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
老是一個人,老是在大清早出來。
一定推著輪椅。
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三把輪椅。
有一把,晚上就停在樓頭的路拐角處。蒙著塑料布,鼓凸的樣子,猛一看,有些恐怖。
總是推著輪椅走。
看樣子他能走;看樣子他的輪椅就是推著走用的。
竟然有三把輪椅。
三把輪椅,輪換著推。
為什么置辦了三把輪椅?我始終沒有弄清楚。這世上的糊涂事多了,不一定都有答案。我不能去問他:你為什么置辦三把輪椅?那太唐突了。也不能問他:你為什么不坐輪椅,而是推著輪椅走?他要是說,我愿意,我喜歡。
這算不算答案?
夏天,有時候在中午,他把輪椅停在銀杏樹下。這時候,他才會躺上去。他的輪椅靠背,能放下來。他躺的時間不長,我走過去,人和輪椅還在,走過來就都不見了。
一個怪老頭。
有一次,他坐在單元樓前,在一個本子上認(rèn)真描畫,我走過去時瞄了一眼,是在制圖。是那種機(jī)械圖。制圖干什么?我不能問,怕自討沒趣。不過,真沒見他干什么,尤其沒見制作輪椅。估計這是他以前從事的專業(yè),畫圖,單純就為了消磨時間。
一個孤獨的老頭。
我又錯了,有幾次,分明看見他和一個年紀(jì)相仿的女人一起走,還說說笑笑的。
看得出來,是老兩口。
可是,在平日里,老頭依然是推著輪椅走。依然是一個人,和他的輪椅。
院子里的草坪中間,有幾個窨井蓋。
每天都有一個老女人,提著各種袋子,往上面放吃的。大多是小米,也放一些瓜子、花生。
看到麻雀、灰喜鵲在上面啄食,就會想起這是老女人的善舉。
善舉總是讓人敬重。
老女人有些駝背,連穿的衣服,看上去都很陳舊。
可是,如果老女人和偶爾路過的人不經(jīng)意間對視,就總是羞澀的樣子,難為情的樣子。
她的表情,也總是愁苦的,沉重的。
如果她有放不下的心事,通過喂鳥,應(yīng)該能得到舒緩,應(yīng)該就能轉(zhuǎn)移不愉快的情緒。
可是,她依然背負(fù)著什么思想包袱,依然是郁郁的神情。
喂鳥這件事,也一直在堅持。
畢竟,這是她每天最看重的事情,這似乎成了她的功課,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項內(nèi)容。
如果不喂鳥,她會怎樣度過一天又一天?
這個,我無法也不愿去假設(shè)。
立冬了,冷風(fēng)一場接著一場,落葉紛紛,落葉滿地。
樹木在脫衣服,人卻到了添加衣服的時節(jié)了。
在超市背后的巷子,看到一張寫著“改衣服”的大牌子,走過去,找不見店面,按照上面的電話打過去,人還在紡織城。
第二天,人就過來了。
是個陜北小伙子,來西安18年了。
我有兩件棉外套,減肥后穿著肥大,雖說有些年頭了,看著卻還有八成新,就沒有舍得扔掉。一直打算改一改再穿,卻找不到能改衣服的地方。
這也算一種相逢不如偶遇吧。
都是干脆人,價錢很快就談妥了。小伙子拿尺子量,在紙上記,答應(yīng)在十天內(nèi)完工。
知道小伙子在紡織城沒有店面,只是住在那里。就靠著口碑,靠在城里其他地方立牌子宣傳,活計一直不斷。
小伙子說,他這是純手工,如今做這個的人少。
過去,許多和普通人的生計關(guān)聯(lián)的手工,往往都意味著老氣,落伍,光顧的,也都是一些過樸素日子的人。
被時髦和現(xiàn)代的物質(zhì)充斥的街面,似乎消失了的手工,其實,一直存在。
其實,手工是溫暖的,值得信任的。也是無法替代的。
我希望,像這個陜北小伙子這樣的手工,不要失傳。
十多年了,天熱天冷,在菜市場擺攤賣菜的,卻還是這些人。十多年了,他們的營生,就是賣菜。好像他們天生就是賣菜的。不過,既然沒有放棄,沒有轉(zhuǎn)向其他門路,也說明,他們只能賣菜。
只有賣菜,才能支撐起他們的日子,才能讓他們活下去。
通常情況下,菜市場的攤位都是臨時的,也許,因為他們一直賣菜,而有了某種資格,所以,就基本固定在了一個位置。
他們見人過來就打招呼,經(jīng)常光顧的熟客,還會送一把小蔥。
他們的一輩子,將在賣菜中度過。
這樣的一輩子,值得嗎?
僅僅這樣設(shè)問,我都為自己感到羞愧。
這個世上,多少人就和這些賣菜的人一樣,過得下去,過不下去,也都把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了。
許多賣菜的都是兩口子,他們的孩子,有時幫著賣菜,有時在菜攤旁寫作業(yè)。
孩子都很懂事,都不太說話。
二十多種豆子和粗糧,盛在一個個紙筐子里,隨意挑選,組合,再碾磨成粉末,涼一涼,就可以裝袋了。
回去用開水沖泡,成為糊狀的食物,尤其適合我這樣的老年人。
決明子不是裝枕頭的么?蕎麥不是烙餅子的么?
還有花生。還有白芝麻、黑芝麻。
還有薏米。還有紅薯干。
我也拿個勺子,舀這個,舀那個,都裝進(jìn)一個鋁盆子里。
圖個眼見為實,圖個樣樣多。
重要的是,養(yǎng)生。
有的護(hù)肝。有的改善睡眠。有的治便秘。
我以前怎么沒有留意到呢?我以前怎么就不注重養(yǎng)生呢?
人退休了,有時間轉(zhuǎn)悠,東看西看,就有所發(fā)現(xiàn)。
其實,是把早就有了的,當(dāng)成了新鮮,當(dāng)成了稀奇。
一看就有針對性,一看就需要。
這些粉末,原來各有形態(tài),粉碎了,看不出誰是誰,吃進(jìn)肚子,也能各自發(fā)揮作用嗎?
有營養(yǎng)是一定的。
我就圖個營養(yǎng)。
撿垃圾的人,多起來了。
有的還穿得體面。
但,還不都是為了生活。
光靠撿垃圾,能有什么樣的生活。
有時候,我就覺得,即便撿垃圾,也應(yīng)該讓那些更需要這點微薄價值的人來撿。
那些不愁吃喝的人,不應(yīng)該加入進(jìn)來。
總量就那么多,這里撿走了,那里就沒得撿。
一開始,我的觀點是,這樣的占有,對于那些真正的弱勢群體,是一種傷害。
現(xiàn)在,我不這么認(rèn)為了,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我的看法是錯誤的。
不管有什么堂皇理由,我都無權(quán)替別人做主,哪怕只是一種態(tài)度,也不行。
愿不愿意撿垃圾,那是人家的自由。
哪怕只是撿垃圾的自由。
就是因為這個自由,遠(yuǎn)遠(yuǎn)高于我貌似正確,其實不具備任何意義的主張。
在路上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翻撿垃圾。我吃了一驚,悄悄躲開,避免撞見后尷尬。
她是我前上級的老婆。
據(jù)我了解,她兩個兒子都掙高薪,家里不愁吃穿。更重要的是,老兩口關(guān)系和睦,互相敬重,平日里說話都和和氣氣的。
看她的神情,不像得了什么病。
那為什么要撿垃圾呢?
人的有些行為,無法用常理來推斷。
不需要理由,也沒那么復(fù)雜。她就愿意撿垃圾,也不顧及他人的看法。倒是我,有些想多了。
也許,尷尬的應(yīng)該是我。
有時在街上,看到年紀(jì)很大的老人,吃力地拉著一捆折疊起來的紙箱,往廢品站走,也不由心生酸楚。
這說明,我是有同情心的人。
我居住的樓上,不知哪天起,有兩個老人也開始熱衷撿垃圾。
我的態(tài)度變了。
每當(dāng)在電梯里遇見一個拿著空瓶子、蛇皮袋或者廢紙箱的人,我都會讓一讓,還微笑一下。而心里是厭惡的:別把衣服蹭臟了;會不會傳播病菌???
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有紅螞蟻爬動,也馬上聯(lián)想到這是撿垃圾的招來的。
這也說明,同樣的事情,即便是旁觀者,是否因距離的遠(yuǎn)近,同處一個環(huán)境,我的善念就會不光打折扣,甚至還會走向反面。
誰要以此批評我虛偽,我不辯駁。
我承認(rèn)我的袍子下面藏著的小,雖然被掩飾起來了,但在有些情況下,還是會暴露出來的。
一早一晚,幼兒園的鐵柵欄上,都擠滿扒著往里頭看的人。
都是孩子的父母,孩子的爺爺奶奶。
沒有比這更關(guān)注,更專心的了。
每一個人,都看著自己的孩子,滿眼的喜歡和幸福。
這些在院子里游戲的孩子,我看著都一樣,他們看著不一樣。
在他們眼里,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乖,自己的孩子漂亮。
受到感染,有時候,我也停下來,也擠到跟前,看上一陣,不知道的,以為這些孩子中間,也有我的孩子。我多么希望有啊,有就好了。
這些孩子,一個個都挺乖的。
這些孩子長大了,就不一樣了。
他們的人生,肯定各不相同。他們對于這個人世的體驗,肯定各不相同。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現(xiàn)在的快樂。
親人給予他們的愛,也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在這座大城,我居住的地方,本就偏遠(yuǎn),然而,還有更偏遠(yuǎn)的,也開發(fā)了樓盤。
一些外地人,外省人,買下房子,生活環(huán)境就發(fā)生了變化。
說是在大城,但一路走過去,有商住區(qū),有村寨,整個的感覺是空曠的,冷清的。
學(xué)校,醫(yī)院,商場,都還沒來得及配套。就是買菜,也要坐公交車到四五站外的市場去買。
這樣的地理位置,也許還不如原來的城市吧。
可是,看他們的神情,看不出后悔來,還有換了新環(huán)境的興奮和新奇。
他們都是自愿來的,也一定進(jìn)行過反復(fù)地調(diào)研和比較。
他們通常上了年紀(jì),穿戴也得體,買一處房產(chǎn),也許把一輩子的積蓄都用掉了。就為了在大城市安個家,來安度晚年。
我也是外來戶,許多年了,于我,這是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于這座城市,是一個接納的過程。
生活不易,到哪里,都有哪里的難處。
我堅持下來了,而且,在心理上,也把自己當(dāng)成了這座大城的一員。
既然他們做出了選擇,日子一長,也會融入這座城市,也會更真切地體會身邊或快或慢的變化,在潛移默化中,而產(chǎn)生歸屬感。
我正走著,一個老女人叫住我問路,她說了一個小區(qū)的名字,問我在哪里,怎么走。
她手里提著菜,卻說著外省的口音。
這個小區(qū),就在附近不遠(yuǎn)處。
我站在原地給她指了指,就指出來了。她宛然有了方向感,確定了要找的目標(biāo)。
這不怪她。
看她的樣子,應(yīng)該是子女在這個城市生活,她過來要么是幫著照顧孩子,要么是散散心,或是住上一段日子,了解一下子女在他鄉(xiāng)的生活。孩子的家就是她的家,不料想出門賣菜,轉(zhuǎn)迷糊了,不知道家在哪里了。
她熟悉她的孩子,而這個城市,對于她而言卻是陌生的。
看著她慢慢走遠(yuǎn)的背影,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二老都已過世,已經(jīng)無法接到身邊,讓我盡一份孝心了。我先后在家鄉(xiāng)之外的三四個地方謀生,以前,父母都來過,都住過一段日子。每次父母來,都不愿閑著,干這干那的,勸都勸不住。
人老了都一樣,來到子女身邊,總愿還出一把力,也以此來證明自己身子骨硬朗。盡管有時候,幫忙反而添亂??墒牵煜赂改感?,哪怕能付出一丁點,也覺得心安。
我遇見的這個老人,估計是初到這座城市,該認(rèn)下的還沒認(rèn)下。多出來幾次,多走動走動,就不會迷路了。
天氣晴好的日子,車來車往的街道上,在一個十字路口的路邊,常常坐著一圈人。
就是坐著,就是看車,看人。
全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小板凳也是自己拿來的。一坐就是半下午,也不說話,就是呆呆坐著。
他們所在的地方,原來,就是村子的村口,還有一棵大槐樹。原來,他們就喜歡坐在村口,曬太陽,吹涼風(fēng),打發(fā)閑散的時光。
隨著城市發(fā)展,土地被征用,村子被推平,修通了馬路,蓋起了高樓,原來熟悉的,都消失了。
水井消失了,鳥鳴消失了,炊煙消失了。
村子里的人回遷,住上了樓房,還分配了門面房,日子比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們的習(xí)慣還保持著,卻沒有了村口,也沒有大槐樹了。
他們能習(xí)慣嗎?
會感到失落嗎?
顯然,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是”或者“不是”,就能夠下定論的。
居住地附近,原來有四五處城中村,有的七縱八橫,進(jìn)去,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
城市改造的推土機(jī),推掉了那些漆著紅色大門的院落,那些流淌著流行曲和污水的巷子,那些殘存的歪脖子樹和樹上的火晶柿子。
取而代之的,是格式化的道路和樓盤,是紅綠燈和穿制服的保安。
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哪里去了?
那些門口的牌子上寫滿二十種面條名稱,其實做法都差不多的小吃店,哪里去了?
城中村都是開放的,我曾經(jīng)在其中出入,散步。
仿佛我本屬于這里。
事實上,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也只是個外人。
理過發(fā)。
買過強(qiáng)光手電筒。
吃過土豆包子、地軟包子。
有時候,僅僅為了閑逛,也會來來回回走上一圈。看別人下象棋,還看別人吵架。
說實話,我喜歡城中村的煙火氣,喜歡早出晚歸的年輕人洋溢的青春活力。
幾乎無法抗拒,城中村最后還是消失了,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偶爾說起,不禁懷念和惋惜。我的情緒是復(fù)雜的。
和黨衛(wèi)東認(rèn)識,比較偶然。
我在小區(qū)門口,手里拿了書,一個人過來問:你也愛看書?就聊了起來,還互加了微信。
這個人就是黨衛(wèi)東,在黃河中下游管理局當(dāng)保安。距離我生活的地方,也就幾百米距離。
在微信上,黨衛(wèi)東用硬筆書法,抄錄了我的一首詩:《羊的眼睛》。一位懂行的朋友說,這一筆小楷,很見功底。
一個城市眾生蕓蕓,能相識就是緣分。因為讀書,因為寫作,我和黨衛(wèi)東有了交往。
他從事的是保安,我是個退休職工,共同的愛好使我們充實,使我們在日子的嘈雜中擁有一份光亮,我們是幸福的。
我熟悉的幾個文友,知道我認(rèn)識了一個喜歡寫作的保安,都對我說,要送書給黨衛(wèi)東。
黨衛(wèi)東是富平老廟鎮(zhèn)人,書法作品參加過省上的展覽。他曾經(jīng)在咸陽騎三輪車給人拉貨,2018年來的西安,現(xiàn)在的身份,是保安。
暫居者。
棲身之處,是城市邊緣的破舊民居。
城市的異鄉(xiāng)客。
霓虹燈下,獨坐的身影。
是一群出賣力氣的人。是建設(shè)者,也是破壞者。
挖掉一堵墻,壘砌一堵墻,于他們,都是完成。
清理土方。搬家。抬管子。種大樹。掃雪鏟雪。有一雙手,有一副肩膀,誰來招呼,就跟著誰去。
有的路口,最初,只是三三兩兩在等待。漸漸地,有了更多的聚集,更多的雇主來這里選人。
一個自發(fā)的人市就形成了。
多余的人。
城里,沒有他們的位置,沒有他們的家。
有活干時,他們就高興。
這一天白來了,幾個人就蹲地上打牌,輸了的還在臉上貼紙條。身邊車來車往,人來人往,沒有人留意到他們的存在。
他們穿舊衣服,湊合著吃飯,就為了掙點錢補(bǔ)貼家用。
家里的老人孩子,一定也在掛念他們的不易和冷暖吧。
蟲聲微弱下去了。
秋天在加深,草枯黃,樹葉落盡,天地被放大而更顯寂寥。
星星點點的蟲鳴,被冷風(fēng)和寒霜,刪除了,清空了。
依稀還能聽到一聲兩聲,拼著剩下的力氣,從半醒的夢中掙脫出來,不甘心的樣子,失落的樣子。
蟲子冷嗎?
一定冷。
蟲子抱緊身子,給自己取暖。蟲子那小小的心臟,還有一絲電流,無論多么黑暗,都能向四周釋放愛的信號。
蟲子渴望愛。即便季節(jié)已過,蟲子也沒有放棄追求,仍在勇敢地發(fā)聲。
蟲聲如雷的日子,我走過去,蟲聲隨之起伏和明滅。
蟲聲稀落了,對走近的腳步不再顧忌;蟲聲沒有停,甚至加大了音量。
我聽見了,聽見了。
我聽見了蟲聲的孤獨。
小區(qū)的角落,傳來一聲雞鳴。
竟然感到陌生,感到意外。
許多年都沒有聽過雞鳴了。這座城市,每天有許多顆雞蛋被消耗,許多只雞被燉湯。
可是,活著的雞,是難得見到的。
竟然有人養(yǎng)了一只雞。
可以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倉鼠,養(yǎng)寵物兔,就是不能養(yǎng)雞。一種是寵物,一種是食物,就有了不一樣的界定。
本打算哪天循著聲音去尋找這只雞,看是養(yǎng)在籠子里,里頭放著食盆,還是為防止亂跑,用繩子拴在鐵欄桿上。
可從這之后,再也沒有聽到雞鳴。
在城里,一聲雞鳴,也是稀罕的。
把自己丟進(jìn)這座城市,能安慰相思的,就是家鄉(xiāng)的那一口飯菜了。
在鳳城一路的一個城中村,幾家館子,懸掛著瀘州大姐、瀘州二姐的招牌。小鋪面,油膩的桌凳,光線也是黯淡的。
沒有菜譜,點菜是隨機(jī)的,有什么,就提供什么。
每到飯點,就坐滿人。
說的是家鄉(xiāng)話。
也有本地人專門過來,吃辣的,吃油大的。
過去,這里有一個長途車站,在瀘州和西安之間往返。
就開了飯館,就有了名氣。
車站早就取消了,飯館卻留了下來。
出門在外的人,日子長了,吃飯不挑剔,顛簸的腸胃,能適應(yīng)各種飲食。
不過,能吃到家鄉(xiāng)的味道,不管遠(yuǎn)方更遠(yuǎn),還是近在眼前,喚醒的都是親情,是記憶,是一條河的水聲。
大清早,她就來到院子里,專門找晨練的,找見就熱情打招呼,對方不認(rèn)識她,通常也會應(yīng)和一聲。
接下來,她要和對方邊走邊拉話,有人不愿意,也不好意思拒絕。
有人說她腦子遲鈍,還記性差。我在電梯里遇見她,哪怕剛見過不久,她也說:好久不見,到哪里游玩去了。
我有時經(jīng)過她和拉話的人,就聽見她說著家長里短,說著花錢和吃飯吃什么的瑣碎事情。
都是她在說,對方在聽,間或支吾一聲。說夠了,她回家了,對方這才松一口氣,終于可以自在走路了。
有兩次,她和我搭話,我一邊搪塞一邊加快步子,她追不上,就放棄了,轉(zhuǎn)而找其他走得慢的人說話。
我雖然不給她傾訴的機(jī)會,但還是覺得她挺有福氣的。
不管有意識無意識,也不管相關(guān)不相關(guān),熟悉不熟悉,早上找個人,把夜里積攢的情緒一股腦發(fā)泄出來,別人給她當(dāng)了“垃圾桶”,她則一身輕松,愉快地開始新的一天。
于她而言,這確實是個好辦法。
換到我,有什么想法,哪怕埋在肚子里自己難受,也沒有勇氣向一個陌生人講述。
何況人家在健身,憑什么要被我干擾,受影響呢?
故而,兩相比較,于她是活得不累,于我卻恰好相反。
種的不是海草,也不是仙草。
就是城市綠化的那種青草。
新修了道路,改造護(hù)坡,都需要種草。
像是隨叫隨到,她們來了。
系著圍裙,看著像是鄉(xiāng)村有事過來幫廚的。還提著裝酒的那種袋子,里面是一瓶水,一塊毛巾。
小板凳和鏟子也是自備的。
蹲在綠化帶中間,旁邊堆著根上帶土的青草。
一棵棵青草種下去,手里的感覺,和伺弄莊稼一樣嗎?
身子下面的泥土,過去,就是村莊,就是莊稼地。
曾被她們翻耕過,曾被播種,曾收獲糧食和炊煙,收獲夜里的星星和露水。
都不存在了。
種草也是勞作。
她們的袋子,花花綠綠的,就掛在一旁的樹枝上,看上去,不像是她們的袋子,像被誰遺忘了一樣。
住在高層,樓下是馬路。
有時在深夜,有時在凌晨,隔上一些天,總能聽到說話的聲音。
這樣的時間段,睡得晚的也睡下了,起得早的還不到時間,四周寂靜,有人說話,聲音就被放大了。
說的是什么,又聽不太清。
我常被吵醒。
有時候探頭望去,看見三五個年輕人,有男有女,估計都喝酒了,有一個情緒失控,坐在路邊哭著不走,其他人就勸說,就拉扯,產(chǎn)生的效果是相反的:
哭聲更加響亮了。
休息被打擾,我挺煩的。
能怎么樣呢,刮風(fēng)的聲音,也時常響起,嗚嗚的,非??植?,我不也聽著聽著,重又折返夢鄉(xiāng)么?
我住的這一塊地段,據(jù)說在唐朝時,是埋葬死去的宮女和馬夫的墓地,有些是冤死的,之所以響起怪聲,那是不是他們陰魂不散,在傾訴冤情呢?
當(dāng)年就沒有人出來,給他們辨析其中的是非曲直,如今這都已經(jīng)過去了上千年,更是難有一個說法了。
樓不是我蓋的,想搬走,也沒有能力。
我且安睡,權(quán)當(dāng)啥都沒有發(fā)生。
我還是有點脾氣的。
院子里的小商店,我七八年沒有進(jìn)去過了。
就是因為,一次買東西,老板把價格變了三回,起了爭執(zhí),對方說話難聽,我當(dāng)即決定,以后寧可繞路,也不來這里打醬油了。
最近,我卻已經(jīng)進(jìn)去好幾回了。
外孫女兩歲多,在院子玩耍,吵著買狗熊糖,不買,就在地上打滾。
無奈,我進(jìn)去給外孫女買狗熊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