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云霄

李開先（1502—1568），字伯華，號中麓子、中麓山人等，山東章丘人，嘉靖八年（1529）進(jìn)士，官至提督四夷館太常寺少卿，是明代著名的文學(xué)家、戲曲家，“嘉靖八才子”之一。他筆耕不輟，著有《寶劍記》《中麓小令》《閑居集》等佳篇名作，存者佚者共計三十余種。不少古籍書目和今人論著中記載他編有《山東鹽法志》一書，例如黃虞稷《千頃堂書目》（簡稱《千目》）、尤侗《明藝文志》以及《明史·藝文志》、宣統(tǒng)《山東通志·藝文志》、何維凝《中國鹽書目錄》、瞿林東《中國史學(xué)史綱》、張銀河《中國鹽文化史》和陳先運《章丘歷史與文化》①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史部:食貨類[M]//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458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534;尤侗.明藝文志:史部:典故類[M]//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續(xù)刊:第15卷.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20:101;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2392;孫葆田,等.(宣統(tǒng))山東通志:卷134[M].濟(jì)南:山東通志刊印局,1915:32;何維凝.中國鹽書目錄[M].臺北:文海出版社,1975:91;瞿林東.中國史學(xué)史綱[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634;張銀河.中國鹽文化史[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9:403;陳先運.章丘歷史與文化[M].濟(jì)南:齊魯書社,2006:184.。然而，清代道光《濟(jì)南府志·經(jīng)籍》《章邱縣志·藝文志》記錄的李開先著作，以及路工《李開先的生平及其著作》②李開先,著,路工,輯校.李開先集[M].北京:中華書局,1959:1035.、卜鍵《李開先著述一覽表》③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附錄5[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2393.中，卻沒有言及此事。并且與他同一時期的王貴，也有纂修《山東鹽法志》的記載。如今，嘉靖《山東鹽法志》已經(jīng)亡佚不存。那么，李開先是否著有鹽法志，與王貴所編之書又有何關(guān)聯(lián)？學(xué)界對此鮮有討論。紀(jì)麗真在《明代王貴〈山東鹽法志〉考述》中沒有談到這一問題④紀(jì)麗真.明代王貴《山東鹽法志》考述[J].鹽業(yè)史研究,2017(1).，她的另一篇文章《明清至民國時期山東鹽業(yè)著述考》認(rèn)為李氏《山東鹽法志》“是否亡佚、所記內(nèi)容為何，仍待考”⑤紀(jì)麗真.明清至民國時期山東鹽業(yè)著述考[J].鹽業(yè)史研究,2020(3).。有鑒于此，筆者擬從李開先的仕宦經(jīng)歷及其所撰《山東鹽運司志序》入手，分析異說產(chǎn)生的原因，并探討他對于鹽業(yè)治理的認(rèn)識。

一、嘉靖《山東鹽法志》的成書經(jīng)過

李開先曾自敘云：“舊叨厚祿十三年”，“歷官九任心情才倦即還家”①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中麓山人拙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739.。他先在戶部試政三年，期間兩次前往西北餉邊。嘉靖十一年（1532）春，授戶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后赴任徐州督理倉道。嘉靖十三年調(diào)入吏部，至嘉靖二十年削職為民，歷官吏部考功司主事、稽勛司署員外郎事、驗封司署員外郎事、驗封司員外郎、稽勛司郎中、驗封司郎中、文選司郎中和太常寺少卿②卜鍵.李開先傳略:宦程經(jīng)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20.。由此可知，他從未在山東任職，即便在戶部時，也不曾分管山東的事務(wù)。鹽法志乃邦計政書，涉及方方面面。以現(xiàn)存最早的萬歷《山東鹽法志》為例，其囊括了“圖考”“山川”“政令”“職官”“灶課”“商課”“疏檄”“公署”“人物”“藝文”等內(nèi)容，許多檔案資料難以為外人獲悉，非運司長官不能編纂。

萬歷《山東鹽法志》卷首載萬歷十六年（1588）《公移》云：“該司舊有志書修輯，已經(jīng)三十余年……即將該司查自乙卯以后有行公牒，挨房逐歲，盡數(shù)倒架搜閱……顧《山東鹽志》一書，自始創(chuàng)歷今三紀(jì)。”③查志隆,纂,徐琳,續(xù)輯.(萬歷)山東鹽法志:卷1[Z].刻本,1590(明萬歷十八年):1.萬歷十六年之前的乙卯年，為嘉靖三十四年，可知舊志的編纂當(dāng)在是年左右，這也符合文中“已經(jīng)三十余年”之說。彼時李開先已經(jīng)賦閑二十余年，既沒有渠道收集資料，也沒有資格編纂志書。而王貴曾于嘉靖三十三年至三十五年擔(dān)任山東都轉(zhuǎn)運鹽使司同知，時間上基本相符。萬歷《山東鹽法志·職官志》“王貴”條注云：“前志系本官創(chuàng)置?！雹懿橹韭?纂,徐琳,續(xù)輯.(萬歷)山東鹽法志:卷1[Z].刻本,1590(明萬歷十八年):18.雍正《山東鹽法志·宦跡》亦云：“鹽法舊無志乘，自貴創(chuàng)之。”⑤莽鵠立,等.(雍正)山東鹽法志:卷10[M]//四庫未收書輯刊:1輯:第2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476.由此可證，王貴確實為山東歷史上首部鹽法志的編修者。只是嘉靖《山東鹽法志》早佚，原書面貌已不可知，其編纂經(jīng)過尚未有學(xué)者考證。

李開先的詩文集《閑居集》中收錄有《山東鹽運司志序》，文中明確交代是受邀為王貴《山東鹽法志》而作，并且保存了有關(guān)成書過程的珍貴資料，可惜一直以來未被發(fā)掘：

巡察賓湖曹公，慨然興懷，以為此而不志，前何以考，后何以守？遂囑運同王寄山專任其事，而輔之以運判周洛川。廣詢博訪，極力苦心。刪繁揭要，一準(zhǔn)之于馬遷《史記》；核實切用，不亞夫杜佑《通典》……運使王湛江雖履任在后，實趣其成……代賓湖者為川谷馬公，巡按則雙渠毛公……⑥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7.

王寄山即王貴，字道充，江西清江人?！凹纳健被驗槠鋭e號，明代侯一元《贈王寄山轉(zhuǎn)運山東序》⑦侯一元,著,陳瑞贊,編校.侯一元集:二谷山人集:大名稿:卷4[M].合肥:黃山書社,2011:121.和朱曰藩《雞鳴寺閣夜餞王寄山運使之歷下》⑧朱曰藩.山帶閣集:卷20[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10冊.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163.可證。此號較為偏僻，不見于史志記載，導(dǎo)致有的學(xué)者誤以為“王寄山”另有其人。例如徐泳所編《山東通志藝文志訂補》，據(jù)李開先序文增補條目“王寄山等撰《山東鹽運司志》”，并云“寄山，名不詳”⑨徐泳.山東通志藝文志訂補:史部:第2冊[M].濟(jì)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384.。曹公即曹光，字原實，號賓湖，浙江平湖人，嘉靖三十三年任山東巡鹽御史；周洛川即周鳳起，字于霄，南直隸昆山人，嘉靖三十一年（1552）任鹽運司判官；王湛江即王尚用，字賢卿，江西安福人，嘉靖三十四年任都轉(zhuǎn)運使；馬公即馬斯臧，字遠(yuǎn)謨，河南鈞州人，嘉靖三十四年代替曹光任巡鹽御史；毛公即毛鵬，字汝南，號雙渠，北直隸棗強人，嘉靖三十四年任巡按山東監(jiān)察御史①莽鵠立,等.(雍正)山東鹽法志:職官[M]//四庫未收書輯刊:1輯:第2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由序文可知，編纂嘉靖《山東鹽法志》一事為曹光倡議，王貴和周鳳起負(fù)責(zé)修纂，但書未告竣，他們便已離任。至于定稿和刊印出版的工作，則由繼任的王尚用、馬斯臧和毛鵬等人完成。彼時李開先賦閑在家，章丘又距濟(jì)南府城不遠(yuǎn)，他自述曰：“志成之次日，運司諸君走伻致書。”②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7.那么，會不會是他深度參與，從而列名編輯呢？答案也是否定的。他在序文中對當(dāng)時的鹽政提出幾點建議，并用大段文字進(jìn)行論述，期望修志者可以附錄在鹽志中：“雖然志誠備矣，然尚有一二事可參考者，不容不言及之耳……諸君試請之賓湖，鄙言亦有可采而附諸鹽志之后者乎？”③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8.倘若參與編纂，則不至于志成之后才提出。此外，李開先《閑居集》收錄詩詞四卷、文八卷，卻無一首是與上述官員的應(yīng)酬唱和之作，他們之間大概并不熟悉。

二、李開先編《山東鹽法志》說產(chǎn)生的原因

后世流傳李開先編《山東鹽法志》的說法，或許是由誤解序文引起的。李序中有關(guān)鹽法志成書的部分位于中間，而首、尾都是論述他自己在戶部編書的經(jīng)歷以及對鹽政的看法：

嘗備員戶曹，于時梁儉庵為尚書……委修條例。自念豈但條例當(dāng)修哉，而《會計錄》尤其關(guān)要者。條例完日，當(dāng)更為此錄……遷轉(zhuǎn)不常，迄無成功……予稿雖草創(chuàng)，而于鹽法獨加詳焉。以鹽雖戶曹之一事，而實戶曹之重事也，括其大綱，為十有二：時開中以清本源……鹽與法俱自山東始，而志可獨無之乎？……淮、浙、長蘆俱有志，而山東獨無之，其為缺典，亦猶之條例與《會計錄》也。④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7.

之后說明作序緣由時又云：“又喜志與予所草創(chuàng)條例、綱目，大同小異，謹(jǐn)勉而為之?！雹堇铋_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8.若不細(xì)讀，則可能誤以為李開先撰有鹽志初稿或制定編書大綱。實際上，所謂“條例”是指戶部的法規(guī)條文和故事舊例，類似者如弘治十年（1497）王瓊官戶部時曾編《四科十三司條例》⑥王瓊,著,張志江,點校.晉溪本兵敷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3.，再如明代的《嘉靖新例》《嘉隆新例》《六部事例》。律、例相輔相成，萬歷時舒化《重修問刑條例題稿》云：“蓋立例以輔律，貴依律以定例?！雹呱蚣冶?歷代刑法考:問刑條例[M].北京:中華書局,1985:1139.李開先原本計劃匯集條例，而后編《會計錄》，奈何任職屢改，未能完成。直至四十年后，萬歷四年（1576），戶部尚書王國光與侍郎李幼滋等“以所輯條例名《萬歷會計錄》上之”⑧張廷玉,等.明史:卷225[M].北京:中華書局,1974:5914.?！度f歷會計錄》卷三十九即為“鹽法”，其中載有各鹽運司的“沿革事例”⑨張學(xué)顏,等.萬歷會計錄[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3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02-122.。至于李序文中提出的“十二大綱”，則是治理全國鹽政的工作要旨，并非針對山東一地而言。

目前所知，最早記載李開先著有《山東鹽法志》的書目，是尤侗的《明藝文志》和黃虞稷的《千目》。作者在編目時很可能沒有目驗原書，僅根據(jù)李開先文集收錄的序文中“委修條例”“稿雖草創(chuàng)”等語，誤以為他編有稿本①《明藝文志》和《千頃堂書目》的成書時間均未有明確記載，對于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學(xué)界也尚無定論。黃虞稷之父黃居中曾據(jù)自家藏書編有《千頃齋藏書目錄》，《千目》即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行編纂的，但黃居中《藏書目錄》早佚。至于李開先編纂鹽志的說法，是尤侗參考自《藏書目錄》，還是黃虞稷參考自《明藝文志》，又或是有其他來源，則不得而知。。尤侗《明藝文志》還著錄有“譚耀《山東鹽法志》四卷”②尤侗.明藝文志[M]//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續(xù)刊:第15卷.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20:101.，此即查志隆所纂之萬歷《山東鹽法志》。只是著錄時不夠嚴(yán)謹(jǐn)，譚耀時任巡按直隸督理長蘆、山東鹽課兼河道監(jiān)察御史，僅在卷端掛名“裁定”，并未直接參與鹽志的編纂。黃氏《千目》在這兩種之外，又補充了一條“王貴《山東鹽法志》，字道先……”③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史部:食貨類[M]//中國國家圖書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458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534.但沒有著錄具體卷數(shù)。據(jù)此推測，他可能既未獲得原書，也沒見到李所撰序文，這一條目是從方志或者書目等其他文獻(xiàn)中鉤稽而出的。這導(dǎo)致他既未糾正已有的訛誤，又重復(fù)著錄了嘉靖時所修《山東鹽法志》。后來，黃虞稷在《千目》的基礎(chǔ)上編成《明史藝文志稿》，保留了對三部《山東鹽法志》的記載④黃虞稷.明史藝文志:史部[M]//王承略,劉心明.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續(xù)刊:第14卷.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20:70.。然而，到王鴻緒修訂《明史藝文志稿》時，鑒于李開先之盛名，竟然刪去王貴和查志隆所編兩部鹽志的條目⑤王鴻緒.明史稿藝文志稿:史類[M]//王承略,劉心明.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續(xù)刊:第15卷.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20:396.。最終，雍正十三年（1735）張廷玉進(jìn)呈本《明史·藝文志》中保留了王氏的刪改，僅存子虛烏有的“李開先《山東鹽法志》”⑥張廷玉,等.明史:藝文二:史類:故事類[M]//縮印百衲本二十四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8:1030.。需要指出的是，《明藝文志》《千目》《明史藝文志稿》皆作“李開先《山東鹽法志》六卷”，而《明史稿藝文志》和殿本《明史·藝文志》卻作“四卷”，這可能是王鴻緒在刪改合并“李開先”“譚耀”兩個條目時出現(xiàn)的謬誤⑦今人瞿鳳起、潘景鄭整理的通行本《千頃堂書目》亦作“李開先《山東鹽法志》四卷”，參見:黃虞稷,撰,瞿鳳起,潘景鄭,整理.千頃堂書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根據(jù)書前的出版說明，他們使用的底本是民國間張鈞衡刻《適園叢書·第二集》，并參校其他版本和資料。然而，《適園叢書》本以及其他較早的版本，如臺灣“故宮博物院”藏雍正間吳校抗抄本、《四庫全書》本、嘉慶間陳鳣抄本、國家圖書館藏道光劉喜海味經(jīng)書屋抄本等，皆作“六卷”。據(jù)此推測，整理者很可能是依據(jù)《明史·藝文志》，才將原本正確的內(nèi)容修改致誤。?？傊?，李開先只是為王貴《山東鹽法志》作序，并未參與編輯或另外撰寫鹽志，最終卻三人成虎，以假亂真。姚繼榮甚至將其與朱廷立《鹽政志》、歸有光《三吳水利錄》并稱為“明代私人所撰最重要的本朝經(jīng)濟(jì)史”⑧姚繼榮.元明歷史筆記論叢[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187.。此外，民國學(xué)者林振翰認(rèn)為文獻(xiàn)中所載編纂《山東鹽法志》的李開先，并非濟(jì)南人，而是明末湖北人。其《鹽政辭典》云：“開先，江陵人，舉人，崇禎十六年殉國難?！雹崃终窈?鹽政辭典[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8:70.據(jù)康熙《荊州府志·人物》記載：“李開先，號石麓，江陵人。天啟甲子舉于鄉(xiāng)，闖賊陷荊州，開先為賊官孟長庚所執(zhí)，絕粒死。”⑩郭茂泰.(康熙)荊州府志[M]//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北府縣志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416.其余史料如《罪惟錄》、乾隆《江陵縣志》中，有關(guān)此人的記載均是殉節(jié)之事，并未述及其履歷或著作；雍正《山東鹽法志·職官》和道光《濟(jì)南府志·秩官》中也沒有記載其人。因此，江陵李開先編《山東鹽法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林說不知有何憑據(jù)。

三、李開先對鹽政問題的看法

李開先任職戶部期間，留心國計，有志用世，“雅負(fù)經(jīng)濟(jì)，不屑稱文士”①錢謙益.列朝詩集:第4冊:丁集:李少卿開先[M].北京:中華書局,2007:3991.。嘉靖十二年（1533）頒授的敕命中對他大加贊賞：“戶部掌天下之財，故置屬視諸曹為詳，必得其人，乃克濟(jì)焉……（李開先）乃能廉慎自持，克修厥者。”②卜鍵.新發(fā)現(xiàn)的李開先敕命三則考引[J].徐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85(3).盡管沒有編纂鹽志，但他對鹽業(yè)、鹽政頗為關(guān)注。首先，鹽法乃攸關(guān)軍政邊防的邦計國是?！皬姳庇谕吞铮吞锬谥宣}?！雹壅落?圖書編:卷91:屯鹽總論[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7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773.明代施行開中法，即征召商人前往邊防戍所供給軍需物資。商人通過納糧、納馬等來換取鹽引，然后再到指定鹽場憑引取鹽。如此一來，政府能夠節(jié)省開支，商人也可以販鹽獲利。但商人需要墊付購糧和運輸?shù)馁M用，這就存在一定的風(fēng)險。明代中期以后，由于勢豪占中等因素，開中制逐漸崩壞，造成新、舊鹽引壅滯，內(nèi)、邊鹽商皆困的局面④張麗劍.明代的開中制[J].鹽業(yè)史研究,1998(2).。其次，李開先曾至上谷和寧夏餉邊，“其軍情苦樂，武備整廢，頗嘗觸于目而計于心”⑤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5[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39.。他作詩揭露邊將對鹽商的盤剝，表達(dá)對屯田、屯鹽制荒廢的痛心。例如《邊事》云：“賣價聲千文，買將七百削……營田難稽查，屯田久占沒。薪桂米如珠，鹽引空擔(dān)閣。債帥劇貪婪，皮去仍加剝?！雹蘩铋_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1[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72.再如《塞上曲》云：“久廢屯田已可憂，鹽銀年例總虛浮?！雹呃铋_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4[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468.嘉靖十三年，李開先擔(dān)任戶部主事期間，督管太倉事務(wù)，而太倉與明代中期開中法的變革密切相關(guān)。弘治五年（1492），戶部尚書葉淇正式確立納銀中鹽的制度，即“開中折色制”，允許商人到鹽運司購買鹽引，而不必先行輸粟邊疆，其所繳銀錢匯總太倉：“召商納銀運司，類解太倉，分給各邊。”⑧張廷玉,等.明史:卷80:食貨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1939.同時，李開先對于鹽的品質(zhì)頗有了解?！队裱┙狻吩疲骸胞}又稱玉屑、雪凝，或出于井，或出于海，或出于池。而淮鹽獨盛鑠煮煎淋，莫不有法。晴波竭而紅霧收，其源長，其利博……而浙與長蘆、河?xùn)|，尚且次之矣?！雹崂铋_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12[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082-1083.此外，李開先與山東鹽業(yè)之間還有一段傳奇的經(jīng)歷。據(jù)其孫李瓚、李瑛纂輯的《先太常年譜》記載，嘉靖四十三年（1564），河南人陳良謨在山東鹽礦聚眾作亂，聲勢浩大，當(dāng)?shù)毓賳T四散奔逃，最終憑借李開先的妙計平叛：

濮上大猾陳良謨，聚淄青鹽礦萬人作亂，所至市肆一空，二三有司亦且奔命恐后焉?？烷g請于大父曰：“先生居，嘗自負(fù)有勘亂之謀，今亂生東方，將擾桑梓，謀將安在？”大父答曰：“易與耳”。少焉移書撫臺，代為處分策。亡何，良謨死杖下，余黨以榜招安，不聲色而禍亂平。⑩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附錄3:年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2270.

李開先既有運餉邊疆和掌管糧倉的經(jīng)歷，也有管理財政的經(jīng)驗，所以他一再強調(diào)鹽業(yè)的重要性：“山采海煎，雪凝玉屑，民之大命系之，軍之命脈賴之。歷漢、唐、宋沿襲不改，至我朝而尤重焉。”①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7.因此，針對山東地區(qū)的鹽政事務(wù)，他在《山東鹽運司志序》中首先提出十二條綱領(lǐng)性的措施：“時開中以清本源，禁私販以通官鹽，便協(xié)支以寬法令，公權(quán)衡以杜奸欺，寬法網(wǎng)以救商命，禁奸貪以杜僥幸，革夾帶以正國體，比事例以補商本，通官鹽以銷引目，疏壅滯以便商情，興廢絕以清宿弊，比事例以蘇商困，而節(jié)目各分隸焉?！雹诶铋_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6.李開先從官府行政的角度提出以上措施，大約可分為三個方面：第一，改革弊病，堅決、高效地執(zhí)行朝廷的開中政策；第二，清除腐敗，做到公平公正執(zhí)法；第三，改善鹽商待遇，這在“救商命”“補商本”“便商情”“蘇商困”四條中表達(dá)得非常明確。

其次，李開先圍繞著嘉靖年間確立的“南北搭派”制度，揭示了當(dāng)時鹽政管理中存在的兩個問題，并給出相應(yīng)的對策。第一，不同鹽場，由于自身的生產(chǎn)條件和地理位置等因素，對鹽商的吸引力也不同。從產(chǎn)量、質(zhì)量、交通以及行鹽區(qū)域的人口和經(jīng)濟(jì)狀況等方面綜合考量，在兩淮、兩浙販鹽的利潤遠(yuǎn)高于長蘆和山東鹽場，商人趨之若鶩。李開先對此有清醒的認(rèn)識：“大較首淮，次浙，長蘆又次之，山東又次之。”③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7.這導(dǎo)致淮、浙兩地不能夠及時支鹽，而長蘆和山東的鹽引卻無人問津，價格驟降。因此，出現(xiàn)了“搭中”的做法，即商人領(lǐng)取鹽引時，官府配搭不同鹽場的鹽引予以支付。淮、浙兩地鹽場由于距離較近，水運便利，最先開始配搭。后來，長蘆、山東鹽場依次加入，即所謂“南北搭派”，這促成了邊商、內(nèi)商的分離④日本學(xué)者藤井宏認(rèn)為：“明代鹽商分離的首要原因，即是有名的商屯的崩壞和鹽商的內(nèi)徙?！眳⒁?藤井宏.明代鹽商的一考察:邊商、內(nèi)商、水商的研究[G]//徽州社會經(jīng)濟(jì)史研究譯文集.合肥:黃山書社,1988:262.?！盎?、浙鹽不給，乃配支長蘆、山東以給之。道遠(yuǎn)不能赴支，邊商輒貿(mào)引于近地富人，自是有邊商、內(nèi)商之分。”⑤張廷玉,等.明史:卷80:食貨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1938.明代中葉，灶戶大量破產(chǎn)，鹽場生產(chǎn)力下降。商人為得到鹽引而預(yù)支鹽款，朝廷卻無法足額兌換，拖欠嚴(yán)重，甚至多達(dá)十?dāng)?shù)年之久。普通鹽商的資金周轉(zhuǎn)成本和投資風(fēng)險加大，但官府對他們運糧販鹽的要求卻依然苛刻。李開先記載到：“到遲違限者，革沒三分之一。叫名未到者，逐名罰穀千引。上下各有年限，或疾病，或父母物故，或資本借貸，不敷分撥掯勒?！雹蘩铋_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8.“搭中”使得鹽商一人而兼支數(shù)地，增加了運輸成本和風(fēng)險。對此，李開先建議官府允許鹽商的親屬幫助支鹽：“若許令弟男人等赴告運司，填名文簿，亦通商之一長算也。”⑦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8.第二，對于長蘆、山東鹽引壅滯的問題，他提出：“又有一破格之法，他引暫閉，只行長蘆、山東者，一倍而獲十倍之利?！钡@個方案過于激進(jìn)，他自己也認(rèn)為“事體重大，必須題請，或以為迂遠(yuǎn)，亦不可知?！雹嗬铋_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8.需要注意的是，李在序文中對鹽業(yè)的記載，部分援引自他人的奏疏。例如“先年開中……且有三五年沒官之限”⑨朱廷立,等.鹽政志:卷7[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73冊.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602.一段，摘自嘉靖七年（1528）魏有本的《長蘆山東鹽法疏》?！坝致勯L蘆、山東……雜買各兵糧草以備支用”①張瀚.皇明疏議輯略:卷7[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71冊.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747.一段，摘自嘉靖十三年梁材的《鹽法疏》。

序文最后，他再次強調(diào)惠商的重要性，建議改善流通領(lǐng)域來提高鹽商輸邊的積極性：

鹽法有一言可以蔽之者，寬商而已……商猶農(nóng)也，不奪農(nóng)利，可使田也；不奪商利，可使鹽也……納銀于衣冠之部，惟恐不足。缺糧于矢石之邊，不求有余。當(dāng)?shù)勒呖v不為商人惜，獨不為飛挽之良法善政惜耶？②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李中麓閑居集: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77.

萬歷時，章潢纂輯的《圖書編·國朝各運司提舉司鹽課》曾引用這段文字，并給予較高評價：“但鹽法大壞，邊儲匱乏，匪朝夕矣，欲整理之也難哉。當(dāng)閱《鹽法志序》，有曰：……有志鹽法者，幸三復(fù)斯言！”③章潢.圖書編:卷91:屯鹽總論[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7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7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