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
二〇一八年六月,巴特有發(fā)小自北京來。他電話里說諸事不順,特意到草原散散心。巴特叫上同學(xué)扎勒森作陪,扎勒森在旗畜牧局工作,經(jīng)常下鄉(xiāng),扶貧蹲點,正好當(dāng)草原向?qū)?。兩人先接機??腿死虾巫詈笠徊ǔ鰜?,后面跟個女孩,年齡不大,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戴了一頂撒哈拉沙漠里才有的偌大遮陽帽和一副女明星專屬的夸張墨鏡。老何事先沒說帶人來,巴特不知如何稱呼,老何指了指,這是我干女兒,叫萱萱。巴特會意,一邊幫提拉桿箱,一邊和老何寒暄,老何含糊其辭地作答,看得出來心有煩憂。
上了車女孩的臉仍遮蔽著,與她的墨鏡一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和老何坐在后座,一邊用耳機聽音樂,一邊透過車窗觀風(fēng)景。巴特向扎勒森介紹老何,原來老何父輩也是這兒的人,后來去北京當(dāng)干部,全家就搬走了,老何現(xiàn)在北京某金融部門任職。扎勒森回頭用蒙古語向老何問好,老何聽得一知半解,擺手說,我蒙古語不行,就會說“扒拉一地”(蒙古語“吃飯”的諧音)。大家就笑。
說話間,車已開出市區(qū),老何把車窗搖下,猛勁呼吸窗外的空氣,好像近視眼鏡也礙事似的,索性把瓶底似的眼鏡摘下來,一邊感嘆:“城市快憋悶死我了,還是呼倫貝爾爽啊!整個一天然大氧吧!”草原綿延不絕,隨著車速閃過滿窗青綠。昨晚下了場透雨,風(fēng)帶著初春的微涼撲面而來,攜著青草的香氣、牛羊糞的味道,加之滿天云雀的鳴叫,此起彼伏的,真有種神清氣爽的感覺。
扎勒森比巴特年長一兩歲,五十歲冒頭,身寬體胖,嗓門和他的車?yán)纫粯禹懥粒骸袄闲郑啦祭飦喬孛晒抛灏?,咱要去的錫尼河就是他們的聚居區(qū),一百多年前他們才從貝加爾湖遷徙過來……”
扎勒森盡著向?qū)Яx務(wù),老何顯然對這些不感興趣。行不多時,草原上突現(xiàn)一座廟宇,老何問:“那是什么廟?”“那座廟呀,全稱‘丹巴達(dá)杰陵寺’,”扎勒森回答,“又叫錫尼河廟,是布里亞特蒙古人一百年前修建的。”老何這會兒來了興致:“一百多年的廟?那應(yīng)該靈驗啊,我這人就信佛,咱們可否進(jìn)去拜一拜?”“成啊,”巴特說,“主隨客便,兄弟倆就是為陪你來的?!?/p>
車停在寺廟門口,老何喊萱萱下來,萱萱執(zhí)拗著:“你去就是了?!?/p>
“去吧去吧,咱到里邊燒幾炷高香去。”老何伸手拉萱萱,將她拽下車來,一邊問扎勒森:“這里邊有高僧大德沒?我想求求運勢。”“有倒是有,我先問問啊?!?/p>
廟里正做功課,香火繚繞,誦經(jīng)聲朗朗,許多牧民虔誠跪坐,扎勒森趕忙找個位置,老何隨之。萱萱執(zhí)意不肯進(jìn)大殿,巴特只好在外作陪。陽光普照,風(fēng)鈴叮咚,經(jīng)幡和風(fēng)馬旗在頭頂?shù)娘L(fēng)中飄蕩,竟搖曳出一番別樣的寧靜。巴特沒話找話,問萱萱:“你信佛嗎?”萱萱冷漠著臉,點頭又搖頭:“信,也不信。”“那和我一樣,存在即合理,人不在了,一切都是虛空。”
“是啊,一個人掉進(jìn)污水里,自己不爬上岸,沒人能救得了你。”
“萱萱你學(xué)什么的?”
“我?藝術(shù)學(xué)院表演系,早畢業(yè)了?!迸⑤p描淡寫,一邊拿手機自拍,“這兒和西藏景色很像,但沒高原反應(yīng)?!?/p>
“你去過西藏?”
“前幾年和干爹陪幾個老人去過……”
扎勒森和老何終于出來,老何邊走邊說:“那位師父說的話我怎么一知半解的,說我這個屬羊的是什么秋山羊,秋山羊是什么意思?”
扎勒森撓撓頭,說:“我倒是懂個大概,秋山羊指的是還沒真正修行的人,身在‘貪、嗔、癡’,心在‘色、聲、香、味、觸’五欲之中。唉,師父也就那么一說,不信則無……”
老何吧嗒吧嗒嘴,又翻了翻下垂的眼皮:“別說,高僧大德就是高僧大德?!?/p>
重新啟車上路,此行第一站先要探訪錫尼河南岸的一戶布里亞特牧民,牧主人布日古德當(dāng)年是扎勒森的結(jié)對子扶貧對象。一條九曲回腸的河流呈現(xiàn)在平坦的草原上,像條不見首尾的大蛇那樣蜿蜒爬行,將遼闊的草原一分為二,河水清幽,河面不時飛起各種水鳥。而這方草原的四面,丘巒起伏無定,層層疊疊,像無數(shù)馬群躬身在遠(yuǎn)方食草。再走,就看見右岸矗立一座紅磚藍(lán)瓦房,旁邊扎著半新蒙古包,房屋后面是一根旗桿似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拉水車、機動四輪、捆草機、摩托車一應(yīng)俱全。扎勒森說:“到了到了,這個就是我朋友布日古德家。”
院里沒人,扎勒森招呼著客人往蒙古包走,忽見四輪車下臥著一條蒙古獒,正從喉嚨里發(fā)出老虎般的低吼,老何一時驚慌失措,一個閃身竟躲到了萱萱身后。扎勒森說:“沒事兒,這狗按人的年齡得有一百歲了,耳聾眼花,老得牙齒都沒有了,咬不了人的?!?/p>
牧羊犬認(rèn)出扎勒森來,嗚嚕了幾聲又躺在那里。一個敦敦實實的紅臉膛黃眼睛的漢子迎出來。扎勒森一一介紹,布日古德說漢語有些笨拙,一個勁兒搓著粗大的手掌。
磚瓦房是牧主人的主臥,蒙古包用來招待客人,里面干凈整潔,陳設(shè)簡單,左右各放一張單人床,正北的哈納墻上掛著家庭照。扎勒森指認(rèn)著哪個是布日古德的大女兒,哪個是小女兒,正中有個坐輪椅的女人,扎勒森說:“這就是布日古德家的嫂夫人琪琪格?!被仡^拍了拍男主人的肩膀,說:“這個黃眼珠的蒙古族男人可不容易,琪琪格很早就得風(fēng)濕病癱瘓在床,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兩個孩子拉扯大,還要照顧生病的老婆和他的牛羊群。前幾年牧區(qū)遭了白災(zāi),他家的羊死得所剩無幾,成了貧困戶,孩子上不起學(xué)了,是扶貧工作隊幫扶了他……現(xiàn)在兩個女兒都讀完大學(xué),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布日古德一家可是富裕戶了,他富了也沒忘本,現(xiàn)在正要帶領(lǐng)更多牧民致富呢?!?/p>
老何盤腿坐下來,一副側(cè)耳恭聽的樣子。
主人給所有客人一一倒茶,扎勒森端起碗咕嘟一口喝見碗底,接著講:“這不,大女兒學(xué)的是民族服裝設(shè)計,二女兒學(xué)的是市場營銷,兩人在創(chuàng)業(yè)園開了一家布里亞特制衣公司,專門制作民族服裝,出口到蒙古國和俄羅斯去,整日里忙得不可開交。半年前布日古德做通了女兒的工作,說過去咱們貧困時是政府和鄉(xiāng)親幫助的咱們,現(xiàn)在咱們應(yīng)該回頭幫助幫助那些還沒脫貧的牧民,讓他們都加入進(jìn)來,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布日古德這邊說通了女兒,那邊還要動員老鄉(xiāng),設(shè)計裁剪培訓(xùn)班都開了好多期了,只是現(xiàn)在啟動資金有缺口,一部分生產(chǎn)設(shè)備還沒進(jìn)來……”
老何感慨起來:“敢情你們都是做正經(jīng)事業(yè)的人啊,真?zhèn)ゴ?!?/p>
扎勒森笑道:“都是平凡人,哪有什么偉大!”回頭和布日古德說:“還不快去抓羊,今兒個的手把羊肉我請客。”
說時遲,布日古德已跨上摩托車一溜煙兒抓羊去了。
“家里的女主人呢,怎么沒見?”老何問。
“琪琪格嘛,小女兒陪護(hù)她在城里住院呢,都是些老毛病。別看琪琪格癱瘓,但心靈手巧著呢,攬了女兒公司制作‘太陽花’的活計,每天不下十幾個手工成品呢。太陽花嘛,是鄂溫克族人的‘平安符’,象征族人心中的希溫·烏娜吉太陽女神,過去,出去狩獵的鄂溫克男人都會隨身佩戴,求個平安。和其他牧民的待遇一樣,女兒按計件給開支。有時女兒多給些錢琪琪格都不接受,說女兒瞧不起她這個病人,這樣的話她寧可不做了?!?/p>
“服氣,勞動人民就是光榮!”老何豎起大拇指。
布日古德不多時馱羊回來,到了蒙古包前,抓住羊后背輕輕順在地上。羊個頭很大,看起來得有七八十斤,四蹄用繩子捆著,平倒在地上,也不叫嚷,努力想站起卻不能。這時,布日古德與扎勒森低語幾句,扎勒森說:“那趕巧了,我和你一起去?!鄙狭塑嚥畔肫饟u下車窗解釋:“醫(yī)院來電話,說琪琪格今天可以出院了,我和老布去接一下,等我倆回來再宰羊?!?/p>
老何望著車后的煙塵,嘖嘖地說:“瞧瞧人家牧民的生活,嘿,羨慕!我老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巴特接話:“哪里只有杜康,還有草原,還有陪你同行的干女兒,還有咱這些哥們兒弟兄呢,不是嗎?”“巴特你說得對,老何何以解憂,唯有草原,和草原上的朋友……”
“老何,你不是說陪我散散心的嗎?怎么是自己解憂來了?”萱萱的大墨鏡里映著老何的愁苦相。
“寶貝,我只是信口一說嘛,當(dāng)然一切都是為了萱萱。”
“你說我也得信……”
老何不再言語,仿佛放下了所有疲憊,仰躺在床上望定套瑙(天窗)外的一抹幽藍(lán)的天空,須臾,他啞著嗓子說:“萱萱,你能不能陪干爹在草原上一起生活?”靜候了一陣兒沒回音,抬頭一看,萱萱早不在包里,到外面吸煙去了。
太陽過晌了,老何和萱萱東一個西一個正睡呢,女孩兒睡覺時都不摘太陽鏡。巴特睡不著,皺著眉頭用手機反復(fù)算著一筆生意。倒奶茶的聲音把老何吵醒了,老何左顧右盼了一陣兒,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樣子。
“不好意思啊,這兩個家伙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肚子餓了吧?”“沒事沒事,正好睡一覺,”老何掙扎著起來,緩著神,“草原空氣里有安眠藥嗎?到這兒就犯困,要是天天能睡這么踏實就好了?!薄罢Φ暮慰偅楷F(xiàn)在得‘富貴病’失眠了?”“敢情,對我來講,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于睡覺,一覺到天亮是最貴的奢侈品……”老何說。
萱萱仍在睡,兩人到包外面透氣。巴特遞煙給老何,順嘴問:“和嫂子離了?”老何搖頭:“夫妻本是同林鳥,我這邊還沒怎么著呢,她就挓挲翅膀飛了……”“出了什么事兒?”“做我們這行當(dāng)?shù)?,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可說真的,我老何頂天是個替罪羊,是給別人擋刀子的,巴特你還不知道我嗎?膽子比老鼠還小呢?!薄澳銈兡莾旱乃睿氵€是小心為是?!薄案仪椋淮筇断∧?,深不見底,神仙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我老何算什么呀,泥鰍都不是,丫的那些大魚都是喂不飽的鯨,他們干的那些事兒才叫觸目驚心呢,我只不過從他們牙縫里撿點殘渣而已,現(xiàn)在可好,出了事都他娘的想溜,想把鍋甩給我這條小泥鰍……”巴特聽得云里霧里,“我可提醒你,不該背的鍋咱可不能背?!崩虾伍L嘆一口氣拍拍巴特的肩膀:“唉,一言難盡,你不知道丫們有多惡毒,他們拿我在澳大利亞的兒子要挾我,和我說事兒……”說著話,老何扭過臉去,竟自潸然淚下。巴特一時不知如何安慰他。
老何摘了眼鏡,咧著嘴抹了一把眼淚:“今兒個咱不說這些,來大草原就是為了解憂……”
那只待宰的羯羊半臥在蒙古包的陰涼里,抬起脖頸夠到身邊的青草。巴特走過去摸摸羊頭,讓老何猜猜羊的年齡,一邊掰開羊嘴巴做鑒定,說:“牲畜的年齡一般看牙口,羊用下門齒鏟草吃,牙齒是隨著年齡增加的,一年長兩顆,瞧瞧,這只羊有八顆大牙,說明它已經(jīng)四歲了。”“真長知識?!濒裳驋昝撝吞氐氖直?,委屈地咩叫了一嗓。老何拔了一把細(xì)嫩的草遞到羯羊的嘴邊,羯羊警惕地望一望,隨即伸過鼻子來嗅一嗅,鼻息和唇吻觸到老何的手上,癢癢的?!把究蓱z見的,死到臨頭了還不舍一口吃的,人八成也這樣,”老何和羊說著,“伙計,一會兒我們可就吃你的肉了,臨行時喂你幾根草,算為你送行了?!濒裳蚍路鹇牰怂频模劢窍逻吘?jié)駶櫫?,那是一對兒鼓冒冒的褐黃色的眼睛,像草尖上的兩顆被放大的露珠。
“唉,巴特,羊怎么也會哭啊,跟人似的?”老何問。巴特湊過來,在這之前,他也從沒這么近距離地看過一只羊,“六道輪回里可說羊是人托生的。”巴特說。老何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一拍大腿:“得,我看它的處境咋那么像我啊……”
“快別胡思亂想了,人是人羊是羊,羊生下來就是為了被人吃的,”巴特說著,“你看見它的這對眼睛了沒,這羊身上最好吃的部位就是羊眼睛,有道是熊掌猂鼻羊眼睛。”
“有這么一說?猂鼻子我過去倒是經(jīng)常吃,這羊眼睛還真沒吃過。”
巴特往遠(yuǎn)處望望,還不見扎勒森他們的蹤影:“不行就我來宰羊?!?/p>
老何瞅他:“成嗎?”
“好歹我也是草地郊區(qū)長大的人,宰只羊算啥?!?/p>
說實話,巴特在城里做生意多年,手把肉沒少吃,還真沒自己動過手。不過話說到這份兒上,硬著頭皮也得來了。兩人進(jìn)屋里找刀子和盆,等他倆鉆出來,蹊蹺的事兒發(fā)生了,剛剛還在地上躺得好好的羯羊不見了,看仔細(xì)了,才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段繩子,原來羯羊掙脫了腳絆逃掉了。
巴特跑到近處一個高坡上往下望,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羯羊正一瘸一拐地逃跑呢,忙喚了老何在屁股后頭追趕。羯羊畢竟是草原野生羊,雖然瘸了一只足,動作卻仍舊靈敏,跑了好一段路才攆上。正在這時,那條老掉牙的牧羊犬搖搖晃晃地沖這邊走過來,甕聲甕氣地吠叫,像個愛管閑事的倔老爺子,近前便向巴特和老何撲咬,一副誓死也要看家護(hù)院恪盡職守的樣子。兩人顧不得捉羊,到處躲閃,蒙古獒確實老了,有撲過去的力氣卻站立不穩(wěn)了……趁這空當(dāng),羯羊又奪路而逃了。老何不知從哪兒撿到一根木棍,手中有家什膽子也壯了:“巴特,別怕,沒聽說這狗牙都沒了嗎?吃東西都費勁哪兒還能咬什么人??!我來對付它,你趕緊抓羊去?!闭f著就橫了棍子攔住了蒙古獒的去路。巴特接著追羊,玩了好一陣?yán)销椬叫‰u,直弄得滿頭大汗,塵土飛揚,最后巴特一個餓虎撲食,把羯羊撲倒在地……這會兒,老何終于用棍子趕走了牧羊犬,鞋也跑丟了,找了半天才從枯草叢里撿到。哥倆兒喘息了半天,重又將羯羊四腳朝天抬回來。
扎勒森和布日古德開車回來時,巴特已經(jīng)宰完羊站在那兒了,衣襟、手和胳膊都是血,一副剛剛殺人放火的相兒。他可是照葫蘆畫瓢好一番折騰,單單是割開胸口就鋸了挺多刀。扎勒森看了看宰羊的現(xiàn)場,一片雜亂和血污,再低頭瞧那只羊,就急了,說:“你倆這是怎么宰的羊啊?羊根本沒死!”
巴特一驚:“不能啊,它明明是死了……”
話音未落,本來無聲無息的羯羊卻突然掙扎而起,圓規(guī)似的原地打起了轉(zhuǎn),從鼻口中爬出蚯蚓狀的血流……這情形著實把巴特和老何嚇了一跳。
扎勒森奪過巴特手中的刀,一把按倒羯羊,單膝壓住它,在羊的胸口處重開了口子,探手進(jìn)去輕輕用力,過一會兒,羊后腿一蹬,頭沖北方一動不動了,兩只眼睛朝上翻瞪著,眸子里那一層水汪汪的光澤漸漸散去,像潮水退后裸露出的礁石灘。扎勒森丟下刀子,臉色蒼白,和巴特說:“今天我是犯了忌……”
“怎么說?”巴特問。
“宰羊補刀可不是我們族人干的事兒?!?/p>
說話間,布日古德抱著老伴兒從車上下來,放在備好的輪椅上。女人輕得像一片秋葉,蒼白的臉色卻泛著一抹楓葉紅,一邊將右手放在胸口向客人致禮,一邊用細(xì)小的聲音問好,露出羞澀的笑容和一口潔白的牙齒。布日古德推著她,把她像只小貓那樣放在陰涼處,又進(jìn)屋端了熱奶茶,自己吹了又吹,在唇邊抿了一口才遞給女人。
這會兒,扎勒森還在和巴特賭氣,他蹲到一邊兒,雙手顫抖著從兜里掏了煙卷,許是風(fēng)大,好半天才把煙點著。
“都什么時代了,哪來的那些禁忌,沒事兒,就當(dāng)那刀是我補的?!卑吞卣f。
“要我說,不會宰羊就別動刀子,這羊死在你手里,可遭了罪。”
“那又怎么樣,不過是一只羊而已,怎么宰都是死……”
“可我們不能壞了族人的規(guī)矩?!?/p>
羊皮是牧主人剝的,三下五除二,一張完好的羊皮變成了羊毛地毯,平鋪在草地上……一鍋新打來的河水,滿膛牛糞火,手把肉翻騰著,主人將剛灌的血腸和涮干凈的毛肚放進(jìn)鍋里。什么調(diào)料都沒加,羊肉的鮮香味兒就飄出來。大約一個小時,整盤羊肉端到桌上,幾個人落座。扎勒森默不作聲地用刀子割了三塊羊胸脯拋到門外,念念有詞做了祭祀。主人開始給客人割肉分食。
巴特從羊頭上剜下羯羊的兩只眼睛,一只遞與老何,一只遞與萱萱:“喏,我特意讓牧主人給煮的,你倆嘗嘗,在我們這兒,這叫高看一眼!”
望見那只藍(lán)乎乎的爛眼睛,萱萱像被針刺到一樣尖叫起來,與此同時是她的一躍而起。
這舉動著實嚇了眾人一跳,老何有些慍色:“怎么了萱萱?一只羊眼睛,又不是……”話沒說完,他打住了,猶豫了片刻,把兩只羊眼睛全塞進(jìn)自己的嘴里,幾口就吞掉,回頭去安慰萱萱,一邊和大家解釋:“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萱萱只是條件反射……”
萱萱嚶嚶地哭泣,好半天才被老何勸回餐桌來,他反過身小聲問巴特:“唉?羊眼睛里邊怎么有東西硌牙?。俊?/p>
巴特一拍大腿:“得,白眼仁忘記擇出來了,那個東西不能吃……”
酒過三巡。巴特端杯湊到扎勒森身邊:“剛才惹老同學(xué)不高興了?!?/p>
扎勒森也不搭話,和老何說:“知道咱呼倫貝爾為啥從胸口處宰羊而不是像別的地方殺豬那樣抹脖子?”
老何眨巴著眼睛。
“那是讓牲畜不流血而死。它死前的血都流在腹腔里,不淌到外面,這樣它下輩子還可以托生。羊也是一條生命,人吃它的肉填飽肚子,但要對它尊重。宰羊要干凈利落,盡量減少它的痛苦,牧民宰羊前,一定要摸一摸羊的頭臉,摩挲摩挲羊眼睛,那是在安撫羊的情緒,讓羊放松,讓它以為主人在給它撓癢癢呢。下刀時要穩(wěn)準(zhǔn)快,不出幾秒鐘,羊便死了,它的眼睛還來不及眨一眨呢,草原還留在眸子里,它就睡去了……再有,死去的羊,頭一定要沖著北方,北方是北斗七星的方向,也是眾生靈魂歸去的地方,人和牲畜一樣,無論走到哪里,死后魂靈都要到北斗七星上去,然后再托生。所以,人和牲畜死去后,頭都要沖著北斗,這樣靈魂就不會迷失了,就會往生。巴特,知道你殺的羊為啥轉(zhuǎn)磨磨嗎?因為它頭沖的方向錯了,而且它停在死亡的邊界,要死沒死,所以找不到歸宿了……”
巴特不太愛聽這些老套的話,故意打岔:“哎,和你們講講老何我倆剛才抓羊的事兒?!本桶逊讲虐吞貎扇嗽籽螋[的笑話講了,包括進(jìn)屋拿刀出來羊就不見了,抓羊時老牧羊犬也跟著湊熱鬧,等等,一股腦兒說了,最后說,要不是老何打了牧羊犬幾棍子,它還不依不饒呢……
“打了幾棍子?”布日古德愣了一下神,立馬放下碗筷出去了,老何和巴特都沒在意,扎勒森的表情凝固在那里,問:“那只羊是怎么掙脫繩子的?”巴特說:“我倆哪知道,還奇怪呢,綁得好好的羊怎么說沒就沒了,撿起地上的繩子看,就像有人給解開了似的?!痹丈牭竭@兒也呼地站起身,轉(zhuǎn)身到外面去了……巴特和老何兩人面面相覷,巴特攤攤手:“我又說錯什么了嗎?”老何搖搖頭:“還是出去看一看吧?!卑吞匕驯锏木泼偷馗闪?,和老何鉆出門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牧主人從四輪車下拽出了老牧羊犬,聳了幾下扛在肩上,向遠(yuǎn)處的河邊走去。扎勒森提了鐵鍬追上他,兩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
墓坑是按埋葬人的方式縱深挖掘的,先小心翼翼起下一層草皮,暫置一旁,等坑挖好了再把老牧羊犬輕放在里面,照例頭朝北方,填土掩埋,平整,踩實,再將草皮覆蓋在上邊,看上去和沒挖過坑一樣。埋了牧羊犬,牧主人臉上沒有絲毫責(zé)怪:“這狗太老了,也算到了壽命。”
老何滿臉歉意。四個男人在河邊默立了一會兒,扎勒森對巴特說:“草原上還有個禁忌我得說說,要殺的牲畜僥幸跑了,那是天意,是神保佑了它,這時需要放生才是,這只牲畜以后就是自由的了,誰也不可以再和它動刀子……”
太陽已落到地平線上了,那輪燒灼的玉盤正透過海浪般的晚霞迸射金燦燦的光,給整個營地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線,就連牛羊牧歸的叫聲都滿附著金屬般的清脆。幾個男人往回走,炊煙籠罩的羊圈處,萱萱正與輪椅上的琪琪格給一小群失孤羊羔喂奶,一只半大羯羊的力氣可真大,萱萱雙手握緊奶瓶子,被它嘴巴吮吸得差點脫了手,她和羯羊一個這邊拉一個那邊扯,仿佛做著“拉鋸扯鋸”的游戲,萱萱笑著,咯咯咯……琪琪格也被逗笑,哈哈哈……兩個女人的笑聲像被晚風(fēng)推送的炊煙。
老何沒有喝多,卻被草原的黃昏灌醉了,他索性一頭栽在草地上不肯再走,他伸展四肢仰躺著,望著穹廬般的暮晚,就在這時,布日古德的歌聲響起來了,他是唱給琪琪格聽的,他和他的老婆近在咫尺,卻好像在隔山相望,蒙古族情歌低緩、純凈,似潺潺溪流從耳際流淌,后半段又轉(zhuǎn)向高亢,好像天上的百靈盡情啁啾……布日古德搓著那雙被勞動磨煉出的堅硬、彎曲、粗糙的大手,眼睛卻是那般清澈,流淌著溫柔愛意的泉水,只流向琪琪格一個人。
后來的歌聲是女主人接續(xù)的,她的聲音很小,卻是一拔而起,像一條彩帶直上九霄,之后在天空千回百轉(zhuǎn),又向遠(yuǎn)處的暮色拋去……歌聲四處尋覓,終于找到了眼前這個憨實誠懇的男人,一起生兒育女的男人,天天喂馬劈柴、拾撿牛糞生火做飯、飼養(yǎng)牛羊一刻也不得閑的男人,牧人辛苦的生活也沒有磨滅他眼里的柔情,兩個人還像初戀那般純粹……
萱萱這會兒終于摘掉了太陽鏡,她的左眼好像遮了什么東西,看仔細(xì)了才知,那兒有一道傷疤,從眉骨縱貫到眼簾下,左眼球外溢著豆大的白斑。她蹲坐在歌聲里,眼眸籠罩了一層水霧,在最后的一抹夕光中閃爍著晶亮……
那天晚上,老何和萱萱在蒙古包外面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原因不明。扎勒森豎著耳朵只聽到兩人以下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不著邊際的對話——“萱萱,就幫我最后一次……我老何求求你……”“我受夠了……你們這些老謀深算、衣冠楚楚的男人……”“……就最后一次,你知道我的處境,賈老板現(xiàn)在只想讓我當(dāng)他的替罪羊,你讓老爺子和他說句話,我就不至于成待宰的羔羊了……”“你自己掉進(jìn)污水里的,自己不爬上來,沒人能救得了你……”“你能!萱萱,老爺子當(dāng)年為了捧紅你,別的不說,光給那些爛導(dǎo)演砸了多少銀子……當(dāng)初也是我把你介紹給老爺子的,要不是你惹怒了他……你也知道,那些打手并不是沖你去的,是你替那個男人擋了刀子,可是你毀了容后那個薄情的渾蛋還不是一樣拋棄了你……”“你閉嘴,這一切早就和我沒關(guān)系了……”“……你想要多少錢我都給你,你不是要整容嗎?你不是想要回你的眼睛嗎……”緊接著的卻是兩記響亮的耳光聲……“你敢打我,萱萱,你敢打我?……”“姓何的,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
須臾,萱萱沖進(jìn)蒙古包來,拎起拉桿箱奪門而去,暮色已四沉如鐵,扎勒森使了個眼色,布日古德趕緊騎摩托車追去。蒙古包燈光下,老何的臉青一塊紫一塊,白襯衣已滿是泥土。巴特酒醉,躺在床上睡著了。老何揪著頭發(fā)呆坐了半晌:“老何何以解憂,唯有杜,杜康!”他拿過酒瓶子欲再飲酒,被扎勒森攔?。骸皠e喝了,老兄,我?guī)闳ド缴峡纯床菰股??!?/p>
月懸南山,那晚的月亮雖說殘缺了一角,竟是出奇的大,把草原照得朦朦朧朧地亮。驅(qū)車二十幾分鐘便越上了一處山崖。舉目四望,大野蒼茫而靜寂,無遮無攔的頭頂上到處都是天河似的繁星。老何不吵不鬧,只呆呆地仰望星空,半天才說話:“兄弟,來到大草原我才知道什么叫幸福,人無欲無求才叫幸福……廟里那位師父說得沒錯,我就是六根不凈的秋山羊……剛才萱萱的兩記耳光打醒我了,我自己掉進(jìn)污水里的,就要自己爬出來……”
那柄勺子星正在西北方的天空懸著。老何指著那七顆星問扎勒森:“那就是北斗吧?我還是小時候在草地上見過它呢,一晃幾十年沒再見到了,它還是那個老樣子,草原上什么東西都沒變,人心也沒變,扎勒森你說得對,人只要守規(guī)矩心就不會變,多好??!草原上什么都是真的……”
那晚萱萱沒再回來,布日古德一直把她送到城里的酒店。老何卻拉著扎勒森說了一晚上的話,什么“你們大草原上,別說一條狗一只羊,就連一草一木都充滿尊重,真格兒!”什么“沒有割草、挖坑、人給人設(shè)局兒、設(shè)陷阱,你們活得多簡單啊,多真誠,其實簡單就是真誠……”扎勒森還真行,一直聽他啰唆到天明。
原計劃要在布日古德家住幾天,結(jié)果老何第三天一早就匆匆離去了。臨別時他非要與布日古德的兩個女兒見上一面,仍舊是巴特、扎勒森驅(qū)車作陪。在旗創(chuàng)業(yè)園,老何饒有興致地參觀了布里亞特制衣公司,詳細(xì)了解了她們的生產(chǎn)規(guī)模和實際困難,像來視察那樣關(guān)切地問這問那,最后他背起手,指出了她們目前存在的問題和方向,發(fā)表了簡明扼要的講話,鼓勵她們認(rèn)準(zhǔn)時機,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總之要干好,好好干!最后與兩個女兒親切握手,互留了名片,這才依依不舍地與制衣車間的牧民老鄉(xiāng)揮手告別,“人民就像水之于大海,團(tuán)結(jié)起來,就一定能夠取得勝利!”話講得挺好,大家都熱烈鼓掌。老何一邊語重心長地向布日古德夸贊:“年輕人大有可為呀!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
上車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從口袋里摸出幾元臟兮兮皺巴巴的錢來,要朝布日古德買一枚琪琪格親手做的“太陽花”,滿臉愧意地說:“我的錢有點臟,不像你們的那么干凈,若不嫌棄……”客人的錢哪里肯收,布日古德早準(zhǔn)備了這份禮物,用哈達(dá)托舉雙手奉與客人。老何一副如獲至寶的謙恭樣子,忙不迭地將錢揣回原處,反復(fù)搓洗了手,把“太陽花”捧在掌心,一會兒又掛到脖子上,再緊貼于心口,仍放心不下地問:“‘太陽花’真能保佑平安嗎?”
布日古德誠懇地點點頭,用蹩腳的普通話說:“戴上這個,男人再遠(yuǎn)、再遠(yuǎn)地走,回家的路、能也……準(zhǔn)保找到……”
巴特和我講這個故事時,已是一年以后的二〇一九年,我倆在火鍋店涮羊肉,巴特端著酒杯說:“海作家,你應(yīng)該把老何的故事寫成小說,想知道老兄后來咋樣了嗎?”“我正想問你呢?!薄啊鼐]一個月吧,老何自首了,據(jù)說一條泥鰍牽出一長串‘大魚’來……”
巴特給我倒?jié)M酒,神秘兮兮地和我碰杯,說:“這不算稀奇,前面還有一件蹊蹺的事呢?!蔽乙贿叾⒅吞匾贿叞丫聘闪耍吞毓逝摰赝闹?,這才附耳言道:“和你說千萬別傳出去,去年秋天,剛過完中秋節(jié),布日古德打電話給我和扎勒森,說他大女兒的銀行賬戶里忽然多了一筆款,數(shù)目很大,不知是誰匯來的?!猛尽粰诶飳懼瓶罹栀涃徶蒙a(chǎn)設(shè)備之用’,我問他有沒有署名,他說有倒是有,但不像人名,只寫了‘秋山羊’三個字……”
我猜想匿名者一定是老何無疑。巴特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老何這人你不太了解他,鐵公雞,摳門,上次他來我全程作陪招待,為的啥?就為了有筆生意差點錢,還沒等我和他張口,他就一臉哭窮,反復(fù)和我說,兄弟,地主家現(xiàn)在也沒有余糧啊,有筆閑錢我早答應(yīng)給萱萱看眼睛……”
許是一口酒嗆到了鼻子,巴特說這話時,一股血流從他的鼻孔爬出來,細(xì)如蚯蚓,一直流到嘴邊。我拿了餐巾紙遞過去,提醒他流鼻血了……那一剎,我恍惚想起巴特殺死的那只羯羊,它搖晃站起時的情景,羊鼻孔也流著蚯蚓狀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