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起
一段梅史,小則是個人品格的寫照,大則可以是一部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史。梅花最著名的知己當屬北宋林和靖。清代張潮《幽夢影》中有句:“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林和靖確立了梅花“高潔”的道德象征意義,并為其打上了“處士”的人格烙印。林希逸在《題梅花帖》中說“梅經(jīng)和靖詩堪畫”,以梅入畫始于唐代,盛行于北宋。岑寂、野逸是宋人審美趣味的底色,宋畫中的梅在歷史圖卷中亦展現(xiàn)出與以往全然不同的氣象。
“華光道人執(zhí)天機,信手掃出孤山姿?!北彼蔚娜A光長老仲仁,以水墨暈染之法打開畫梅的新境界。蘇軾、黃庭堅、秦觀皆為華光長老的墨梅所傾倒,各有詩作贊頌。在當時,這種創(chuàng)新畫法令文人雅士耳目一新,因此對其激賞不已。華光長老必然深知梅的品性,“五色令人目盲”,“素以為絢”的水墨更能表達梅之孤高清遠?!耙庾悴磺箢伾?,前身相馬九方皋”的寫意精神,也正是華光長老對梅畫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上哪纷髌方砸堰z失,后人只能通過殘留的文獻去想象其墨梅風采。
《古今事通》記載:“揚補之,號逃禪老人,作墨梅,祖華光?!睋P無咎在繼承華光長老墨梅畫理念與技法的基礎(chǔ)上,又有突破。華光長老擅畫小幅折枝墨梅圖,揚無咎則喜作巨軸大畫。陸游有詩為證:“補之寫生梅,至簡亦半樹?!笨梢?,揚無咎的墨梅創(chuàng)作更注重整體布局。其傳世名作《四梅花圖》,主干以飛白筆法繪就,盡顯蒼勁枯拙,線條舒展流暢,如行草用筆;花瓣以圈白法描繪,不加暈染,有楷書筆法的遒勁;花托、花蕊則用濃墨點出,其技巧法度已臻化境,為后世墨梅畫范本。
《四梅花圖》分“未開”“欲開”“盛開”“將殘”四卷?!拔撮_”卷枝條野逸,花苞如星,青澀單純,如暖陽下的少年,清新自在;“欲開”卷枝干舒展,花苞蓄勢待發(fā),恰如意氣風發(fā)的青年,篤定果敢;“盛開”卷枝條搖曳生姿,花瓣豐滿而輕盈,似月光下盛情的女子,爛漫又寂寞;“將殘”卷枝條內(nèi)斂,花朵疏朗,如繁華過后的沉寂,余韻悠長。
四梅花圖 紙本水墨 37.2cm×358.8cm 宋 揚無咎 故宮博物院藏
上圖:松竹梅圖 紙本水墨 宋 趙孟堅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下圖:行書梅竹詩譜卷(局部) 紙本水墨 宋 趙孟堅 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據(jù)說有人將揚無咎的墨梅畫拿給宋徽宗看,宋徽宗并不待見,貶稱其為“村梅”。當時的院體畫興盛,以精細、華美的工筆設(shè)色法為主流,揚無咎筆下孤村籬落間的墨梅自然得不到賞識。然而,這樣的梅花才最真實自然,不會流露半點諂媚之態(tài)。
南宋畫家趙孟堅以墨寫蘭作梅,其畫神采意韻皆超塵拔俗。趙孟堅乃宋太祖十一世孫,官至翰林學士,后辭官歸隱,潛心書畫。他兼具貴族、士大夫、文人三重身份,畫如其人,他筆下的墨梅少了幾許孤寂,多了幾分奇麗?,F(xiàn)存兩幅作品《歲寒三友圖》和《松竹梅圖》,筆法亦工亦寫,墨色清新蒼潤,構(gòu)圖疏密有致。松挺拔,竹不屈,梅高潔,三者濃淡相宜,相映成趣,如知己、至交?!肮蕠酱ń詨裘?,昔年親友半凋零?!眹鴦萑諠u衰微,畫家難言的悲情唯有借筆墨抒發(fā)。他心中那份“性命可輕,至寶是?!钡穆市耘c執(zhí)著,有一股天真的悲壯之氣,使人親近又敬慕。
趙孟堅曾作《梅竹譜二詩》云:“從頭總是揚湯法,拚下工夫豈一朝?!笨梢娖涿樊嫾挤ǔ幸u揚無咎、湯正仲,以水墨描寫為主,抒發(fā)文人意氣。一幀幀梅花圖卷,是從歲月中一點點修煉而來,看似靈機一閃,信手一掃,實則非一日之功。
揚無咎之后最負盛名的墨梅畫家當屬元末的王冕。在元代,文人畫家皆愛好寫竹,王冕是少數(shù)專意于畫梅者。這位被記錄于《儒林外史》的大畫家,他的畫才在吳敬梓的筆下未著一字,其名已然千古風流。《儒林外史》以百余字記錄了勤勉篤學的一代儒生王冕,使其成為一位家喻戶曉的勵志人物。
月下梅花圖 絹本水墨 元 王冕 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藏
南枝春早圖(局部)
南枝春早圖 絹本水墨 151.4cm×52.2cm 元 王冕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觀其畫,欲識其人;識其人,須觀其畫。王冕天資過人,又得儒學熏陶,少時家境貧寒,閱盡世事人情,自有一種剛?cè)嵯酀?、沉穩(wěn)儒雅的氣質(zhì)。他曾專心研習兵法、劍法,喜讀《漢書》,欽慕諸葛孔明,有著建功立業(yè)的理想,曾作詩“草堂欲作梅花夢,忽憶南陽有臥龍”“近來草廬無臥龍,世上英雄君莫問”。同時代文史家宋濂為之作傳,言:“冕狀貌魁偉,美須髯,磊落有大志,不得少試以死,君子惜之?!绷攘葦?shù)語,使后人記住了一位偉丈夫的形象。
王冕曾對想舉薦他為官的友人說:“我有田可耕,有書可讀,奈何朝夕抱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庇谑窃跁较轮裁非е辏]三間,題為“梅花屋”,自號“梅花屋主”。他的隱逸不是逃避,而是君子知命。當意識到時局“非一木所能支”時,轉(zhuǎn)求獨善其身,將俗世中不得施展的抱負寄之于梅,故而他的墨梅盛放出朗朗清氣和曠達的君子風骨。
他的《南枝春早圖》筆力遒勁,墨跡淋漓。一主干騰空而出,蒼勁古拙,無所羈絆;長枝細條,生發(fā)有序,交錯自然;筆法豐富精妙,任情恣意?;ò戤嫹ㄝ^前人更為率性簡練,一個花瓣往往兩筆寫成,卻如鐵線篆般嚴謹。萬蕊千花層次分明,繁密而利落,墨色濃淡有致。一樹繁花,喚起大地清華,是儒家“ 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精神寫照。
墨梅圖 紙本水墨 50.9cm×31.9cm 元 王冕 故宮博物院藏
梅花圖 絹本水墨 明 唐寅
調(diào)梅圖 絹本設(shè)色 明 陳洪綬 廣東省博物館藏
梅花圖 紙本水墨 明 徐渭
王冕存世的多幅《墨梅圖》,卷卷精妙絕倫。其中亦有小幅作品,花瓣采用沒骨畫法,以淡墨點瓣,趁墨將干未干之際以濃墨點染花瓣邊緣,表現(xiàn)出強烈的立體感。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一幅王冕的立軸《墨梅圖》,以淡墨作枝干,以重墨點苔,用白描法畫花瓣,柔韌的枝條向畫外延伸,似有無盡意蘊。
王冕作墨梅畫必題詩,行筆紙上花間,詩、書、畫渾然一體。其詩格之高亦世所罕見,故宮博物院所藏《墨梅圖》題畫詩中云:“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這大概就是他一生高潔襟懷的寫照吧。
明代梅畫在繼承了元代文人畫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又有所發(fā)展。唐寅有一幅《墨梅》不得不提。此畫繪單株梅花,以濃墨寫枝干,焦墨皴染,以沒骨畫法寫花瓣。梅枝姿態(tài)勁拔,明明花滿枝丫,卻不見春意。由題記、款識可知,此畫是唐寅與友人看梅時和詩韻而作,有即興的情趣,又有墨戲的率意,故而是他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流露。唐寅一生遭際凄苦多舛,這個傳說中放浪不羈的才子,終其一生都是沉郁苦悶的,作畫是他對自我生命體驗的唯一釋懷之法,他的性靈一如筆下這株墨梅,奇崛疏放。
徐渭以其獨特的筆觸,開創(chuàng)了大寫意花鳥畫風。其作品《梅花圖》尺幅不大,但氣韻酣暢,梅之枝條任情肆意,墨色淋漓。梅花花瓣以禿筆散鋒隨意點畫。這哪里是梅花?分明是他汪洋恣肆的才情與揮灑的心血??犊陆^的野梅,在他的筆下盡情綻放。
梅花圖紙本水墨 50cm×50cm 清 羅聘
說起徐渭就不能不提陳淳。相比徐渭的率性肆意,陳淳則偏于哲思。陳淳的梅畫多見花卉冊頁及長卷,造型質(zhì)樸簡約,意境枯寂清逸。他有詩云:“早梅花發(fā)傍南窗,村笛頻吹未有腔。寄語不須容易落,且留香影照寒江。”他要描繪的已不是梅花的形象,而是借由墨梅呈現(xiàn)他從心而為的智慧。
晚明另一位極具個人風格的畫家陳洪綬,也常以梅入畫?!墩{(diào)梅圖》繪三位女子調(diào)梅的場景,背景置一插有蠟梅的花瓶,花與人交相輝映。陳洪綬以他一貫怪誕的手法表現(xiàn)人與人、人與物、人與時空之間疏離又依存的關(guān)系。那幾枝瓶中梅仿佛才是永恒的,默然靜觀人世喧囂?!睹肥瘓D》中繪一株粗獷古樸的老梅樁,畫家以枯筆焦墨寫其枯槁,冷不丁冒出幾條細枝,點綴三兩朵梅花?!鞍偾晏\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那是在困頓壓抑的境遇中,畫家對生命的憐惜與眷戀……
清中期的金農(nóng)在墨梅畫史上揮灑出別具風格的一章。金農(nóng)是一位博學好古、趣味龐雜的文人,在金石、詩文、收藏、書畫等領(lǐng)域皆為翹楚。筆墨是心性的轉(zhuǎn)化,金農(nóng)的傳世作品中有大量墨梅作品,與其說是畫梅,不如說是他在坦陳心跡。
梅石圖 紙本設(shè)色 115.2cm×56cm 明 陳洪綬 故宮博物院藏
墨梅圖冊(局部) 紙本水墨 28.5cm×33cm 清 金農(nóng) 上海博物館藏
松梅圖(局部) 紙本墨筆 清 吳昌碩 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藏
梅花圖 紙本水墨 清 金農(nóng)
金農(nóng)的《梅花圖冊》中,墨梅無論繁簡,枝干幾乎都采用側(cè)鋒平拖的筆法,以重墨隨意點苔。花朵分布平淡均勻??此坡唤?jīng)心,散淡無為,款識、題字卻相當持重,書與畫有一種力度上的反差,竟展現(xiàn)出意料之外的和諧。他以筆墨表達自己知人論世的態(tài)度,即于虛妄人生中對純與真的尋索,對世俗名望的不以為意。
金農(nóng)的《墨梅圖冊》中梅影苔痕斑駁散漫,詩、書、畫、印完美結(jié)合。他在晚年曾有一詩曰:“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來老丑無人賞,恥向春風開好花?!苯疝r(nóng)亦有號“枯梅庵主”,他筆下枯瘦的老梅,表現(xiàn)出的不是絕望與哀憐,而是在寂寞時光中醞釀出的天真與從容。
清人高望曾在金農(nóng)的梅畫上題小令一首,曰:“一枝瘦骨寫空山。影珊珊。猶記昨宵,花下共憑闌。滿身香霧寒……”這是對畫作的描繪,也是對知己思念之情的表達。
墨梅畫在吳昌碩之后,算是再無來者。吳昌碩自號“苦鐵道人梅知己”,他將書法、篆刻之用筆入畫,作品渾厚蒼勁、筆墨酣暢,一掃其所處時代的頹唐萎靡,仿佛意欲喚醒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
梅花不畏霜雪,凌寒獨開,不僅是裝點廳堂之物,亦是文人畫家借以抒發(fā)心志的載體。其中的墨梅畫,在浩瀚的中國繪畫史上書寫下重要的篇章,在悠長的歷史長卷中散發(fā)著縷縷清芬與絲絲古意。千載之后的我們與之相對如晤,內(nèi)心不免感慨萬千,而其所象征的君子人格及百折不撓的民族精神,亦在中國人的心中根深葉茂、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