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 張宇星 韓湛寧
韓湛寧:今天對談的兩位嘉賓是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汪政先生,深圳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研究員、東南大學建筑系博士、著名建筑師張宇星先生。下面請兩位老師聊一聊城市與設計及文學的關系。
城市與設計的關系
汪政:在我粗淺的理解當中,設計和文學都有一個上位概念,就是一個創(chuàng)意。文學從產(chǎn)生靈感的那一剎那起,怎樣構思,選擇怎樣的題材,表達怎樣的主題,選用怎樣的風格,包括更具體的敘事方式及塑造人物都是創(chuàng)意。孟母三遷的故事,說明了空間與人的重要關系。
張宇星:設計是一個非常簡單的事情,我相信文學也一樣。因為我們每天每個人都會跟文學打交道,比如深圳書城,它就是一個建筑+文學的結果,房子和書的相遇,藝術和文學、詩歌相結合。設計其實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大到什么程度?霍金去世之前寫了一本書叫《大設計》,書中說整個宇宙是被設計的。我們提到深圳,就會想到一個人,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鄧小平用政策、用政治的方式設計了一座城市。楊振寧先生接受訪談時說:設計其實是一套方法論,從微觀到宏觀。文學也一樣,整個文學背后的語言系統(tǒng)是一套信息傳播系統(tǒng),如果從信息角度看,文學和設計的對象其實是重疊的。
城市與文學的關系
韓湛寧:我想問兩位老師,城市怎樣塑造文學?
汪政:南京與深圳,一個古老的城市和一個年輕城市,聚在一起肯定會撞出火花。我認為南京的建筑設計師背負的文化使命要比深圳設計師重一點,如請一個南京設計師設計一個標志,他們會細化到街道層面,會把歷史表達出來,這個歷史不是抽象的,很具體。南京的普通民眾或者各界人士對于設計,普遍有這樣的要求和訴求,要有城墻、要有秦淮河等。所以說,設計跟南京的文學有沒有關系?應該說關系很大。作為一個局外人去想象南京文學,一定是通過歷史去想象的。追溯到比較久遠的十朝古都、帝王之州,再到衣冠南渡,自從衣冠南渡之后,北方的世族大規(guī)模南遷,集聚到現(xiàn)在建業(yè)這一帶,形成一個世族的群體,形成文人的群體,山水田園的地域和地理自然條件及元素加在一起,南京的文學那一定是非常優(yōu)美的,還有感傷,一派煙水迷茫,但恰恰少了一些什么呢?可能少了一些青春,少了一點開放,或者少了一點陽光。劉禹錫的詩詞、孔尚任的《桃花扇》、朱自清的散文,葉兆言、蘇童等人的小說,組成了南京文學的意義鏈、風格鏈,這就是一個城市對一個文學的塑造。所以南京變成了文學之都,這是對南京文學歷史的肯定,同時也是呼喚新的南京文學的契機,當它成為文學之都時,要用創(chuàng)意、用設計的概念來規(guī)劃我們文學的未來。文學之都既是一個名詞,同時也能把它看成一個方法論,文學之都不僅是南京的文學,也應該是中國的文學、世界的文學,更應該是未來的文學,更大氣、更創(chuàng)新、更包容,海納百川,同時又有自己的個性。所以說文學之都是南京的歷史塑造的,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和規(guī)律設計出來的。
張宇星:深圳目前為止沒有成為文學之都,既是壞事也是好事。因為設計之都是指向快樂、指向美,但是文學不一定指向快樂,文學背后常常指向的是個人的悲傷,一個時代的悲愴,整個文明的一段厚重的歷史。南京為什么成為文學之都,因為他占了中華民族歷史的幾乎一大半歷史。這一點不是空話也不是大話,南京每一個古跡背后都有一段文學的故事,都帶著一個文明的記憶。中國古代文學家的文學態(tài)度,不是一定要寫風花雪月,而是一種歷史的情懷,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個“愴然而涕下”我覺得就是文學,文學真正的含義就是讓你在看到一段文字的時候,能超越于這個時代,你發(fā)現(xiàn)世界很大,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很小。
如何看待深圳是一個設計之都?
韓湛寧:十朝的歷史既是資產(chǎn),也是一種考量,對南京的作家和設計師的內涵提出了更高要求。在談到南京文學的時候,我想到的是畢飛宇的《青衣》,蘇童的《鄉(xiāng)村街》《細雨》,葉兆言的《南京傳》,這些其實就是城市所塑造的。下面請兩位老師談談如何看待深圳是一個設計之都?
汪政:設計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意和創(chuàng)造。馬克思的關于美的造型也是對設計經(jīng)典的定義,就是合規(guī)律和目的性,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塑造,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造型。任何一個城市或者歷史,都是合力的產(chǎn)物。
我想深圳的設計是由無數(shù)的設計師們合力形成的,這里面有主動、有被動,有選擇、有妥協(xié),有夢想、有希望,可能也有挫折和失敗。無數(shù)設計師的理念綜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最大的公約數(shù),那就是深圳這座城市的設計理念、深圳城市設計的靈魂。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得遠一點,在未來幾百年幾千年甚至上萬年,深圳這座城市將會越來越成熟,會在不斷地設計當中進行選擇,形成深圳的文明,這就是無數(shù)設計師們共同努力的結果。
張宇星:有一本書叫《人類簡史》,書中最核心的觀點是,人類的進步其實依賴于虛構。深圳從虛構到今天的模樣,這個過程說明了想象力的重要。想象力不是一定要寫一段文字或畫一幅畫,對未來的一個設想,想象力就是把不存在的東西轉化為現(xiàn)實,當然想象力背后最重要的是我們要相信它,要行動、要實踐。我們?yōu)槭裁凑f到建筑和文學時把它跟想象力掛鉤,因為這兩個學科或者這兩件事情特別需要想象力。
城市與建筑
韓湛寧:我記得有一位著名建筑師說過,建筑是縮小的城市,城市是放大的建筑。張宇星老師,您作為建筑領域的專家,是怎么切入建筑或者哪一個維度進入城市?
張宇星:建筑其實只是城市的一部分或者是一個載體,不能等于城市。因為城市最重要的角色是我們,是活生生的人,人才是這個城市的主人。人生活在特定的空間、特定場所、特定場景里面,這就需要建筑,建筑占城市的50%,另外50%需要我們每個人在里面活動。今天我們評價建筑好壞的標準正在改變,國際上對建筑的評價首先要看建筑是怎么被使用的,有沒有被使用得更好,有沒有被兒童、老人使用。如果這個房子里面一個人都沒有,就是空間本身很漂亮,他不會被當成是一個優(yōu)秀的建筑。
所以在今天,我們設計建筑首先要考慮這個地方怎么被人使用,怎么用得特別舒服。設計師、建筑師要思考人的活動、人的行為,也要思考文學,文學是所有想象力里面的“想象力之母”,因為文學最難想象,就是一個文字符號,全是抽象的東西,文學家是所有藝術里面第一個誕生的職業(yè),后來才有畫畫、雕塑,再有建筑、音樂。如果我現(xiàn)在再去教我的學生,我會要求他寫作,不僅是讀書,還要寫作,必須用抽象的文字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所有的作家都是偉大的建筑師,因為他必須想象一個不存在的世界。比如程序寫作、軟件工程師里面也有建筑師這個概念,整個軟件編制最宏觀的架構師就叫建筑師。所以我想說,建筑師和文學家他們其實早就相遇了,他們在人類誕生的那一天開始就相遇了,從來沒有分開過,我們今天考慮怎么樣把建筑和文學重新連接起來,想象或者建構我們未來的世界。
文學與想象力
韓湛寧:張老師把這個問題延伸了一點,我記得我們設計或者藝術類的學科,最早的學位就叫文學。從這點來看,設計與文學本身是一體的,藝術從文學中誕生。我們對人、對空間、對故事的塑造,發(fā)生了無數(shù)的可能。這一點基于人的相遇,我覺得是建筑設計的切入點,我想問一下汪老師,您如何切入一部文學,文學創(chuàng)作怎么切入一個主題或者塑造一個文學作品?
汪政:這個問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從本質上來講,所有的文學藝術都是要有想象力去支撐,同時想象力不是一個抽象的,對每一個個體在進行想象的時候,必定都是具體的。每個建筑師都是按照自己的路徑去想象,作家也是如此。我當初走向寫作道路是受了一些作品的啟發(fā)或者受了一些作家啟發(fā),等到我走向創(chuàng)作之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離我啟蒙的那本書以及領我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越來越遠。按理說,語文和文學是最接近的,也就是一步之遙,但是為什么有的作家從來不提語文老師怎么引導他走向文學道路,甚至有些作家會抱怨語文教學對想象力的扼殺,或者語文教學體系不利于孩子想象力的發(fā)揮,這個值得我們好好反思。
想象力是怎樣發(fā)生的?某一天偶然走過這個空間,與這個環(huán)境及這個環(huán)境里面的容納物包括人相遇了,由此激發(fā)了他的想象力,而這種想象力在未來當中,攜帶他的個性、氣質、生活、閱歷、所有的人際關系,特別是他對生活和未來的一種想象,一種希望,一種理想,所有綜合的因素引導他不斷向前,最終成就了他具有個性感且不可復制的想象力及其想象物。
想象城市的未來
韓湛寧:作為城市的居民及構建者,能不能想象一下我們城市的未來,作為一個建筑師,張老師想象中我們的城市空間未來是什么樣子?
張宇星:我是1995年來到深圳,那時候的深圳書城,整個中心區(qū)是一片空地,也就是20多年的時間,從一塊空地變成一個完整的城市,建設時間很短,改變卻會很慢,因為房子一旦建成很難改變,背后涉及的代價太大。所以今天深圳已經(jīng)進入到一個增量時代或存量時代。也就是說,我們20年前來到深圳,到處都是空地,到處可以蓋房子,今天在深圳還能看到空地嗎?今天的深圳已經(jīng)進入到歷史的城市,開始變得跟南京一樣,要轉向文學之都,這個時候大家要開始寫作,文學家、作家的用武之地越來越多。
建設是一個充滿熱情的事情,但是寫作是一個需要安靜需要冷靜的行業(yè)。所以未來的深圳讓我去設想,我覺得深圳要經(jīng)歷冷靜、安靜,甚至背后的悲傷、痛苦,衰落都有可能。不可能所有的城市永遠一直往前,它必須停下來甚至往后退兩步。歷史循環(huán)在所有的城市都上演過,深圳也不例外,只有經(jīng)過這樣的過程,才能從一個大的城市變成偉大的城市、強大的城市。我現(xiàn)在最愿意到深圳各個角落,城中村及深圳邊緣的很多地方,歷史的痕跡很多,但是深圳人很少有人愿意去看它,急于把它拆掉來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城市。我們需要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舊城市,可能比天天想象建設新的城市更加重要。所以南京給深圳一個很好的啟示,怎么在向前的過程中回望歷史,這個歷史其實就是未來。
汪政:城市的未來可以從兩個角度考慮,一是空間的存在,二是時間的存在。這么短的時間,我們在巨大的空地上建造了一個城市,這是空間,當空間建成之后,應該讓位于時間,也就是說一旦有了空間以后,我們期待的是在空間里面發(fā)生的故事。所以說起城市的時候,我們說什么呢?說這個城市的歷史,歷史就是城市的故事,只有空間是沒有意義的。當我們來到一個古老的建筑面前時,我們期待看到的是什么,導游向我們介紹什么?除了必須要說建筑的特色,長篇大論必定是發(fā)生在這個建筑里面的故事。偉大的建筑絕大部分是因為這個建筑里面有偉大的故事,而不在建筑本身,建筑和故事應該相互塑造。我們?yōu)槭裁凑f雨果是巴黎的代言人,說狄更斯是倫敦的代言人,說老舍是北京的代言人,說張愛玲、周而復、王安憶是上海的代言人,說歐陽山是廣州的代言人,說蘇童、葉兆言是南京的代言人?因為這些人把這個城市的故事講好了,城市跟文學家能夠相互塑造。
所以當空間已經(jīng)相對定型之后,我們所做的事情就是要講好深圳的故事,而自己就是深圳故事的角色,乃至于主角。然后我們開始用文學的方式、創(chuàng)意的方式、精神生產(chǎn)的方式來為這樣一個新興的城市打上他特定的包漿。我期待深圳有一天能夠誕生出像狄更斯、巴爾扎克、雨果、老舍這樣的能夠成為城市文學精神的代言人。當我們在世界某一個角落說深圳是怎樣一個的城市的時候,有人說你不一定要去,你只要看看張宇星和韓湛寧的著作就行了,這就是我對未來深圳的想象,也是對未來深圳文學的想象和期待,讓我們一起努力。
韓湛寧:感謝兩位老師激勵我們成為那個創(chuàng)造故事的人,創(chuàng)造偉大的人。相信期待一定會變成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