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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叩水

2022-02-10 02:00李知展
小說月報 2022年12期
關鍵詞:白河青蛇東升

◎李知展

他的生前黃沙漫漫。這又是個北中原的旱年。李三破坐在村后的土岡子上,像塊會喘氣的石頭。他仰著臉,凹陷的眼窩似一口干涸的小魚塘,漫天星河傾瀉,魚塘盛不過來的光像熔巖一樣流淌,掛在他枯萎的臉上……不知坐了多久,黎明即將到來,李三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自此決心用盡余生編織一張巨大的漁網(wǎng)。

他想趕在死前將父親打撈上岸,先兜頭扇父親一個巴掌,問他這些年去哪兒浪蕩了;然后,跪倒在父親跟前,終于能像個孩子一樣痛哭一場。

打小,人見他提個小網(wǎng)兜,常問:“三破,找爹呢?”

“嗯,找俺爹。”李三破小時候每次都回復得認真。

“費那個勁干啥呀,別找啦,我給你當?shù)?。”來人哈哈大笑,做了幾個猥褻傳神的動作,透著想象中占了便宜的輕浮蠢性。都知道,李三破的母親,曾是享譽四近的美人。

那人沒笑完,李三破忽而變作一團加速的沙包,朝對方撞去,拼命的架勢??伤吘沽馓。婚e人逗小雞子似的,扯住他細小的胳膊讓他在憤怒中轉圈,直轉得他暈頭轉向,再被一把撥開或是照腚一踹。李三破栽到地上,啃一嘴黃泥,因貧窮和不衛(wèi)生盛行于頭頂?shù)拇笮“]瘡都氣得漲紅,一個個皮薄水豐,似成熟的草莓。他爬將起來,呼哧帶喘,一雙怒目如壓低的探照燈,恨不能在閑人身上對穿幾個窟窿,還要蓄勢沖鋒。等他撞過來,閑人按上述方式又將他操作一遍:轉圈,踹開,哈哈笑。李三破不服,困獸猶斗,都暈得站不穩(wěn)了,還齜牙咧嘴地扶著墻,再次沖撞……到后來,這場本是笑謔的游戲忽而陷入了無聊的循環(huán),閑人都玩膩了??礃幼樱菍⑺蛩?,只要一息尚存,李三破都不服。

“真×犟種啊,小狗×的,纏斗不休了,和你爹一個德行!”不說還好,一說,李三破頭頂?shù)陌]瘡更加艷紅。閑人有點懊惱了,說:“小爺們兒,行啦,服你了,別鬧了……”李三破眼睛充血,不依不饒。一條小狗竟然擋住了紙老虎的道。兩人對峙著。

直到李三破嬌小的母親徐惠珍出現(xiàn),才將他倆解放了?;菡涑庖痪溟e人:“你這樣欺辱我們孤兒寡母,也不怕東升回來殺你!”

據(jù)說,李東升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兒?;菡洳回焼栠€好,兇狠的話從她小家碧玉的做派里說出,沒一點威懾力不說,還帶著鶯聲燕語的婉約。這個雪湖鎮(zhèn)上木器行的小女兒,一輩子不會罵人。在之后漫長粗糲的鄉(xiāng)村生涯里,偶因一點齟齬,被其他婦女堵住路,劈頭蓋臉×爹×娘花樣翻新地罵了,她也只會張口結舌,啊啊哦哦,愣在原地,像是對從紅唇白牙唾沫橫飛的嘴里吐出如此鄙俗的污言穢語,只覺不可思議。

閑人擺脫了李三破的糾纏,笑得又無忌憚了:“三年多了,東升那狗×的骨頭早都化成灰了吧?讓他來殺我啊,哈……”

“你爹才化成了灰!”

“誰不知道東升這土匪羔子在白河灘上被斃了呢,我數(shù)了的,十三槍,每一下都打在你爹腰眼上,就算是塊好鐵,也打成了爛篩子啦……”

李三破打斷他:“我爹才沒被打死,他水性好,往河里一跳,一下子就游跑了?!彼恼f,你們知道個屁呀,白河里有一條大青蛇,修煉成青龍了,是我爹多年的好朋友,就算我爹不跳河,青蛇也會把他救走。

后來據(jù)李三破講,事實上,打到最后一槍,細雨淋漓的白河上忽而旋起一股子陰風,蘆葦呈塊狀搖蕩,河心猛然躥出一排巨浪,白浪間夾著一抹青綠。被捆縛的李東升見此大喜,趁勢,往河心一躍。那抹青色倏忽一閃,卷起大浪滔天,岸邊看熱鬧的人來不及躲閃,紛紛驚叫著跌倒。人們看到白浪中浮動著一雙綠眼,李東升安坐在水浪里,騎著那抹青色,載浮載沉,哈哈笑著,翻入水中,消失不見。未幾,風平浪靜,蘆葦?shù)突?,人們大眼瞪小眼,一臉茫然?/p>

李三破說:“我爹是騎著青龍游走了?!鳖D了頓又說,“騙你干啥,很多人都看到的。”然而“很多人”是個寬泛的概念,李三破去世后,等我再去走訪探詢,和他同齡的老人也已基本死完,李東升騎蛇而遁之事到底是口口相傳的實景還是李三破一廂情愿地杜撰,沒法判明。答案消失在風中。

李三破去問區(qū)域內最有名的神婆。神婆是個半瞎,兩只眼仁一黑一白,一陰一陽,黑眼觀人世,白眼通鬼神。她轉動黑眼,乜一下空手的李三破,臉上大雪封門。等他從內里衣兜捏出一枚銀幣,神婆眉眼才略有了點春訊,滿面皺紋繽紛漾動,笑瞇瞇地問他:“是想問你爹的事?”“嗯,問問他到底在哪兒?!?/p>

神婆開始扶乩。畫了符咒,燒化,神像前取一碗松枝清水,捏住紙灰,將灰撒于水,一炷線香插立水中,竟然不倒,不過有些飄飄搖搖。神婆陰陽眼半閉半睜,眉心朱紅,似開天眼,不經意地覷一眼李三破的脖頸,道:“上神怨你心不誠啊,孩子。”李三破心領神會,將脖子上戴著的玉墜子取下,呈給神婆。神婆催動咒語,線香不飄了,也不搖了,在水里筆直直地挺立。青煙裊裊,不絕如縷。但見神婆念念叨叨,一會兒跳,一會兒蹦,時而沉吟,時而大叫,似在請罪,又似驅鬼,眉心處更紅,汗粒子撲簌簌往下掉……終于,急喝一聲,念念有詞,跪下?lián)渫ㄍ牧巳齻€頭。良久,才睜開眼睛,悠悠轉醒,渾身癱軟,看樣子累得不輕。接過徒兒的毛巾擦把汗,虛弱至極地對李三破說:“不好找啊,孩子?!?/p>

這就不厚道了。父親留下的玉墜子,他唯一的念想,都孝敬了,身上實在沒有值錢的了。李三破虎眼立睖,拳頭緊握,正要發(fā)作,神婆拽住他胳膊,說:“孩子啊,姨盡力了,可姨實在法力淺薄,斗不過那青龍,只隨上神的金馬御駕在和青龍纏斗中,依稀看到你爹人還在白河。姨就只能做到這些了……”這回神婆說得誠懇,不像在誆他,甚至還作勢要把墜子還給他。李三破信了,嘆口氣,舒開拳頭垂手而立,這就沒辦法了,方圓百里再沒有比她更靈驗的婆子了。

可他臨走,猶不甘心,又問:“真就沒再給您留下其他話了?”

神婆看他,其色哀哀,眼神像溺水的人,伸手撲騰、抓撓,渴望漂過來哪怕一根稻草呢。十一二歲的孩子,因為愁苦和對家庭的付出,竟顯出小老頭般的衰老。她雖不是什么善人,總歸也是做母親的,這孩子已經癔癥了,不愿意承認父親的死,對他說你爹早在河里化成泥了,確實于心不忍。留點念想也好。人活一輩子,不就靠點念想撐著嘛。神婆想了想,說:“那青龍倒是還有句話,剛才一急,給忘了。它說你爹上輩子在岸上辛苦,這回在水下龍宮里享享清福,也挺好的……”

“上輩子?”李三破皺著眉說,“您是說我爹他……”

神婆沒承想這孩子如此較真,還是趕快打發(fā)了吧:“孩子啊,水下岸上,一陰一陽,人鬼殊途,天機不可泄露,姨就只能說到這兒啦……”說著,玉墜子托在手上,朝李三破送出手掌。

“姨,就最后問下您,您說,我還有必要撈我爹嗎?”

神婆已眼睛微閉,眉心處的紅點也褪去,臉色清寂,其實很不耐煩了,略一點頭。你愛找就找吧,誰也擋不住不是?

李三破一揖到底,沒接玉墜,走了。

自此,每到雨前,李三破便帶一張自做的漁網(wǎng),去白河,打撈父親——李東升是雨天水遁的。既然神婆說他爹還在河里,對他的打撈之舉,又點頭認可,他想,是死是活,總要有個結果。他撈不上來,兒子撈;兒子撈不上來,他到老時,指著我,說:“你撈!”

這是祖父李三破臨終前常給我念叨的一件事。

每年三月底莽山連續(xù)十天的廟會,是周邊區(qū)域的節(jié)慶。農民四季躬耕忙碌,多苦。夏播之前,密集的農忙尚未到來,出大力流大汗之前,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帶著歡慶的笑臉,進廟會轉轉,聽聽曲兒、大鼓、說書、撂地相聲包袱;看看小玩意兒,各式泥塑、糖魚兒、馬戲、魔術;聞聞?chuàng)涿娴奈?,種種炒貨、炸糕、煎餅、烤肉、什湯以及飄過的女人香味;買買小雜貨,頭繩、衣服、布料、農具、飾物……不一而足,賣膏藥的、走江湖的、算卦的、打鐵器的、練把式的,各式各樣,在廟會上叮叮當當,擠擠攘攘,嗡嗡作響,熱鬧也悠然??諝庵袕浡鴫m世生活亂蓬蓬的芳香。

李三破右手持兩枚爛碗片,左肩斜掛個破褡褳,穿著叫花子補丁衣,一走一顛,有板有眼,從東到西,挨個兒到商家門前,唱一陣蓮花落里現(xiàn)編的吉祥話、顛倒話,嘻嘻哈哈,博個彩頭,以期商家賞幾個子兒。掌柜的若慳吝不給,蓮花落里也有對付的辦法,各種尖酸刻薄嬉笑怒罵的詞兒等著你呢,開門做生意誰愿意觸這霉頭呢?李三破不像別的同行貪心,有賞錢就千恩萬謝地接著,沒有也不故作糾纏。他不過是趁著農閑,做買賣又沒本錢,幸而跟叔伯大爺學過滑稽小戲,耍耍嘴皮子,舍下臉,僥幸若掙上仨瓜倆棗,就能多買幾斤雜和面,老娘和弟妹們吃起飯來,也可以大膽一點。

這時,他就恨李東升——別的家都有個父親來支撐,他們家,一個嬌弱秀氣的母親,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五張嘴,是五個窟窿,堵住這個,那個又起哭鬧聲,打地鼠似的,摁下這個,那個又起,李三破十來歲就得為家庭疲于奔命。他本名李安坡,因家貧,村里閑人編排:一家子人吃得破、穿得破、住得破,還什么李安坡,李三破吧你。

說著唱著,到了周家道口燒雞攤前。

劉作喜正在棚下啃燒雞,大快朵頤,撕扯著,蘸著辣椒面,就著燒酒,吃得恣意??伤某韵鄬嵲诓桓夜ЬS,餓死鬼托生似的,抱著燒雞,大嚼大咽,貪多不爛,嘴巴和食物粘連,發(fā)出響亮的咀嚼聲,像穿著拖鞋踩在泥濘的雨地,啪嗒啪嗒的,透著一種不潔的貪婪。

周老板剛要給幾個小錢打發(fā),劉作喜停下咬嚼,摳著牙花子,叫一聲:“慢著。”他扯下一只雞腿,丟垃圾似的,擲到李三破腳前,“掌柜的,我替你賞了?!闭f著,他繼續(xù)喝酒吃肉。李三破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雞腿,抹掉上面沾染的泥灰,回家洗洗,弟弟妹妹可以打個牙祭。剛要放到褡褳里,轉身往下一家,劉作喜頭也不抬,嘟囔一句道:“唱啊,小叫花,還沒唱哪?!?/p>

李三破折回身,編了幾句顛倒話——

東西大街南北走,瞎子看見人咬狗,撿起狗頭砸磚頭,又怕手咬住磚頭??帐职唁z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走,橋流水不流。今兒十四明兒十三,河里石頭滾上山,山下來了個麥吃狗,抬住小狗砸石頭,石頭砸得血長流……

劉作喜一擺手:“得,都是水詞兒,沒啥意思。過來,說段評書。不會?就當故事講也行,給爺們兒說說土匪頭子李東升是怎么被斃的。這個還有點意思?!?/p>

李東升的故事已被杜撰成評書和地方小戲。

拿人手短。李三破得有板有眼地講——

李東升這天披衣出來,一抬眼,西南天上有顆流星朝他疾速俯沖。這流星說來也怪,紅通通的,拖著個小尾巴,像是老天爺投下來的火把,甚至能聽見與空氣摩擦燃燒的吱啦聲,直戳戳地向著李東升的頭頂……李東升驀然一驚,可他膽橫,沖著上天“哈呸”啐了一口,就仰著臉,睜大眼,任這流星砸來,他倒要看看它怎么在他頭上砸出一個窟窿??闪餍强彀さ矫缴巾敃r,突然,“啪”一下,在空中爆破,像一個反方向的躥天猴。李東升冷哼一聲:“就這啊,還以為要轟死老子呢?!彼呛切?,叉著腰,獅子巡視領地似的,在熹微晨光中望著山腰錯落分布的一十二洞——那是他引以為傲的事業(yè)。

都知道,李東升在村里時是有名的懶漢。他的懶,也不是不干,是干活前,先嘆息感慨一番,鋤個草,發(fā)些怪論:“有啥意思呢,鋤了還長,又鋤不完?!别B(yǎng)了牛羊,得割草,割草前愁腸百結,“累死累活割一天,一大車草,又值幾個錢呢?”拍拍老牛,又道,“你傻呀,伙計,就吃口草,悶頭干那么多干嗎?你累死了,還不是被剝皮吃肉,誰念你的苦?”李東升高大壯實,胳膊長腿長,方臉濃眉,聲音洪亮,稱得上器宇軒昂。些小活計對他來說不過一弓腰直腰的事,真干起來,并不惜力。田壟被他腿一蹬、胳膊一甩梳理得整整齊齊,一行行莊稼氣質青蔥,規(guī)規(guī)矩矩站定,如列隊聽訓的新兵。李東升望著整飭的土地,也會欣慰,那只是對自己充盈的“力”的滿意,卻又嘆息,男子漢大丈夫,一輩子捆在一畝三分地上,活著時捧著碗吃飯,死了碗扣過來,壓到身上。奔忙一生,無非得一處覆碗般的土冢。他想,何不盡興一點呢?

這不安分的主兒,終于等到民國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豫東局部大旱,莽山周邊赤日炎炎,土地龜裂,白河冒煙,連續(xù)兩季莊稼絕收,眼看活不成了。李東升提著少時學武的馬刀,辭別妻兒,上山入了匪幫。他是一拳一拳開創(chuàng)出局面的,三年時間,出生入死,樹立了威望,展示了才智,成了百十號小匪幫的頭目。

但李東升有一點堅持——不打劫莽山周邊村鎮(zhèn)。他和臨近的幫派劃定了勢力范圍,他的領地內有被綁了票的,他去撈;有起了紛爭的,他去平。這就是為什么李東升死了那么多年,他的故事還能在民間流傳,提起他,大都念他的好。說是兔子不吃窩邊草也好,說是盜亦有道也好,李東升被槍決前,已在莽山經營五年,到最后,卻沒給家里留下什么錢。他送錢,妻子不要;站穩(wěn)腳跟要接他們上山,妻子不去,自擬了休妻書,逼李東升簽了字,要跟他一刀兩斷,并說:“你不要臉,我們娘兒幾個還要呢?!被菡湎?,還笑呢,你項上人頭,不過是行走的靶子,明有官府,暗有幫派,背后還有小兄弟覬覦其位,不定哪天被打死了,都不知道吃的哪一方槍子兒;你去盡興,混你的殘生,孩子們呢,將來也去做土匪羔子嗎?惠珍想得深遠。李東升再摸黑回家,她門都不開。他上山的那天,惠珍就當他死了。

這個看似嬌弱的女人,有她清潔的自尊和執(zhí)拗的韌勁。

于那亂世中,李東升要做好土匪,須打起精神,兢兢業(yè)業(yè),不煙不酒,黎明即起。在村里懶散慣了,做土匪倒勤快了起來。這時他就苦笑,原以為呼嘯山頭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皆快意事,誰知做了個小頭目,比老牛還苦。到此才悔悟,為何牛、馬、驢、騾、村人但凡有口吃的都甘愿忍受呢,套上固定的轅軛,拉著重復的石磨,雖也辛勞,卻不必擔心變故,有一份認命的篤定和滿足。

這天,他循例早早起來,巡查了一圈,兄弟們還在酣睡。他站在斜出來的一塊叫孤步巖的大石頭上,打了一套通背拳,四體通泰,微微有汗。下來,剛端起大茶缸子,手下有報。

這一報,大不好!

手下在山門處收到一封雞毛信,展開,言簡意賅——

青蛇兄好:

久未拜會尊兄。你我路途雖殊,然保境安民,實則同心。猶記去歲,白河蘆花飛雪,你我兄弟酒酣耳熱,論說國家前程,其時,黃鳥于飛,白鷗翔歌,何其暢美;想他日山河清寧,人民樂生,你我二人,攜手縱酒,閑話桑麻,誠可期也……余言不贅,一事相擾,我軍亟須米面十車,端陽前×日×時送至白河入雪湖大堤處。

拜托,切切!

右下角署名處畫了一瓣雪花一片紅葉。

李東升眼前浮起去年和將軍在白河邊上飲酒論世的場景。

有說杏子黃時生的,有說下雪時生的,哪一年杏子不黃,哪一年冬天不下雪?所以李東升的具體生辰年月,沒人弄得清了。不過,都對他的水性印象深刻。按說北中原十年九旱,鄰人大多是旱鴨子,可李東升靠著一條白河一渦雪湖,練就了如魚得水的本領。他一旦入水,姿態(tài)好看得很、颯爽得很,似乎人就是水,水就是人,人隨水漂,水推人走,如魚滑行時和水的交融,如鳥展翅時和風的互動,有了美學的觀賞性。

每年端午雪湖的龍舟賽,搭了戲臺,鎮(zhèn)上的店家們出了賞禮彩頭,在涼棚下,攜家?guī)Ь欤爲?,看劃龍舟。李東升總能摘得紅綢,商會會長親自給他披掛后,他將綢子拋給兄弟們,然后,呼嘯著,憑高而躍,扎個猛子潛泳一段,再探出身。水珠子和汗珠子掛在油潤潤的寬闊脊背上,折射著太陽光,他一個搖動,水花四濺,甩落一地的光芒……那份得意和爽朗,金黃、明亮,很多女人愛看?;菡潆S著木匠父親,也看。

李東升在湖水里扎猛子,一年一年,也扎到徐惠珍心湖里了。只是那時,她就該覺出端倪,這個人哪,熱騰騰的,活潑潑的,是好熱鬧享受觀眾的性兒——他愿意自己的人生有戲劇性。對于他的出格和悲劇結果,等她老了,再到已經瘦小烏黑的雪湖岸邊憑吊,惠珍心說,老李,你我緣來于水,終逝于水,也算適得其所。

且說這年李東升龍舟賽奪魁后,熱鬧完,往家走。這年夏涼,麥子熟得稍晚,沿路麥子青黃,南風焦香,這個節(jié)令麥穗在為豐收做最后的沖鋒,白花花的陽光倒灌下來,空氣里醞釀著躁動和緊張,人們抬頭望望,喜憂參半,又到了搶收的麥季了。李東升叼著個麥穗,腰間別著鎮(zhèn)上買的新鐮,回味著剛才的熱鬧,臉上的表情像吃了糖,走個路還像在龍舟上,一搖一晃,吊兒郎當。到了大墳地前,一幫人在喧嚷。這是綿延數(shù)百年的李氏祖墳,一排排墳包呈攜子抱孫狀前赴后繼排列,李東升不用瞅,就清楚按秩序預留給自己的三尺地。這時李東升就悲從中來,剛才的熱鬧不過是剎那的煙花,亮一下,他還得回歸漆黑無望的死水生活,生老病死自有世俗慣性壓著……

到了近前,是幾個半大小子在桑樹下烤麥穗,吃得手嘴黢黑,正挑著一條大蛇要給它烤烤火。細看火堆里已火化幾條了,小子們嘻哈笑,他們活得像夏草,盲目又蓬勃,無聊到殘忍,就為了看蛇燒爆的樣子。挑著的這條青蛇,長而肥碩,一挨近烈焰,在竹竿上便痛苦地扭動著,肚子那兒鼓鼓囊囊的,大約是剛進了食。這個時候的田鼠肥頭大耳,蛇也豐衣足食。見他過來,青蛇在火上被烤得嗞嗞冒油,勾著頭,眼淚汪汪的,看一眼自己的腹部,似在向李東升哀求……他略微一驚,似是懂了,急忙喝住渾小子們,要他們將青蛇挑下來。小子們正玩到興處,頗不情愿,只是見李東升高大,不像是鬧著玩的,手里還拎著鐮刀,他們將竹竿從火里過了一下,才把蛇甩在他腳下。

已經晚了,奄奄一息了,它還在掙扎著,扭曲著身子,耗盡最后一點力氣,產下了三條小蛇。最后,它勾著頭,看了看孩子,抬頭望著李東升,搖動幾下尾巴,眼睛濕漉漉的,似在托孤了。

他蹲下來,它戰(zhàn)栗著,伏在地上,死了。李東升用鐮刀掘一個小土坑,將它掩埋。再仔細去看,三條小蛇里,就一條還活著。李東升脫下汗衫,將小蛇包住,兜回家里,用個瓦罐悄悄養(yǎng)著,捉些螞蚱、蒼蟲、知了之類喂它,天天跟它說話:“小可憐呀,吃吧,快吃吧?!?/p>

李東升少年喪母,知道沒娘的孩子那份心酸難過。

養(yǎng)到四個多月,父親發(fā)現(xiàn)了,說他“一天到晚不好好種地,慣會瞎倒騰”,嫌“瘆得慌”,讓他“趕緊扔得遠遠的”。小蛇有手指粗了,因照顧得仔細,通體青綠,眼睛靈動。李東升攜它到白河最茂密的草叢放生。這里水草豐美,蟲類繁盛,遠離人跡,且有遮蔽,想它總能活下去。他把它倒出來,它不走。李東升勸它,引導它,它還是沒聽話,繞在他腳邊。他就無奈了,點著它的額,兩個頭對著頭,嘰嘰咕咕到黃昏,小蛇猶依依不舍,還是李東升一狠心,將它捧著,拋到長草里了。拋是拋了,心也空了,似被拽掉一塊心頭肉,只覺絲絲縷縷般疼。他嘆口氣,扒掉衣服,想潛個泳,沖刷下心里的悶氣。

剛下到水里,手拍擊一下水面,它就昂著腦袋出現(xiàn)了。李東升又驚又喜。這蛇還是水陸兩棲的,跟在他身邊,亦步亦趨,他游,它也游,小眼睛骨碌碌地,盈盈可愛。李東升和它在白河里玩到天黑才回。

自此,只要他有空閑,就跑到白河,叩擊幾下水面,輕輕呼喊,青蛇就心有靈犀,循聲而來,從水里鉆出,聽他說話,和他嬉戲。

一年一年,小蛇成了大蛇,李東升也娶妻生子,套上枷鎖,做了一頭老牛,一步一步往前掙,不復有賽龍舟的興致。只每到有排解不開的煩心事時,才到白河,叩動水面,喚來他的小伙伴,一個坐在岸邊,一個潛在水灘,寥落黃昏里,兩個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嘰嘰咕咕說上半天。常常是他有疑難,訴說一番,青蛇點頭搖頭之間,幫他決斷。

當時他就要不要上山,曾來和青蛇商量。

青蛇也為難。白河的水位都不足以存身,它已在雪湖湖心爭得地盤。它雖歷世短淺,可聽得湖里德高望重的老魚老鱉說過,大旱之后往往大澇。不上山,生計艱難;上山,前路未卜。但它還是搖搖頭,不上山就一直還有個“上山”可以選擇,真上山了,就沒的選了。“你又非那深沉狠毒之人,就算能攏住局面,難防有人見利忘義,遭了暗算?!?/p>

“你怎知我狠不下心、做不來毒害事?”

青蛇笑了:“就憑你救了我?!?/p>

他在莽山開拓進取的時候,它也在忙著打江山,現(xiàn)在,白河到雪湖水域的魚蝦鱉蟹基本都由它說了算。

這天,他又來到河邊,問青蛇:“小可憐,你說這糧,我該怎么借?”

青蛇不言。

“借糧這位將軍,姓彭。且不說我和他的交情,準確來說,是我追慕他的才能和品性。以前不知道世上竟還有這樣一群人,不謀私利,一心為國為民。說起來,也就和他長談過一次,就是去年白河飲酒那次,你在河里也見過他的?!崩顤|升還跟將軍說了他和青蛇的故事,叩動水面,喚來它在淺水處傾聽。并和將軍約定,將來倘幸得賜書信,就稱他為“青蛇兄”?!叭粲行枰?,你叩動水面,我必奔赴而來。”

青蛇記得。

“再給你講個故事吧。有一年夏天,他率縱隊轉戰(zhàn)豫東,入夜,住在大王莊王老漢家中。半夜下了大雨,將軍驚醒后,想到老王家新生不久的小牛犢還拴在院里,于是冒雨將小牛牽回。王家沒有牲口棚,將軍就把小牛拉屋里,拴在自己睡的小床上。將軍淋了一身水,卻顧不得自己,拿起被單子,給牛犢擦拭。他做得那樣親切、自然,就像在照料淋了雨怕感冒的小孩。

“他知道小牛犢以后對農家的意義。一個將軍,對農民的牲畜都如此用心,小可憐,你說,他能是壞人嗎?這糧,咱得借,還得多加幾車。”

天黑下來了,李東升又說:“來和你絮叨,也不是借不借糧的事,這事我心里早有定奪。主要是拿這錢去買糧,山上的兄弟伙兒不好交代,現(xiàn)在,形勢亂了,人心也亂……”他拍拍青蛇,嘆息道,“當初應該聽你的勸,不該走這條路的。這次弄不好,我可就……”他無聲笑了,吐口氣,說,“到了這一步,就不能顧慮那么多啦。將軍就托付這么一次,說起來也不是啥大事,怎么也得把它辦好嘍。是吧,小可憐,你說呢?”

夜深了,他拉雜說完。這回,青蛇卻沒點頭也沒搖頭,默默退到水里,眼里似有淚影。

李三破繼續(xù)講——

當時,莽山周邊的勢力錯綜復雜,主要有兩小股兩大股。兩小股:一是腐朽的國民政府;一是李東升之類的山匪流寇。兩大股:一是將軍遵照上級指示將工作重心轉向豫東,開創(chuàng)豫皖蘇邊新局面,并奉新四軍軍部命令,將其領導的游擊支隊編入新四軍,一九三九年后,建立以永城為中心的抗日民主政權;一是日軍扶持的偽軍一眾,為首的漢奸叫李光明,自認支隊司令。要說氣焰上,還是偽軍顯得鬧騰。

李東升喬裝成客商要去市里買糧。十余車糧食,不是小數(shù)目。亂世年間,人命草芥,糧米特貴;這時節(jié),新麥還要半個多月才能上市,正是青黃不接的關鍵節(jié)點,糧價更高。他帶了山上一大半金銀細軟,兄弟們雖不明言,私下定然頗有意見。出發(fā)前,趁著酒勁,劉作喜率先發(fā)難:“頭兒,你把我們的老底兒都帶上了,這是要去干啥?我倒聽人胡吣,竟議論你和共產黨有來有往,這可是……”

這些年出生入死,像是水里、火里、砧板上淬煉寶劍,李東升眼神、動作都歷練出不容違逆的威嚴,他牛眼瞪過去,劉作喜就不吭了,只嘟囔道:“山上可不是某個人的,得為大伙兒著想哪……”很語重心長了。他小眼睛眨巴著,往下面撒網(wǎng),罩在一眾小兄弟頭上,小兄弟們低頭不語。在山頭的發(fā)展方向、需要投靠的勢力上,兩人就有出入。此時小兄弟們雖不敢明確支持劉作喜,李東升也知道老劉這是翅膀根硬了,拉攏不少擁躉了。

李東升的表情似脫衣卸甲,柔和下來,呵呵笑著,拍拍二當家堅硬的肩膀,說:“老劉,你說得對,是要好好為兄弟們著想。這不眼看端午了,這幾年不是鬧旱災就是跑蝗蟲,我想著端陽開泰,咱們在雪湖恢復一下龍舟賽,搞個流水宴,唱幾場大戲,兄弟伙兒都熱鬧熱鬧,也顯得咱們山上興旺。”他頓了頓,“帶這錢,就是去置辦修繕龍舟的材料,采買宴席上的酒肉,請戲班?!?/p>

兄弟們聽說有酒有肉有耍頭,大都紛紛叫好;不過劉作喜和另一些弟兄面如沉水,仍盯在李東升臉上,懷疑的目光里在說:熱鬧是熱鬧了,可這一場,家底也快敗光啦!

李東升不疾不徐,等喧嚷退去,先慚愧一笑,道:“這些年,為了山頭能順當?shù)匕l(fā)展,我李某人規(guī)矩較嚴,不許搶占周邊的區(qū)域,為此,處置了一些兄弟,惹得有人不開心,實在得罪啦,得罪啦……”他一抱拳,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想通了,為什么辦這龍舟賽呢?讓兄弟熱鬧是一方面,另外的目的,是趁此機會,通知區(qū)域范圍內所有的大戶、地主、商鋪、大小官,對這次龍舟賽都得給老子大力贊助!而今亂世,誰知生死,什么盜亦有道,去×,咱爺們兒先痛痛快快撈他一大筆再說!”

這下,所有人都歡欣鼓舞山呼海嘯了,連劉作喜都豎了大拇哥。

李東升終于可以帶著心腹去市里置辦一應吃喝用度。龍舟賽在雪湖邊大張旗鼓地準備著,搭棚的、裝戲臺的、支鍋的、壘灶的、給龍舟修整上漆的,熱熱鬧鬧,范圍內殷實的家戶按照份額捐錢捐糧,絡繹不絕。李東升吁出一口氣。

是夜,按約定的地點時刻,白河入雪湖的蘆葦蕩里已提前掩藏了十三車糧食,順利接應上將軍來運糧的隊伍。一河之隔,對面來贊助的客商被請到流水席上喝酒看戲;請來名動數(shù)省的豫東紅臉王在臺上大吼大唱,為龍舟賽預演;來回穿梭的匪幫和看客熙攘著,熱鬧非常。鑼鼓喧天鞭炮長鳴的背景中,更襯得這邊黑蒙蒙的安靜。將軍先沖李東升敬了個軍禮,弄得他一下子手足無措,不知怎么回禮。幸而將軍立時笑如春風,拉住他胳膊,兩雙大手絞在一起,不停搖動。將軍望著一排糧食車,攥住他的手,說:“謝了,謝了……”一時無言,兩人眼眶都有些泛紅。將軍重重地拍他一下,望一眼對面喧鬧,笑道:“東升兄,真有你的。”李東升撓撓頭,也笑:“略施小計,您見笑啦。”他從身邊心腹那兒取一包錢,捧給將軍,說,“不宜久留,就此別過吧?!睂④娔樕C穆,接過包裹,從口袋抽出鋼筆,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唰唰寫了幾筆,交給李東升——是一張借據(jù)。他剛要推辭,卻震懾于將軍的鄭重。將軍站定,凝視他一眼,立定,再朝他行個軍禮,帶著隊伍,走了。目送他們安全走遠,攥著紙條,李東升眼圈一紅,不知為何,差點掉下淚來。

龍舟賽圓滿落幕,山上盆滿缽滿,眾兄弟都對李東升服了。他也頗覺滿足,最重要的事沒耽誤,就是常想,不知將軍此時在何處戰(zhàn)斗,責令心腹不停探知。

操持這些天,確實累了,這一歇下,繃著的神經松弛了,才覺得疲乏。這天,正在山下不遠的道觀里喝茶閑扯,忽而,一隊锃亮的皮靴跑過,堵住山門,架起機槍,朝外圍掃射了一圈,李東升的隨從全死了。

來的是李光明的偽軍。

李東升大意了。那張借據(jù)想撕碎扔了又沒舍得,上面有將軍字跡,是個念想,夾在貼身衣兜里了。轉天龍舟賽上,都知他是好手,有意讓他出彩,起哄讓他下河參賽。照例是眾人喝彩,率隊奪魁,他一興奮,又居高跳下,在湖里游了個痛快!上岸不覺就另換了衣裳,這都沒事。山上有老婦專門漿洗衣裳,發(fā)現(xiàn)了那張紙條,這漿洗衣服的老婦并不識字,以為是什么收據(jù),既然李東升去喝茶了,婦人陰差陽錯,就交給了二把手。

二把手正對李東升一面倒的威望感到恐慌,更對這次撈了這么多錢覬覦得小眼放光,得此紙條,天降驚喜!一看借據(jù)上的數(shù)額,就知是李東升所為。他困惑的是取個什么代號不好,叫個“青蛇兄”,可笑。他急忙攜著借據(jù),投誠偽軍李光明。

“告密這人呢,”李三破聲色寂靜篤定,伸出手指,戳住劉作喜,“就是你?!?/p>

劉作喜手里的燒雞不啃了,他笑,一雙小眼睛溺在臃腫的眼皮里,哈哈哈哈。仿佛李三破啰里啰唆編了個蹩腳的笑話。旁邊的人,不尷不尬的,誰也不想招惹他,畢竟他現(xiàn)在是莽山的大當家,又傍上李光明這個后臺,他才不管窩邊草不窩邊草:“老子又不是兔子,是狼!”不必費勁興辦什么龍舟賽,莽山周圍的飯館、客店、商鋪、村莊,每月通通都須孝敬。

李三破說完,走開了。

他在后山等。

劉作喜酒足飯飽,剔著牙花子,醉醺醺地剛出現(xiàn)在路口,李三破就祭出袖里按捺不住的尖刀。

劉作喜一驚,詭譎一笑,卻不拔槍,一閃身,從懷里掏出一把石灰,揚到李三破臉上。

但見李三破一聲慘叫,痛苦地往眼睛上抓撓。

劉作喜拊掌而笑:“嘿,小爺們兒,老子早防著你呢!”

李三破老時,眼睛損傷的后遺癥愈加嚴重,眼仁干癟,眼窩深陷,幾乎全瞎了。臨死,他從懷里掏出油亮滾燙的玉墜子。神婆當年也沒料想她潦草一個點頭,李三破能打撈他爹一輩子,她死前,差人將玉墜子還給了他。他摸摸索索地,將墜子戴到我脖頸上。李三破已神志不清,還在氣沖沖地對他的長孫,孫輩里最親近的人,千叮嚀、萬囑咐:“好孩子,這些孫子里,就你和你太爺相像,你像有種的樣子,不似你爹你叔那么窩囊。家仇不敢忘啊,不敢忘,豈能饒了劉作喜這狗×,要報仇、報仇啊……”

他都忘了劉作喜后來作為漢奸頭子,早被槍斃在莽山腳下。

這是祖父李三破臨終前常給我念叨的另一件事。

月夜下,蹚起的塵土飛揚,一個瞎子,在旱地上撒網(wǎng)。

我說:“爺,白河已經沒了?!?/p>

雪湖已萎縮得只有水塘大小,白河早消失在歲月里了。祖父抽動鼻翼,說:“我能聞到水的方向?!?/p>

他撒的每一網(wǎng),都落在白河曾經的河床上。濺起的灰塵撲在他枯萎的臉上、雪白的眉毛上、凹陷的眼眶里,在收網(wǎng)的間隙,他撣撣眼眶的土,試圖讓損害的眼睛辨認出李東升消失的方位。網(wǎng)收回來了,仍是一兜風沙和月光。

我喊:“爺,白河已經沒了。”

祖父似乎聽不見,還在艱辛地撒網(wǎng)、收網(wǎng)。網(wǎng)不到河水,網(wǎng)不到李東升的遺骸,也網(wǎng)不到消逝的時光……祖父陷入自己的世界,他什么都快忘了,唯獨忘不下尋找父親。這個撒網(wǎng)的老人,在世上余日無多,他用殘存的力量,一遍一遍,向天空,向過往,向風沙,撒出巨大的漁網(wǎng)。

我感到一種深切的無力。我們之間,隔著一道時光的暗河,不管我和死亡怎么角力,祖父這枚枯落的樹葉還是會被暗河裹挾而去……

我哭著說:“爺啊,白河已經沒了……”

到后來,我們都累了,就在沙化的河床上睡著了。

如今,時光流轉,祖父已經去世十五年了。我也是個平庸和辛勞的中年男人了,早就背叛故鄉(xiāng)和炊煙,離開豫東四省交界的破敗鄉(xiāng)村,歷經鄭州、蘇州、深圳、東莞的漂泊生涯,最后定居嶺南一隅,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成了一頭李東升曾經鄙薄的老牛,誰還顧得上那些久遠的不足掛齒的故事?只夜深人靜時,偶爾摸著脖子上的玉墜子,手心感受著玉石上祖?zhèn)鞯臏責?,閃念里會掠過祖輩的吉光片羽。遙遠的先輩一直在編織我們的生命之網(wǎng),祖先的血液在我們身上流淌……可天一亮,就拋到了一邊,又得繼續(xù)疲于奔命。

一天下午,正頂著沒顧得上午休的頭顱,根據(jù)吹毛求疵的會上記錄,在改一份漫長又無聊的材料,老家的忘年交文友,傳來幾張截圖。這位文友博學寬厚,精通地方風物掌故,退休后被市史志辦返聘,作為文史顧問,參與新一版縣志的修訂完善工作。等忙完了,我才顧得上細看三張圖片的內容。

一張是借據(jù)——

茲借莽山青蛇兄米面十三車金條兩根銀圓四百元?!聊辍猎隆寥?。具名。

一張是不知他從哪里搜到的當年地方小報的報道,隱藏了立場,抹去了細節(jié),殘損泛黃的草紙上,只黑體一豎行——

近日,莽山匪首李東升被斃于白河。

一張是將軍紀念館的一段生平介紹——

一九三八年,將軍與地方愛國力量配合,多次打退日軍的圍剿。隨著抗日隊伍壯大,一九三九年,將軍率部繼續(xù)向東挺進,以永城為中心,創(chuàng)建根據(jù)地,創(chuàng)辦抗大四分校,兼任校長。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四年,將軍率支隊進行大小戰(zhàn)斗三千七百六十次,累計殲敵四萬八千余人。一九四四年十月,在對偽軍李光明的激烈戰(zhàn)斗中,將軍英勇無畏,親臨前線指揮,不幸中彈犧牲,時年三十七歲……至今,永城市許多標志性街道、學校、建筑仍以將軍的名字命名。

我的曾祖李東升,在歷史的節(jié)點上,就這樣,或許作為“地方愛國力量”,和永鐫豐碑的將軍有了一次交集。他們的生平當然云泥高低,但相同的是,都為腳下的土地付出了正值壯年的生命。

那晚,我以酒祭。倒酒于地時,想起祖父說我和太爺有相似的地方,我在努力想象李東升和將軍喝酒時,會是個什么樣子?

睡著后,夢到深藍的海水在大漠上徘徊,海水退后,留下一片高遠的蘆葦在天空下?lián)u蕩。我攙扶著祖父,仍然在白河河床上重復地徒勞打撈。倏忽,一條青蛇閃過,有碧色的水從干涸的河床涌出、流動。天地一派澄明,一陣來自遠古的鯨鳴從地心響起。一轉身,有一白衣健朗的漢子,從蘆葦蕩中走出,笑著,沖我們揮手招呼。身下的流水載浮載沉,馱著他向下游飛流而去。祖父跪倒在地,望著帆影一樣逐漸遠去的父親,顫抖著嘴角,在笑——笑得淚光閃動,破碎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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