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銀
孫悟空是從石頭中生出來的。石猴的出世體現(xiàn)出從無生命狀態(tài)到有生命狀態(tài)的奇妙變化,體現(xiàn)了有無相生的天道。
石猴出生后,在山中過著自由自在的淳樸生活,不知其所來、不知其所終、自給自足、獨立生存。那時的花果山也是一個難得的所在,沒有王侯將相,沒有官僚體系和等級關系,“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在這個不需要講什么規(guī)矩、沒有多少規(guī)則束縛的花果山上,群猴并不需要由于經濟生活的壓力而組織起來,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作艱苦的斗爭,“政治”似乎是與花果山最不相關的東西。但“政治”依然在這個元初狀態(tài)的社會中逐漸發(fā)揮自己的力量:石猴在水簾洞中稱王,就是他做的第一件具有重要“政治”意義的事情。
石猴稱王,一開始不過源于眾猴的一次游戲。一天,群猴看到山中澗水奔流,就想一起順著澗流往上,要去“尋個源頭出來”,結果發(fā)現(xiàn)一股瀑布飛泉,于是道:“哪一個有本事的,鉆進去尋個源頭出來,不傷身體者,我等即拜他為王。”
關鍵時刻,石猴挺身而出,應聲高叫:“我進去!我進去!”跳過瀑布,發(fā)現(xiàn)了后面的水簾洞。作為無主之物,水簾洞理所當然地成為日后眾猴的“安身之處”。眾猴跳進去后,“一個個搶盆奪碗,占灶爭床,搬過來,移過去”,這實際是一種試圖占有有價值資產的行為,他們卻忘了先前說過的要把那個“有本事的”拜為大王的話。
但石猴可沒有忘。他找了個高一點的地方坐上去——他顯然認識到,高一點的地方具有某種社會等級意義,道:“列位呵,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你們剛才說的我都做到了,還給你們找了這么好的一個所在,以后可以在這里享福了,為什么不拜我為王呢?這些猴子于是“一個個序齒排班,朝上禮拜,都稱‘千歲大王’”。
這個好玩的故事背后,透露出來的信息頗不簡單。
《西游記》幾乎人人耳熟能詳,不過很多人只是把它當成一部古代神魔小說,當成輕松有趣的讀物。實際上,《西游記》故事中蘊含著豐富的政治學要素和頗為深刻的政治學道理,包括國際關系學的要素和道理。很多時候,政治的原理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不經意地發(fā)揮著作用。對這些內容的“趣讀”,可以幫助我們從不同的側面理解政治,同時有助于深化對傳統(tǒng)文化和經典名著的理解。
其一,眾猴的話體現(xiàn)出一種樸素的思想。拜誰為王,是以實力和本事為基礎的,而且他要用他的本事做一件對眾人有價值的事情。這似乎是人們自愿尊王的一種普遍模式。
其二,花果山的猴群社會是一個誠信社會。在一個對于違反承諾的事情沒有任何行政處罰的原始狀態(tài)的社會中,講誠信是很難得的品質?;ü奖3至诉@么多年的祥和之氣,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此。
其三,這些猴子本來自由自在的,這個要拜某一只猴為“王”的觀念是從哪里來的?可能是來自花果山的其他獸類,比如說獅子王、老虎王、狼王什么的,后來書中不是提到花果山有七十二洞妖王嘛。這樣說來,“王”的產生很可能不僅僅是一個社會自身發(fā)展邏輯使然,可能也有其他行為體的示范效應在起作用。
其四,群猴在拜大王的時候,并不是亂成一片,而是“序齒排班”,按照年齡大小排好順序。顯然,即使在初始社會,等級尊卑觀念也已深入猴心,而按照年齡標準排序,就是一個自然和方便簡易的選擇。
石猴稱王不是憑借武力,而是通過與眾猴的一個口頭協(xié)議,也就是雙方訂立了一個契約。之后,石猴完成了契約中自己相應的義務,并要求眾猴履約。關鍵在于,正因為有對其他猴子說話會算數(shù)的預期,石猴才會接受這個挑戰(zhàn),并且在完成任務后要求眾猴履約。
石猴成為美猴王,是一個社會契約的訂立和完成的過程。通過這個社會契約,眾猴從沒有政府的自然狀態(tài)中產生了最初級的政府。從世界歷史上看,政府可以通過武力征服、社會契約或者同時兼用兩者的方式產生。在花果山這片土地上,產生政府的方式十分溫和,是以大家共同愿意接受的方式實現(xiàn)的。通過社會契約,猴群走出了自然狀態(tài),這比霍布斯、洛克、盧梭等人對社會契約理論進行系統(tǒng)的闡發(fā)從時間上要早得多,算是實踐走在了理論的前面。
發(fā)現(xiàn)水簾洞,不一定是眾猴之福。因為水簾洞里的資源不但不是極大地豐富,簡直可以說非常稀缺。水簾洞本身也遠遠容不下花果山的四萬七千多只猴子。這就需要一個合理的分配制度,而要建立這樣一個制度,就需要有一個等級的體系??偠灾?,眾猴通過讓渡出一些天然的權利,給自己套上了某種束縛,以此換取了一個解決分配問題的制度,扭轉了花果山猴群命運發(fā)展的軌跡。政治的過程一旦開始,就會順著它自身的邏輯向前發(fā)展,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狀態(tà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