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亞原
秋風(fēng)緊,落葉滿地。潯陽江邊,父女倆執(zhí)鑼賣唱。女子粗布衣衫,掩飾不住婀娜的體態(tài),發(fā)髻上翡翠玉簪,襯托出俊俏的容顏。凄美的曲子,略帶憂傷的嗓子,唱出別樣的腔調(diào)。
湘靈。
一聲深情的呼喊,來自江邊。她的心劇烈顫抖。抬首,詩人已擠出人群,緊緊將她擁住。得知他蒙冤被貶江州,偕夫人同往,湘靈淚水如斷線的珍珠,收不住了。
邊上的夫人,悄然走向江邊。
異地相遇,湘靈依偎在他的懷中,盡情哭了個夠。經(jīng)年的顛沛流離,思念之苦,在相擁中化解。湘靈輕吟,“美人與我別,留鏡在匣中?!碑?dāng)年惜別,她將紅綢包裹的銅鏡與做工精巧的錦履,塞進(jìn)他手中。他說,我已將嬌顏融入鏡里。她說,對鏡傾訴別情。
居無定所的她,一直搜集他的詩詞。艱難的歲月,心靈卻是富足的。他用手拭去她的淚水,臉上滿是痛惜。他說夏初,在中庭晾曬衣服,雙手摩挲著錦履,恍如捏著她的纖手。針腳里密密柔情,觸動他相思之情。長夜寂寂,對著銅鏡里的笑靨,憂傷漸漸退去。她說,夜色凝重,我摘下頭上的玉簪,任長發(fā)飛揚,思念隨風(fēng)飄向遠(yuǎn)方。
她怎能忘記,在符離老家,那個月色皎潔的夜晚。
面對清荷般純潔的少女,少年那句話,點燃了少女心中的火苗。若干年后,他中進(jìn)士回鄉(xiāng),新月似鉤,兩兩相望,他說,我要娶你。她眉眼里盛滿柔情。新月為他們做證,星星點燈慶賀。他笨拙地將翡翠玉簪插入她高高綰起的發(fā)髻,彎彎的月亮船,裝滿憧憬。她說,我心如天上月亮,亙古不變。他說,做我的新娘。
那年,她心懷忐忑,吟著“兩情千里同”的絕句到了長安。簡陋房舍里,思念如長了翅膀,飛向天空。似夢非夢間她站在云端俯瞰,長安秋意正濃,落葉飄飛??此麑Υ案袘?,飽蘸墨汁書寫,兩情若是久長時……無眠夜,他拾起枕邊銅鏡,對鏡自語,夜夜相伴,何時相遇?
那年他中進(jìn)士,回符離住上大半年,執(zhí)意娶湘靈為妻,被母親否決。四年后的秋日,他任校書郎,舉家遷至長安,懇求母親應(yīng)允婚事,極重門第的母親不允。三十七歲那年,母親以死要挾,只能妥協(xié)。新婚之夜,他向夫人言明,心里早有旁人。
見夫人從江邊行來,他說,這便是湘靈。夫人笑道,夫君詩中的女子,果真不凡,不如收在身邊,了卻相思之苦。湘靈方感失態(tài),羞紅著臉,對夫人道了個萬福,小女子與詩人是近鄰,如今兄妹相稱,有失禮節(jié),望夫人諒解。夫人笑言,日夜與他相伴,足矣!
湘靈的眸子無半分雜念,真摯的情感,摻不得半點瑕疵。她心已決絕,將相思藏于心底,說,一切都成過去。
他從包袱里找出紙墨,順手帶出銅鏡,紙鋪在鏡上捉筆賦就:“我梳白發(fā)添新恨,君掃青蛾減舊容。應(yīng)被傍人怪惆悵,少年離別老相逢?!币辉姷辣M無奈。
湘靈也曾聽說,三年前春日,他新婚不久,母親在院里賞花,不慎掉落井中。不惑之年的他,痛失母親。同年秋天,她在坊間覓得《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鄉(xiāng)遠(yuǎn)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他將癡情凝聚詩里,湘靈知道,自己未嫁,他何能釋懷?為獲知他的情況,湘靈隨父街頭賣唱。
上蒼有眼,讓他們相逢。他央求湘靈不再漂泊。湘靈應(yīng)允,我正趕往家的方向。湘靈對著夫婦倆作揖,說,今日別過,再無相見之日,愿你們琴瑟和鳴,白首到老。他痛惜的眼神,激不起她心中的波瀾。
潯陽江邊,湘靈驀然回首,他似炬的目光依然深情。一晃又十年,詩人離杭返京,轉(zhuǎn)道符離,夢中人何在?他居老屋挑燈揮就“……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碧玉綰白發(fā)的湘靈讀著他的詩,目送他離開符離。望著遠(yuǎn)去的背影,她傾情而嘆,此生足矣。
京城路上,詩人白居易,心里一陣顫動。從此,他收起舊情,詩中難覓風(fēng)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