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祥琴
“偏衣金玦”事件是《左傳》中的經(jīng)典故事,也是《漢書·五行志》的重要素材?!蹲髠鳌贰妒酚洝窋⑹孪鑼崳欠菍﹀e昭然若揭。然而,班固的《漢書·五行志》卻將其附會為“服妖”,納入到五行、五事的解釋系統(tǒng)中,這不僅使該事件蒙上一層神秘面紗而且是非曲直模糊難定。班固這樣解釋歷史,并非是罔顧事實,而是其撰述需求決定的,是《漢書·五行志》“明吉兇、釋休咎”性質的體現(xiàn)。
故事發(fā)生在春秋魯閔公時期的晉國,晉獻公有子八人,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賢行”,晉獻公“及得驪姬,乃遠此三子”[1]1641。偏衣金玦正是晉獻公心遠太子申生的重要表現(xiàn)。《左傳》原文敘事如下:
大子帥師,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狐突御戎,先友為右。梁馀子養(yǎng)御罕夷,先丹木為右。羊舌大夫為尉。先友曰:“衣身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子其勉之!偏躬無慝,兵要遠災,親以無災,又何患焉?”狐突嘆曰:“時,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其衷,則佩之度。今命以時卒,其事也;衣之尨服,遠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服以遠之,時以之;尨,涼;冬,殺;金,寒;玦,離;胡可恃也?雖欲勉之,狄可盡乎?”[2]1788-1789
該故事講的是晉獻公派太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命狐突為太子駕車,先友擔任護衛(wèi);罕夷統(tǒng)帥下軍,梁馀子養(yǎng)為其駕車,先丹木擔任護衛(wèi);羊舌大夫擔任軍尉①?!蹲髠鳌返挠涊d情節(jié)豐富、事實清楚,司馬遷參照《左傳》的材料撰寫了《史記·晉世家》,將《左傳》按年代分散記錄的事實作為獨立單元集中書寫,從而客觀生動地復述了故事的情節(jié),“偏衣金玦”便是該故事中重要的歷史環(huán)節(jié)之一。一支整裝待發(fā)的軍隊,因國君的“衣之偏衣,佩之金玦”,而引發(fā)申生手下眾將的疑慮與爭議,紛紛認為此次出征兇多吉少。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何謂偏衣?《史記》裴骃集解引服虔曰:“偏裘之衣,偏異色,駁不純,裘在中,左右異,故曰偏衣?!庇忠蓬A注曰:“偏衣左右異色,其半似公服。”[1]1644《漢書·五行志》引顏師古注曰:“偏衣,謂左右異色,其半象公之服也?!保?]1365《禮記·玉藻》曰:“衣正色,裳間色?!逼渲械恼盖唷⒊?、黃、白和黑色。由此看來,偏衣是以中縫為界,左和右分別為不同顏色的上衣,晉獻公為即將出征的兒子準備了這種兩色衣,從而引起眾將領的憤懣,狐突就是典型代表,他嘆曰:“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其衷,則佩之度。”狐突的感嘆看似是一個服飾問題,其實質可能與復雜的政治斗爭和文化觀念有關。
在以禮儀之邦著稱的中國古代,冠帶服制不僅是為了實用和美觀,更是彰顯身份地位和維持社會秩序的重要工具。關于衣裳,《說文·衣部》解釋道:“衣,依也,上曰衣,下曰裳?!币路猩舷轮郑仙泶┑姆Q作衣,下身穿的稱作裳。上古時期華夏族的服裝是以“上衣下裳,束發(fā)右衽”為特點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服裝方面明顯的變化是深衣和胡服的出現(xiàn)。深衣即是將不相連的衣和裳連在一起,即所謂“被體深邃”,故稱深衣。古代貴族重視衣的顏色,正如孫機所說:“當時貴族衣用正色,裳用間色?!保?]96-97也就是說,貴族上身穿的衣服崇尚一色,下身穿的衣服可以是兩色。實際上,在古代,人們以純色為貴,《禮記·月令》是記錄一年十二個月政令執(zhí)行規(guī)范的,天子每個時節(jié)衣服皆為不同顏色的純色組成,每個時節(jié)天子的衣服都有固定的顏色。如:“孟春之月……天子居青陽左個,乘鸞路,駕倉龍,載青旗,衣青衣,服倉玉,食麥與羊,其器疏以達?!保?]1355《禮記·玉藻》敘述衣裳顏色的要求時講道:“士不衣織,無君者不貳采,衣正色,裳間色?!被适献⒃疲骸罢^青、赤、黃、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謂五方間色也?!保?]1477正如文中狐突感嘆“服其身,則衣之純”等語,據(jù)楊伯峻解釋:“古代戎服,尤貴一色,故謂之均服?!保?]207據(jù)此看出,古人衣以純色為貴。晉獻公給太子兩色的衣服,是心知肚明的故意為之,是公開的貶低、蔑視和無言的暗示。
衣服還是身份的表征,在等級社會中,“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是基本常識?!兑住は缔o下》說:“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闭f明中國很早就有服飾制度,且與國家治理層面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逗鬂h書·輿服志》:“夫禮服之興也,所以報功章德,尊仁尚賢。故禮尊尊貴貴,不得相逾,所以為禮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順禮也。順則上下有序,德薄者退,德盛者縟?!保?]3640《左傳》閔公二年狐突所感嘆的“衣,身之章也”句,顏師古注曰:“衣,所以明貴賤?!保?]1365在古代中國,衣服是身份地位的彰顯,統(tǒng)治階級的穿戴用度都是有所規(guī)定和要求的。在這樣一種文化氛圍中,衣冠穿戴都具有政治意義。既然衣服具有政治效應,晉獻公賜“偏衣”與申生,其心跡已表露無疑,申生手下包括狐突在內的人們的議論紛紛,正是基于對傳統(tǒng)衣制文化深刻理解的基礎上,對獻公用意心知肚明而生憤懣的表現(xiàn)。
何謂金玦?《說文·玉聲》:“玦,玉佩也?!薄墩f文·玉部》:“玦,環(huán)之不周者?!笨梢?,玦是一種以玉為材質留有缺口的圓形佩飾?!段倪x·湘君》有“捐余玦兮江中”之語,呂延濟注曰:“玦、佩,皆朝服之飾?!保?]618《文選·與鐘大理書》有“稱君侯昔有美玦”之語,呂延濟注曰:“玦,帶飾,美玉為之?!保?]788《荀子·大略》也講道“絕人以玦”,楊倞注曰:“玦,如環(huán)而缺?!保?]322又據(jù)《廣韻·音韻》:“玦,佩如環(huán)而有缺。逐臣賜玦,義取與之訣別也?!睋?jù)此可知,玦是以美玉為材質的裝飾物,有離別、訣別之意。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文化意義上的玦,曾是先王送給臣子的祥瑞之物,如《楚辭·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句,王逸注曰:“玦,玉佩也。先王所以命臣之瑞,故與環(huán)即還,與玦即去也?!贝颂幍摹碍h(huán)”,據(jù)《說文·玉部》:“環(huán),璧也?!薄秶Z·晉語二》:“驪姬使奄楚以環(huán)釋言?!表f昭注曰:“環(huán),玉環(huán)。環(huán),還也?!保?0]193可見環(huán)、玦皆是以玉為材質可以佩戴的飾物,人們賦予它們的文化寓意卻是不同甚至相反的,前者是返回、相聚之意,后者則有送別、離別的惋惜之情。如果說《楚辭·九歌·湘君》之“捐余玦兮江中”句,按王逸注為“玦,玉佩也。先王所以命臣之瑞”看,玦是玉佩,是祥瑞之物,是王給予離別的臣以美好的祝福,其言辭間帶有惋惜、不舍之意。那么,晉獻公以“金玦”賜申生,是否暗示嫌棄、廢黜之意呢?何謂“金玦”?《史記》裴骃集解引服虔曰:“以金為玦也?!表f昭注曰:“金玦,兵要也。”[1]1644《漢書·五行志》引顏師古注曰:“金玦,以金為玦也?!保?]1365另據(jù)楊伯峻解釋:“玦,古代佩身之物,形如環(huán)而缺,多以玉為之,而金玦則以青銅為之。”[6]269玦指半環(huán)形且有缺口的佩玉,而金玦則是用青銅制成的半環(huán)形帶有缺口的佩飾。古代以玉為貴,且常將其與君子相聯(lián)系,顏師古曰:“佩玉者君子之常度。”[3]1365太子出征,國君所賜偏衣不正,所賜金玦非玉,兩件具有象征意義的物品皆不倫不類,預示著獻公對太子的不滿和廢黜之意。
由此可知,晉獻公“偏衣金玦”賜申生,看似是讓太子討伐東山皋落氏,實則體現(xiàn)了晉獻公借禮制語言表達“絕人”“訣別”之義,即希望申生“去齊勿還”?!蹲髠鳌窋⑹缕綄?,情節(jié)完整。針對這件事各大臣的認識解讀也是從傳統(tǒng)禮制角度出發(fā),沒有刻意的修飾和夸誕,更沒有神學化的附會。
通過上述討論,我們確知發(fā)生于春秋閔公二年的“偏衣金玦”故事,是晉獻公受驪姬蠱惑謀害太子的重要事實,在衣冠禮制治國的古代,賜偏衣、予金玦本身就暗示著國君對當事人的拋棄和訣別,這樣的歷史敘事是符合以禮治國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點的?!捌陆皤i”事件從發(fā)生直至司馬遷時期,人們對其闡釋皆是從譴責晉獻公無情、昏聵的角度出發(fā),如司馬貞《史記索隱》對這件事的看法是:“獻公昏惑,太子罹殃?!保?]1644這樣的解釋自然符合他們的撰述需要,也是與傳統(tǒng)的歷史知識和文化認識相契合的,正如劉家和先生所感嘆:“一個人不管多么杰出,他的知識都必須以傳統(tǒng)的知識為起點,而要確立這個起點,就不能不從共同體的知識形成的歷史中學;他的品格都必須以傳統(tǒng)的標準為起點,而要確立這個起點,就不能不從共同體的道德形成的歷史中學。”[11]26
《漢書·五行志》是班固的首創(chuàng),他將“偏衣金玦”放在五事(貌、言、視、聽、思)之“貌”部,并賦予其“服妖”的解釋,這一神秘化的解釋離不開傳統(tǒng)知識的引導,也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緊密相關。以下是《漢書·五行志》記載的“偏衣金玦”的全文,其文曰:
《左氏傳》愍公二年,晉獻公使太子申生帥師,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狐突嘆曰:“時,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其衷,則佩之度。今命以時卒,其事也;衣以尨服,遠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服以遠之,時以之,尨涼冬殺,金寒玦離,胡可恃也!”梁馀子養(yǎng)曰:“帥師者,受命于廟,受脤于社,有常服矣。弗獲而尨,命可知也。死而不孝,不如逃之。”罕夷曰:“尨奇無常,金玦不復,君有心矣?!焙笏哪?,申生以讒自殺。近服妖也。[3]1365
《漢書·五行志》裁取前人材料,全文只選取這段話以為解釋,沒有《左傳》《史記·晉世家》等輔助資料,沒有相關的歷史背景知識,很難讀懂這段話的意思。那么,《漢書·五行志》為什么只選取這一段話呢?這需要討論《漢書·五行志》的撰述結構和歷史內涵。
《漢書·五行志》有兩個系統(tǒng):一是按照五行即金、木、水、火、土失常所帶來的災異寫的;另一是按照五事即貌、言、視、聽、思失常所帶來的災異寫的。為什么會有兩個系統(tǒng)?這與最早解釋五行、五事的《尚書》之《洪范》篇有關。據(jù)《洪范》記載,武王克商后,向商朝貴族箕子詢問治國“大法”,箕子所講的一番道理即為《洪范》。其中箕子列舉了九種治理國家的重要經(jīng)驗,也就是“九疇”,其中的第一疇為五行、第二疇為五事:“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薄拔迨拢阂辉幻玻谎?,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此處的五行與五事是平行的,分別講的是自然界中對人類社會極其重要的五種物質的屬性,以及作為人的五種重要的行為規(guī)范,并沒有任何神秘性的傾向?!逗榉丁返诎水犑鞘鳎簿褪歉鞣N象征:“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敘,庶草蕃廡。一極備,兇;一極無,兇。曰休征:曰肅,時寒若?!痪陶鳎涸豢瘢阌耆??!煌跏∥q,卿士惟月,師尹惟日?!保?2]188講的是自然界的各種天象如雨、熱、陽光、寒、風等,這些天象如果按正常秩序來臨,則農植物豐茂,天下太平,就是休征。反之,如果雨、熱等表現(xiàn)過多,即為失常,就是咎征,其中避免失常的辦法則在于統(tǒng)治階級的行為表現(xiàn)。漢代以后,五行、五事與庶征之間被帶有陰陽家色彩的儒生們發(fā)揮,相互之間被構建出一套緊密的關系,而其中的理論基礎則是“天人感應論”[13]130。這種學說認為全宇宙是一個整體,如果一部分有毛病,其他部分必然有反應。君主的惡行會使“上天”發(fā)怒,這種怒會以異常的自然現(xiàn)象表現(xiàn),也是“上天”給君主的警告。
《漢書·五行志》正是憑借天人感應的理論,運用傳統(tǒng)文化中已形成的天、地、人三者間所具有的相互聯(lián)系演繹、發(fā)揮而成。古代的“天”意指復雜,此處重點指各種自然現(xiàn)象,如風、雨、雷和地震之類,“地”指地上盛產的物品和所承載的包括人的認識、觀念和倫理等的集合體,而《漢書·五行志》所看重的是與政治統(tǒng)治相關聯(lián)的部分。在五行家看來,如果天、地、人相互配合、相互協(xié)調,則各種符瑞不斷;反之,如果天人不合,尤其是人若違背世間常理,則上天會降下各種懲戒。若與此后的《宋書·符瑞志》對比研究,我們會發(fā)現(xiàn),《漢書·五行志》主要講“懲戒”,試圖利用“反面說教”的方式給君主種種懲戒性的暗示;而《宋書·符瑞志》則試圖通過天示符瑞的方式,以暗示清明政治的美好,或新建政權的合法性[14]55。由此可見,將“偏衣金玦”選入“服妖”,不是隨意為之,而是與作者對這條史料的需求有關。正如彭剛指出的歷史學家選擇什么樣的歷史事實進入自己所要構建的歷史解釋,依賴于他關于相關事實對于自己論題重要性的判斷[15]。班固以神秘化的方式解釋“偏衣金玦”事件,正是因為這件事涉及君臣、父子不和,上下關系違背了歷史常理。按《漢書·五行志》的說法,“偏衣金玦”近似服妖,申生自殺是妖孽作祟的結果,這種解釋是在天人感應基調上建立一種因果關系。這種解釋在科學昌明的現(xiàn)代人看來,不僅牽強附會而且荒誕離奇。然而這種解釋卻是符合《漢書·五行志》之要求的,也是其本質的體現(xiàn)。這是班固選擇“偏衣金玦”入史,賦予其神秘化解釋的歷史根源。那為何會編入“服妖”呢?
何謂“服妖”?在講到服妖產生的依據(jù)時,《漢書·五行志》引《五行傳》曰:“貌之不恭,是謂不肅,厥咎狂,厥罰恒雨,厥極惡。時則有服妖,時則有龜孽,……唯金沴木。”即服妖是“貌之不恭”的直接后果。那什么是貌之不恭,同書進一步解釋道:“貌之不恭,是謂不肅。肅,敬也。內曰恭,外曰敬。人君行己,體貌不恭,怠慢驕蹇,則不能敬萬事,失在狂易,故其咎狂也?!L俗狂慢,變節(jié)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3]1352-1353這段話是說人君(或統(tǒng)治階級)容貌的不恭敬,類似失去了行為方面的嚴肅性,其結果會產生癲狂的行為或違背常理的事情,自然界就會予以“恒雨”等災害懲戒;表現(xiàn)在服飾方面,行為的狂慢和風俗的移易等,皆可導致服飾的反常,其結果即是“服妖”,這些異象的產生根源皆在貌的不肅靜層面。
如此看來,服妖是與“貌”相關的一個結果。古代關于“貌”的解釋是多層面的,如正式提到“貌”之概念的《洪范》講道“一曰貌”,是說“貌”是“五事”之首,孔穎達對此疏為“貌是容儀舉身之大名也”,孔氏的解釋已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容顏,而是上升與行為品行、身份地位相關的禮儀層面?!盾髯印ご舐浴酚小拔拿睬橛?,相為內外表里”,楊倞注曰:“貌,謂威儀。”[9]328《說苑·修文》進一步解釋為:“貌,若男子之所以恭敬,女子之所以姣好也?!保?6]562各種文獻對“貌”的解讀雖多方面,然總不離容貌的莊重、嚴肅,行為舉止的威儀、美好,影射到服飾層面就是衣服要符合身份,合乎時代的文化主流和某些保守者的審美要求。否則,便是有傷風化,離經(jīng)叛道,上天也會降下災異。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要素下,班固選擇“偏衣金玦”作為證據(jù),并將其放在《漢書·五行志》五事之“貌”的“服妖”類。
綜上可知,班固利用天人感應學說使世間萬物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性,并通過相互演繹的方法,使他們之間建立征應關系。其方法是利用中國豐富的歷史素材,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進行選取,按照預先涉及的邏輯框架分別放入不同的區(qū)間,利用天人感應的思想,使他們之間形成因果關系,這樣就形成了一套以神秘化為基礎的解釋體系,其目的在于以歷史的經(jīng)驗為當前治世提供某種借鑒。
“偏衣金玦”事件,從本質上講是統(tǒng)治階層內部爭權奪利的斗爭,因這件事對晉國的前途命運非同小可,因此作為歷史事實記載在《左傳》《史記》等史籍中。然而,與以往史家如實記事不同,班固將其納入《漢書·五行志》,賦予其神秘化解釋。班固這一做法固然受漢代陰陽之學、讖緯之論的影響,有曲意附會的嫌疑。那么,作者為何要這樣敘事和附會,其中包含著作者怎樣的思路和意圖?有學者指出:“歷史分析和歷史敘事(至少在優(yōu)秀的作品中)原本是不可分割地結合在一起的?!保?7]5班固如此分析“偏衣金玦”事件是否受《漢書·五行志》整個撰述宗旨的影響,在《漢書·五行志》中,歷史事實與歷史分析又是如何結合在一起的呢?
“以傅《春秋》”的撰述旨趣,是《漢書·五行志》立論的歷史依據(jù)?!稘h書·五行志》是班固新創(chuàng)的志書,班固指出其撰述意圖是“以傅《春秋》”,顏師古注曰:“傅讀曰附,謂比附其事。”[3]1317以《春秋》旨趣來比附自己撰寫《五行志》的理由,可見,作者在指導思想上具有與《春秋》相通的一面。關于《春秋》的性質,孟子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庇终f:“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保?8]2714-2715孔子結合魯國史書編纂《春秋》,并清楚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通過史書的書寫對亂臣賊子進行鞭笞與匡正,以表達他對以禮樂為基礎的統(tǒng)治秩序的向往。對孔子以實現(xiàn)政治理想而撰述歷史的手法,司馬遷總結得很明確,他說:“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保?]3297在回答壺遂提問時司馬遷又補充道:“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保?]3297由此可知,《春秋》作為紀實的史學著作②,孔子的真實意圖卻在致用即“微言大義”方面,歷史事實只是其實現(xiàn)以“王事”為中心的敘事手段而已,《春秋》只是作者將政治理想賦予歷史的形式而已[19]。
班固的《漢書·五行志》為仿效《春秋》,在文字表達上不惜附會,如《春秋》一書講述了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至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十二公共計242年間的歷史,巧合的是,《漢書·五行志》也撰述了從漢高祖至王莽時期十二位皇帝之間的歷史,這種情景完全有可能是作者追隨比附的結果。不僅如此,班固在陳述撰修《漢書·五行志》的意圖時指出:
《河圖》命庖,《洛書》賜禹,八卦成列,九疇攸敘。世代實寶,光演文武,《春秋》之占,咎征是舉。告往知來,王事之表。[3]4243
《宋書·五行志》開篇也說:
自黃初以降,二百余年,覽其災妖,以考之事,常若重規(guī)沓矩,不謬前說。又高堂隆、郭景純等,據(jù)經(jīng)立辭,終皆顯應。闕而不序,史體將虧。今自司馬彪以后,皆撰次論序,斯亦班固遠采《春秋》,舉遠明近之例也。[20]879
班固的“告往知來,王事之表”和沈約的“舉遠明近”思想,與上述孔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的理論如出一轍。唐人劉知幾評價《漢書·五行志》的撰述意圖說:“斯志之作也,本欲明吉兇,釋休咎,懲惡勸善,以戒將來?!保?1]552劉氏的評論話語不多,卻一語中的,班固《漢書·五行志》最重要的意圖正在于現(xiàn)實。當代學者向燕南、游自勇也對《五行志》的撰述意圖,從不同角度和立場進行了揭示。向燕南指出:“《五行志》決不是簡單的所謂天人感應的囈語,而是寄托了班固沉重憂患意識的篇章,是班固用以展開現(xiàn)實批判的一種途徑?!保?2]游自勇也說:“《漢書·五行志》的思想內核里,《春秋》居于核心地位?!薄啊洞呵铩繁疽庠谟诟嬲]君臣,而班固創(chuàng)立《五行志》旨在闡發(fā)‘春秋大義’,并借以警示君臣?!保?3]由此可見,《漢書·五行志》絕非“迷信大本營”[24]343,而是遵循孔子舊跡,試圖通過對過去歷史事實的重新解讀,為當代或未來提供某些治國之道。這種解釋歷史的方法,在科學昌達的今天看來是荒唐的,然而在陰陽、讖緯之學盛行的漢代,卻是一條警戒帝王的有效途徑。
“明吉兇、釋休咎”的歷史解釋方法,是班固實現(xiàn)政治意圖的途徑?!捌陆皤i”事件入選《漢書·五行志》“服妖”類,絕非偶然,這與班固撰述旨趣之間必然有某種一致性,歷史事實本身與史學需求之間的某種一致性,是該事件進入“服妖”類的必要條件。要充分認識該事件入選的歷史實情,需要澄清作為一場服飾活動何以被冠以“妖”的解釋,這就需要從歷史觀念談起。什么是“妖”,《左傳》宣公十五年說:“反其常性即是妖也?!笨梢姡诠湃诵哪恐?,“妖”代表著某種事物所處的非正常狀態(tài)。班固這樣論述“服妖”的成因:“風俗狂慢,變節(jié)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保?]1353也就是說,風俗的變易等原因導致的“剽輕奇怪”的服飾風格,即為“服妖”。班固的這一論斷,得到后世人們的靡然影從或進一步發(fā)揮。例如《南齊書·五行傳》引《貌傳》曰:“民多被刑,或形貌丑惡,風俗狂慢,變節(jié)易度,則為輕剽奇怪之服,故曰時則有服妖?!笔捈J為:“大臣奸軌,民為寇盜,民多被刑,則其服(妖,服)妖者,輕剛漂泆暴慢之服,以象風氣之化也?!保?5]80此處的“服妖”又與統(tǒng)治者的奸詐狡猾、濫用刑法以及老百姓偷盜被刑的混亂局面聯(lián)系起來,由此得出,時代愈晚,“服妖”所包含的內涵愈加復雜、豐富。要之,所謂的“妖”就是超出人們認知的那些不合常規(guī)的部分,所謂“服妖”,實際上是民眾在服飾、儀容、車馬、發(fā)式等多個層面出現(xiàn)的那種與傳統(tǒng)風俗禮儀、價值觀念嚴重背離的非正常狀態(tài)。
“偏衣金玦”事件,以兩種不同顏色做成的衣服和青銅制成的玦賜太子,這與傳統(tǒng)文化崇尚純色、玉玦是決然不同的,這種反常的歷史題材與“服妖”敘事的相契合,也是其成為《漢書·五行志》借以發(fā)揮的有效證據(jù)。這樣的歷史事件,在《漢書·五行志》中還有很多,“好聚鷸冠”便是其中著名的一個?!稘h書·五行志》撰述道:“《左氏傳》曰,鄭子臧好聚鷸冠,鄭文公惡之,使盜殺之,劉向以為近服妖者也?!保?]1366這其實也是一個有深刻背景的歷史故事,然《漢書·五行志》卻省略了《左傳》《史記》中的詳細介紹,使人感到子臧被殺只是因為服飾的不合禮制,是天示懲罰的因果體現(xiàn)[26]。據(jù)此,足見服飾文化在社會身份認同方面的重要地位?!逗鬂h書·輿服志》講道:“非其人不得服其服?!保?]3640《新書·服疑》有云:“天下見其服而知貴賤?!保?7]47子臧是一位政治上失勢的貴族公子,避禍他鄉(xiāng),無所事事而“好聚鷸冠”,卻僭越禮制,犯了服飾上的大忌,最終招致殺身之禍,《左傳》作者解釋為“服之不衷,身之災也”,就是沒穿對衣服而引起災禍?!稘h書·五行志》卻忽略事件的原委,只是依據(jù)子臧喜歡戴的頭飾不符合其身份,而判定為“服妖”。這樣闡釋歷史的方法,實際上,正是《漢書·五行志》強調“明吉兇、釋休咎”的具體表現(xiàn)。這些材料的入史,是班固有目的的選擇,正如彭剛所言:“歷史事實是以日常語言表述的方式進入歷史學實踐的。以語言結構的形式出現(xiàn)的歷史事實,就并非單純事實的呈現(xiàn),而往往帶上了特定的價值觀、意識形態(tài)立場、言說者個人的偏好等等,換言之,其中就常常包含了人們通常歸之于解釋性的因素?!保?7]“偏衣金玦”入“服妖”正是借助該事件以“明吉兇、釋休咎”的結果。
綜合上述,圍繞“偏衣金玦”事件而產生的種種解釋,皆是從禮制角度出發(fā),而班固卻以“服妖”冠名,使其具有神秘化的意義。實際上,在《漢書·五行志》中,“偏衣金玦”只是一個視角,一種基于人們熟知的歷史事實認知基礎上的另類闡釋。作者的意圖不在事實本身,而在這件有違常制的服飾事件給后世的經(jīng)驗與警示。這種解釋歷史的方式是《漢書·五行志》“以傅《春秋》”的撰述意圖決定的,正如白壽彝先生所講:“史書體裁是史書在表述上的形式?!薄笆窌w裁的問題并不完全是技術問題,這里有一個如何正確反映客觀歷史的問題?!薄皬目陀^上說內容也往往決定了體裁?!保?8]138-139《漢書·五行志》不只是單純的運用天人感應的理論推衍事物的聯(lián)系,而是有著自身的使命,承擔著匡正是非、以明善惡的歷史責任。在本質上類似帝王的教科書,也是政治上層與普通民眾之間聯(lián)系的有效途徑。
注釋
①根據(jù)顏師古注,此次申生攻伐的是皋落氏。參見《漢書·五行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365 頁。②劉家和指出:“古人很重視《春秋》,它基本上是記實的?!眳⒁妱⒓液停骸妒穼W、經(jīng)學與思想——在世界史背景下對于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的思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