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紅茶
檀家兩位公子成功抓住了骷髏并交給“管家”,領(lǐng)了酬勞后先行離去。孫泊浮幾人尚未來得及離開,就已看到前來取貨的江南商會第八警戒小隊,而這群頭戴黑盔的騎士的坐騎,竟然是碩大的老鼠……
是漫山遍野的老鼠。
幾只飛鼠在天空中展翅飛翔,伸展的雙翼遮住了紅月亮照耀的光芒。
酒肆外的荒原略顯陰暗,老鼠們身影憧憧,大只的老鼠與小只的老鼠混在一起,老鼠爺爺與老鼠孫子攪在一堆,嘰嘰喳喳地叫著。孫泊浮有些恍惚,好像自己一瞬間落到了老鼠窩子里頭。
“喂,不要做出這副傻呆呆的模樣,武當山上難道就沒有老鼠嗎!”
扮作行腳商人的她湊到孫泊浮跟前,氣鼓鼓地嘟了嘟粘著八字胡的嘴巴,翻了翻偽裝的小眼睛,低聲訓斥著著少年們,狡詐的面容上露出與形象并不相符的表情。
真是無與倫比的偽裝,孫泊浮在心里如此想著。
明明是被她訓誡,可不知道是因為顧忌她此時惡狠狠的模樣,還是因為顧忌昆侖劍仙的威勢,或是因為心里本就相信這位刁蠻的劍仙一定是朋友,于是四名少年們一起乖乖地低下頭去。
可是山門的榮耀總是在心中隱隱作祟,似乎心有不甘,于是孫泊浮倔強地抬起頭來,目光恰好落在了她的手上。
唔,她的拳頭是白皙的,與臉上的蠟黃色似乎很不一致,偽裝還是有一絲破綻的。
武當山當然也有老鼠,可哪里見過這般一窩蜂似的老鼠,孫泊浮在心里如此吐槽著。
在山上的時候,閑暇的時間總有很多,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興趣的柳陰師兄總是喜歡在山門中閑逛。
山門很大,像紫霄宮玄武殿那般不能涉足的地方有很多,同樣總有很多地方可以讓不安分的少年們探索,于是跟屁蟲一樣的孫泊浮跟著柳陰師兄到過許多地方。
七十二峰、三十六巖、二十四澗,總有孫泊浮與柳陰師兄的足跡。
山門號稱三千道場,于是在這樣漫無目的的閑逛中,孫泊浮隨著柳陰師兄去過很多散落在山間各處的冷門道場,有人丁尚算興旺、廟宇尚算規(guī)整的地方,也有寥寥數(shù)人的冷清之所,甚至還會遇到許多空無一人的廢棄道場。
厚厚的灰塵鋪滿了殿宇的屋脊,梁架斗拱之間纏繞著層層的蛛網(wǎng)。
孫泊浮曾經(jīng)問過柳陰師兄,為何山門之中會有這樣的無人道場。
柳陰師兄撇了撇嘴,似乎孫泊浮問出了一個很是愚蠢的問題,可還是停住了腳步,耐著性子解釋了孫泊浮的疑問。
柳陰師兄說,山門再大,頭頂?shù)奶炜湛偸怯斜M的,腳下的大地也總是有數(shù)的。有限的天地內(nèi),總有你多我少,抑或我多你少。在山門內(nèi),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九宮道場的弟子這般過得舒適。三千道場只是數(shù)字,眼睛看到的才是真相。
孫泊浮從那天開始明白,山門就像一張大餅,只有攤餅的人才知道餅中方圓里各處的厚薄。
孫泊浮開始有些慶幸自己拜入了師父林春門下,即便自己身處的朝天宮是九宮之內(nèi)最破落的,可看起來也比這些流散在山澗的旁門遠支要好上許多。
老鼠們就是在這些破舊的空無人煙的道場里見到的。
灰球般的老鼠們隱藏在同樣灰沉沉的殿宇內(nèi),兩位少年的突然來訪似乎驚擾了老鼠們閑適的日子,于是無數(shù)灰球四下亂竄,躲藏進破落道場的各處陰影之中。
可孫泊浮從沒見過像現(xiàn)在這般的老鼠,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在酒肆外的荒野上,毫不避諱人般各行其道。
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似乎是車輪轉(zhuǎn)動碾壓著路上的碎石。
于是荒原上再次響起嘰嘰喳喳,苦力老鼠們更加快速地擺好桌椅茶具,迎賓老鼠們再次重新擺了一遍紅地毯,將紅毯上的褶皺一一拉扯平整,穿著唐裝的老鼠們站在紅毯兩邊,開始拍著小小的巴掌,搖頭晃腦地哼出吱吱呀呀的歌曲般的聲音。
鼠言鼠語,實在聽不明白。
黑甲騎士隊長從碩大的老鼠身上有些笨重地爬下來,他的黑色鎧甲似乎有些沉重,黑色的甲面在紅月的光芒下閃爍著妖異的暗紅色光澤。
“買家們似乎真的很準時呢?!?/p>
黑甲騎士的聲音透過厚厚的面罩甕聲甕氣地傳出來,而后用一個極其笨重的姿勢抬頭看了一下天上的紅月亮,飛鼠們飛到了更高的天空上以便更好地觀察四周。紅月亮高高掛在天幕正中,滿月當空,正是夜晚的好時節(jié)。
“聽說是南方那幾個錢袋子鼓囊囊的老東西豁了性命也要親自趕來,真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些有錢人會為了一具骷髏這般大動干戈,長生啊,真有長生這種東西嗎……
“記得二十年前商會里也賣過這種類似的東西呢,那個從昆侖獵來的玲瓏劍心,也是被這些有錢的老東西里的一個買下,并且當場吞下。那天的爆炸聲著實很大呢,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房頂被炸出一個大大的窟窿,上萬道劍氣從老東西的皮囊里炸出來,飛上夜空四處亂竄,好像放了一場大大的煙花……
“十三管家,總覺得今晚有些不安心呢,怕不是像當年拍賣昆侖劍仙的‘玲瓏劍心’時那般,也會出什么差錯吧?”
名叫楊清風的騎士似乎有些話癆,黑色的頭盔之下嗡嗡地發(fā)出喋喋不休的聲音,嘰里呱啦地講著一段聽起來有些甕聲甕氣的話語。
孫泊浮的眉頭微微跳動了一下,因為他聽到騎士說出那件十五年前震動了中州大陸的“昆侖殺仙案”。
二十年前,昆侖曾有劍仙飛升,天盛德大掌柜錢野語帶著二十名狗倌進入昆侖天池擊殺了劍仙,開膛破肚獲得一枚玲瓏劍心,當夜轉(zhuǎn)運江南商會拍賣行,賣出了江南商會歷年拍賣品中的最高價。妄求長生的買家當場吞下熱乎乎的玲瓏劍心,然后因劍氣爆體而亡。
呵,又是那個故事啊,果然是一個中州大陸人人皆知的故事。
于是孫泊浮開始變得有些緊張起來,他剛剛在荒原上看到過一場關(guān)于“昆侖殺仙案”的復(fù)仇,而復(fù)仇的主角就在眼前,這個扮作行腳商人的劍仙少女似乎與當年被獵殺的劍仙有著不一般的關(guān)系。
孫泊浮有些擔心身邊這個披著古怪偽裝的劍仙少女會在下一瞬間突然又要做出什么古怪的舉動,于是孫泊浮的手再次悄悄地落在了山水雙劍的劍柄上。
好在她并沒有行動。
“楊隊長當年就在現(xiàn)場嗎?”
扮作行腳商人的她并沒有發(fā)怒,冷冰冰的聲音從小小的嘴巴里擠出來,偽裝的小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著,細細淺淺的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皺,好像嘴角上的八字胡翻轉(zhuǎn)倒掛在眉頭上了一樣。
“也在,當時在下剛剛?cè)霑?,僅僅是個在臺下端茶倒水的雜役而已,二十年啦,說起來在下也有些蒼老了呢?!?/p>
名叫楊清風的黑甲騎士似乎并未聽出她話語中的異樣,“二十年”三個字從黑色的面具中傳出來,隱隱帶著一絲滄桑的味道。
“楊隊長,警戒吧,客人們應(yīng)該到啦?!?/p>
似乎對黑甲騎士的話語毫無興趣,她再次平靜地回應(yīng)了短短一句,打斷了黑甲騎士頗有興致的話頭。
是的,客人似乎真的到了,吱呀呀的車輪轉(zhuǎn)動聲似乎又近了許多。
“領(lǐng)命!真是古怪的東西,有錢人的興趣總是難以令人揣測呢?!?/p>
似乎她的職位在江南商會中要比眼前的黑甲騎士高上許多,騎士應(yīng)答一聲,伸腳踢了踢腳下的布麻袋,領(lǐng)命而去。
沉重的麻袋被少年們?nèi)釉诘厣?,古怪的骷髏依然裝在麻袋里頭,被楊清風包裹著黑色鎧甲的腳狠狠踢了一下,于是麻袋再次輕輕地晃動了兩下。
“悶死啦……悶死啦……”
麻袋里傳來聲音,聲音很小,含含糊糊,卻依然帶著骷髏那原本就古里古怪的腔調(diào)。似乎,臟麻袋里的骷髏再次變得不安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孫泊浮覺得眼前這個大大的麻袋似乎又變大了幾分。
飛鼠們再次飛上了更高的天空,擴大了警戒范圍,夜幕上那輪紅紅的月亮再次照亮了大地。紅色的月光映照在破舊的麻袋上,破舊的麻袋也染上了一層暗紅色的光暈。
一絲并不太好的預(yù)感從孫泊浮的心里悄悄蔓延著,然后她的聲音再次鉆進耳朵里。
“喂,記得,如果一會兒我要動手,武當山的大俠們可不要再當?shù)K手礙腳的和事佬啦??词裁纯矗f的就是你,孫泊浮!”
扮作行腳商人的她努力讓自己露出一副惡狠狠的嘴臉,可落在孫泊浮眼里,這副帶著偽裝的氣鼓鼓的模樣實在有些說不出的別扭,讓他有點想咧嘴大笑,好在忍了下來。
和事佬……
大概是說在荒原上自己曾經(jīng)多事阻止了她向黃阿大與黃阿二尋仇吧,但他并不覺得那是什么多此一舉的舉動,他僅僅是希望眼前這位相識不過兩日的劍仙少女,能對敵人留存一絲絲溫柔。
“動手?”
一肚子心思悄然轉(zhuǎn)動著,孫泊浮并沒有立刻領(lǐng)悟少女的意思,于是他有些迷茫地看向偽裝的她。
“當然是繼續(xù)討債,討一筆二十年前未曾結(jié)算的糊涂債?!?/p>
這次她并沒有惱怒,一句冷冰冰的話語伴著荒原上的冷風一同灌入了孫泊浮的耳中。孫泊浮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不得不承認,老鼠們的效率看起來似乎真的要比人高上許多。
僅僅是眨眼之間,荒原上的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鋪得平平整整的紅毯沒有一絲褶子,拍賣席高高地搭建而起,就連客席上的瓜果香茗都備得一應(yīng)俱全。
“警戒!”
名叫楊清風的騎士隊長向著手下們發(fā)出命令,于是手下領(lǐng)命而動,穿著黑色鎧甲的騎士們駕馭著座下的碩大老鼠向著遠方的黑夜奔馳而去,像一把自棋盤上散落的黑色棋子。
咯吱——
咯吱——
是車輪轉(zhuǎn)動的聲音,聲音愈發(fā)近了。
三駕拖著車廂的馬車從遠方的官道上走來,這古怪荒原的官道著實已經(jīng)破舊,三駕馬車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地前行著,似乎下一刻就要翻車一樣,好在車夫的駕馭技術(shù)著實不錯,走過最后一段顛簸的官道,馬車終于在靠近拍賣場的地方停下。
車夫們勒住了馬韁,跟隨著馬車步行的三位隨從打開三個車廂,將三個穿著紅色、藍色、綠色厚襖的老頭從車廂里攙扶了出來,然后三名隨從跪倒在地上,將三名老頭背負在各自的肩上,踩著紅毯一路來到拍賣場的客席前,將三位老頭輕輕放入了高腳靠背椅上。
迎賓的老鼠們似乎很懂得如何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紅毯兩側(cè)的老鼠們更加賣力地拍起了巴掌,發(fā)出呱唧呱唧尚算整齊的聲音。
隔著茶杯冒出的氤氳,孫泊浮終于看清楚了三個老頭的模樣。
一樣的花白頭發(fā)與花白胡須,一樣的面容枯槁,一樣的瘦弱身材,那只剩下骨架般的衰老身體,弱不禁風得像三具已經(jīng)死去的尸體。
“好冷?!?/p>
紅老頭用幾乎不可耳聞的聲音說道,于是三個仆人為三個老頭各自披上了三件厚厚的披風。
“風好大?!?/p>
藍老頭同樣顫巍巍地說道,于是三個仆人拉開一塊大大的厚布當作帷幔,將三個老頭包裹在了其中。
“茶又要涼啦。”
綠老頭同樣氣若游絲地說道,這次老鼠們似乎聽懂了老頭的話語,幾只老鼠沿著桌子腿爬上高高的桌子,兩三只老鼠結(jié)伙兒為本就滾燙的茶壺里又加了更加滾燙的水。
現(xiàn)在紅綠藍三個老頭兒終于安靜了下來,似乎剛剛的三句話已經(jīng)使盡了三個老頭兒全身的力氣。于是三個老頭兒像三攤爛泥一般癱倒在各自的椅子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只是在孫泊浮看來似乎出氣要比進氣還多一些。
“哈,原來是他們,這三個老不死的東西還活著?!?/p>
不知道何時,派遣出手下的黑甲騎士楊清風回到了孫泊浮他們身邊,隔著厚厚的黑色面具,再次說出嗡嗡的話語。
“唔,楊隊長似乎認識他們?”
她扮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再次用不經(jīng)意的語氣問向騎士隊長。
“不瞞十三管家,在下二十年前便見過他們,這三人是江南短命四家的當代家主,所謂短命四家,便是金魏陶姜四姓,你莫要看他們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可都是江南數(shù)得著的豪富之家。
“穿紅衣服的老頭姓魏,是天下有名的路霸。此路霸可不是打家劫舍的意思,乃是因為江南魏家家中經(jīng)營著官道修建之權(quán)。據(jù)說遍布中州大陸的官道橋梁有三成便是他家所建,魏家的官道客棧建到哪里,魏家的客棧酒肆車行便開到哪里,當真是天大的買賣;穿藍衣服的老頭姓陶,是天下有名的鹽鐵販子,此販子可不是販賣私鹽生鐵的小蠢賊,乃是因為江南陶家經(jīng)營著官鹽與鐵礦的生意,據(jù)說中州大陸的鹽場與鐵礦有三成屬于陶家;還有姜家,更是用錢生錢的行家,據(jù)說天下各商號錢莊后頭有三成都沾著姜家的關(guān)系。
“江湖上有傳言,若是把這金魏陶姜四家的家產(chǎn)湊到一塊,或許都能買下三個帝都。當然現(xiàn)在帝都破破爛爛,也沒什么好買啦。”
這位名叫楊清風的騎士隊長似乎真的很健談,站在她的身邊侃侃而談,他把劍仙少女稱作十三管家,語氣中滿是恭謹?shù)臉幼?,看這模樣,似乎她偽裝的這位十三管家著實不簡單。
孫泊浮眨了眨眼睛,猜想著這個十三管家究竟是何職位,難道還有……十二管家、十一管家、十管家不成?
“你說的是金魏陶姜四姓,可如今怎么只來了三家?”
她繼續(xù)用看似不經(jīng)意的語氣問出問題,可落在孫泊浮的眼中,卻隱隱帶著一絲明知故問的意思。
“十三管家不知,此中還有曲折,你說他們是老頭,其實他們今年都是四十四歲的年紀?!?/p>
黑甲騎士的頭彎得更低了,聲音更小了,隔著厚厚的黑色盔甲,再次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好在幾個人湊得很近,可以勉強聽清楚騎士的話語。
“四十四歲?”
孫泊浮有些驚訝地失聲叫了出來。
可明明眼前是三個白頭發(fā)白胡須的干枯老頭,眼看著是進氣少出氣多的模樣,竟然只有四十四歲?
名叫楊清風的騎士同樣有些驚訝地看了孫泊浮一眼,似乎是在詫異眼前這個跟隨十三管家的小雜役怎的這般不懂規(guī)矩,插嘴頭目們的對話。
孫泊浮腳下一陣生疼,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是她的腳狠狠踩在了孫泊浮的腳尖上。
知道這是劍仙少女無聲的提醒,于是孫泊浮乖巧地閉上了嘴巴,騎士隊長的話再次落入耳中。
“十三管家,這其中還有曲折……”
楊清風再次俯下身子,小喇叭再次開始廣播了。
“金魏陶姜四姓確實是四姓不假,江南短命四家也是不假,但如今不見那金家卻是因為金家早就破落了……”
黑甲騎士轉(zhuǎn)動著黑色的面具,似乎是一副左右查看生怕隔墻有耳的模樣,明明是在人煙渺渺的荒原上,卻又做出這樣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看來這真的是一件極為隱秘的秘辛。
“哦,破落了?”
她挑了挑眉頭,依然還是那副看似不經(jīng)意的語氣。
“還不是二十年前那件殺仙案惹下的麻煩,說起來,這金家排在江南短命四家之首,論起金家家產(chǎn),也是四家之首,論起家主們的才智,更是排在四家的頭上。聽商會的弟兄們說,二十年前咱們商會還是初起的年月,單是金家的財產(chǎn)便可足以抵得上咱們商會,你說厲害不厲害,嘖嘖……”
黑甲騎士在面具下發(fā)出兩聲驚嘆般的聲音,只是在厚厚的面具包裹下,似乎連這兩聲驚嘆都顯得有些含糊異常。
“可不知道為何,江湖上還有另一個傳言,別看金魏陶姜四家表面都是如此風光,其實四家也有各自的苦衷,因為……四家都背負著一個共同的詛咒……
“傳說,金魏陶姜四家的家主沒有一個可以活過四十五歲。十三管家,您瞧瞧眼前的老頭兒們便可知道傳言不假,明明三個人都是四十四歲的年紀,卻都已經(jīng)衰老成這副模樣,說起來明年便是三個老東西的大限,所以三人一聽到咱們商會又得了這可以長生的寶貝,索性便不管不顧地來了這荒郊野嶺的鬼地方,真是一副急哄哄的怕死鬼模樣,嘿嘿嘿嘿……”
騎士隔著面罩發(fā)出幾聲奸詐的笑聲,可實在有些不透氣的面具將笑聲包裹著發(fā)出兩聲嗡鳴,讓孫泊浮感覺更像是一只大大的鐵塊在震動。
“至于那金家家主不在,是因為二十年前金家家主就已經(jīng)死啦。江湖上關(guān)于這四家還有另一個傳說,傳說金魏陶姜四家家主的壽命與他們的財富之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傳說四家的家產(chǎn)越多,四家的家主衰老得便越是厲害,壽命便越是會短,可偏偏二十年前的金家家主又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將一個金家打理得風生水起,財源擋不住地往自己家里涌,家財雄踞四家之首,可卻也正是因為太能賺啦,那詛咒便也生效得厲害,二十年前,明明只有二十四歲的金家家主便已經(jīng)衰老成他們現(xiàn)在這副模樣,嘖嘖……”
似乎往昔的所見依然深刻地烙印在記憶中,騎士隊長做出一個驚嘆般的感慨聲,肩頭的鐵甲向著三個老頭落座的地方聳動著。
“哦,楊隊長見過金家家主嗎?”
扮作行腳商人的她又是看似不經(jīng)意地聳了聳眉毛,用聽起來同樣不經(jīng)意的語氣問道,可孫泊浮分明看到她白皙的、與臉上膚色并不相符的拳頭狠狠握了一握。
“見過,不瞞十三管家說,這金家家主正是當年在‘昆侖殺仙案’后,一舉拍下了劍仙玲瓏劍心的最終主顧。當年在下在那場拍賣會中還只是一個跑腿的雜役,眼睜睜看著那位年僅二十四歲卻又衰老無比的年輕人一口吞下了玲瓏劍心,而后劍氣爆體當場身亡,在下從未見過如此純澈豐沛的劍氣,像炮仗一般從體內(nèi)炸開……”
似乎依然未曾忘記當日的所見所聞,騎士隊長用更加詳細的語言表述著二十年前那場異常血腥的拍賣會。
“好了,不用再說了?!?/p>
扮作行腳商人的她再次清冷的喝止掉騎士隊長過于詳細的描述,似乎是騎士滔滔不絕的話語早就撩動了心中那根脆弱的弦,即便努力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可孫泊浮看到她緊緊攥起的那雙拳頭似乎又握得更緊了幾分,指甲狠狠掐進了手指縫隙中。
十三管家的威勢尤在,一聲輕輕的喝止便讓黑甲騎士應(yīng)聲閉上了嘴巴,有些詫異地看向眼前的行腳商人。
復(fù)仇的火焰總會愈燒愈烈,尷尬的寂靜更像是失控前的蟄伏,孫泊浮隱隱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好在并沒有失控。
“時間不早啦,拍賣會開始吧,若是咱們再耽擱下去,只怕這幾個老東西都要凍死在這荒郊野嶺啦,到時候錢沒賺到還耽擱了買家性命,你我二人便要成為會里的大笑話啦?!?/p>
似乎覺察到了自己的異常,于是扮作行腳商人的她有些不自然地擠出了一絲微笑,而后談笑風生般講出一個聽起來并不好笑的笑話。笑話的轉(zhuǎn)折還算自然,尷尬的寂靜在一瞬間被沖散。
她還是那般聰明,似乎總有千萬種化險為夷的辦法,孫泊浮在心里想著。
“沒想到十三管家也是如此幽默之人,嘿嘿……”
騎士隊長配合著發(fā)出幾聲聽起來并不好笑的干笑聲,笑聲捂在厚厚的鐵甲中,依然像一塊嗡嗡作響的大鐵塊。
“明年就是他們的大限之年,他們此行想必是對這堆爛骨頭勢在必得,十三管家大可趁此機會大大地賺上一筆,只怕是定個高高的價錢他們也一定會應(yīng)允呢。
“短命四家,金魏陶姜,江湖有傳言他們四家本來是一脈同氣,眼看著三個老東西都是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面對這種各自的生死大限,真不知道這三個老東西會爭成個什么樣子。
“也不知道這堆爛骨頭是不是真有這般妙用。喂,你們四個把這東西抬到臺上去。”
眼前的騎士似乎真的有些健談,他遙望著奄奄一息的紅綠藍三個老頭兒,再次品頭論足了一番,然后才志得意滿地截住了話頭,踢了踢腳下裝有骷髏的麻袋,對著眼前的四個少年們吩咐一句。
雖然他對十三管家十分的恭謹,可對于雜役們卻是顯露出明顯的輕蔑。
孫泊浮四人只得繼續(xù)演著這出雙簧戲,將重重的麻袋扛上了高高的拍賣臺,然后扔在了地上,麻袋在木板鋪制的地板上滾動了兩下,發(fā)出了兩聲輕微的聲音。
“好悶——這里頭好悶——”
隱隱是骷髏的古怪腔調(diào)。
這古怪的東西還在破舊的麻袋里茍延殘喘著,孫泊浮突然意識到無論這麻袋里的骷髏再怎樣古怪,可終究還算是一個活物。
他不禁開始聯(lián)想當這活物被拍賣出去,落入拍賣席下的紅綠藍三個老頭兒手中,會是怎樣的服用法?是生吞活剝一口吞下,還是要用炊火細細料理一番?
孫泊浮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孫泊浮隱約感覺這眼前的麻袋似乎比起方才又重了許多,又大了幾分。
紅月亮的月輝似乎一直在跟隨著這破舊的麻袋,讓它上一層暗紅色的光暈。
月亮是紅的;會動的骷髏裝在袋子里;即將死去的老頭們要用一個骷髏入藥;荒原上的老鼠們無腦鼓噪著……無論怎樣看來,這似乎都是一個極其古怪的夜晚。
并不太好的預(yù)感在孫泊浮心里翻涌著,似乎越來越清晰。
扮作行腳商人的她終于沿著同樣是木頭拼湊的臺階走上了拍賣臺,站在了破舊麻袋的一邊,砸響了拍賣臺上的黑色小木錘。
咚——
一聲輕輕的響動,江南商會的拍賣會終于正式開始了。
她站在拍賣臺的桌子前面,依然頂著那丑陋猥瑣的偽裝,甚至還刻意地佝僂了一下原本筆挺的腰身,披上了一件不知從何處翻出來的黑色長袍。
長袍連著兜帽,她的面容隱覆在兜帽中,紅色的月光從天上照下來,月輝與黑色長袍融為一體,好像一塊染了血污的黑色石頭。
“江南商會第二十五次拍賣會,現(xiàn)在開拍?!?/p>
并不尖厲卻又響亮的聲音從荒原上響起,聲音有一絲沙啞,孫泊浮知道這是她刻意隱藏了自己原本的聲音。
天上巡視的飛鼠們震動著翅膀,地上忙碌的老鼠們再次聒噪地一起拍起了巴掌,營造出幾分詭異的熱鬧氣氛。
“呵……呵……終于開始了。”
坐在高腳背靠椅上的紅老頭發(fā)出一聲含糊的聲音。
“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
坐在高腳背靠椅上的綠老頭氣若游絲地催促著。
“時間不夠了……時間真的不夠了……”
坐在高腳背靠椅上的藍老頭奄奄一息地說著。
三張枯槁衰老的臉上露出同樣焦躁的神色,用虛弱到近乎蚊蚋般的聲音說出三句幾乎耳不可聞的話語后,三個老頭兒再次急促地喘息起來。下人們極其伶俐地端起桌上熱茶,然后各自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瓶,倒出幾粒圓溜溜的丹藥,服侍著主人們,混著熱茶咽下。不知名的藥物似乎頗有效果,片刻之間,三個老頭的呼吸漸漸平息下來。
似乎真的是衰弱至極的年邁之軀啊,想到剛才黑甲騎士的小廣播,孫泊浮有些難以置信地想著。
世上當真有這種奇怪的事情么,縹緲的財運與有限的壽命產(chǎn)生某種并不明了的聯(lián)系,財運越多,折壽越快,好似因果一般。
真是又一件古怪的事情。
“諸位貴客,少安毋躁,知道各位是從遠方奔波而來,可江南商會做事總有流程,容我慢慢介紹。”似乎對老頭們的催促熟視無睹,她依然用略顯沙啞的聲音不急不躁地講著,然后,手中的小木錘第二次敲響,寬大的黑袍下露出一絲笑容,“拍賣開始,第一件拍賣品,也是今晚唯一的拍賣品,想必各位貴客都是為了此物而來,開拍之前我再多勸幾位貴客一句?!?/p>
她突然停頓了一下,含著一絲狡黠的眼珠在眼眶內(nèi)骨碌碌地轉(zhuǎn)動了幾下,八字胡下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話卻在繼續(xù)說著。
“咱們江南商會做生意,一向講究的是以和為貴,買賣不成仁義在,在下也聽聞三位貴客都是一脈同氣的多年老友,彼此間的深厚情誼想必要比我這局外人知道的還多些。我知道今晚三位一同前來,定是各自對這東西志在必得,后輩在下在此冒昧多說一句,還請三位貴客念著多年情誼,以和為貴?!?/p>
她繼續(xù)沙啞著嗓子講著在孫泊浮看來有些多余的廢話,嘴角的笑意似乎更加明顯了,回應(yīng)她的是臺下無聲的寂靜。
紅老頭耷拉下了厚厚的眼皮,綠老頭緊了緊裹在身上的披風,藍老頭端著茶杯的雙手顫巍巍地抖動著。
讓人意外的是,在扮做行腳商人的她說出這段話之后,三個老頭再也沒有互相多看一眼,一絲耐人尋味的氣息在三具老朽的身體間漸漸彌漫。
“拍賣正式開始。”手中的小木錘第三次敲響,“今晚第一件拍賣品,也是此次拍賣會唯一的拍賣品,一具新鮮、成年的‘不化骨’。三位貴客請看——”
她從黑色的長袍下頭探出腳尖,狠狠地踢了一下腳下的麻袋,于是麻袋慢悠悠晃動了兩下,然后里面?zhèn)鱽砹索俭t依然古怪的腔調(diào)。
“悶死啦——悶死我啦——快放我出去,簡直要悶死啦?!?/p>
古里古怪的聲音傳出來,就在下一瞬間,癱倒在高腳背靠椅上的三個老頭突然一齊坐直了身子,伸長了脖子,又一齊往前探了探腦袋,而后似乎突然意識到什么一般,三個腦袋互相轉(zhuǎn)動了看了看,各自露出了一副顧忌的模樣。
“是這個聲音?!?/p>
紅老頭抿了抿嘴巴。
“是這個氣息?!?/p>
綠老頭咽下一口大大的口水。
“就是這個藥,就是這個藥?!?/p>
藍老頭的口水像黏稠的稀粥一般落在了衣衫前襟上。
“快拍!快拍!快拍!”
三個老頭一齊沖著拍賣席大聲叫了起來。
“三位貴客,少安毋躁,咱們江南商會的拍賣會總是流程在先,依照規(guī)矩,在下應(yīng)當為三位貴客講解一下這不化骨的來歷?!?/p>
她再次用沙啞的聲音安撫著三個有些過于亢奮的老頭兒,用不急不緩的語調(diào)講出一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語。
不化骨。孫泊浮在心里默念著這個有些生僻的名字,他絞盡腦汁在記憶中搜刮著關(guān)于這三個字的信息,可是沒有,這是一個從未聽聞的名字,好在下一刻,她的講解飄入耳中。
“不化骨,乃為陰物。傳說不化骨是僵尸的一種,乃是僵尸之中最高等級的存在。
“傳說僵尸集天地怨氣,取天地死氣、晦氣而生。不老、不死、不滅,被天地人三界摒棄在眾生六道之外,而不化骨又是其中最高級的存在。相傳不化骨是僵尸之中最為難尋的一種,不入輪回,永遠徘徊在生死之間,是黃泉之外的幽魂,是僵尸中千年不見的異類。據(jù)說能見到不化骨的人都是有大陰緣者,三位貴客著實運氣不錯,在有生之年竟然能得見此物。
“正是由于其不入輪回,不生不死的特性,世間傳言此物也有長生功效,食用此物者,當同此物一樣再也不受生死輪回之苦,永世游離于黃泉之外,實在是一劑長生的神藥?!?/p>
原來這具古怪的骷髏竟然是僵尸的一種。
腦海中回想著骷髏那怪模怪樣的樣子,孫泊浮罕見地沒有感覺到吃驚。這古里古怪的東西或許本就應(yīng)該屬于那樣的陰鷙之物吧,他在心里如此想著。
大段的講解從她的嘴里講出來,似乎此時的她有著極好的耐心與興致,依然是用那般不緊不慢的語調(diào),講著不急不緩的話語,嘴角的一絲冷笑在月輝的映襯下似乎又清晰了許多。
不,她本不應(yīng)該是這樣一個耐心之人。孫泊浮感覺到一絲詫異,在心中如此想著。
“知道啦,知道啦……”
“不用講啦,不用講啦……”
“快拍,快拍……”
三個伸長了脖子的老頭再次急躁地叫喊起來。
“三位貴客少安毋躁,你們遠道而來旅途勞頓,可要注意身體才是。咱們現(xiàn)在就開拍啦。成年不化骨一具,肢體完整,靈魂鮮活,底價二十萬金,每一萬金起跳。再次提醒貴客,不化骨,只此一具哦。”
她繼續(xù)用那不緊不慢的語調(diào)講著這不緊不慢的話語,而后手中的小錘子輕輕敲在了身前的桌子上。然后下一刻,少年們一起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五十萬金!”
紅老頭在下一刻猛然又挺了挺身子,朝著拍賣臺第一個喊出了價碼。
“八十萬金!”
綠老頭第二個挺直了身子,用更大的聲音喊出了更高的價碼,然后兇狠地怒視著紅老頭。
“一百二十萬金!”
藍老頭第三個挺直了身子,用更大的聲音喊出了更高的價碼,然后用更加兇惡的眼神怒視著紅老頭與綠老頭。
紅月亮照耀下的荒原中,三個老頭露出猙獰的嘴臉,用惡毒、怨恨、兇狠、嗜血的眼神互相凝視著彼此……
(未完待續(xù))
不化骨的拍賣會終于正式開始,三個老頭必將進行一場血腥的喊價廝殺,最終這神秘的骷髏將會落入誰的手中?它真的有長生不老的功效嗎?假扮成十三管家的劍仙少女又將如何進行復(fù)仇?精彩盡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奪目卷(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