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小煙
這一次,祖母走完了她所有的時光,她那間堆滿雜物的房間一下子被搬得空蕩蕩的,只剩下她的棺木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知道,從今往后,再也不會有人從這個房間的小米缸里變戲法似的給我掏出剛剛熟透的番荔枝或人心果了。那個固執(zhí)地守在村口給我買熱豆腐腦的人,如今寂靜地躺在那里,沒有悲傷,沒有牽掛,也沒有了痛苦的呻吟聲。
就在前一天,我和弟弟還坐在這個房間里陪她說話,怕她太累,我們在離開的時候一直叫她多休息,可她卻悻悻地對我們說,休息休息,天天叫我休息,我休息得還不夠嗎,你們再多坐會,陪我說說話。那時的她全身已腫得厲害,說一句話就喘得兇,唯獨(dú)那一句抱怨的話卻說得特別連貫。我想,那個時候,她一定特別寂寞吧。雖然她有時意識模糊,但清醒的時候她一定會覺得特別需要我們的陪伴。
但這么多年來,我已少有閑暇回去看她。每回見到她,她都只是孤獨(dú)地坐在家門口的那把舊椅子上,就那樣寂寥地望著椰子樹下的吊床,望著她的柴火垛,望著不遠(yuǎn)處的魚塘,以及來來往往的行人。只有看到我們回來的時候,她的臉上才會露出久違的愉悅的表情。她越變越矮小,脊背慢慢變得彎曲,近幾年也得拄著拐杖才能行走。歲月在她的身上刻下了蒼老的痕跡,四五年前還在椰子樹底下陪她打骨牌的老人們相繼離世,她獨(dú)坐的樣子逐漸變得越來越蒼涼。她已經(jīng)好久不再用輕快的語調(diào)跟我們說話了,自從秀英婆去世之后,她的話逐漸變少,沒有一個能陪她長久說話的人,她的眼睛也慢慢失去了昔日的神采。
我一直覺得祖母是一個特別能夠抵抗孤獨(dú)的人,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一直是這樣的一個人。四處撿柴火,坐在柴堆前劈柴,喂雞,坐在水井旁殺魚,有時會喊我去給她撿木屑,去田邊的水溝旁摘野生的空心菜,摘雞屎藤給她做粿仔,去稻田里給她釣羅非魚……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重復(fù)的日子不斷地輪回,她卻從來不會覺得厭煩。也許鄉(xiāng)村本身就有一股野生的力量,讓每一個腳踏土地的鰥寡老人都能野蠻生長。
記得童年的時候,每到寒暑假,我們姐弟三人最怕的便是祖母的使喚聲。仿佛我們只要一閑下來,以為可以好好看看書或者是看看電視的時候,她就會立在水井旁喊我們?nèi)ソo她干活,要么是幫她把柴火搬進(jìn)廚房,要么是幫她提雞飼料,要么是給她到庭院里翻曬稻谷。有很多活她自己明明能干得很好,卻偏要花很大的力氣去使喚我們,似乎家里每天都要鬧哄哄的她才覺得安心。
那時的祖母特別喜歡四處串門,每次串門回來,她的手里總會拎回三四個剛摘的番荔枝或者是人心果,說是誰誰誰家的阿婆覺得她為人和善,就是想送好果子給她。每回都這樣,幾十年來,她的足跡踏遍村子里的每個角落,搜羅回的果子數(shù)不勝數(shù)。每次一回來,她都會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埋在米堆里,每天去米缸里查看一遍,直到它們熟透了才一個一個地拿出來給我們吃。她特別熱衷于給我們準(zhǔn)備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從樹上摘的,從海里捕撈回來的,甚至是從街市上買回來的,但是她卻從來不吃,仿佛她對吃的東西一點(diǎn)興趣都沒有。
如今,當(dāng)我拿著一炷香,緩緩地走在送葬的人群中,我忽然想起祖母其實是喜歡喝咖啡的。我記得自己剛剛參加工作那幾年還常常給她買,后來隨著時間流逝,我給她買咖啡的次數(shù)卻是越來越少,最后竟然將她的喜好慢慢地淡忘了。多少次,我總是以忙為借口而減少回去看望她的時間,即使是看望的時候,陪她聊天的時間也是越來越短。我們都忘記了她的蒼老,好像不知不覺間,我們早已習(xí)慣了她的孤獨(dú),覺得沒人陪她說話的時候,她也總會好好地坐在那把舊椅子上,靜靜地等我們歸來。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之前,當(dāng)我還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祖母第一次帶我出遠(yuǎn)門。她一邊拎著大包小包,一邊牽著我的小手,帶我從文昌汽車站出發(fā),坐車去三亞看大伯父。我們早上六點(diǎn)左右出發(fā),到達(dá)三亞時卻已是黃昏時分。那是小時候的我所能去到的最遠(yuǎn)的遠(yuǎn)方,她讓我第一次見識到了那樣廣闊的一個世界,當(dāng)汽車在公路上蜿蜒前行的時候,車窗外的每一棵樹都深深地烙進(jìn)了我的記憶里。
那一天,在顛簸的汽車上,我蜷在祖母的懷里睡睡醒醒,記憶中,那是我第一次與她靠得那么地近。
我還記得那年夏天的某個午后,家里突然停電了,祖母看見我正在午睡,便帶了一把蒲扇坐在床頭給我扇風(fēng)。扇著扇著,她自己也乏了,竟然一邊坐在床頭打瞌睡,一邊輕輕地?fù)u著蒲扇。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拂過涼席,拂過蟬鳴聒噪的夏日,拂過一場讓我怎么都想不起來的夢境……
現(xiàn)在,當(dāng)我捧起一抔黃土灑向祖母的棺木,我才知道,有一種疼愛看似隔著千山萬水,實際卻近在咫尺。我想,祖母其實就是我們生命里最皎潔的那一道月光,她靜靜地用清輝潤澤了我們生命里的每一個灰暗的時刻,悄無聲息,卻情意綿長。
黃土落向棺木的那一瞬,淚水終于慢慢地浮上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