接的文獻證據(jù)的支撐,也期待本文能起到拋磚引玉之作用,得到大家的批評和指導(dǎo)。從對那些看似內(nèi)容不詳、所涉名物怪異、形式也較特別的古代詩文如何釋讀的角度看,本文亦屬一種大膽的嘗試。希望這種嘗試方式對類似佛教東傳、早期中西文化交流等重大事項的研討有所補益,對深度考究以至清晰解決諸多懸而未決的學(xué)術(shù)難題起到相應(yīng)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