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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礦工

2022-02-04 06:04馬進帥
陽光 2022年2期
關鍵詞:吳軍馬麗孩子

像往常一樣,汪林吃過晚飯后去五號井浴池洗澡。

由于是淋浴,外面已經(jīng)等候了好幾個下班升井的礦工。

汪林站在了最后。他等得有點兒不耐煩了,只好蹲在更衣柜旁抽煙打發(fā)時間,汪林足足抽了三支煙,總算等到了一個噴頭。

汪林還沒洗兩把,和他在同一個車間干活兒的李明來了,大聲催促道:“哎!小林,洗那么仔細干嗎?糊弄糊弄老婆就行了?!?/p>

男人們一齊笑了,笑得很開心。

一墻之隔的女工浴池里也傳出了笑聲,笑聲有點兒放蕩。

笑罷了,隱隱約約地聽見墻那邊的一個女人說:“男人們洗完澡后就想占我們的便宜,咱們今天晚上回去絕不讓他們沾我們的邊兒,你們能做到嗎?”話音未落,就聽那邊的女人又笑了。

汪林先洗頭再洗身子,然后從頭到腳細細地擦了一遍,便把地方讓給了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的李明。

汪林幾把搓洗了內(nèi)褲和背心,向李明打了聲招呼就走出了浴池。

五號井浴池距離六號井三號家屬樓不算遠,汪林一根煙的工夫就到家了。

回家后,天已經(jīng)全黑了。

汪林只覺得自己全身松軟得像塊兒豆腐,站都站不住,便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汪林的妻子馬麗也洗了澡回來了,和汪林一樣倦怠,也懶懶地坐在沙發(fā)上,倆人誰都沒說話,甭說說話,就連眼珠子都懶得轉(zhuǎn)一下,他倆各自只顧在那兒喘氣。

汪林吸煙、喝茶。馬麗慢悠悠地給孩子織毛衣,女兒倩倩看完了《宇宙巨人希曼》,在桌子上的一頁紙上畫著小雞和小人兒。

一家三口人,各干各的,各想各的,仿佛誰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似的。

又是電視連續(xù)劇,天天如此。

汪林曾向妻子提出過建議,能不能看點兒別的?像體育呀、譯制片之類的。馬麗輕飄飄甩出一句話噎得汪林直翻白眼:“叫你們家也買一臺彩電呀!你愛看什么就看什么,用不著天天這么婆婆媽媽的!”

從此以后,汪林不再表示不同意見,妻子愿意看什么他也隨著看就是。哪怕他再不喜歡看那些港臺電視連續(xù)劇中男女主人公親歡的鏡頭,他也不表示任何態(tài)度。

這些電視連續(xù)劇長得很,兩三部片子差不多就把一年的夜晚連續(xù)完了。

生活其實也就是那樣,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呢?英雄美女黑社會,洋房別墅小轎車,三角四角或者多角戀愛,悲歡離合,甜少苦多。馬麗看得熱淚盈眶或咬牙切齒,有時還拿電視劇中最可惡的角色與丈夫汪林作比較,結(jié)論是都壞得差不多。

汪林無力反駁,木然一笑,任她誹謗。

汪林在心中暗想,電視劇中那個喜怒無常、性情乖戾的女主角就是自己的老婆,可是他卻沒有膽量和勇氣將這句話說出口。

汪林知道,馬麗十分愛面子,絕不容許任何人給她的形象抹黑,否則馬上就會雷聲大作,頃刻間就下起瓢潑大雨。結(jié)婚十年有余,這種情形汪林早已了解得精透,就連妻子呼出的二氧化碳他都能判斷出是多云是雷陣雨還是毛毛細雨。不過他希望的雷陣雨一旦遇上多云或者毛毛細雨,那他就遇到麻煩了,這一點汪林已經(jīng)體會到骨子里了。

不知道有些電視劇是怎么拍出來的,粗制濫造,女演員們大都靠臉蛋和衣服支撐著。每看一集,汪林都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不想再跟著“連續(xù)”下去,可實際上那天晚上他沒錯過任何一集。他想到自己過著平淡無味的生活,瞧瞧人家的富貴生活,也算飽了一次眼福。何況還有那么多的悲歡離合,著實熱鬧,自己這輩子是不可能經(jīng)歷到的。

汪林不停地搖著那把已經(jīng)斷了好幾根竹骨的扇子。三伏天的大西北勝過南方,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家里唯一的一個小電風扇正定向吹著孩子。汪林剛剛喝完一杯燙嘴的苦茶。頭上、脖子、腋下很快就滲出汗水來,黏糊糊的,他有點兒后悔,不該喝這么熱的茶,這個澡算是白洗了。

電視廣告又出來了。

馬麗也眼饞地看著熒屏上的一個個鏡頭。

又一個鏡頭閃了出來,熒屏上出現(xiàn)了一個插滿幾十根蠟燭的大蛋糕。汪林心有所動,和自己聯(lián)系上了,他的生日在一周前悄悄地溜過去了。他忍不住脫口而出:“我的生日過去好幾天了!”

馬麗毫無反應。

汪林以為妻子沒有聽見,加大了音量:“我的生日已經(jīng)過去七八天了。”

馬麗頭都沒轉(zhuǎn)動一下,輕飄飄甩出一句:“過去了就過去了,都這么大人了,還想補著過嗎?”

電視劇又連續(xù)上了,馬麗馬上抬起了頭,正了正身子,放下手中的毛線,聚精會神地投入到了劇情里。

馬麗很為電視劇里面的那個女人擔心,一個陰險的闊少爺正在用種種不良手段勾引她。馬麗忘記了身邊的丈夫,也忘記了丈夫剛才說的話。

也許他剛才不該說那句話。

實際上,汪林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過生日了。想起了就多做幾個菜,喝上幾口酒,三十多年前那個對他來說有意義的日子,忘掉了就忘掉了??善拮硬辉撨@樣對自己啊!理都不理,這算什么妻子啊!汪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在妻子不易察覺的瞬間吐出,緩緩的,沒一點兒聲音。

“哎!電風扇怎么又停了?”馬麗尖叫了一聲,把正在聚精會神看電視的汪林嚇了一大跳。

“你看孩子熱的!”汪林馬上看倩倩,果然胖乎乎的臉上滲出了汗。汪林走過去把定時器一把擰到底,嘟噥道:“倩倩,熱了你怎么不吱聲?”“哎!你別擋著電視??!”馬麗生硬的責怪汪林。

汪林又回到沙發(fā)上坐下,默默地看著電視,有點兒生氣地在那兒抽悶煙。

汪林在想什么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十分鐘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男女主角,怎么一下子多云轉(zhuǎn)晴、陽光普照了呢?還順勢倒在床上開始騰云駕霧、真情實干開了。這人啊,真是怪物!

這中間怎么過渡的,汪林視而未見。他把煙頭使勁摁到煙灰缸里,然后站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汪林小心地邁著步子,樓梯的照明電燈大部分都壞了,從沒有人過問。他在昏暗中憑感覺一步步踩著樓梯,樓梯邊的扶手上面有層厚厚的灰塵,還有鼻涕口痰什么的,他不敢摸。從五樓下到底層,再走出來,得十幾分鐘。樓前的空地上已經(jīng)坐了很多礦工,大多數(shù)是喜歡清靜的老人,由于受不了屋子里的擁擠悶熱和吵鬧的電視,就出門來到樓下,拿出自己帶的小板凳坐在上面乘涼,有的還拿出了竹椅躺在上面,無力的一下兒一下兒揮舞著扇子,與其說是在扇風乘涼倒不如說是在驅(qū)趕蚊子。

汪林順手拿了一塊磚頭墊在屁股下面,然后兩只手托著下巴,仰臉看天。

滿天星星。

他靜靜地看著,尋找著小時候認識的幾個星座。小時候,他盼望長大,門框上刻滿他身高變化的道道。長大后有那么多美妙的事可干:飛行員、宇航員、船長、將軍、作家以及詩人等等,簡直花了眼,恨不得多長出幾個身子,他堅信自己二十幾歲時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這些想法,在他小時候的作文里已經(jīng)顯露過。

“你們的孩子很善于幻想,志向很高,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崩蠋熢鴮ν袅值母改刚f過。

時光如潺潺流水,一個個生日也稀里糊涂地排著隊從眼前跑過,他早已過了二十歲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他屈指算了一下,應該是三十五歲了。天哪!汪林突然想到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青年人了。他感到很驚訝,難道已是中年人了?三十五歲了,還一事無成,窩窩囊囊地活著。頓時,他感到一陣鉆心的悲涼……下露水了,汪林覺察到手臂上潮乎乎的,他想到,時候不早了,該回家了,否則馬麗又會生出個啥借口來整自己。

去年,馬麗受在選煤樓上班的幾個女工的蠱惑,在礦工會俱樂部前的自由市場上算了個命,算出兩年內(nèi)必交好運。只是她身邊有個小人,須時時提防,還要謹防丈夫有外遇。馬麗想出了身邊的小人是同在一個班上班的李金花。為了給家里節(jié)省幾個電費,馬麗好幾次把家里的衣服帶到更衣室去洗,都被她打了小報告,馬麗被隊長狠狠地批評了好幾次,還扣發(fā)了一個月的獎金。

小人必是李金花無疑。

而丈夫汪林會去風流,這讓馬麗大吃一驚,簡直沒有一點兒影子。不過,男人在外面風流,回到家里一本正經(jīng),這也很難說。

從此,馬麗開始認真地觀察起丈夫來,偷偷的翻汪林的衣服口袋,還把鼻子貼在汪林換下的衣服上使勁地聞,看有沒有其它的什么味道,這還不算,她還悄悄地到汪林上班的地點搞突然襲擊,弄得汪林莫名其妙。

時間久了汪林不再對她沖動,就是一個月內(nèi)有那么一兩次也不那么強烈,有時上床后應付應付算了事,她開始有點兒疑神疑鬼了。一天晚上,馬麗嚴肅地警告汪林要老實點兒,自覺點兒,她是有防備的。馬麗迷信得很,用她的話說就是“災禍災禍,早說早破”。

由于這個緣故,汪林在晚上極少單獨走出過家門。不過今晚倒沒什么,汪林只穿著小短褲和拖鞋出的門,這種裝束去哪兒談情說愛呢?

汪林上樓回家,發(fā)現(xiàn)馬麗和女兒已熄燈睡覺了,電風扇仍在不停的搖著頭一個勁兒地吹著。汪林小心的挪動著腳步,躡手躡腳地上了床。迷迷糊糊中,汪林聽見“咔”的一聲,電燈亮了。汪林睜開被燈光刺得難受的眼睛一看,馬麗已經(jīng)坐在床沿上,只穿著乳罩和紅色的三角褲頭,臉色陰沉沉的。汪林不知道在他下樓的這段時間里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馬麗看了一眼汪林,咄咄逼人地說:“先別睡,把話說清楚再睡。你說,倩倩的假期怎么安排?”聽到這話,汪林才把提起來的心放了下來。

幼兒園眼看就要放假了,假期一個月。孩子也可繼續(xù)送,不過除正常的費用外,需另交五十塊錢。馬麗想把孩子送到婆婆家,可不明說,硬逼著讓汪林說這話。汪林早已下定決心,堅決不能把孩子送到媽身邊去,妹妹的孩子也放暑假了,肯定要把孩子送去。母親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一個孩子都夠她老人家?guī)У牧?,怎么能再加一個呢?但他今晚不想和馬麗攤牌,這事要謹慎處理,弄不好就會爆發(fā)一場不大不小的戰(zhàn)爭。速戰(zhàn)速決沒什么,一旦弄成了持久戰(zhàn),他的日子就難過了。

“時候不早了,睡吧,明天再說也不遲?。 蓖袅执蛑氛f。

為了證明時間確實不早了,汪林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還夸張地連打了兩個哈欠。

上了一天班,汪林確實有些困倦了。

不管汪林的哈欠是真是假,已經(jīng)點燃的導火線照舊“哧哧”地燃燒著。

“幼兒園明天開始報名交費,今晚必須說明白,送還是不送?”馬麗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汪林把脊背給了妻子,他實在不想迎戰(zhàn)。

“你啞巴啦?”馬麗氣呼呼地問汪林。

汪林又連續(xù)打了兩個哈欠??蛇@沒用,導火線在繼續(xù)燃燒。馬麗干脆抓住汪林的肩膀:“哎!你死啦?”

汪林繼續(xù)裝睡。

馬麗絕不善罷甘休。她不會對汪林今晚上幾小時的出走表示軟弱:“不說清楚誰也別想睡!”

汪林看著馬麗那威風凜凜的樣子,還真的有點兒害怕了。他只好含糊其詞地說:“那就送吧!咱們倆都要上班……”

馬麗就等汪林這句話,她立即追問道:“你說這話沒長心?誰家的孩子放暑假了還送幼兒園呢?送去干什么?假期又不開課,老師都回家了,只留幾個看校的,什么也不教,送到那兒就像小雞一樣被人家關在屋里,人家老師只顧織毛衣,孩子們就是打破了頭都不知道。再者,教室里連個電風扇都沒有,怕孩子撒尿麻煩,渴了連水都不給喝。再說怎么接送呀?這么熱的天氣,大人們都不敢出屋,孩子接來接去曬得黑不溜秋的……這樣下來一個假期孩子被折騰成啥樣子了?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再說哪有五十塊錢呀,存折上的錢都是定期的,還要半個月才發(fā)工資,現(xiàn)在煤炭銷售不景氣,恐怕連工資都發(fā)不下來了。還要交電費、買國庫券。菜一天一個價。轉(zhuǎn)眼就入秋了,還不添點兒衣服什么的?哼!要是你錢多就雇個保姆嘛……”馬麗說了一大堆,也說累了,口也干了,喝了一口水又上了床。

汪林一言不發(fā),雙眼微閉,任妻子發(fā)泄。這時馬麗連連打了幾個哈欠,躺下就呼呼入睡了。

汪林怎么也睡不著。他睜著雙眼,靜靜地注視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妻子的話里水分太多。其實,幼兒園放暑假,好多孩子都要被送去的,不教什么倒是真的,可人家老師還是很負責任的。絕不會眼看著孩子們互相打架,甚至打破頭都不管。最近聽說,幼兒園正在安裝電風扇,這話還是汪林的老鄉(xiāng)說的,他是礦教育科的科長。再者,幼兒園里涼開水還是有的,孩子們隨便喝。來回接送孩子天熱的確受罪,可也不至于那么嚴重。家里有位老人照看孩子當然是最好不過的??墒歉赣H身體也不行,常打針吃藥,家里的事全靠母親支撐著,汪林實在不想把孩子送過去讓母親照看。弟弟剛刑滿釋放,但舊習不改,聽說最近又和礦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聯(lián)系上了,天天喝酒滋事。這都夠母親操心的了。妹妹家生活條件最差,早就聽說假期要把孩子送給母親照看。汪林有點兒私房錢,一點兒一點兒地攢了好幾個月,差不多有二百元了,藏在機修隊車間的更衣柜里,他準備拿出五十元交給妻子,就說這是母親給的,給孩子交費。另外打算找妹妹談談,讓妹妹也別把孩子送給母親照看了,暑假送孩子去幼兒園的費用他出。自己家里雖然也困難,總比妹妹家好得多,也不缺這五十塊錢。盡管妻子一直把家里的存折藏著,也不讓汪林看,他也能猜測到那上面的錢的大體數(shù)目。汪林知道,妻子每月定期存入四十元,準備買洗衣機,是雙缸的,家里這個單缸的洗衣機時間太長了,馬麗也不愛用了。這樣家里的生活當然要過得緊些,緊是緊點兒,但馬麗也太摳了。

“哎吆!”馬麗在夢中呻吟了一聲。

馬麗在礦選煤樓的活兒每天都累得腰酸腿疼的,每夜都睡不安穩(wěn)。汪林把壓在妻子胸口的手輕輕拿下,她的呼吸才漸漸均勻了。

汪林下床解了個手,回來把電風扇關了。然后用毛巾被輕輕地蓋住孩子的肚子。一張小木床,實在太擠,怕壓著孩子,汪林不得不側(cè)身睡。忙亂了一天,晚上又受到了馬麗連續(xù)發(fā)射的“飛毛腿”導彈的轟炸,汪林實在是太累了。他把頭一放到枕頭上就睡得死死的了。當他睜開眼睛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

第二天一大早,汪林稀里糊涂地吃了一點兒,騎上他那輛破自行車去上班了。早上上班的人太多了,混在擁擠的自行車流里,是不容許隨便停車的,一旦有人在前面停下了車子,那就要堵車了,這一堵上班就要遲到了。所以,騎車的人必須一刻不停地勇往直前,絕不能有半點兒馬虎。

汪林慶幸自己高超的騎車技術,他從來沒在這條路上摔過跤。

他想這就是生活,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嘛。

汪林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愉悅,他喜歡上班,他感到一旦走出他那個喘不過氣的小屋,心里就輕松敞亮,他不止一次為自己有這個工作而感到自豪。反過來想,如果沒有這份工作,那將是怎樣的日子呢?

昨晚汪林所在的車間被盜賊光顧了,現(xiàn)場慘不忍睹。車間休息室的窗子被打爛,更衣柜被悉數(shù)撬開。公家的財產(chǎn)及個人的衣物和工具一樣沒少,只搜鈔票。把在這里上班的男人的私房錢洗劫一空。

男人們氣得破口大罵,粗話、臟話一股腦兒從嘴里沖出來。

礦保衛(wèi)科的人檢查現(xiàn)場后開始統(tǒng)計被盜財物。七八十人統(tǒng)計下來,總共不過一百五十塊錢。汪林的錢也被小偷拿走了,一分沒剩,可是當保衛(wèi)科的人問到汪林時,他只苦笑了一下,說什么也沒有丟。還說:“誰會把錢往更衣柜里面放呀?那不是白送嗎?”

汪林不敢說出真相。一旦說了實情,那后果就不堪想象了。

他怕這事傳到老婆耳朵里去,馬麗絕對不會饒過他的。不但汪林沒敢說,他還知道他們車間里的大多數(shù)男人都沒敢交底。

車間里的男人手頭都有些私房錢,用在朋友間的互相交流、打牌的小賭金、抽煙喝酒、孝敬父母等等。放在口袋里怕被老婆發(fā)現(xiàn),只有以更衣柜為保險箱了,這真是一點兒可憐錢?。≡诿旱V,干二線工作的人工資的確不多,干了一二十年還是個四級工,他們也沒有外快,要想存點兒錢需要絞盡腦汁,連哄帶騙,才攢下點兒散碎銀兩,東藏西掖的,結(jié)果還被小偷來了個一窩端。而遭盜還不敢如實說,這才叫啞巴吃黃連呀!

男人們一個個氣得咬牙切齒,從小偷的母親開始一直罵到祖宗八輩,說如果抓到這個小偷,一定要打斷他的腿、挖掉他的眼睛等等。

汪林只是暗自叫苦,他的計劃怎么實現(xiàn)呢?

中午回家,馬麗開口就問:“聽說你們機修隊車間的休息室昨晚被盜了?翻了個底朝天,你丟了什么沒有?”

汪林想,這消息怎么傳得這么快呀?他裝出一副很輕松的樣子說:“我那幾件又破又臟的工作服,小偷還用得著偷嗎?就是白送,怕人家還嫌臟不要呢?!?/p>

“沒丟錢什么的?”馬麗試探著。

汪林慶幸自己沒有報案,避免了一場家庭戰(zhàn)爭。這樣一想,錢雖然丟了,心里反倒高興起來了,像是遇到什么好事似的。

正要端碗吃飯,汪林的妹妹汪珍來了。馬麗急忙起身讓座:“阿珍,快坐,正好飯剛端上,咱們一塊兒吃飯吧?”說著又添了副碗筷,拉著汪珍吃飯,汪珍笑著后退說:“嫂子,你快吃吧,我剛吃過,你們趕緊吃,別管我,我只是順路來看看?!币娡粽鋱?zhí)意不吃,馬麗給她倒了杯水,還找來毛巾讓她擦汗。

她們姑嫂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沒好到這個程度。這是表面文章。

當年汪林和馬麗談戀愛時,汪珍說過馬麗脾氣不好。讓哥哥注意點兒,但汪林當時正在拼命的緊追馬麗,頭腦發(fā)熱,就把妹妹的話一五一十的告訴給了馬麗。并堅決表示,他就喜歡馬麗的這種個性。沒想到馬麗記憶力驚人,汪珍的話至今沒忘?;楹?,各自過小日子,見面都做出一副喜歡對方的樣子,親熱的手拉手,一旦分手,馬上就說對方壞話。汪珍已有幾個月沒來哥嫂的家了,見哥哥家又添了個新窗簾,便夸圖案怎么怎么好,問了價格又稱贊買的便宜。又問倩倩現(xiàn)在吃飯乖不?聽說不乖可能是缺鈣。說她的孩子小文補了鈣后飯量增加了,并說下次來時給倩倩也帶些鈣片來……

姑嫂倆談得親親熱熱,汪林一句都插不上。他憑直覺覺得妹妹今天來家里一定有什么要緊事,否則不會在大熱天的中午跑來聊什么窗簾、鈣片的。妹妹工作在礦綠化隊,工資低不說,還十分辛苦。妹妹不但要操持家務,還時時掛念著在八百米深處工作的妹夫,工作和家務搞得她喘不過氣來。汪林幾口扒完那碗米飯,夾了兩口菜就放下了筷子。

“小珍,你來有什么事嗎?”汪林關切地問。

妹妹轉(zhuǎn)過身來說:“也沒什么大事,爸托人給弟弟找了個活兒干,弟弟覺得錢少不想去,媽媽讓我過來順便給你說一聲,讓你過去勸勸弟弟?!蓖粽湔f話的時候,悄悄地沖汪林眨了眨眼睛,汪林明白。

妹妹起身告辭,馬麗一副遺憾樣:“你看你,沒事兒從不來,來了馬上就走,連口水都不喝,再坐會兒吧阿珍?”

汪珍說她還要趕回去上班,便向外走。

汪林和馬麗送汪珍出了門。送到樓梯口,馬麗見汪林仍跟在后面,看得出他們兄妹倆還有什么話要說,就站住腳:“阿珍,我得回屋看看鍋,怕被燒煳了。哪天帶小文來玩?。 蓖粽浒筒坏蒙┳与x開,便答應一定來玩兒。

見馬麗轉(zhuǎn)身回了屋,汪林問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強被公安局抓起來啦!”汪珍說著就眼淚汪汪的。

“為什么?”汪林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個姑娘把小強告了,說是咱們小強強奸了她。”汪珍說。

“哪個姑娘?”汪林問妹妹。

“我說不清楚?!蓖粽鋼u著頭說。

汪林的血往頭上涌。弟弟怎么會干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呢?要說他打架或者惹個別的啥事汪林還相信,但他不至于糊涂到……去強奸啊!他又問汪珍:“爸媽怎么樣?”

“爸爸又被氣得病倒了,媽媽一直哭,飯都不吃。”妹妹的眼睛紅了,眼圈濕濕的。

汪林的腦袋嗡嗡直響:“小珍,你別太難過,我這就過去看看。你上你的班,別著急,天塌下來有哥哥頂著呢。我過去看看情況咱們再想辦法?!?/p>

妹妹抹著眼淚走了。

汪林長長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屋。

馬麗正在沙發(fā)上坐著,“你們兄妹倆有什么鬼話還不敢當著我的面直說?”馬麗像警察審訊犯人那樣問汪林。

汪林不想如實告訴馬麗。

汪林知道,自己父母家的任何事都不能如實相告。這已不是自己談戀愛那時候了。

曾有一次吵架,馬麗說:“你們家好!你們家人好怎么進了監(jiān)獄?”當時,弟弟正因為跟紅會三礦的一群子弟打群架,致他人重傷被送到勞改農(nóng)場改造?,F(xiàn)在可好,剛剛刑滿釋放不久,又犯了個強奸罪!哎呀!我的傻弟弟呀!你犯啥罪不好,為什么要犯這個罪呢?如果你嫂子知道了,她更有話說咱們家了。

汪林把自行車推出來,向外走去。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沒說什么!我過去看看弟弟上班的事?!?/p>

馬麗“呼”地站起,沖到自行車跟前:“孩子的事怎么辦?”

“晚上我回來咱們再商量嘛!你光急有啥用???”汪林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妻子。

“商量?你和你妹妹早就商量好了!她把孩子送去,咱們的孩子不送,你當孝子,又當好哥哥是不是?”馬麗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汪林。

汪林心里著急,用手一撥,馬麗踉蹌了一下兒,倒在了地上。汪林知道馬麗是故意的,趁機騎上車沖了出去。

汪林急匆匆地推開老屋的門,眼前的一切正如他所料,一片大難臨頭的慘象。

爸爸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頭墊得很高,嘴張得大大的,艱難地一張一合,像離開水的魚。床下的痰盂盆里,吐了很多帶血的濃痰。

媽媽眼眶灰黑,彎腰坐在父親旁邊,泥塑木雕樣的在那兒發(fā)呆。見汪林來了,稍稍抬起頭,渾濁的淚水流的滿臉都是。

桌上擺好的飯菜已經(jīng)沒有一絲兒熱氣,好像一點兒沒動。

“媽……到底怎么回事?”汪林問。

爸爸睜開浮腫的眼皮吼叫了起來:“到一邊兒說去,我一個字都不想聽到……”

汪林忙安慰:“爸,光著急有什么用?讓媽給我說說,我也好想個辦法嘛?!?/p>

媽媽抽泣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半天,汪林才聽明白。

弟弟上個月和一個姓張的女孩子纏到了一起,說是在談對象。兩個人也在一個床上睡過了,前兩天弟弟把那女孩兒甩了,又跟選運隊剛剛離過婚的一個女人好上了,女孩子一氣之下,去派出所告了弟弟,說弟弟強奸了她,這樣,弟弟汪強就被派出所的民警帶走還拘留了。

汪林聽完放心多了:“哦,是這么回事……真把我嚇壞了。你們別著急,我下午就去派出所看看。不吃飯怎么行?為了這么個混賬兒子都倒下了不值得。”

汪林把桌子上的飯菜又端到廚房熱了一下,攙起父親吃飯,兩個老人經(jīng)過大兒子的一番開導,心情好了許多,勉強端起了碗吃了起來。汪林坐在老人旁邊點了支煙。

他凝視著兩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心中酸楚得很。他們辛辛苦苦養(yǎng)育了三個兒女,卻沒有一個能照顧他們。汪強反而讓兩位老人處處操心。他最小,家里事事都由著他。小時候汪強就喜歡打架,多少次傷人,也多少次被拘留過。老師和家長曾多次找上門來,醫(yī)療費也不知賠了多少。他高中沒念完就到社會上混,蹲了三年監(jiān)獄后膽子更大了,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生活費全靠兩個老人負擔。父親多次發(fā)誓要和他斷絕父子關系。

汪林見父母吃完了飯,又安慰了幾句,說礦派出所他有熟人。

“算了!”父親又吼叫了起來,“讓他在里面關著,永遠別再出來,我還能多活幾年?!?/p>

媽媽催促讓汪林快走:“別聽你爸的,去吧孩子!聽說里面不讓吃飯,還要挨打……”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

“都是你嬌慣的好處!”父親對著母親發(fā)火。

母親把汪林送了出家門,低聲說:“要不要帶點兒錢?現(xiàn)在辦事情哪有白求人家的呢?”說著從懷里摸出一沓鈔票,硬要塞給汪林。

汪林推開母親的手說:“媽,我有!你就別管了。”

母親堅持要給:“你有什么有?你自己也有個家,馬麗知道了又和你鬧?!?/p>

“我有!媽!你進屋吧?!蓖袅终f罷就推上自己的車子出了門,他知道父親的那點兒退休金已經(jīng)被弟弟折騰得差不多了。老兩口省吃儉用,供這個渾蛋揮霍,真是!汪林摸了一下口袋,身上還有些錢,買盒像樣的香煙還足夠。

他先去隊里報了到,然后在車間里打了個照面。汪林還有個任務,交給徒弟干他不放心。汪林叮囑了徒弟幾句,隨后跟班長打了個招呼。班長說:“還打什么招呼?有事去辦就是了?!卑嚅L知道汪林沒有要緊的事從不請假,不遲到不早退,也不無故曠工,在隊里是有名的老實人。

在礦派出所,汪林先找到了吳軍。他倆曾一塊兒在農(nóng)村插過隊,修理過地球。吳軍回礦參加工作后娶了礦務局公安處一個科長的女兒,結(jié)果三調(diào)兩調(diào)屁股上還添了把手槍,神氣得很。剛回礦那兩年他們還經(jīng)常來往著,汪林還參加過吳軍的婚禮。后來,吳軍調(diào)到了礦派出所當上了所長,因各自工作都忙,逐漸就疏遠了,見面只是點一下頭,連自行車都不下。汪林知道,人家吳軍和自己不是一個層次的人,也不屬于一個朋友圈子里的人了,現(xiàn)在汪林是硬著頭皮來找吳軍的。吳軍紅光滿面,發(fā)福得肚皮都凸出來了,和過去插隊時的干瘦如猴判若兩人。汪林見到吳軍時,吳軍正在辦公室里的椅子上前后晃動,四條腿的椅子用兩條腿著地。電風扇“呼呼”地吹著,面前的桌子上橫七豎八的扔著各種牌子的香煙。對面兩個生意人正低三下四的解釋著什么。汪林一見這場面,自覺矮了許多。面前這個大肚皮在當年下鄉(xiāng)知青里是最熊包的,常常累得趴在地上“嗚嗚”地哭??涩F(xiàn)在人家多神氣。吳軍看了一眼汪林,笑著大叫:“哎呀!汪林,什么風把你吹來了?真是近在咫尺的稀客!”

兩個生意人慌忙站起身,殷勤地給汪林讓座,并遞煙上去。

汪林很少受到別人的尊敬,十分不自在,忙說:“謝謝!”

吳軍把臉轉(zhuǎn)向兩個生意人,嚴肅地說:“你們先回去,我們研究一下,走吧走吧!”倆人倒退著走出了所長辦公室。笑著重復了四五遍“謝謝”。

吳軍給汪林倒了杯水。汪林掏出剛買的“茶花牌”香煙遞給吳軍一支,吳軍擋了,手指在桌面上那堆煙里撥來撥去,找了支“三五”遞給汪林:“這種好點兒,這些煤販子,不抽他們白不抽?!?/p>

“這兩個人怎么啦?”汪林不想立即說出自己的事。

“他們的同伙昨晚嫖娼給抓了,他倆今天來交罰款。你今天來……”吳軍知道,如果沒有事,汪林是絕對不會來派出所找他的。

汪林苦笑了一下兒說:“還不是求你老兄幫幫忙唄!”

吳軍哈哈笑道:“只要你看得起我。什么事?你說?!辈恢挥X中,吳軍坐的椅子又變成了兩條腿,身體也前后搖晃了起來。

汪林覺察到吳軍的得意。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屁股也下意識地只坐了個椅子邊兒,跟前面那兩個生意人一模一樣。

汪林感到很不是滋味。

要是時光倒退十年,汪林會馬上出去,不再看眼前吳軍的這張臉,可他畢竟不再年輕氣盛了。許多年來,汪林已經(jīng)習慣了委屈和忍耐。他和吳軍說話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笑意,在笑意的掩蓋下,汪林終于把弟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吳軍說:“實話跟你說,要是咱們礦派出所扣的人,我馬上可以放人??蛇@是人家地方派出所扣的,我們和地方派出所曾有點兒矛盾,互相配合得不是太好,一般不容易說上話?!?/p>

吳軍見汪林有點兒黯然,緩口氣又說:“不過我給你出個點子,你們想辦法找到那個女的,想法讓她撤訴,只要那個女的一撤訴,就沒啥事情了,派出所也就會立馬放人。我再在這邊查查,看看那個女人有沒有劣跡,要是那個女的也不干凈,事情就好辦多了,你把你的電話號碼留下,我們隨時聯(lián)系。”

汪林聽罷吳軍的一席話,總算松了口氣:“老戰(zhàn)友,你幫了我的大忙了,等我閑了好好感謝你!”

“看你把話說哪兒去了?咱們哥兒倆是什么交情,還說見外話?!眳擒娍犊卣f。

倆人又東南西北的扯了一陣,主要是說當年那些老知青現(xiàn)在的情況。

汪林奉承了一句,不過說的是實情:“咱們那伙兒人,出苦力的出苦力,大集體的大集體,有出息的只有你老兄哦!”

吳軍心里甜滋滋的,擺手道:“哪里哪里!我也是命運好點兒勉強過得去,家里的住房兩室一廳,還算寬綽,工資最近又漲了一級?!眳擒娫秸f越得意,心滿意足。汪林做出很認真聽的樣子,望著吳軍嘴動的頻率,不住地點著頭。其實吳軍后來都說了些什么,汪林已不知道了,他的心里開始著急,該回家看看妻子馬麗怎么樣了!馬麗被摔了一跤,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馬麗有個絕招,那就是絕食,可以連續(xù)三天不吃不喝。今晚回家首要的工作就是要把馬麗哄高興,趁著火小趕緊把火澆滅。關于孩子怎么辦的問題,今晚要安排一下,但首先是到哪兒借點兒錢。弟弟現(xiàn)在不知怎樣,要去看一下兒。媽媽還在家里等著消息呢!汪林的心里像長了草,亂糟糟的。

吳軍總算說完,他說得很開心,一高興,他表示這個忙一定要幫到底。臨分手時,他給汪林寫了個紙條。讓汪林拿著這個紙條去找紅會派出所的一個人,說這個人能讓汪林見到弟弟。汪林也和那兩個生意人一樣,把“謝謝”兩個字重復了不知多少遍,然后倒退著走出了礦派出所的大門。

和吳軍告別后,汪林想,吳軍這個人還是蠻不錯的,倒是自己太多心了,見人家混好了就疏遠人家。唉!現(xiàn)在想明白了,以后有事沒事還是要走動走動,不能像過去那樣“老死不相往來”了。人生在世,沒有幾個朋友怎么能生存下去呢?常言說得好:“天晴修水路,無事多維人?!逼綍r不燒香,著急了就是趴在供桌上也無濟于事??!

吳軍的那個紙條還真管用,汪林通過這個紙條很容易就見到了弟弟。弟弟被關在一間小黑房子里,他倒好,不著急不上火,四仰八叉地躺在臟床上呼呼大睡著。

見大哥進來,他倒先開口責備:“你來干什么?我看他們怎么給我定這個罪名,我沒拉她也沒扯她,是她自己愿意的,每次我都給她錢。大哥,給支煙!”弟弟接過煙,狠狠地猛吸一口,半支煙就成了白灰。他又揚起嘴,一縷細長的煙霧徐徐地從嘴里冒出,接著是幾個大大的圓圈兒。汪林恨恨地看著眼前的弟弟,真想上去狠狠地揍他一頓,像小時候那樣,讓他趴在地上求饒??傻艿芎妥约憾家巡皇沁^去的小孩了,何況真動起手來,還不知道誰打誰呢!弟弟的胳膊上刺著兩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多少能說明點兒什么??梢哉f弟弟久經(jīng)沙場,拳頭上疤痕累累。

弟弟抽完煙,又嬉皮笑臉地說:“大哥!你來看我就這么空手來了?也不帶點兒好吃的,好幾天沒有見葷腥了。”

汪林咬牙切齒:“你倒還有功勞了?家里都為你急死了,爸爸又病倒了,媽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钡艿芙z毫不為之所動:“這與他們有什么相干啊?他們自己不吃不喝怎么能怪我呢?我死活不用別人操心?!蓖袅謮褐闹械呐饐柫四莻€女孩子的住處就走了。臨走之前,把一盒“阿詩瑪”香煙扔給了弟弟。

汪強很高興,飛快地把煙揣進了口袋:“這還差不多!”

汪林想給家里的兩個老人一個消息,但一看表,時間已經(jīng)不容許他傳這個消息了??斓较掳嗟臅r候了,他得先去車間里看看,看徒弟把那件活兒干好了沒有!他放心不下,要是把活兒干報廢了,就是幾百元的事。幾百元,對他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字。汪林急急忙忙趕到車間,褲襠里都是汗水,他慶幸自己趕得及時,徒弟正在胡干,再晚上兩分鐘,這活兒就沒有辦法補救了。他沒有批評徒弟,讓徒弟在旁邊看著,自己接過活兒干了起來,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

下班遲了,汪林急急忙忙趕到幼兒園接孩子。在路過“長虹”摩托修理部時,他進去轉(zhuǎn)了一下兒,這家修理部的老板“大個兒”是他高中時的同學。汪林向“大個兒”借了五十元錢,他知道,幼兒園的費用是不會拖欠的。隨后,他一路緊蹬趕到了幼兒園。別的小朋友都被家長接走了,只有倩倩趴在窗子上眼巴巴地望著窗外。一見爸爸來接她,倩倩的眼圈兒“唰”地紅了,嘴巴噘得高高的。

陳老師的臉色很難看:“以后早點兒來接孩子。”邊說邊把窗子關得“啪啪”作響。

汪林趕緊賠著笑臉說:“陳老師,實在對不起,耽擱你了!倩倩這個假期還要送來,我把錢交了吧?!?/p>

陳老師把毛線使勁地往自己的包里塞,頭也不抬:“報名都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才來說。交吧!單位報銷交八十元,報不了的交五十元。收據(jù)明天來取,會計下午五點就走了。”

聽說拿不到收據(jù),汪林伸進口袋里掏錢的手又抽了出來:“哎呀!錢忘帶了,明天送孩子時一定交上?!?/p>

陳老師沒再說什么,只是“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一出幼兒園的大門,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的倩倩立即耍起性子來:“都怪你,剩我一個人了才來接,回家我要告訴媽媽!說你不管我,讓媽媽罵你?!?/p>

汪林見倩倩熱得額頭上直流汗,他立馬停住車子給孩子脫連衣裙。

“不脫不脫!”倩倩抓著車子不下車。

“熱成這個樣子了怎么不脫?”汪林責怪倩倩。

“小朋友看見會羞我!”倩倩說。

“小朋友現(xiàn)在都回家了,沒人看見??烀?,脫下來就涼快了。聽話倩倩,爸爸給你買冰淇淋?!蓖袅趾鍎裰⒆?。

倩倩突然說:“爸爸!我要尿尿!”

汪林這才想起忘記了一個程序,該讓孩子在幼兒園廁所里先撒個尿才對呀!看來孩子可能憋了一下午了。

這是接孩子每天要做的一道程序呀,怎么今天就給忘掉了呢?

盡管這個礦區(qū)是全礦務局四大衛(wèi)生礦之一,可辦公樓到五號井家屬樓這段路上是找不到一個廁所的。

“爸!我憋不住啦!要尿褲子啦!”倩倩急得直叫。

汪林恨剛才過去的那輛灑水車刺激了倩倩的神經(jīng)。汪林停放好車子后,帶倩倩到路邊的一棵柳樹下讓孩子撒尿,孩子正尿著,一位執(zhí)勤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老大媽突然冒了出來:“隨地小便,罰款五元!”老大媽熟練地撕下一張收據(jù)遞給汪林。

“大媽!小孩子……實在是憋不住了,算了吧!”汪林乞求道。

“你這個當爸的是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是衛(wèi)生月?”老大媽很嚴肅。

汪林本想再求一下老大媽,可是有幾個和老大媽一樣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圍了過來,遠處土建隊干活的幾個工人也朝這邊張望著。汪林怕被別人看熱鬧,就趕緊交了五塊錢的罰款,把女兒扶上車子,扭頭就走。

“死老太婆,真夠狠的!娃娃的一泡尿就罰我五塊錢,今天真倒霉。”汪林邊蹬車子邊在心里罵。不過,他又想,也多虧了這些人,馬路才這么干干凈凈。不管怎么能行呢?如果小孩兒都在馬路上撒尿,那不尿成了河?這樣一想,汪林的心里很快就平靜了許多。

回到家里,情況正如汪林所想象和擔心的那樣,妻子馬麗已經(jīng)下班,鐵青著臉躺在床上,鍋臺上一動沒動。

女兒一進屋就噘著小嘴“叭叭”地告狀:“媽媽!爸爸接我晚了,幼兒園就剩我一個人了?!?/p>

要是往常,馬麗馬上會發(fā)一通脾氣:“你死啦?怎么不早點兒去接孩子?”可是,今天馬麗竟然沒開腔。汪林想,她可能正在醞釀著一場大火,這點兒小火已不值得發(fā)了。

汪林笑著湊上去說:“中午摔疼了吧老婆?我不是故意的,請夫人多多諒解?!瘪R麗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盯著天花板的某一個部位。

汪林笑嘻嘻地搖著馬麗:“哎吆!我的寶貝,別生氣啦!”

“滾開!離我遠點兒!”馬麗狠狠地瞪了汪林一眼。

汪林無計可施,只好退下。為了討好妻子,汪林走到樓道里把蜂窩煤爐捅開,燜上米飯又切菜,忙得團團轉(zhuǎn),一個小時后,汪林把飯菜都做好了。他把飯菜端上了飯桌,放好三副碗筷,喊妻子和女兒過來吃飯。馬麗閉著雙眼,任汪林怎么喊,她都懶得把眼皮抬一下。

汪林見叫不起老婆,就去拉孩子吃飯。倩倩正專心致志地把她媽媽的護膚霜摳出來往自己的臉上抹:“媽媽不吃,我也不吃!”

汪林硬把女兒拉到飯桌前,又把筷子放到女兒手里:“快點兒吃飯,吃完了好看‘唐老鴨’,不吃飯,爸爸不讓你看?!比缓笥洲D(zhuǎn)身拉馬麗:“快起來吧!你不吃孩子也不吃,娃娃都餓了?!?/p>

馬麗睜開眼:“倩倩,聽媽的話,好好吃飯。”

“不嘛!我就是不吃,我要玩兒!”倩倩又跳下椅子玩兒她的積木去了。這孩子也怪得很,一天不吃飯也不主動去找吃的。在汪林的記憶里,倩倩從沒說過一個“餓”字,也很少正兒八經(jīng)地吃飯。身體瘦弱,臉上也無血色,蒼白蒼白的。汪林和馬麗每天都發(fā)誓不給倩倩買零食吃,可每天都少不了。什么餅干呀面包啊,巧克力、糖以及果丹皮之類的一樣都沒少買過。

倩倩簡直是靠亂七八糟的東西在維持生命。

汪林把女兒拉到飯桌邊很嚴肅地說:“倩倩,快去勸媽媽來吃飯?!?/p>

“我不勸!”倩倩使勁掙脫爸爸的手,又去玩積木。

汪林只好冒險了,見馬麗還裝睡,就悄悄地過去把手伸進馬麗的胳肢窩撓癢癢:“你不起來,我就撓你,我就不讓你睡!哎!看看……笑了……笑了笑了……”

馬麗被汪林的這一舉動逼迫得睜開了眼睛,連連躲著他的手:“好了好了,討厭死了!”

見妻子有了笑意,汪林彎腰把馬麗抱了起來,直接抱到飯桌旁的椅子上,臨松手時還輕輕地在馬麗的臉上親了一下。

然后給馬麗遞筷子,馬麗雖然坐在了椅子上,但就是不接筷子。

汪林又去勸女兒,讓女兒給媽媽的碗里夾菜。女兒也學著媽媽的樣子,對汪林橫眉冷對。

馬麗見女兒這樣對待她爸,便開始發(fā)布命令:“倩倩!吃飯,聽媽的話,以后不許對爸爸這樣!”馬麗的話還是有權威的,孩子總算吃了起來。

汪林又夾了一筷子菜放到馬麗的碗里,再把筷子硬塞到馬麗的手里,馬麗這才吃了起來。

看到馬麗和孩子都吃起了飯,汪林心里踏實了許多,他暗暗慶幸馬麗總算沒有絕食,一場戰(zhàn)火終于被撲滅了。可他高興得太早了。

突然,馬麗轉(zhuǎn)過臉問道:“倩倩的事情怎么辦?”

汪林看了一眼滿臉怒氣的馬麗:“吃飯!吃完飯再說不遲。哎!倩倩,你怎么不夾菜?來,爸爸給你夾!”汪林忙著給孩子夾菜,故意回避著馬麗的話題,只怕馬麗又把筷子扔下。

這頓飯總算吃完了。

汪林收拾完碗筷,洗了碗鍋,進屋坐在馬麗對面,盡可能婉轉(zhuǎn)地說:“老婆,我爸的病又發(fā)作了,病得特別嚴重。我媽的身體你也知道,也不太好。這些你比我清楚,看來倩倩在今年假期只好送幼兒園了,我早點兒接送就是……反正車間里今年也不太忙……”

“那你妹妹的孩子今年送不送幼兒園?”馬麗冷冰冰地反問。

“怕也要送幼兒園了?!蓖袅终f。

“真——的——?”馬麗把這兩個字音拉得長長的。

汪林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借來的五十元錢,出示給馬麗看:“這是我媽送給我們交倩倩的暑期費的,媽說也算是她的一點兒心意吧?!?/p>

汪林在幼兒園沒把錢交出去,目的就是拿回家給馬麗看的。

果然,這一招真靈??匆婂X,馬麗臉上的肌肉馬上寬松了許多,但嘴上依然還很硬:“我又不花你們家一分錢,拿給我看干什么?我可沒張嘴向你們家要,這是你們汪家人給汪家人用的!哼!這回倩倩可要遭大罪了,一個假期可怎么熬?”從她的表情來看,馬麗也滿足了。

“我還得去家里看看,我爸喘得厲害?!蓖袅窒蚶掀耪埵局?/p>

馬麗把嘴一撇:“你們汪家人,只有你才是孝子!”

汪林不敢多耽誤時間,便又騎上他的自行車去找那個告發(fā)弟弟的混蛋女孩兒去了。

汪林按照弟弟給的地址,東折西拐,在距離三礦不遠的一條山溝里找到了那個地方。他走進一個大院子,這是一個當?shù)剞r(nóng)民修建的宅院,有平房也有兩層小樓,亂七八糟的。全租給了外來人居住。當然也有礦上職工租住的,主要是農(nóng)民輪換工。也有不三不四的閑散人員。他放好自行車,鎖上鎖子,仔細地抬頭看了看這個院落。這時,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他自己也是個尋常礦工,住房也不怎么好。但眼前的情況還是有些令他吃驚。

“敲什么敲?還讓不讓人家睡覺啦?”一個女人在里面說。

“對不起,我想打聽一個人?!蓖袅终f出了那個告發(fā)弟弟的女孩兒的名字。

“我就是!”女孩兒把門打開說道。

“哦!是你告了汪強?”汪林問道。

“嗯!你是誰?”女孩兒警覺地、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不速之客。

“我是汪強的大哥。”汪林說。

“你來干什么?對!是他強奸了我?!迸簺]有一點兒害臊的意思。

“汪強說你們自愿的?”汪林說。

“他怎么干的你怎么知道?”女孩兒有點兒生氣了。

“讓我進屋和你談談行嗎?”汪林覺得該和人家緩和一下兒氣氛,自己今天來是和人家求和的,不是來和人家吵架的。

“對不起,沒那個必要!是不是想讓我撤訴?沒那么便宜。我現(xiàn)在鄭重地告訴你,我已經(jīng)懷孕了,是你們汪家的種,你們要負責到底。你走吧,我還要睡覺呢!”說罷,女孩兒做出讓他走開的手勢。

汪林還想說點兒什么。

這女孩不耐煩了:“滾!快滾遠點兒!”隨即“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汪林又敲響了門。門再也不開了。

“小林,過來,讓師傅宰你一盤!”李明喊汪林過去下象棋。汪林正收拾車床:“師傅,我沒心情,不想下?!?/p>

汪林的小徒弟小何出面了:“李師傅,你那臭棋還敢向我?guī)煾堤魬?zhàn)?來,我替我?guī)煾禋⒛阋槐P,殺你個人仰馬翻,老帥搬家!”

“嗨!這小子還狂得很,輸了買一盒嘴‘紅梅’,敢嗎?”李明笑著說。

“甭說一盒嘴‘紅梅’,就是一盒‘紅塔山’我都敢!”小何說。

李明和小何下起了棋,汪林感覺清靜了許多。

“汪師傅,你的電話!”有人喊汪林。

電話是吳軍打來的。他告訴汪林,已經(jīng)查出那個女孩的底細了,是個暗娼。借著交男朋友的名義,敲詐了好幾個人的錢財。礦區(qū)派出所已經(jīng)把這些情況提供給了礦務局公安處和地方公安局,地方公安局已經(jīng)決定釋放汪強。因為吳軍說情了,汪強也不按嫖娼處理。

汪林聽了,感動至極,又說了無法數(shù)遍“謝謝”。

汪林想,應該向吳軍表示一下,送條好煙或者別的什么禮物。但他已經(jīng)沒有錢了。

“你還迷糊什么?”李明大聲喊汪林:“快去會議室開會,礦上出大事了?!蓖袅侄ňο蛑車豢?,人們正亂哄哄地往會議室走。汪林糊里糊涂地跟著人群來到會議室。隊長在正在宣布礦上的決定,說礦上的煤炭嚴重滯銷,工資無法發(fā)放,經(jīng)研究決定:放三分之二工作在二線的工人回家自謀生路,工資開百分之五十,但這是暫時的……

會場像炸開了鍋,工人們紛紛叫罵。

“那些當官的是干啥吃的?”

“不!老子就是不走!”

機修隊幾個留人方案都被鬧翻。

大家都紅了眼,撕破了臉皮。

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抓鬮兒定去留。人們的眼睛血紅血紅的,直勾勾地盯著桌子上那一堆小紙團。

汪林的嗓子眼兒直發(fā)癢,喘著粗氣。

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礦工們幾乎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盡管礦上早就有人說四礦要完蛋,工人回家自謀生路,可都以為是謠傳。汪林不敢想象自己被放走!再說,那百分之五十的工資,怎么生活呀?

人們開始抓鬮兒。

手都在抖動,像是在抓炭火。留的蓋有公章,走的是一張白紙。看見別人抓到白紙,大家就輕松一下兒,幸虧自己還沒有動手??匆妱e人抓到“公章”了,自己的心里一陣抽搐。心想:剩下的紙團里又少了一枚“公章”。汪林開始抓了,他把那個定去留的紙團死死地捏在手心,他當時沒有打開,生怕是張白紙。老天保佑,汪林在心里祈禱,手在不停地顫抖,心在劇烈地跳動,臉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過了好長時間,汪林才把情緒穩(wěn)定下來。他慢慢地把那個代表他命運的紙團打開,當看見那枚血紅的印章時,汪林的腿一下軟了,站不住了,眼前有點兒模糊,感覺自己暈了,他趕緊找了把椅子坐下,他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不聽使喚的心就是狂跳個不停,他感覺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衣服。正在汪林為自己感到慶幸時,他無意中看到和自己在同一個車間上班的青年女工小朱躲在辦公室的角落里悄然落淚。瘦弱的身體縮成一團,像只可憐的小貓。小朱的丈夫原在四礦服務公司當經(jīng)理,去年調(diào)到礦務局服務總公司還不到兩個月就升任副總經(jīng)理,主管人事。又過了兩個月,就跟辦公室的女職員打得火熱,聽說在辦公樓的一間休息室,兩個人竟然睡到了一起。小朱知道此事后,就和丈夫離婚了,自己帶著女兒過,生活過得緊巴巴的,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曾經(jīng)天真漂亮的小朱,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

“她怎么過?”汪林收回了目光,剛才的幸運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感到心里有愧,像是自己奪了小朱的飯碗。汪林呆呆的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輕輕地走過去。

“小朱,這個……給……你……”汪林的聲音有點兒沙啞。

小朱看到汪林遞過來的“公章”,臉上立刻有了血色,眼睛放著亮光,但她立刻又連連擺手:“不!不不!汪師傅,我不能要!你也有一家人要吃飯!”

“別硬逞強了,快點兒拿著,我是個男人,好找活兒干。”汪林把“公章”往小朱手上一塞,飛快地離開了辦公室,仿佛干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臉上有點兒發(fā)燒,比炭火烤心還難受。

汪林回到車間后,收拾好東西,裝在一個網(wǎng)袋里,腳步沉重地離開了那個他干了十多年的機修車間。汪林的心里空蕩蕩的,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棄兒,心里一片茫然。以后怎么辦?他此時又后悔自己不該一時沖動逞英雄。唉!把自己留下來的名額讓給了別人,真他媽的糊涂蟲,腦瓜子一熱就丟了飯碗?!拔液托≈熘皇且话愕墓び殃P系啊!”汪林想。

汪林想不通,四礦怎么會變成這樣呢?這是一個年產(chǎn)六十萬噸的礦井??!一九七五年建成投產(chǎn),這才開采了多少年?不到二十年啊!

…… ……

晚飯誰也沒吃幾口,馬麗愁得坐立不安:“你是死人哪!那么聽話啊?讓你回來就回來?平時沒死沒活地干,不要就一腳踢回家了?明天你還是上班去,看礦上發(fā)不發(fā)工資!”

汪林解釋:“抓鬮兒我沒抓到,怪我自己。再說了,放回家也是暫時的,等礦上渡過難關就好了?!?/p>

“還說買冰箱買洗衣機呢,現(xiàn)在好了,買個屁!能吃上飯就不錯了。”馬麗唉聲嘆氣。

汪林又回到父母親家看了一下。一進屋就看見弟弟汪強已經(jīng)放回。弟弟剛洗完澡,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舒舒服服地仰躺在床上抽煙看電視,悠閑得很,好像啥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爸爸面對著墻躺著,媽媽正在給妹妹的孩子喂飯。妹妹坐在媽媽身旁看孩子吃飯。

弟弟若無其事地白了汪林一眼,繼續(xù)抽他的煙。

聽說汪林已“自謀”回家,弟弟很開心:“哈哈!你也成了待業(yè)‘青年’啦!咱哥兒倆一樣啦!這樣也好,總算平等了?!?/p>

媽媽剛剛明朗些的臉上又浮上了一層愁云,長長地嘆了口氣,啥話都沒說。

妹妹的孩子淘氣得很,到處亂跑。爬箱登柜,媽媽怕把人家的孩子給摔了,寸步不離地跟在后面。

“小珍,孩子假期不送幼兒園啦?”汪林悄悄地問妹妹。

汪珍看了一眼大哥:“媽媽說把孩子帶過來她照看,有個孩子也好解悶。”

“你看媽的身體成了啥樣?也不體貼一下!”汪林有點兒生氣的說。

汪珍不高興了:“我知道你們看著眼紅,你現(xiàn)在‘自謀’了,有時間在家里看孩子,我和孩子他爸都忙得轉(zhuǎn)不過身來,再說媽也喜歡和孩子在一起!”

汪林直勾勾地盯著妹妹的臉,他發(fā)現(xiàn)妹妹變得有點兒陌生了,不像過去的妹妹了。

汪林還想說點兒什么,又怕萬一兄妹倆吵起來了讓父母難過。他點了支煙,啥話都沒說。

離開時,媽媽小聲地問汪林:“日子能不能過得下去?不行的話,我給你補貼點兒?!?/p>

“能過得去!媽!我走了!”汪林鼻子一酸,心想:還是媽媽……

礦俱樂部前面的自由市場上,各式各樣的招聘廣告和維修電器、汽車、摩托車的廣告以及看病的“牛皮癬”鋪天蓋地。

“長虹”精修各種國產(chǎn)、進口摩托車,零配件齊全,隨到隨修,價格公道合理,保證質(zhì)量。汪林知道,“長虹”老板是他中學時的同學,身高不足一米五,是個有名的矬子,有寬沒長,外號叫“大個兒”,這個外號是咋起的汪林沒有考證過,反正那時候大家都這么叫他。在學校讀書時,汪林品學兼優(yōu),是班長,又是團支部書記。為了入團,“大個兒”積極向團組織靠攏,常主動找汪林匯報思想。兩個人“一幫一,一對紅”。在汪林的幫助下,“大個兒”終于加入了共青團組織。

唉!往事不堪回首啊!

中學未能入團的同學有的當上了經(jīng)理,有的當上了生產(chǎn)連隊的隊長、書記,有的當上了科長。而他這個團支部書記卻狗屁不是,現(xiàn)在倒好,竟然還“自謀生路”了。汪林走到“長虹”門前,他覺得臉上發(fā)燒,不敢向前走了。他改變主意想轉(zhuǎn)身回家,“大個兒”已經(jīng)看見了他,在屋子里喊汪林的名字。

“大……個……”不知為什么,汪林突然覺得不順口了,盡管多年來一直這樣稱呼。

“大個兒”遞過來一支煙:“有事吧?進來說嘛。”

“上次借你的錢……”汪林有點兒不好意思。

“啊呀!什么錢不錢的,有就還,沒有就算?了?!薄按髠€兒”慷慨地說。

“我知道……你掙錢也不容易?!蓖袅值纳囝^有點兒發(fā)硬,覺得自己比這位同學還要矮。

汪林詳細地將自己的處境跟“大個兒”說了,并想在“大個兒”這里找點兒活干,以維持生活。

汪林為自己的處境感到害臊。

當年自己是“團組織”時,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向“大個兒”求援。

“大個兒”居“高”臨下地拍了拍當年“團組織”的肩膀說:“好說好說,有我的就有你的,咱們一起干就是。”

“大個兒”已經(jīng)有兩個伙計,都是礦上的待業(yè)青年,一進門就簽訂了合同。第一年是學徒期,不發(fā)工資。第二年每人每月發(fā)八十元的工資。到第三年后,伙計的工資根據(jù)老板實際情況向上浮動,浮動多少,由老板說了算。汪林情況特殊,又是高級鉗工,工資開得最高,一進“長虹”的門就每月開五百元的工資。

當年的“團組織”,現(xiàn)在成了一個個體戶的伙計。

汪林興沖沖地回家將這一特大喜訊告訴了老婆馬麗,馬麗聽到后眉開眼笑。說這才是因禍得福,希望礦上的煤永遠賣不出去,這樣,家里就能添置幾件像樣的家具了。晚上兩個人和和氣氣地談到深夜,規(guī)劃著家庭建設和發(fā)展。

“你困不困?”馬麗問汪林。

汪林聽出了老婆的弦外之音,本來要進入夢鄉(xiāng)的汪林一下子血流加快了,他把胳膊伸了過去,馬麗溫柔地把頭枕在汪林的胳膊上,主動脫了內(nèi)衣。

汪林這才想到,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和老婆親熱了。自己剛進入而立之年,性要求減退得這么厲害,怕不是什么好事。剛結(jié)婚那時,他一夜幾次都不在乎,現(xiàn)在總感到疲憊不堪、力不從心。唉!完蛋了。汪林想。

午后的太陽更加毒辣,路旁的樹葉都被烤得打了卷兒,灑水車噴出的水澆到柏油馬路上,“哧”的一聲就變成了白汽。

路上行人稀少。偶爾走在馬路上的人也是打著傘急匆匆的走過陽光照射地帶,躲入背陰處。

本來汪林和兩個伙計都是在樓的陰涼里干活兒,但隨著樓蔭的轉(zhuǎn)移,他們又暴露在無遮無蓋的太陽底下。按照“長虹”的規(guī)矩,修車不能在屋子里修,那樣來往的摩托車和汽車就不會停下來。他們在外邊干活,就是充當活廣告。

“大個兒”的生活很好,頓頓不離肉,不停地用苦茶沖洗著大腸,但無論他怎樣沖刷,腹部還是不可遏制地凸出,如同孕婦?!按髠€兒”轉(zhuǎn)到汪林的身后,彎腰提起熱水壺,給擱在地上的汪林的茶杯里添滿水:“老同學,嘗到滋味了吧?干個體賺點兒錢也不容易啊!我這樣曬了八年,八年了。”他搖著腦袋感嘆,“不容易啊不容易……”說罷,又仰起脖子“咕嘟”喝口茶,受不了太陽的毒曬,返身躲進了屋子。

有一輛“本田”雙排座客貨車風馳電掣般開來,停在了“長虹”門前?!按髠€兒”聞聲而出:“請到屋里涼快涼快!”說著,遞過一支“紅塔山”香煙。

“老汪,先修這個哥兒們的,他有急事要趕路。”“大個兒”向汪林吩咐道。

汪林接過車,聽顧客講了車的毛病后就開始仔細檢查。

一點兒小毛病完全可以不修,可是汪林還是負責任的給顧客修了起來。他走進屋子告訴顧客可以走了,車修好了。見“大個兒”正在給顧客開發(fā)票,發(fā)票上寫著“收費一百五十元”。汪林還以為“大個兒”寫錯了。十五元差不多。又見這位顧客掏出八十元換過“大個兒”手中的發(fā)票,雙方都滿意地一笑。這單生意就做成了。

“麻煩了老板!”顧客說。

“哪里哪里!沒事的。還請以后多多關照,要發(fā)票盡管來!”汪林見“大個兒”殷勤地仰著臉朝顧客笑,笑得甜甜的,和當年入團時求自己一樣。顧客走后,“大個兒”說:“伙計們,抓緊點兒,今天把全部活兒干完,耽誤了晚飯我管,咱們今晚去‘礦山酒家’樂和樂和。”早已被太陽曬得蔫蔫的兩個伙計,聽到老板請他們?nèi)ァ暗V山酒家”吃飯的消息后,屁股撅的更高了,汗水如同房檐水一樣,腳下的地面都是濕的。

下班后,汪林拉著樓梯扶手一步步的往上挪,進屋就癱坐在沙發(fā)上。他沒去“礦山酒家”,因為全身無處不酸疼。

見汪林累成這樣,馬麗心疼地趕緊為他倒了杯熱茶,便去做飯,炒了兩個汪林最愛吃的菜,又下樓到小賣部給汪林買了兩瓶啤酒,回屋后,馬麗見汪林已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手上還燃著半截“紅塔山”。

汪林在“長虹”干了三個月。

一天快下班時,蹲著修車的汪林發(fā)現(xiàn)一雙女人的腳慢慢地朝他移動過來,汪林急忙抬頭一看,原來是小朱來了。

“果然是你!”汪林汗水濕透了背心,緊貼在身上,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油污,像個小丑,要是在車間里肯定會把小朱逗得笑破肚皮的??墒乾F(xiàn)在小朱卻笑不出,心里有些酸楚。

汪林站起身來,趕緊打招呼。被小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這里當伙計,汪林有點兒不好意思?!拔摇沂恰瓗臀业摹贤瑢W的……忙……”汗水從汪林的頭發(fā)根流下來淌進眼睛,弄得汪林的眼皮不停地亂眨。

小朱忙掏出手絹:“快擦擦眼睛。”

汪林用手在臉上一抹:“不!不用了。沒事,已經(jīng)習慣了?!?/p>

小朱把手絹硬是塞到了汪林的手里。

“這三個月單位怎么樣?還好吧?”汪林問小朱。

“還是老樣子?!毙≈煺f。

汪林和小朱談了一會兒單位上的事,汪林想讓小朱趕緊離開這里,因為他還要干活呢!但小朱沒有走開的意思,就提醒小朱時間不早了,趕緊到幼兒園去接孩子吧。此時,“大個兒”正聚精會神地從窗子里直勾勾地盯著他倆。汪林知道“長虹”的規(guī)矩,上班時間不許和別人聊天,一旦違反就拿工資說話。

小朱走到馬路對面的拐角處,又慢慢回過頭來朝汪林張望著,汪林發(fā)現(xiàn)小朱在流淚。

“小娘們兒長得還挺有韻味的!”“大個兒”湊了過來,望著小朱的背影,拍了拍汪林的肩膀,笑嘻嘻地說,“沒想到‘團組織’還有一手,當年你一見到女同學就臉紅了,看來現(xiàn)在成熟了許多?!?/p>

“別亂說!她是我的同事,一個車間里的?!蓖袅值哪槨班А钡募t到了脖子根兒。

“別裝得那么正經(jīng)了,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誰沒有幾個老婆以外的女朋友?哈哈!”說著“大個兒”又“咕嘟”喝了一口茶。

“大個兒”的女朋友多。和汪林一塊兒干活的伙計告訴汪林,“大個兒”不止一個女朋友,都長得很漂亮,有一個還是礦工會俱樂部的“歌星”呢!

汪林半信半疑?!按髠€兒”那個荷蘭豬樣,誰肯和他交朋友?不過汪林也確實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大個兒”近一半的收入都瞞著老板娘。

“老汪,你進來一下,我跟你商量個事?!蓖袅致犚姟按髠€兒”喊他就趕緊走進了里屋?!按髠€兒”今兒個紅光滿面,汪林一進屋他就很殷勤地遞上一支“紅塔山”,并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說:“你去你們車間給咱們弄點兒零件出來。”并說了幾種零件的名稱?!澳銈冘囬g肯定有,多弄點兒,我給你發(fā)獎金?!辈还芡袅滞獠煌?,“大個兒”一個勁兒地在那里發(fā)號施令。

汪林聽了“大個兒”提供的幾種零件的名稱,車間里確實有這些零件。汪林知道,機修隊車間里的那些零件沒有數(shù),如果真要拿,也沒人會知道的??赏袅譀]干過這種事呀!一想到那偷偷摸摸的勾當,汪林就有些害怕。萬一運氣不好,被礦保衛(wèi)科查獲怎么辦?再說,那些零件是公共財產(chǎn),怎么能隨便往外拿呢?這與盜竊有什么區(qū)別?汪林想到這兒,斷然搖頭拒絕。

看到汪林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大個兒”生氣地說:“你他媽的真是的!礦上不管你,你還管它干嗎呢?話說白了,你也不白干,我是虧待不了你的?!?/p>

汪林還是搖頭。堅決不能干。

“大個兒”面呈土色,推開椅子,啥話都沒說走出了辦公室。

在修車場,“大個兒”見兩個伙計正蹲在那兒抽煙,厲聲喝道:“日你媽的想干不想干了?不想干就趁早滾他媽的蛋,老子不缺你們!”

兩個小徒弟趕緊扔掉只抽了兩口的香煙,一聲不響地干起活兒來。

汪林知道,“大個兒”的氣不是沖著兩個小徒弟的,而是在指桑罵槐。汪林走出“大個兒”的辦公室,徑直走到自己的崗位上干自己的活兒,直到下班也沒說一句話。

回家時,汪林推著自行車漫不經(jīng)心的在馬路上走著。今晚馬麗帶著孩子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家里空空的,不必急著回去。下班高峰已過,但馬路上仍然是熙來攘往,在這熱鬧的人群里,汪林感到一陣孤獨和凄涼,胸口悶得慌?!按髠€兒”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呢?畢竟同學三年。記得在中學讀書時,一些個子比較大的同學老是欺負“大個兒”,汪林像大哥哥一樣保護他??磥?,端人家的碗吃飯就得看人家的臉色。唉!這人生太難了。也許自己該離開“長虹”了,可是,離開了“長虹”到哪兒去找活兒呢?總不能跑到小煤窯去背煤吧?目前要找到合適的工作實在不容易??!汪林又不會做其它的什么,也不會做生意。汪林后悔平時總是把自己關在屋里不出門,很少去外面走動,更沒交上什么得力的朋友,遇事想找個人說說都很難??!

“汪師傅!”在五號井單身樓拐彎處有人喊汪林。

是小朱!

“我在這兒等你好一會兒了,我想……想……請你……吃頓飯……”小朱的聲音有些顫抖。

汪林有點兒不知所措。他萬萬沒有想到小朱會在這兒等自己,這讓汪林有點兒受寵若驚。在汪林的生活當中,還沒有女人請他吃過飯,而且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心里涌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滋味,心跳加快了。可他馬上又害怕起來,萬一被熟人碰見了怎么辦呢?小朱可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呀!

小朱看出了汪林的心思,急忙解釋:“我只是想請你吃頓飯,不然我心里過意不去。”小朱極力想把意思說得明白些,免得把這個老實人嚇跑。

錯過這次機會,恐怕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女人請自己吃飯了。況且,汪林也實在不忍心拒絕小朱。索性心一橫:“我也浪漫一次?!蓖袅窒搿?/p>

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白晝的喧囂和炎熱正在急速消減。美妙的小夜曲從豪華的歌舞廳里傾瀉出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一個接一個地亮了,讓人眼花繚亂。汪林不敢和小朱并肩前行,只在小朱身后推著自行車慢慢跟著。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了礦俱樂部附近的一個中檔飯館,找了一個小包廂相對而坐。

世界縮小了,別人看不到他倆,他倆也看不到別人??吹贸鰜?,他們兩個都為自己的行為害怕起來。倆人的目光相碰,又急忙避開。

小朱用餐巾紙慢慢地擦著筷子,以此來掩飾自己的情緒。汪林則木木地看著小朱的動作。服務員拿來菜單,放在小朱手上,讓小朱點菜。小朱又把菜單遞給汪林:“你喜歡吃什么就點什么,我很少下館子,不熟悉?!?/p>

“我和你一樣?!蓖袅中χ拱?。

“還是你點吧,別怕貴,我剛發(fā)了工資?!毙≈炫牧伺目姘?,她想緩和一下氣氛,“這錢本來是你的?!毙≈煲恍?,很美。

“哪能這么說呢?”汪林說。

見汪林推辭著不點菜,小朱怕難堪,就自己隨便點了幾個菜,又要了幾瓶啤酒。汪林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怕要花掉人家五六十塊錢吧。他后悔答應小朱來這里吃飯,不該讓人家破費。

酒菜上來了,小朱給汪林倒了滿滿一杯啤酒,然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先是各自喝了一口,沒好意思碰杯,兩個人像生人般相對無言。在車間里不是這樣啊,有時候還開幾句玩笑呢,今天這是怎么啦,兩個人都沒了語言,很陌生的感覺。在這樣的場合吃飯,要多難受就多難受。小包廂里的空氣變得令人窒息,兩個人都在腦海里搜索著最為合適的話題。

“你的孩子呢?”汪林打破了這沉默難堪的氣氛。

“在我媽那兒?!毙≈煺f。小朱也想到了同一個話題,“回去晚了,你家里人會不會著急?”

“不會的,我常常加班加點,已經(jīng)習慣了。何況今兒晚上馬麗帶著孩子去參加她同事的一個婚禮去了,我也是一個人?!?/p>

這就是說,雙方都不必急著回家,今晚有的是時間。

接著,又是一陣長久的冷場。

汪林菜沒吃一口,一杯酒卻在不知不覺中喝了個底朝天。他想起了“大個兒”今天對他的態(tài)度,有點兒無法理解?!按髠€兒”咋這樣呢?

小朱又給汪林倒?jié)M了酒,她自己也把那杯酒喝了個一干二凈。小朱想,今晚這是怎么啦?

倆人在不知不覺中竟然把一瓶啤酒喝光了,見瓶子空了,都有點兒吃驚。“喝的這么快呀?”汪林大著膽子看小朱,見小朱正在專心致志地看自己。

酒給了他們膽量,汪林也不回避小朱的目光了。小朱也一樣。

“我還從沒見過你喝酒呢!”汪林說。

“我也沒見過你喝酒?。 毙≈煺f。

“現(xiàn)在我們都看到了,咱們變成了酒鬼。”汪林笑了。

小朱說:“男酒鬼,女酒鬼?!闭f罷,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倆人同時大笑,阻擋在他倆中間的那堵無形的墻消失了。

他們已不再一本正經(jīng),不再掩飾,兩個人爭著說話。談過去,談各自的小時候,談自己的母親,談工作,談人生……無話不說。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間這樣融洽舒坦地談話,汪林從來沒有體驗過。

他們互相指著鼻子笑,笑得都止不住了。他們無拘無束,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著。突然,小朱的笑聲戛然而止,兩顆豆大的淚珠慢慢地從她眼角滲出,吊在睫毛上,然后越來越大,終于滾落下來,變成了飛流直下的瀑布。汪林也開始鼻子發(fā)酸,酸得很舒服,他知道自己也在流淚。

他們都靜靜地哭了一會兒,任淚水流淌。

小朱先伸出了手,為汪林擦淚,還順便為汪林摳去了眼角不大的兩疙瘩眼屎。一切都在靜默中進行,很真實,也很自然,沒有一點兒做作。

汪林記得自己小的時候,媽媽這樣給他摳過眼屎。

給汪林擦干眼淚后,小朱也把自己的眼淚擦干了。然后,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相距不足一尺。他們都看見了自己在對方的瞳仁里,很清晰。

“到我那兒去好嗎?”小朱的聲音很小,仿佛是蚊子在叫喚,但汪林聽得很清楚。

汪林動了動嘴唇:“走!”聲音也是小小的,比蚊子叫的聲音還小,但小朱還是聽見了,很清晰也很親切。

汪林和小朱出了小飯館的門,夜風吹來,汪林腦子里一驚,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害怕了。

“小朱,我們還是把這份感情深埋起來吧,埋得深深的。我還是不去的好,免得給你以后的生活帶來麻煩,紙是包不住火的?!蓖袅稚钋榈卣f。

小朱“哇”的一聲哭了,兩個人抱頭痛哭了一場。

汪林輕輕地為小朱擦去淚水:“好了,我們都回家吧!”

汪林找到了自己的車子,扶著車把歪歪扭扭地轉(zhuǎn)了很久,總算找到了自己的 家。進屋后就和衣躺在了床上。汪林頭疼得厲害,五臟六腑都在攪動,一陣陣惡心,想吐但吐不出。

馬麗埋怨道:“該你活受罪,喝酒也不藏點兒心眼。你怎么能喝過人家‘大個兒’呢?”馬麗一會兒為汪林找醋,一會兒端水讓汪林漱口。

汪林整整折騰了大半夜。

早上醒來,汪林覺得嘴里干苦干苦的。他真想多睡會兒,但一想到“大個兒”昨天的臉色,他不敢怠慢。急忙穿上衣服,一定要在七點前趕到“長虹”,不然“大個兒”又要給他臉色看。汪林低頭找他的鞋子,突然感到屋子旋轉(zhuǎn)了起來。瞬間,汪林的身子軟綿綿地栽倒在水泥地上。他聽見自己的頭磕在水泥地板上的聲音,但一點兒都不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汪林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四天,高燒雖然退了,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三四天來馬麗一直精心地在醫(yī)院護理汪林,給他喂飯喂水、端屎端尿。病友們說汪林真有福氣,有這么一個賢惠美麗的妻子。

汪林病了,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床上,不必急著去“長虹”上班,也不必去幼兒園接送孩子,更不必下廚房切菜做飯,老婆也不發(fā)脾氣,多好??!多少年來,當他不停地忙碌奔波而覺得疲憊至極時,曾隱隱約約地想:要是自己得上一場病那該有多好?。∫蜕粓龃蟛?。當然不是要命的大病。但此時此刻,當他看到妻子布滿血絲的眼睛時,他的心里又感到負疚。

“你瘦了!”汪林說。

馬麗把削好的蘋果遞過來:“你好了比什么都好!真把人嚇壞了?!瘪R麗還從沒見過汪林這樣病過,馬麗突然意識到,汪林的存在對這個家庭的意義不僅僅是他掙了多少錢的問題,汪林的健康對她、對孩子、對這個家庭比多少錢都重要。

見馬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汪林感到心上有塊東西在融化。馬麗有多久沒有這樣看過自己了?汪林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也許,這是新生活的開始。汪林也由此想到馬麗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女人。一直在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生活,為她自己想的很少?,F(xiàn)在穿的這件外衣,還是她生孩子那年買的。那一天,馬麗為了穿得體面一些去參加一位同學的婚禮,她整整一個中午都在翻箱倒柜,把所有的衣服都弄出來挑選,還是沒有挑選出來一件滿意的,最好只好在舊衣服上面套上一件像樣點兒的毛背心才算了事。剛剛立秋,天仍然很熱,還沒見過有人穿這么厚的。

“要是有人奇怪,我就說我感冒了,怕冷?!瘪R麗自言自語。又把穿了幾年的舊皮鞋上油擦亮,壯著膽子出門了。去菜市場買菜,她幾乎要走遍整個兒市場,一分一厘地講價,買最便宜的。為了節(jié)省些水費,她常常將換洗的衣服帶到隊上更衣室洗,再濕淋淋地背回家。她做夢都想買個洗衣機,是全自動的。僅僅十多年的時間,她衰老得厲害,和結(jié)婚前判若兩人,同學見到她都不敢認了。如果自己有本事,馬麗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李明提著一大袋水果看汪林來了,一進病房的門就大嗓門喊開了:“你小子躺在床上還挺自在的!看看把弟妹累成啥樣了?臉都黃了,這水果給弟妹吃?!崩蠲靼蜒b水果的網(wǎng)袋交給了馬麗。

馬麗忙拉把椅子過來:“李師傅,讓你破費了。水果現(xiàn)在這么貴,這里還有,吃都吃不完,你還是帶回去給孩子吃吧!”

李明哈哈笑道:“我怎么敢提回家?那是貪污。這是咱們機修隊工會買的!”李明是機修隊工會的生活委員。

工會!汪林眼前又出現(xiàn)了他在機修隊車間工作的情景,一切都還是那么熟悉親切。

“現(xiàn)在怎么樣?”汪林問起礦上的情況。

“哈哈!咱們礦走運啦!靖遠火電廠建成要點火了,咱們礦的煤經(jīng)過檢驗,質(zhì)量很好,電廠把咱們的煤全買下了,已經(jīng)付了一千多萬元,已解燃眉之急。我也順便通知你,一周后全礦各連隊恢復正常運行,回家‘自謀’的所有人員全部回各自的連隊上班,聽說礦上還打算從德國引進一臺自動化采煤設備,將原來的采煤三隊改組成綜采隊,實行機械化采煤。你狗日的不能再發(fā)財了,聽說你這幾個月在‘長虹’有少撈錢?”

李明還告訴汪林:“礦上還有個重大決定,‘自謀’人員的工資全部補發(fā)!”

“真的?!”汪林的頭一下子離開了枕頭。

李明走后,汪林對馬麗說:“我要出院!”

“也好。明天是個好日子,不能在醫(yī)院過?!瘪R麗同意汪林出院。

“什么好日子?”汪林不解地問。

“哎呀!老公!怎么連這么重要的事都忘掉啦?明天是咱們倩倩的生日?。 瘪R麗自豪地宣布。

哦!倩倩今年滿七歲了。

汪林確實忘掉了。

走進“長虹”時,“大個兒”正在大發(fā)脾氣,還把他那個總是不離手的大茶缸猛地摔在了兩個小徒弟的腳下,茶水濺得徒弟們的褲子上到處都是。

“大個兒”說:“不簽就他媽的滾蛋,老子還不養(yǎng)活你們呢!這年頭啥都貴,就是人賤得用鞭子趕都趕不走!”

原來“大個兒”又擬了個新合同,讓兩個伙計簽字:“……無論病假還是事假,耽誤一天就扣一天工資;遲到早退超過三十分鐘按曠工一天算;工傷一律不管……”

汪林看到,兩個伙計的手里各拿著一份復印的合同,猶豫著不肯簽字,又不敢提意見,低頭為難。

“大個兒”站在兩個都比他高的伙計面前,揮舞著手中的合同,又蹦又跳的。兩個伙計被逼得沒辦法,只好簽字了,委屈得只是低頭干活。

汪林叫住了“大個兒”說:“我有話跟你說。”

“啥事?”“大個兒”問汪林。

“我要走了?!蓖袅植幌攵嗾f一個字。

“為什么?”“大個兒”故作詫異。

“礦上恢復生產(chǎn)了,我要回去上班了。”汪林說。

“哦!是這么回事?。∵€是別走了,在這里干吧,礦上的那點兒錢有啥意思?”“大個兒”說。

“不行!我要回去上班!就是錢再少也要回去。”汪林堅定地說。

“既然要走,我也不強求你。也好,這個月的工資我給你算清。”“大個兒”慷慨地說,“晚上在‘礦山酒家’我給你送行?!?/p>

汪林謝絕了,說他晚上一定要回家。因為女兒過生日。

汪林離開了“長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他看了看手中的鈔票,到四礦最大的商場先給馬麗買了一套最流行的秋裝,花了將近兩百元。他特意到“一概不退”的柜臺買的,就是馬麗嫌貴來退貨也退不掉。又給倩倩買了個鮮紅的書包和一個大蛋糕。女兒要上小學了。讀一年級,娃娃入學考試還考的不錯,班里第五名,很像自己小時候,那時候他學習也很好,特別是語文。不過,千萬不要像長大以后的自己。想想自己,汪林走進了礦新華書店,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沒來過書店了。汪林給自己挑選了幾本文學方面的書籍,有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和《人生》,有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還買了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

汪林左手提著給老婆買的衣服和孩子的書包,右手提著一個大蛋糕,走出了新華書店。

“哎呀!差點兒忘掉了,該買七支小蠟燭?。 蓖袅窒?,“女兒七歲了?!?/p>

廣播里正在播放《陽光總在風雨后》的歌曲,汪林一邊哼著,一邊向家里走去……

馬進帥: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青少年文學》《短篇小說》《讀者》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著有詩集、中短篇小說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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