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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獒

2022-02-10 02:00
小說月報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藏獒旅館命運

●弋 舟

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事情并未變得更糟。

——阿信《經(jīng)幡隧道》

拉魯,一座漢藏交界的小鎮(zhèn)——對此我也并無太大的把握。所謂“交界”,可能事關(guān)行政區(qū)劃,還事關(guān)深奧的民俗學(xué),而我,不過是憑著直覺做出了輕率的結(jié)論。

喏,它有一個藏語鎮(zhèn)名,也許不是,但一目了然,鎮(zhèn)上的人基本都是漢族,盡管他們也有著特殊的古銅色皮膚,不少人手里也常年攥著油光發(fā)亮的念珠。站在鎮(zhèn)子任何角落,不用極目遠(yuǎn)眺,就能夠張望到迥異于漢地的風(fēng)光。眾神逍遙的草原;遠(yuǎn)在天邊卻輪廓分明的雪峰;經(jīng)幡,萬籟俱寂時,你聽得到它們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當(dāng)然,還有點綴在山坡上一動不動的牦牛。這一切,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如同我當(dāng)時的處境——沒被什么明確的界線阻隔,看上去邁開腿就能一往無前地走向風(fēng)景深處,但卻有巨大的斥力令我躊躇難前。

晨昏之際,九月的高原已有了寒意,下了雨就尤甚。我在鎮(zhèn)上逗留了一月有余,住在一家有著白色墻裙院子的小旅館。房間的四壁涂抹著光滑的水泥,讓人不禁嘆服泥瓦匠的手藝。老板是個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男人,說話時總要不斷地交叉和分開手指,他給我生了爐子,燒整段的松木,讓我的身上也散發(fā)出了木頭焚毀后的氣味。

入住第一天我就引起了鎮(zhèn)上人的注意。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能感到他們被好奇心驅(qū)使的熱情即將燃至沸點。這讓九月里已經(jīng)有了寒意的高原都顯得燥熱。有天我在鎮(zhèn)上唯一的街道踽踽獨行,斜刺里沖出一個小孩,目標(biāo)明確地給我下了個絆子。我還算敏捷,踉蹌一下,并沒栽倒。街邊幾個男人用得意的大笑告知我,這正是他們策劃的一個小把戲。是啊,他們受不了啦,一個單身女人,動機(jī)不明地來到他們的地盤,擺出一副長期扎根的架勢,究竟是為了哪般?一周后,這種小把戲就層出不窮了。只要我在街上露頭,便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故發(fā)生。像是一場小小的狂歡,我覺得他們倒也沒什么惡意,不過是唆使小孩沖撞你一下,吹吹口哨,或者突然在你身后引吭高歌,也不知道想要收獲禮貌的贊美還是驚慌的呵斥。我多少有些歉意,覺得自己的確擾亂了他們平靜的生活,給大伙制造了沒來由的疑竇。

可我該如何平息他們的焦灼、打消他們的困惑呢?沒辦法,我總不能告訴他們:千里萬里,這女人一路向西,只是為了尋找一位莫須有的藏族漢子。對此我自己都難以確信。我連那漢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結(jié)果鎮(zhèn)上的人干脆自己給了自己一個答案?!八莵硎詹亻岬??!蔽以诮稚祥_始聽到這樣的議論。有人很大聲地宣布,分明就是說給我聽的。繼而,他們用同樣的方式宣告大家達(dá)成的共識:錯不了,幾年前不就老有東北人來干這買賣嗎?好吧,既然如此,這可以當(dāng)作是一個定論,因為白山黑水,我還真是從東北來的。

一切好像名正言順了,但我還是感到窘迫,盡管走在街頭,我已經(jīng)都不自覺地擺出了一副狗販子的氣派。實際上,我知道自己有多心虛。日甚一日,令我窘迫著的,是對自己的質(zhì)疑:所謂的藏族漢子,不過是你在飛機(jī)上的一個鄰座,簡單的交談,也就三五句吧,結(jié)果你記下了“拉魯”,時隔三年,心事懆懆地循跡而來。你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肯定是說了,但隨即被你忘卻,可見并未走心;你不知道他究竟住在高原上哪一頂帳篷里——他放牧,住帳篷,這差不多就是那三五句話里全部的信息;你只知道,他身上的氣味壓根不在你的人生經(jīng)驗里。那么,看上去你就是個瘋子啊。這并未給我增加額外的痛苦,只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處在分裂的困境里。表面上,我的行為姑且可被視作一個女人輕率而任性的盲動之舉,但內(nèi)心深處,那個討厭且頑固的理性又會不時地跳出來,以一種堪稱殘酷的尖銳,對我進(jìn)行人身羞辱,讓我將自己的荒謬與可悲看得一清二楚:一個剛剛遭到了背叛的女人,失魂落魄,既要忍受著自憐的折磨,又要克服著自戕的沖動,甚而還懷著某種古怪的欲火。她不惜以身試難,巴望在一場極端的行動中一勞永逸地解決自己。沒錯,就是解決自己,而不是解決問題。

那個三年前在旅途中偶遇的藏族漢子,我只記得他只是有些凜冽的氣味而已,但他卻無辜地成為我的目標(biāo)。我妄想找到他,在找到他的過程中,一股腦地解決自憐,解決自戕,解決欲火和解決自己。這番妄想能讓我在某種扭曲而非凡的、自大的美感中獲得滿足,繼而重拾一點點禁不起檢驗的自信。

然而,來到拉魯我卻像是來到了世界的盡頭。這個盡頭,不過就是我全部能力與全部見識的邊際,我的情感,我意氣用事的蠻勁兒,以及既往對自我與世界的所有把握,到此都已窮盡。也許是累了吧,我分明是泄了氣??傊?,在拉魯張望既近且遠(yuǎn)的草原,我只能裹足不前。我深刻地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限度。這個限度決定了我即便已經(jīng)認(rèn)定自己陷入了落難者的悲慘絕境,也只能在假象中對世界來一次抗議或者冒犯。那個啟程時被一腔情緒注滿、如同一個充飽了氣的皮球一般的女人,意志萎靡地卡在了這塊“交界”之地。

計劃到此幾乎是終結(jié)了?!罢业揭粋€氣味凜冽的藏族漢子”這個鼓舞人心的目標(biāo),漸漸變得不那么確鑿了。可我不知道該去向何處,滯留在此,每天無所事事,惶然間,還真的有點將自己當(dāng)作了一個來自東北的、收藏獒的女販子。當(dāng)我從小旅館出來,我會刻意給自己扣上一頂中性的遮陽帽,并且將絲巾在脖子上打出很短的結(jié),那樣子,是我從某些西部片里借鑒來的。在那類電影中,牛仔們都是這種架勢。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竟真的讓我進(jìn)入了一個狗販子的角色。我確信,對我而言,那是殊為重要的一天,它令我在三十一歲的時候,于剎那之間擴(kuò)展了生命的意志。說得更準(zhǔn)確一些就是:我因之擁有了片刻的、真正的自由,成為一個不再苦受命運擺布和宰制的人。

那天中午,我被小旅館的老板從午睡中叫醒。他趴在窗戶上興奮地朝我喊“來了,來了”。當(dāng)天清晨下了半個小時密不透風(fēng)的大雨,一個早上都被我用來寫信了,那是一封非常消耗人心力的信,我寫得很艱難,但最終又將其撕碎扔掉了。我原想讓收到這封信的人感到一頭霧水,結(jié)果卻把自己寫得一頭霧水了,就是如此。所以此刻我還陷在夢碎與信碎后的雙重困頓中,費了些勁才大致聽明白,老板是在告訴我有一頭流浪的藏獒竄到了鎮(zhèn)上,并敦促我現(xiàn)在就挺身出馬,將其一舉拿下——“野狗還能讓你省一筆錢呢?!蔽业拇_是沒睡醒,對“流浪的藏獒”與“野狗”這兩者之間的差別,辨析得并不是很分明。我只是估摸著覺得,前者似乎有些美感,而后者,則意味著兇殘。但老板的意思我算是聽明白了,他是在嚴(yán)肅地向我指出:對于一個狗販子而言,逮到一條野狗不啻為撈到了一筆。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被一種強(qiáng)大的、邏輯的力量推搡著,我懵懵懂懂地跟著他走了。出門前,我照舊給自己扣上了扮演牛仔的遮陽帽、系上了絲巾。就是說,這時候,我不過是在一個給定了的角色里行動。

小旅館的門外擠了不少人,由于清晨的那場大雨,大家都知冷知熱地穿上了大衣。而我卻還是傻乎乎地穿著一件白襯衫??吹轿?,他們就激動地向我宣告那是一頭多么可怕的大家伙。它是一頭流浪的藏獒,或者干脆說,就是一條野狗。“全是讓你們東北人鬧的!你明白了嗎?這是你們?nèi)窍碌牡?!”一個肯定是剛喝了青稞酒的男人一邊給自己編著辮子,一邊酒氣熏天地沖我抱怨。理由是:數(shù)年前藏獒的價格不菲,“你們東北人”蜂擁而至,哄抬了市場價格,于是,草原上質(zhì)樸的藏族同胞大量飼養(yǎng)起藏獒來;現(xiàn)如今行情大跌,獒場破產(chǎn),無數(shù)的藏獒便淪為了野生的流浪狗。它們成群結(jié)隊,浪跡于廣袤的牧場,與天斗與地斗,既攻擊野狼,也攻擊牛羊,物競天擇,竟釀成了生態(tài)的災(zāi)難。我茫然地聽著,神思恍惚,但也依稀感到了一絲愧疚,好似對于這番糟糕的局面、這個爛攤子,我委實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而這種自罪的心情,一段日子以來,恰好也正是我這棄婦一般的心情。

大多數(shù)時候,野狗是不會闖進(jìn)鎮(zhèn)子里來的,它們恪守著大自然的秩序,自覺地歸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即便淪為了野生的物種,也絕不輕易穿越人間。于是結(jié)論就有了:這不僅僅是一只流浪的藏獒,一條野狗,更重要的是,它還是一條瘋狗,一頭失常了的猛獸。拉魯鎮(zhèn)上的漢族人對它束手無策——至少,這是他們著力想要渲染給我的。他們像告狀一般的對我數(shù)落:這家伙趁著大家午睡的時候咬死了兩頭牛,毀掉了好幾家人的豬圈,現(xiàn)在,險惡地盤桓于鎮(zhèn)子中央的小學(xué)門前,正伺機(jī)要沖進(jìn)去。

一邊說,一邊走,我身不由己地被簇?fù)碓诹艘恢ш犖榈那傲?,儼然一位颯爽的領(lǐng)頭人。大伙都興高采烈,急著想看我如何手到擒來地拿下一條瘋狗。小學(xué)門前,兩個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居然也像是在恭候著我。他倆都垂手拎著警棍。我認(rèn)為他們肯定還懷揣著槍。你知道,小鎮(zhèn)上的警察其實與老百姓的區(qū)別并不是那么大,就算穿著制服,你也很容易將他們與群眾混淆在一起。在我看來,他倆和所有人一樣,都穿著軍大衣,都有些笑嘻嘻的。所有的人都不緊張,頂多是裝得有點緊張。周遭的氣氛有股默契,而這股默契讓我感知到了自己的孤立。我并沒有看到一頭流浪的藏獒,或者一條野狗。我只看到了一個恍恍惚惚、不知所以然的自己。

午后的高原空氣干爽,萬物都過分的清晰,一切好像忽然間定格了。我的意識也有瞬間的空白,整個人都是失重著的。直到天空飄來大塊的烏云,隨著光影的變化,地上的人群才復(fù)蘇過來。大伙開始議論藏獒的下落,夸大其詞,七嘴八舌,統(tǒng)一后的口徑是——跑了。我在拉魯住了段日子,多少習(xí)慣了他們的語言方式,就像現(xiàn)在,他們用一個動詞簡潔地替代了名詞。那失常的猛獸,它的去向不是朝東也不是朝西,而是朝向“跑了”。這令一切仿佛子虛烏有,或者是一個傳說,那瘋癲的藏獒是否真的來過都令人懷疑。

我正努力確認(rèn)是否身在夢境或者一場惡作劇之中,街邊一家雜貨店的背面沖出個驚慌失措的婦女。她一頭扎進(jìn)了人群,雙手高舉,對著天而不是對著人大聲地吁求:“看看吧,看看吧,看看我都倒了什么霉!”她的嗓門極富動員力,搞得所有人都跟著她抬頭向天。那塊很大的烏云依然懸在天上。高原上的烏云即使很大,也不會遮天蔽日,因為高原上的天實在太大了,所以烏云之外的天空反倒會被襯托得越發(fā)明亮。就是這樣,在高原,所有的烏云僅僅是你“頭頂上的烏云”。

鎮(zhèn)上建筑的布局都是前屋后院,我被人群裹挾著繞過雜貨店的門臉,在木頭圍出的院子中看到一頭龐大的動物死尸倒斃于爛泥里。我擠在人堆,經(jīng)過辨認(rèn),確定那是一頭牦牛,一頭身長足足有兩米多的大牦牛。可能是它倒斃的樣子無端放大了它的體形,在我看來,那簡直就是一具世界上最大、最不可思議的動物尸體。之所以需要先辨認(rèn)一下,只是因為它的頭不見了,脖頸被撕裂出一個空洞的血窟窿,實在不太能讓人一眼看出是頭牦牛。好吧,看看吧,看看吧,那失常的猛獸咬斷了它的脖子,還叼走了它的頭。

下意識地,我用眼睛尋找小旅館的老板。他是我在鎮(zhèn)上唯一的熟人,我需要被保護(hù)。這一刻,我不再是那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落難者了,我感到了冷,感到了穿著件襯衫擠在一群大衣之間的不合時宜?;氐搅怂信嗣鎸σ活^死牦牛時應(yīng)有的恐懼中,那些所謂背叛施加給人的傷害,在一具實打?qū)嵉?、沒了腦袋的牛尸面前,好像一下子無足輕重了。但我找不到我的老板。沒錯,他是我在此地唯一的熟人,但擠在一群人當(dāng)中,我就辨認(rèn)不出他了,因為我壓根看不到有誰的手指在不斷地交叉和分開。這群人開始蜂擁著往鎮(zhèn)子的東邊跑,因為那個向天吁求的婦女開始往東邊跑。作為苦主,現(xiàn)在她替代了我的角色,成了領(lǐng)袖。她一邊仰天呼號,一邊發(fā)足狂奔,充滿了一呼百應(yīng)的號召力,大伙沒有理由不緊緊地跟從。

我又一次被遺棄了,只有和這支人間的大部隊背道而馳,朝著鎮(zhèn)子的西面跑去。我落腳的那家小旅館坐落在小鎮(zhèn)西面的邊緣地帶?,F(xiàn)在,拉魯鎮(zhèn)的人不需要我了。也許他們只是想看到一個女人徒手降服一條瘋狗,至于這位天選之人是誰,他們并不在乎。對他們而言,這好像也是人之常情;那么,被我視為生死榮辱一般重大的背叛,是否也可算作是人間的常情?這類念頭當(dāng)時在我心里并非條分縷析,我只是忽然獲得了一些置身事外的解脫感。至少在那一瞬間是這樣的,所有的,都無所謂了。

我用手扶著自己的遮陽帽,一路小跑著奔回小旅館。宛如擁有了一種俯瞰的視角,我看到,在這九月的高原小鎮(zhèn)上,一個喬裝打扮的女人沿著窄街倉皇而凄涼地獨自跑著;隨著視角地不斷升高,小鎮(zhèn)被漫無邊際的草原淹沒;繼而,大塊的烏云遮住了地上的一切,但從烏云的上方來看,那大塊的云朵卻因反射了猛烈的陽光而令人倏忽目盲。

那只藏獒站在炫目的光里。我一腳邁入小旅館洞開著的大門,就看到它雄踞于四面雪白的墻裙正中,宛如光芒四射的王。

我的意識全無,那種天經(jīng)地義理應(yīng)該有的恐懼,我一點也沒感覺到。因為過于震撼,因為過于強(qiáng)烈,人已然無從做出可被理解的反應(yīng)。怎么說呢,看到了這只藏獒,我感到如同看到了自己命運的本尊。那是一種擺脫了切己之感的、旁觀者的視角,一覽無余,如同你正將自己在這世上全部的遭際盡收眼底。這家伙這會兒在與我對峙,它真的是太大了。接下來,這只像我命運一樣大的藏獒將怎樣兌現(xiàn)它的劇本?當(dāng)時,我只感到它對我并不構(gòu)成威脅,現(xiàn)在追憶,我認(rèn)為即便它將我的脖子咬斷、腦袋叼走,我也只能順服在自己的命運里。我與它,與我的命運,默默相對,漸漸地,彼此都略有悲傷涌起。

人群的騷動讓我回到了現(xiàn)實,雜沓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聽起來好似全部的人類都浩浩蕩蕩地過來了。從這嘈雜的動靜里我聽出了他們抑制不住的激情,那不過是為了一幕乏善可陳的人間戲份:要么,他們目擊一條瘋狗將一個遭到了背叛的瘋女人撕成碎片,嗯,這算是一出悲??;要么,運氣好的話,他們會看到一個收狗的女販子亮出神奇的把式,將一頭猛獸降服,這算什么呢?差強(qiáng)人意,算是一出喜劇。但無論悲劇還是喜劇,都了無新意,我們的命運,不過是給人提供那么一點點的觀賞性。

就是在這個瞬間,我意識到我急需與我的命運和解。既然人不過是活在索然的角色里,為何還要這般入戲?也正是在這一刻,當(dāng)我試著靠近那只藏獒的時候,我也第一次領(lǐng)受到了一個人迎向自己命運的時刻會是多么的平靜和虛無。當(dāng)你決意承受與迎接你的命運時,即便它依舊未知——其實可能也并沒有那么叵測,不過是要么悲劇、要么喜劇——你就將擺脫裝腔作勢的表演,贏得自由。

不管怎么說,我必須和這只命運一般巨大的藏獒達(dá)成協(xié)議。我得和它商量,就像是和自己商量一樣:你瞧,咱們不該甘愿成為一場把戲——不過是愛了,然后是背叛與遭到背叛,然后自憐自艾,然后跑到天邊發(fā)瘋,直到最后,血肉模糊地在高原上喂了狗。不是嗎?親愛的命運,這既庸俗又滑稽!你瞧,我那自憐的折磨和自戕的沖動,乃至我那古怪的欲火,僅僅是一組毫無創(chuàng)見的規(guī)定動作而已,其實你知道的,也許我并沒有這般痛苦,那么,現(xiàn)在咱們就讓步吧,拒絕這種非此即彼的操弄如何?

然而令人感到絕望的是,我卻給不出悲劇或者喜劇之外的第三種可能。此刻除了被這只藏獒咬死或者將這只藏獒咬死,我不知道還會有什么別的選項。你只能活在簡單粗暴的劇情里,這是人類普遍的困局。

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它的眼神遠(yuǎn)比我來得熱切、動人。我為此感到羞愧,如同少女時期不能直視鏡中自己的裸體,如同遭到了背叛卻從不正視自己曾經(jīng)施加過的背叛。是的,就是如此的匱乏,除了讓背叛疊加背叛,除了被咬或者去咬,別無其他的方案。此刻,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我只能定格在小旅館的院門中間。

我轉(zhuǎn)頭張望從東面沿著街道跑來的人群,他們跑得熱氣騰騰又喜氣洋洋。領(lǐng)跑者依然是那個舉頭向天的女人,她還在呼號,一遍又一遍地喊著“看看吧!看看吧!”既像是懇求又像是勒令。毫無疑問,當(dāng)他們完全跑到我身后的時刻,這股塵世的熱力便會強(qiáng)勢地參與到我的命運中來,一切就將只能沿著既定的劇本來上演了:一只發(fā)瘋的藏獒勢必只能撲上來撕咬我,將我拖到爛泥中去,讓我的遮陽帽從此失去腦袋,讓我倒在地上都看不出是我;而后,懷揣著槍的警察會將這只藏獒、我那命運的化身亂槍打死,如同讓我又死了一回。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只能兩敗俱傷,當(dāng)你與自己的命運相對,一旦被圍觀,便必須要身不由己地給劇情來一個高潮。那么,如果沒有了觀眾,是不是也就無所謂什么背叛與遺棄這樣的橋段了?我驚訝于此刻自己還能做此遐想。

眼看就要來不及了。我朝它露出了微笑,同時收回自己邁入院門的那只腳,給它讓開一條出路。它懂得我的意思。我相信,這一刻,我和它的意念是完全相通的。它自眼睛上部向下延伸到嘴角的那條褶皺,像是回饋給我的一個微笑;它覆蓋住了下頜的嘴唇,掛著亮晶晶的口水,翕動著像是給我發(fā)出深切的嘉許。我無比專注地凝視它,凝視它又大又圓的頭顱,開闊的鼻孔,獅鬃一般的、從淺褐色至深紅色的卷毛……是啊,此刻我才意識到它是我迄今為止見到過的第一只藏獒,但我對它并不覺得生疏,我就像滿意于自己一般地滿意它的高貴與沉著。

它縱身躍起的時候,我只感到了一股幾近凜冽的氣息撲面而來。這股氣息完全是一道物理意義上的、莫之能御的勢能,它勢不可當(dāng)?shù)貨_撞向我,壓倒性地將我籠罩其中,如同一個沒有死角的、渾然的擁抱。隨即,它如來時一般同樣勢不可當(dāng)?shù)仉x我而去。我和我的命運驟然聚合,又驟然分離。人群爆發(fā)出喝彩一般的喧囂:“看看吧!看看吧!”

好吧,那么就看看吧——人終于主宰了自己。

沒有悲劇,也沒有喜??;它沒撕咬我,我當(dāng)然更不可能撕咬它。我們共同開辟了新的出路。它沖出院門的一剎那將我撲倒在地,四蹄強(qiáng)勁卻又輕盈地從我胸口踐踏而過。這樣的一個回合,同樣也滿足了觀眾的需要,一時間歡聲雷動。而我,降龍伏虎一般,在源源不斷的、神秘的感激中,忽然覺得自己終于降服了那個萬難降服的、冥頑的自己。

藏獒遠(yuǎn)去的蹄聲在我聽來令大地都微微地發(fā)顫。我想象它所到之處騰起的灰塵,它投奔而去的草原野花一片。槍聲響得乒乒乓乓,可我一點也不為它擔(dān)心。倒地的我仰面朝天,只見天空高渺,那塊頭頂?shù)臑踉普诒昏偳渡弦坏兰葴\且窄的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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