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西王母住在哪里？文獻(xiàn)有不同的記載，主要有以下六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西王母住在昆侖山，這種說法見于《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一般說西王母在昆侖山上穴居。還有的說昆侖山上有一個瑤池，或稱為王母池，所以也說西王母住在瑤池。第二種說法是玉山，這種說法見于《山海經(jīng)·山經(jīng)》。第三種說法是住在龜山，龜山也被稱為蛇巫之山，這種說法見于《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道藏》等文獻(xiàn)。第四種說法是住在弇山，也稱為崦嵫山，這種說法出現(xiàn)在《穆天子傳》。第五種說法是住在少廣，這種說法出現(xiàn)在《莊子·大宗師》中。第六種說法是住在陰山，這種說法在司馬相如《大人賦》里有所提及。以下分別述之。

一、“昆侖”的語義

討論昆侖這一居住地，需在確定“昆侖”的含義與演變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袄觥币辉~的含義，學(xué)者們已多有研究。

有學(xué)者從漢語出發(fā)來對“昆侖”一詞進(jìn)行解釋。呂薇認(rèn)為：“昆侖的本義是圓，因此，在漢語里面，凡是圓的東西，多半可以昆侖名之。比如：天。古人稱天為穹隆，穹隆乃昆侖的音轉(zhuǎn)……昆侖，由圓引申出完整、不可分離、原初、不開明、黑等詞義?！保?］145-149

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昆侖一詞譯自外語。蘇雪林認(rèn)為“昆侖”一詞當(dāng)來自兩河流域：“關(guān)于昆侖仙山之想象，不知始于何時，今日文獻(xiàn)之約略可征者，惟有文化最早之兩河流域，故吾人亦惟有姑定兩河流域?yàn)槔鲋l(fā)源地。考西亞遠(yuǎn)古傳說，即謂有一仙山曰Khursag Kurkura……中國之昆侖，古書皆作昆侖。說文謂昆為古渾切，侖盧昆切。以今日粵音讀之，與Kurkura 相差不遠(yuǎn)，殆音譯其后一字也?！保?］54凌純聲也認(rèn)為昆侖文化源于兩河流域，他在《中國的封禪與兩河流域的昆侖文化》中說：“英文Ziggurat 法文為sigurat，據(jù)Dhorme 氏說sigurat 為名詞，動詞則為saqǎru或zaqǎru，其義為崇高……昆侖丘或昆侖墟的昆侖或?yàn)閟igurat 和zaqǎru 兩字中g(shù)urat 和qǎru 的二三音節(jié)的譯音?！保?］凌純聲還在《昆侖山與西王母》中進(jìn)一步認(rèn)為昆侖即壇：“昆侖二字為Ziggurat 第二三兩音節(jié)的譯音，在中國語中又稱壇……所以源于兩河的昆侖，在中國則稱壇，又可名曰封禪文化?！保?］421

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昆侖”一詞源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丁山認(rèn)為：“火山為岳，羌人謂之‘昆侖’?！保?］490程發(fā)韌在《昆侖之謎讀后感》中說：“昆侖一詞，出于西戎，有崇高與玄黑二義……昆侖之發(fā)音為K.L，由喀啦（kara）一音之轉(zhuǎn)，或作哈拉，蕃語黑也?！保?］536

在《昆侖神話意義的發(fā)明》中，杜而未也從語音出發(fā)，認(rèn)為“昆侖”起源于比較早期的語言，提出昆侖一詞與月亮有關(guān)：“《山海經(jīng)》的昆侖是月山，毫無疑義?，F(xiàn)在為更清楚起見，再證明昆侖的字義原指月亮。昆侖一詞是遠(yuǎn)遠(yuǎn)超出中國地面的。今先把諸民族關(guān)于月亮的名稱列出，然后做一比較?！保?］75他羅列了阿美語、排灣語、卑南語、藏語、彝語、爪哇語、蘇門答臘語、馬來語、波斯語等語言中“月亮”一詞，并將這些詞匯歸為三類，認(rèn)為第三類karon，hulan，hurano，kalau，koloa，kuling，ghurrah，kura，hulla，hilal，hallala，hulo，gilas，gelas，gilli，gilan，gillen，gille，gillei kunokuno，kira，korana 等是與“昆侖”音相似的一類：“昆侖的確也就是這一類字的譯音?！保?］77

從人類的遷徙歷史來看，杜而未的這一推論有一定道理。分子人類學(xué)通過對人類基因的測定得出結(jié)論，人類都是十萬年前從非洲遷徙發(fā)展而來的。走出非洲后，人類首先來到兩河流域，之后一支去向歐洲，另一支去向亞洲，從亞洲再繼續(xù)遷移到澳洲、美洲等地。從這一意義上來說，世界的語言都是同源的，只是分化之后差異有大有小而已。目前湖南湘西苗語對月亮的稱呼為［a］或［qea］①，也符合以上的這一規(guī)律，特別是與gelas②讀音非常相似。不過，湘西苗語［qea］卻是一個偏正結(jié)構(gòu)的合成詞，不是雙音節(jié)單純詞，其中［qe］是眼，［a］是月，兩者都是可以單獨(dú)使用的。筆者認(rèn)同“昆侖”一詞與月亮有關(guān)，但其構(gòu)成應(yīng)該是類似湘西苗語的這種情況。這得從日、月這兩個詞的起源說起。

從眾多語言研究的結(jié)果來看，在人類的早期，太陽與月亮都被視為人的眼睛，都以“眼”的原始音來統(tǒng)稱，“眼”的原始音后來才演化為“日”“月”。宋金蘭在《漢藏語“日”“月”語源考》中也提出日月源于“眼睛”一詞：“漢語和藏緬語言的‘日’和‘月’均來源于‘眼睛’一詞?！保?］眼，除了指動物的視覺器官之外，也指孔、窟窿，比如蟲眼、泉眼，這或許是因?yàn)樵缙谌藗儼蜒劬σ暈槟X袋上的兩個窟窿，因此，“眼”與“窟窿”同義?！翱摺雹鄣纳瞎乓魳?gòu)擬為［khlu?d］④，“窿”的上古音構(gòu)擬為［ɡru??］，雖有少許差異，但再往前追溯，兩者應(yīng)該是同源的，因?yàn)椋踘］向［k］［kh］演變是極為普遍的語音現(xiàn)象。在長期的演變過程中，“窟”保留前面的音［khu］，“窿”保留后面的音，演變成［lu］或［lo?］。因兩者同源，延伸出的詞義相同或相近，便組成雙音節(jié)詞“窟窿”。“昆侖”當(dāng)是“窟窿”的另一種記音，“昆”上古音擬音為［ku?n］，“侖”擬音為［run］。“眼”的聲符“艮”目前讀［ken］，上古音構(gòu)擬為［k??ns］，與“窟”音近?？吡囱郏奂慈赵?，因此窟窿（昆侖）即日月。

“眼”具有窟、孔、洞的詞義，而窟、孔、洞一般是圓形的，所以圓形的東西發(fā)音多與“昆侖”相似，或是“昆侖”的音變，比如骷顱（骷髏）、轱轆、葫蘆、穹隆、穹廬、喉嚨、苦。所以，如果我們把“昆”視為“眼”的意義保留，那么“侖”的詞義可能就是“眼”引申出來的圓形的含義，即車輪的“輪”。

既然“昆侖”源于天之“眼”日月，那昆侖到底是日還是月呢？抑或日月都是？從語音演變邏輯上來看，兩者都應(yīng)該有聯(lián)系，但實(shí)際上昆侖主要是指月亮。這或許是因?yàn)橐恍┛陀^條件，比如太陽過于炎熱，限制了人們?nèi)ハ胂笊裣稍谄渖暇幼?，即使日中也有三足烏的神話。但是傳說月亮上有兔、蟾蜍、桂樹、嫦娥、吳剛等，顯然對月亮的想象要遠(yuǎn)遠(yuǎn)豐富于對太陽的想象，這不能不說是月亮的溫度更滿足人們對居住的想象，這或許是昆侖最終發(fā)展到僅指月亮的主要原因。當(dāng)然，早期對月昆侖的想象與后期對月宮的想象早就分道揚(yáng)鑣了。

其實(shí)古文獻(xiàn)中也保留有昆侖與日月有關(guān)聯(lián)的痕跡?！痘茨献印さ匦斡?xùn)》云：“昆侖華丘在其東南方，爰有遺玉、青馬、視肉、楊桃、甘楂、甘華，百果所生。”［8］47整個句子敘述了方位以及“爰有”的東西，這里的“昆侖華丘”顯然是單一地名，可見昆侖被稱為華丘。華，乃是指日月光華，這一稱呼的遺留其實(shí)透露了昆侖與日月的關(guān)系。晉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昆侖丘”條云：“昆侖月精，水之靈府，惟帝下都，西姥之宇，嵥然中峙，號曰天柱。”⑤這里把昆侖說成是月精，則體現(xiàn)了昆侖與月亮的關(guān)系。

綜上，眼即窟窿，窟窿即昆侖，天眼是日月，昆侖也就是日月，加上客觀條件的限制，昆侖最終僅指月亮。

二、昆侖的轉(zhuǎn)化與西王母名稱的來源

月亮是天空中的固體，這個固體在古人眼里，也只能是由類似于人類生活的大地之石頭土壤組成。既然是一堆石頭土壤，那自然很容易被想象為一座山，一座叫眼（窟）的山，一座叫昆侖（窟窿）的山。而這座懸掛在空中的昆侖山，慢慢地為后人所不理解，逐漸附會到現(xiàn)實(shí)中的某座高山，完成了其由神話昆侖到實(shí)際昆侖的轉(zhuǎn)化。

雖然想象中的空中神話昆侖“落地”了，但是依然保留了“懸圃”的特征。所謂“懸圃”，也就是一個懸在空中的園圃。從地面遠(yuǎn)望夜空中的月亮，可以看到上面有一些陰影，似乎有花草樹木，人們很容易將月亮想象為一個園圃，這個園圃因懸掛在空中，于是稱之為“懸圃”。《楚辭·天問》云：“昆侖縣圃，其尻安在？”［9］119“縣”即“懸”，整個句子的意思是問昆侖這個懸在空中的園圃，它的托柱在哪里。也有的版本是“其凥安在”，“凥”是古“居”字，是位置的意思，整個句子則可理解為：昆侖這個懸在空中的園圃，它在哪里呢？

昆侖的原型是月亮，而西王母的原型也是月亮，她最初的神格是月神。研究西王母，可以追溯到甲骨文中東母、西母的記載，如下：

己酉卜，貞，燎于東母，九牛。（《甲骨文合集》⑥14337）（以下簡稱《合集》）

貞，燎于東母，三牛。（《合集》14339）

貞，燎于東母，三豕。（《合集》14340）

貞，□□于西母，酒豕。（《合集》14345）

壬申卜，貞，侑于東母、西母若。（《合集》14335）

這里的西母當(dāng)是后世的西王母。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不死樹贊》云:“請藥西姥，焉得如羿?！保?0］286從“請藥”這一描述來看，這里的“西姥”就指西王母，“姥”即母。這與后世的一些詩詞也能相互印證，唐代史浩《采蓮·延遍》：“西母樓閣，玉闕瑤池?！保?1］3167宋代趙頊的《瑤臺第一層》：“西母池邊宴罷，贈南枝、步玉霄。”［12］390西母與東母的對立，以及受到古人的祭祀，自然使學(xué)者們聯(lián)想到月亮與太陽，比如陳夢家以《禮記》中的“祭日于東，祭月于西”為依據(jù)，推測東母為太陽神，即東皇，西母為月亮神，即西皇［13］574。

至于為何太陽神與月亮神會被稱為東母、西母，這是出于文字通假的原因。上文已經(jīng)言明，古人將日月都稱為眼，而漢語的“眼”的原始音后來發(fā)展為“目”，當(dāng)“目”與“母”語音相同的時候，古人便將東邊的太陽神（東目）記錄為東母，將西邊的月亮神（西目）記錄為西母。正因?yàn)槲魍跄傅脑褪窃铝?，其最初的神格便是月神，所以西王母才擁有不死藥。不死藥觀念的產(chǎn)生就是因?yàn)樵孪嘤袌A缺的變化，這種變化類似于死而復(fù)活，使古人認(rèn)為月神擁有不死藥。

三、西王母住地名稱分析

西王母是月神，而昆侖又是指月亮，西王母自然居住在昆侖之上，成為昆侖的主人?！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14］466當(dāng)然，這里的昆侖已經(jīng)由神話昆侖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shí)昆侖，古人已經(jīng)將昆侖附會到現(xiàn)實(shí)中的某一山巒。

文獻(xiàn)不僅說西王母住在昆侖，還強(qiáng)調(diào)是穴居。為什么強(qiáng)調(diào)西王母在昆侖山上是穴居？學(xué)者們不是很重視這個問題，只是很自然地以為這是一種原始狀態(tài)。但這很難解釋為什么關(guān)于神穴居的描述只出現(xiàn)在西王母身上。上文論證了昆侖一詞來源于“眼”，而眼具有洞、窟窿的含義，西王母住在昆侖，也就是住在窟窿里，住在窟窿，自然是穴居。

西王母穴居的觀念一直得到繼承，后世許多地方的人都把當(dāng)?shù)氐哪骋粋€洞穴附會為西王母石室。郝懿行在注釋《山海經(jīng)》“昆侖之丘”時言：“金城郡，臨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15］34《晉書·張軌傳》：“酒泉南山，即昆侖山之體也。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即此山。此山有石室、玉堂、珠璣鏤飾，煥若神宮，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無疆之福。”［16］1074《水經(jīng)注·河水》：“南有湟水，出塞外，東徑西王母石室、石釜、西海、鹽池北?！保?7］25

我們再來分析西王母的住地玉山。《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里明確說西王母住在玉山：

又西北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有獸焉，其狀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名曰狡，其音如吠犬，見則其國大穰。有鳥焉，其狀如翟而赤，名曰勝遇，是食魚，其音如錄，見則其國大水。［15］36

關(guān)于西王母為什么住在玉山，大多學(xué)者認(rèn)為這與昆侖玉石有關(guān)。眾所周知，目前西部區(qū)域的昆侖山是一個產(chǎn)玉的地方，昆侖玉非常著名，所以學(xué)者們認(rèn)為這里的玉山即昆侖山。不過，有一點(diǎn)需要注意，《山海經(jīng)·五藏山經(jīng)》在描述山的時候往往會說這山有什么礦藏，然《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里雖說西王母住在玉山，卻沒有一字半句提及玉山有玉，甚為蹊蹺。所以，筆者認(rèn)為，此名稱并非因?yàn)橛杏癫欧Q為玉山，就像玉皇大帝并非因?yàn)樗乒苡癫欧Q為玉皇一樣。這一稱呼的來源，依然與日、月有關(guān)。

西王母在后世被稱為王母娘娘，王母娘娘的丈夫叫玉帝，或玉皇大帝。此“玉”當(dāng)與日月的原始音有關(guān)。玉帝的前身是東皇太一，東皇與西皇對應(yīng)，即日與月的對應(yīng)。西皇為西王母，為月。東皇為日，東皇太一的太陽神格已為許多學(xué)者所論及，在此不再贅述。由此可知，“玉”是“一”的音變。漢語第一人稱代詞有一個共同的語音來源，這說明第一人稱余（yu）、予（yu）、臺（yi）是有一個共同的語音來源的，也就是說，yu 與yi 是有共同語音來源的。上文已經(jīng)論證過日、月名稱源于“眼”的原始音，那么，yu 與yi 也當(dāng)源于此原始音。由此可見，西王母住在玉山，其名稱也當(dāng)由于語音所致，而不是因?yàn)榇松接杏?。最早的時候，日月不分，“玉”既可指稱太陽也可指稱月亮，所以“玉”既成了以太陽為原型的玉皇大帝的名稱，又成了月神西王母住地玉山的名稱。

再來看龜山（蛇巫之山）。還有一種說法是西王母住在龜山，因此西王母也被稱為龜母：

西王母以開皇元年正月上寅之日，乘虛泛靈，逸遨九霄，靜齋龜山，上登自然流精紫闕、金華瓊堂，游觀北窗，朝禮玄文，瞻崖思靈，心想上真。［18］177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記載的龜山與蛇巫之山是同一座山：

蛇巫之山，上有人操柸而東向立。一曰龜山。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15］168

如今看到的“海內(nèi)四經(jīng)”綜合了不同版本，因此文中有“一曰”的說法，“一曰龜山”即另一個版本把“蛇巫之山”說成是龜山。

有學(xué)者認(rèn)為龜山與西王母的關(guān)聯(lián)是在六朝時期：“以‘龜’為山名，在道教以前已然存在，但其得名之緣起大多不可考。惟六朝上清經(jīng)派其創(chuàng)造的龜山有明確的詮釋，并將西王母與龜山相結(jié)合，形成上清經(jīng)派特有的龜母說?！保?9］這等于認(rèn)為，之所以說西王母住在龜山，是六朝上清經(jīng)派的撮合之作。這只能說是根據(jù)文獻(xiàn)記載得出的結(jié)論，但從語音來分析，龜山之說與日月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有其產(chǎn)生的語音依據(jù)。

“眼”的聲旁“艮”上古音構(gòu)擬為［k??ns］，而“龜”上古音構(gòu)擬為［kw?］，兩者十分接近。上文已經(jīng)證明，日月的語音是由“眼”演變過來的，因此可以說，“龜”的古音曾經(jīng)與日月古音相同或近似。正因?yàn)槿绱耍斏揭簿统闪死錾降牧硪环N稱呼。這從龜、圭的讀音也能得到佐證，圭上古音構(gòu)擬為［kwe?］，與龜?shù)纳瞎乓魳?gòu)擬［kw?］很接近，而且龜、圭目前同音，“圭”因?yàn)榕c“月”同音，才導(dǎo)致了古人傳說月亮上有桂樹、有蛙。桂、蛙都是以“圭”為聲旁的字。簋，目前讀gui，其古音當(dāng)與“艮”有關(guān)，即與“眼”有關(guān)。另外，“遺”目前讀yi，但其聲旁讀gui，這也說明yi 與gui 可以互變。上文說了，yi 指日月，所以gui 也可以是日月的意思。龜山就是昆侖山，只不過由于文字的不同，導(dǎo)致后人不明其義，認(rèn)為是兩座不同的山，但依然保留很多與昆侖山相同的元素。《云笈七簽》卷八《三洞經(jīng)教部·釋九靈太妙龜山元箓》載:“龜山在天西北角，周回四千萬里，高與玉清連界，西王母所封也?！保?0］150說的就是龜山的地理位置在西北，與昆侖山一樣。

龜山也叫蛇巫之山，“蛇”是個多音字，可讀she，也可讀yi，如委蛇，讀weiyi?！对娊?jīng)·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楚辭·離騷》：“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倍鴜i是某些地區(qū)“日”的稱呼，比如山東煙臺等地就把太陽叫yi。蛇，其聲符為它，“蛇”與“它”的上古音擬音均為［ha?l］或［lal］，同屬漢藏語系的苗語湘西方言“月亮”一詞依然叫［a］，可見“蛇”與“月”在語音上原來很接近，這可佐證“蛇”音原來與日月的音關(guān)系密切?！拔住鄙瞎乓魯M音為［ma］，此音與西王母的“母”同源。另外，“巫”與“吾”目前同音，而“吾”與“我wo”同語源，所以蛇巫即yi-wo，也就是羲和、羲媧，是日月的意思。

再來看弇山（弇茲山、崦嵫山）。關(guān)于西王母居于弇山，《穆天子傳》卷三云：

天子遂驅(qū)升于弇山，乃紀(jì)其跡于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名）曰西王母之山。［21］6

弇山也叫弇茲山，“弇茲”即《離騷》中的“崦嵫”，《楚辭·離騷》云：“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保?2］22崦嵫是傳說中日落之山。

弇山之“弇”，上古音構(gòu)擬為［k??m］，“眼”的聲旁“艮”上古音構(gòu)擬為［k??ns］。日月名稱由“眼”演變而來，可見弇山也可以解釋為日月山。

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23］57

少廣，西極山名也。王母太陰之精也，豹尾虎齒，善笑。舜時，王母遣使獻(xiàn)玉環(huán)。漢武帝時，獻(xiàn)青桃。顏容若十六七女子，甚端正。常坐西方少廣之山，不復(fù)生死，故莫知始終也。［24］89

時有神人西王母者，大陰之精，天帝之女，人身虎首豹尾，蓬頭戴勝，顥熊白首，善嘯，石城金臺而穴居，坐于少廣山。有三青鳥常取食。此神人西王母慕黃帝之德，乘白鹿來獻(xiàn)白玉環(huán)。［25］11

關(guān)于西王母住陰山，漢司馬相如《大人賦》云：

低回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26］1137

少廣之“廣”，上古音擬為［?am?］，嫦娥之“娥”的上古音擬為［?a?l?］，兩者十分接近。嫦娥之“娥”源于月的語音演變，“月”的上古音為［?od］，因此少廣之“廣”當(dāng)與月有關(guān)。廣的繁體字“廣”以黃為音符，黃、皇同音，與光同源，所以，少廣與太皇可以說是一種對應(yīng)的稱呼?！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云：“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保?6］125古“泰”“太”字通，“泰皇”即太皇、太廣。一開始日月語音未分，以方位的東、西別之，比如東目（母）、西目（母），或以太、少別之，如太昊、少昊。以此推之，少廣可能是類似稱呼的遺留，即以太廣（皇）稱呼太陽，以少廣（皇）稱呼月亮。西王母為月亮神，自然“坐乎少廣”。《南華真經(jīng)注疏》說少廣是“西極山名也”，是極為正確的，而且說“王母太陰之精也”，顯然是把西王母視為月神，月神住在西方，合乎想象。

至于陰山，只是因?yàn)楣湃藢θ?、月的陰陽性質(zhì)區(qū)分。一般認(rèn)為太陽是陽，月亮是陰。西王母是月亮神、太陰神，正如上文所引的“王母太陰之精也”，“時有神人西王母者，大陰之精”。所以，西王母所居住的山理所當(dāng)然就為陰山，而不是陽山。

綜上所述，無論文獻(xiàn)上記載西王母居住在昆侖，還是玉山、龜山、蛇巫之山、弇山，還是少廣，都是由于日月名稱的演變所致。至于陰山這一名稱，則是古人將日月區(qū)分為陰陽，西王母為太陰神，故居住于陰山。

注釋

①本文標(biāo)音時加括號［ ］的為國際音標(biāo)。②本文標(biāo)音時不加［ ］的為漢語拼音或其他拼音文字。③從語音上看，窟［khlu?d］與孔［khlo???］這兩個詞當(dāng)是同源，雖然上古音構(gòu)擬已出現(xiàn)一點(diǎn)差異，但再往上追溯，應(yīng)該是同一個音分化而來的。④本文的上古音構(gòu)擬均采用鄭張尚芳的構(gòu)擬，請參考漢典，https://www.zdic.net/。⑤詳見張溥編：《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卷五十七晉郭璞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39 頁。⑥參考郭沫若主編《甲骨文合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