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華/文
1924 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的這一天,離老城隍廟最近的商辦消防隊里幾乎所有消防員都去軋鬧猛,看城隍老爺出巡的盛況。然而,一把大火,將老城隍廟燒成了瓦礫一片。城隍廟原也是那個張道士的衣食之源,就此他只好回他的老家去了。廟燒掉了,上海灘富人有的是,重修不難。城隍老爺秦裕伯該往何處容身呢?眾人想了一個好辦法,將其請進了距離老城隍廟不遠的沉香閣,寄居棲身兩年余。
募款重建城隍廟之事一提上議程,橫路里突然就冒出一個大慈善家來,聲言自愿獨資重修城隍廟。此人即是大名鼎鼎的黃金榮。自幼生活在城隍廟附近的黃金榮,當然深知城隍廟的好處。就在他還是小癟三的辰光,他就對同伙說過,只要拿城隍廟一天里的蠟燭頭拔下來,歸一個人賣,不愁一年的吃用開銷?,F(xiàn)在黃金榮既然開口稱要個人獨資修廟,沒有人跟他爭這份功勞。
新建的城隍廟大殿于1926 年春動工,次年秋竣工。由久記營造廠承建,老板桂春堂是黃金榮的門生。殿宇高四丈八尺,全部用鋼筋水泥筑成。僅大殿造價耗銀5萬元,其他大大小小的建筑耗銀9萬元。黃金榮個人捐資5 萬,杜月笙捐了1.5 萬,張嘯林捐1 萬,其余由廟產(chǎn)會支付。新建成的城隍廟大殿門墻壁上,嵌有兩大塊純白大理石,刻有這樣一段文字,記載著黃金榮的功德:“邑廟本是地方神主,保境安民,咸仰德澤。不幸重罹大火,廟宇盡付一炬,致使神無所依,勝地為之遜色?;I金無措,欲興無力,蒙慈善家大善士黃金榮先生樂善好施,慷慨解囊,捐助五萬元獨資建造廟殿。其結(jié)構(gòu)不用一磚一瓦,一竹一木,設計新穎,別具宏偉,殿貌巍峨,始有今日之壯瞻。特勒石以志其功德?!?/p>
城隍廟建竣后,廟權(quán)自然順當落入黃金榮之手,城隍廟也就成了黃氏家廟,城隍老爺踏進黃氏門檻。一把大火,實現(xiàn)了青幫大亨夢寐以求的夙愿。黃金榮派藍顏少卿管理城隍廟,藍顏少卿病死,換讓“夜壺阿四”程錫文管理。這個程錫文小時候曾在城隍廟旁邊的榮寶齋學生意,拜了青幫女流氓“強盜金繡”當“過房娘”,后施金繡與烏木開泰相繼亡故,程錫文沒了靠山,就投拜到了黃金榮門下。城隍廟成了“榮記”廟產(chǎn)之后,四周圍的“春風得意茶樓”“丹桂茶樓”“湖心亭茶樓”“樂圃閬茶樓(即現(xiàn)在的綠波廊)”“松運樓”“松月樓”“綠楊邨”等這些名聞遐邇的酒樓茶肆,皆服服帖帖聽命于黃金榮。周邊熱鬧的地段上,黃金榮讓程錫文造了不少狹窄簡陋的門面房,以當時市面上最貴的房鈿、最高的訂金出租,年收入達5 萬以上。1937 年日寇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上海淪陷,城里的人涌向英法租界避難;日軍進駐上海后,沿華界與租界拉起了層層鐵絲網(wǎng),設立哨卡。城郭內(nèi)外臨江一帶的民居,都被日軍放火燒毀。父親告訴過我那火光燭天的慘象,沖天大火數(shù)月不熄,劫后余燼慘不忍睹。到處都是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難民,環(huán)城的中華路和民國路(今人民路)上,人們不斷地往租界搬運家當,道路擁堵。無依無靠的謀生者,不得不到租界的難民救濟所排隊領一碗稀粥充饑。有錢人住進了旅館,發(fā)國難財?shù)拇笥腥嗽?。酒樓舞廳生意興隆,照樣夜夜笙歌。那些有多余空房的二房東,紛紛趁機撈一筆,大敲竹杠,小小一個逼仄的亭子間,月租白米一石,相當于15 塊銀元,根本不愁無人尋租。黃金榮從暴病而死的黃楚九手里獨吞的大世界游樂場,當時也成了難民營。他為難民提供了棲身之所,施粥供食。雖然錢也是募捐而來,但大世界一年多不開業(yè),庇護了難民,這應該說是黃金榮做了一件好事。
話說回到曾為城隍老爺秦裕伯提供暫棲之所的沉香閣,是滬上老城廂內(nèi)有名的佛教比丘尼道場。它與玉佛寺、龍華寺、靜安寺、圓明講堂等五所佛教寺院于1983 年4月一起被國務院列入全國142 所漢族地區(qū)重點寺院。寺院占地2378 平方米,坐落于城內(nèi)舊校場路西的沉香閣路29 號,故名沉香閣,又名慈云禪寺。據(jù)嘉慶《松江府志》記載,明萬歷年間,豫園主人潘允端督理漕運、漕儲,至淮口,見有沉香木觀音像,浮于水上,攜回建閣供奉,原在安仁里門樓上(今安仁街口)。明末傾圮。到了清嘉慶六年(1801年)的時候,蘇松太兵備道李廷敬捐款重建于今址。潘氏后裔捐寺前余地興建前殿,再建大殿。沉香閣,也就是潘允端的家庵。
沉香閣為慈云禪寺的主體,兩層,觀音像在閣上,額曰:“南海寶筏飛渡觀音大士閣”。沉香閣的觀音姿態(tài)與一般觀音像不同,乃屈一足而坐,手垂于膝,臉微側(cè)若凝思狀。閣前四柱三門重檐翹角牌樓上是沙孟海書寫的“沈香閣”三個大字,古字無“沉”,沈通沉,“沉”寫作“沈”,當以示佛寺歷史之悠遠。
雖名慈云禪寺,然百姓慣稱之沉香閣。前有彌勒殿、山門石坊,中有大雄寶殿、沉香佛殿,還有造鶴軒、前殿禪堂及左右?guī)麡?,整個寺院頗具規(guī)模。莊重典雅的沉香閣建筑在整座寺中尤顯突出。沉香閣以供奉沉香觀音而聞名?!端鍟酚涊d,隋煬帝派大臣常駿出使南方國家,賜贈工藝品國禮,馬來半島上的赤土國回贈一尊沉香觀音,常駿回長安時,隋煬帝正巡游揚州,常駿自淮河趕往揚州途上遇風翻船,沉香觀音沉于淮河。直到明代潘允端治淮水時發(fā)現(xiàn),于滬瀆建閣供奉。史料記載,清代的邑城官員,不僅每每紛至沉香閣祈晴禱雨,滬上還沒有建萬壽宮之前,每逢皇帝皇太后的生日,官員們也都到此地朝賀慶生,香火旺盛,名滿申城。據(jù)說每逢雨天,沉香閣芳馥四溢?!拔幕蟾锩睍r,沉香閣所有殿宇內(nèi)的佛像被砸毀,寺院被當作了工廠。沉香觀音也在“文革”中不知去向?,F(xiàn)在的沉香觀音,是沉香閣住持觀性法師1990 年專程從泰國募集到極其珍貴的沉香木,價值萬余美元,運回上海,配以上等檀香木,照原樣擴放重塑而成。
上世紀90 年代,國畫大師吳野洲先生的寓所就在近沉香閣路、露香園路的人民路上,距我居住所在的會稽路沒幾步路。我時常去老先生的畫室聊天,看他蘸墨濡毫,腕底生風。老先生特別歡喜說戲話,他為我的隨筆集《獲無所獲》畫了一張扉頁,畫面上是荷塘垂柳鴛鴦,鴛鴦卻只畫了一只。他笑瞇瞇對我說:“有道是鳥配鴛鴦人成雙,其實鴛鴦是感情最不專一的,因而你常常見到的鴛鴦雖是成雙作對……”這幅精品,奇妙地體現(xiàn)了我的書名想要表達的意境。在沉香閣路不遠的晝錦路133號,原有一幢二層樓前后五進的老宅,是孫大雨的父親孫廷翰考取清朝末科翰林后建造的。出生于此的孫大雨(號子潛),是大翻譯家、大詩人、“五四”時期新月派代表,與朱湘(子沅)、饒孟侃(子離)、楊世恩(子惠)并稱“清華四子”,“文革”中遭受牢獄之災。父親去世前那一兩年里,他幾次要我去老城廂打探老朋友的下落。直到1980 年代初,我才得見這位魁偉高大的老人。
沉香閣路當然在。沉香閣當然在。身心滲透著魔都骨子里的那份四溢沉香的老前輩們早就不在了。寫這篇專欄的時候,疫情當下,想到而今老城廂的“在”或“難再”,就像沉香閣中真禪法師題寫的那一句,“無我無人觀自在,非色非空見如來”,于我也即如東坡之嘆,“一炷煙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閑”,不妨仍借用海明威那本小說書名《To Have and Have Not》,所謂“獲無所獲”,無所謂有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