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璐瑤
深入雪山腹地的第十天,我看到了一間藏匿在白雪之下的房子,準確地說,那更像一個窩。它在白雪之中鼓出一塊小山包一樣的尖尖角,與周圍高高低低的雪堆沒什么兩樣,除了中間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頭門。
我搓著灼熱的雙手,敲開了那扇門。
有人應答著,“桀桀”,隨之一股熱流從洞開的門里涌出,我忍不住瞇緊了眼睛,狹小的視線里,一個幾乎與我肩膀等高的白色長形生物哼哧哼哧地沖了出來,我睜不開眼,只能揮舞著雙手避讓,靴子深陷在雪里,我竭力晃動幾下,最終還是后仰著坐在了地上。
屋里又傳來了幾句人聲,不知道是哪里的語言,輕緩好聽,我遮擋著臉,看清了那停在眼前的白色生物。
貓的長相,長長的白毛,圓嘴巴尖耳朵,粉紅的長滿倒刺的短舌頭,它細瘦得如同一只最普通的貓咪,卻不同尋常地伸展長長的身軀兩腳行走。它停在我身前,上半身直挺挺地傾倒,十分輕盈地撲在地上,四腳著地在我身上亂嗅。屋子里終于慢騰騰地走出了一個人類,他吹了一聲口哨,那白毛生物從鼻子里哼出一串熱氣,不情不愿地離開了我。白毛生物踱步回去蜷在了那個人類腳下,雖說仍舊體型碩大,至少神態(tài)終于像一只真正的貓咪那樣了。
“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比祟愓f。
我疑惑地望著他,用蹩腳的國際通用語言說:“對不起,我聽不懂您的語言。”
他恍然大悟一樣,嘴角咧開了大大的笑容,用同樣蹩腳的國際通用語言說:“對不起,太久沒人光臨寒舍,一時間忘記了語言的障礙?!?/p>
他熱情地伸出手將我拉起來,單手摟著我的后腰邀請我進屋坐坐——那溫暖的,燃燒著火種的屋子。
這位在雪山窩中居住的人類看起來很蒼老,身材魁梧,皮膚紅紅的,從臉到脖子到他裸露的手臂,身上的毛發(fā)則是白茸茸的一層,眉毛尾部長長地耷拉下來。幸好他并不算是毛發(fā)旺盛的那類人,否則難免會被誤認成某種巨獸。
他在房子正中間的火堆旁盤腿坐下,白毛生物也懶洋洋地窩在了他身邊,他雙手一拍:“快坐下啊,遠道而來的客人,快坐下。您不知道我多么開心你來到這里,大概有多少年了……讓我想想,我這老糊涂,我想不起多久,總之很久啦,我成日都見不到人類,當然每天也不說話。剛開始我根本沒意識到我的語言能力正在悄悄溜走,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無法思考問題了,我的大腦仍舊在轉動,但是思想卻無法轉譯成某種具體的東西了,后來我恍然大悟,那某種具體的東西就是語言啊,人類思考也需要語言啊。于是我開始聽廣播,我以為這種語言練習可以挽救我的語言能力,我?guī)缀趺刻於紩爭讉€小時廣播,廣播里的內容也很奇怪,例如今天提到防治地球污染,明天卻又統(tǒng)計化工產業(yè)排名;今天提到我們愛我們的家園,明天卻又談起有哪個臨近星球或許可以供人類居住……對了,聽廣播說人類準備遷居火星,真有這事兒嗎?你知道,我對外面的事情是一無所知的,也從來沒有人類來到過這里?!?/p>
我相信很久沒有人類到過這里了,沒人與他對話,他大概真的憋壞了,根本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我想要說點什么,可是國際通用語言并不是我擅長的語種,正磕磕絆絆組織語言時,他又說話了,他順著那只白色生物的毛摸了一把,喉嚨里又發(fā)出了一連串“桀桀”的怪聲。他看了我一眼,解釋道:“沒辦法嘛,沒有人類可以與我對話,多年來,唯一陪我的就只有我的老伙計,所以我只能開始學習他們的語言,現(xiàn)在好了,至少我每天可以與它對話?!?/p>
那位白毛老伙計舒服得發(fā)出桀桀桀桀的聲音,老人低頭在那只白毛生物耳邊說了些什么,那只白毛生物也睜開眼低聲叫喚,看起來他們真的可以對話,這場你來我往的對話持續(xù)了一會兒,那只白毛生物落了敗似的,撲打了一下尾巴,慢慢地站起來,四腳著地走出了門。出門前,它扭頭瞪了我一眼,就像是……太奇怪了,那種眼神,就好像我搶走了它的愛人。
那老人淺淺地笑著,在橘黃色的火苗那端,幸福而又溫和:“我吩咐它出去獵點食物回來,待客之道,我們可不能讓我們的客人餓著肚子……”他看了一眼緊閉的門外,“它在這里時許多事情我說不出口,雖然我知道它聽不懂人類的通用語言,但我還是會羞澀。有些東西說出來,就太肉麻了,但不說出來,又實在不吐不快啊。有了它,我才發(fā)覺語言是多么匱乏,我該怎么稱呼它呢?愛人這種詞好像太狹窄了,這個時候就不得不提到人類語言的狹窄,你想啊,語言如此狹窄,那么相應的,要依靠語言來具象化的思想,能廣闊到哪里去呢?用人類的語言,我只能稱它為‘我的愛’,但總覺得語焉不詳,相比而言,它們的語言就好多了……‘桀桀’,用它們的語言,我可以這樣稱呼它。還沒跟你介紹它們的族群吧,其實翻譯成人類通用語,大概是雪貓的意思,用雪貓語描述就是‘桀,桀’。雪貓語是偉大的語言啊,如果我的‘桀桀’不是這世界上僅存的一只雪貓,那么以它們族群的智慧足以建立起一個強大的文明,只是雪貓的繁殖能力很弱,我的‘桀桀’曾告訴我,或許這就是頭腦強大的交換條件,所以你看,愚蠢的生物總是在不停歇地大量繁殖,世界就愈被愚蠢占據?!?/p>
他當然可以大力稱贊他的愛人……他的愛……我是說,他的桀桀,但不該與此同時貶低了人類,我也顧不上什么禮貌不禮貌、口音蹩腳不蹩腳了,很快地開口:“至于您說到繁殖,這絕非是人類愚蠢的證據,任何智慧的物種,他們總在精神與物質中追求兼得,人類建立的文明不偉大嗎?不輝煌嗎?不燦爛嗎?我們的藝術,我們的哲學,我們各族語言之間的互通,我們的科學,我們的技術,我們的交通,我們龐大的制造與創(chuàng)造……包括你的廣播,這還不足以證明人類智慧嗎?人類思考歷史、存在與宇宙,卻并非不務實,也最看重生存,我相信任何族群都是這樣的,希望這個族群延續(xù)下去,延續(xù),就需要生命。我想繁殖正是生物的自救。”
“這不正是愚蠢之處嗎?”他將擺放在高處的廣播拿在手里,上下掂了幾下,似乎為了證明什么,快速將它投進了火堆里,塑料金屬在火焰中噼噼啪啪地碎裂,“有些東西,那些為了舒適便利而存在的東西我就暫且不提了,生存是什么呢?你引以自豪的龐大的制造與創(chuàng)造,是席夢思嗎?但是你好不容易得到了席夢思,就想要水床,有了水床,就想要更大的,有了更大的床,豈不要更大的房子來裝?真的需要嗎?稀有金屬的流通,還有金剛石、裝飾物,那些永不腐壞的塑料,這難道還不夠愚蠢嗎?”
我搖了搖頭。
他也搖搖頭。這時我又想到,難道人類奇跡般相通的肢體語言還不夠證明智慧嗎?他說:“你以為我真的只是從廣播里了解人類嗎?我太了解人類了,因此我才來到了這里。人類太無趣。最初來到這里的時候,那時候我的語言能力還很旺盛,于是放心地揮霍,花大量的時間,有時候甚至連續(xù)好幾天,只是躺在那里看著天空,看天空的運動,看它變了顏色,看太陽換成月亮,看飛鳥換成星星,看白云變黑,看雪瓣掉進我的眼眶里,看看都有什么路過我,看看都有什么路過它。從來不去思考生存。在這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自由。我曾經以為,只要往前,一往無前,就可以最終找到自由,但是在我們這個星球,誰都知道,向前是無法逃離的,最終繞一圈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向上倒是可以,只是逃離了這個星球,難道就是自由嗎?”
我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地球真的是個球嗎?我相信地球是平的,為了證明‘地圓’這個認知是錯的,我出發(fā)了。我決定在某地做標記,一路直行,如果最終我無法回到起點,那么地球怎么圓呢?不過我們都知道,走直線是很難的,一開始,我想用指南針,但想到指南針的原理本身就是基于球體的極點才成立的,只能作罷。后來我選擇了相信光,但就在行走到半路時,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不相信地球是圓的,那么我憑什么相信光沿直線傳播呢?我只能重新做標記,重新出發(fā),這次我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
“你因此來到了這里?”他問。
我說:“對,你知道,走直線是不能畏懼的,無論面前是什么,都要直直地走過去?!?/p>
來到這里之前,我正在穿越一個沙漠,途中也碰見過很多人,有一個向導告訴我,不要再往前了,從來沒有人能穿越這片沙漠,這條線,就是腳下這條線,是人類能走到的最遠,再往前,沒人能活著返回。這個時候,一位探險者挑釁一樣的向那條線外邁出了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他笑嘻嘻地說:“這樣,我就打破了世界紀錄嗎?”“那這樣呢?”他得意洋洋地繼續(xù)向前邁步,五步,六步,七步。我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遠,那個向導摩挲著界線前豎的石碑:“知道為什么無人可以突破這條線嗎?只要向前跨出一步,就總想著多一步,再多一步,等終于意識到該返程了,他也永遠回不來了。”
向導勸我返回,我問他:“你知道什么是直線嗎?”
我辭別向導,繼續(xù)向前走了幾天,在路上看到了那探險者的尸體,他正在回程的路上,胳膊長長地向前伸著。
“我正在穿越一個沙漠,不知道走了幾天,最終來到了你家門口?!蔽腋嬖V雪窩里的老人。
說完,木門吱了長長的一聲,冷風穿過被推開的門撲滿了我的后背,一些雪沫也乘著風擠了進來,我扭頭看去,雪貓甩著腦袋抖落了毛上的雪,它四腳爬進屋,嘴里叼著一只撲騰著翅膀的公雞。冰天雪地,哪兒來的雞?這雞毛色鮮亮,嗓音昂揚,怎么也不像是在這茫茫雪山中應該存在的東西,不過轉念一想,難不成按照常理這個小屋就應該存在?按照常理難不成我就該在這里?我只好認可這只雞的存在。
老人高興地站起來,雙手一拍,他的“桀桀”就鉆到了他的腳下,瞇著眼睛在他的腳邊來回蹭了幾圈。他彎腰拎起雞,咧起嘴朝我笑:“遠道而來的客人,你一定餓了,看,我的桀桀為我們帶回了食物?!?/p>
雪貓也大咧著嘴巴笑。
我的確餓了,我心里翻騰著,胃也跟著翻騰,腸子一拱一拱的。面前那只雞還沒有變成油潤的一鍋湯或者勁道的一盤肉,它仍是個生物,我卻因為他積蓄了滿嘴的口水,這口水令我無法說話,這口水令我難以判斷我是否還是一個高級動物——思考文明、存在、生存、制造、創(chuàng)造的高級動物。是本能,讓我原形畢露。
我盯著那只活雞的眼睛,它那雙小小的眼睛同樣也在凝視著我,似乎是在詰問。我看著它,卻是在垂涎。肉,雞肉,我要吃肉。
老人高高舉起一把刀,另一只拎著雞脖子的手也跟著舉起來,像是什么古怪的儀式,那雪貓“桀”一聲,老人也“桀”一聲,我也只能跟隨他們,高聲喊道:“桀!”喊聲落下,那老人手起刀落,利索地砍斷了雞腦袋。
血與雞都沒有反應過來,脖子里滴下了幾大滴粘稠的血,雞頭疼得一抽,還沒有落地就瘋狂地在半空中扭動著沖了出去,血才后知后覺地噴濺了出來,雞翅膀撲騰著接住了一小半血,那細瘦的爪子徒勞無功地蹬啊蹬啊蹬,雞頭終于掉落在了地上。雪貓?zhí)蛑约旱拿蚝笸肆艘徊?。接著,老人又一刀,雞脖子被砍了下來。我想不到一只雞能有這么多血,這次是大股大股地向外涌,那斷開的裂口處有不整齊的碎皮半掩著,早被染成了紅色,隨著血液的涌出一開一合,像是張口嘔吐的丑陋怪物。那熱騰騰的血讓我的眼睛也跟著溫暖了起來,我興奮地攥緊了拳頭,看著老人一刀砍在雞的屁股上,一刀砍到雞的前胸,一刀砍向它的左腿,一刀砍向它的右腿,直到最后只剩下一個圓滾滾的大肚子,老人抬頭給了我一個眼神。
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個紅彤彤的我。
雪貓退得更遠了。
我的心、胃、腸子也更加靠近,他們前所未有地親近,蜷縮在一起,抖動著,狂歡一樣地抖動。
老人的刀輕輕的,這一刻,不斷撞擊著木門的狂風也停了下來,肅穆寧靜的一刻,他輕輕劃開了雞的肚皮,干瘦的手溫柔地伸進去,拿出了一顆沾著粘液的亮晶晶的雞蛋。他將雞蛋握在手心里,攤開在我的眼前展示這來之不易的戰(zhàn)利品:“看,朋友,我們的食物?!?/p>
我看著那顆雞蛋,老人看著那顆雞蛋,雪貓也在看著那顆雞蛋。
老人將手里的雞尸撇出了門外,在厚厚的積雪上砸出了一個深坑。此時,那早該死去的雞頭突然瘋狂地彈了起來,直直地向著被丟棄在門外的尸體沖了過去。它飛過我的眼前,合不上的眼睛仍舊深深地凝視著我。
我決定離開這里。
老人極力挽留,我還是堅持離開了。他站在門口向我揮手告別,我將腳踩進雪里,那被雞尸砸出的深坑早已被新的落雪填平了,連一點點零星的血跡都沒能留下。老人的身后,那只雪貓正在啃食著雞蛋。
決定返回小屋時,我已經在風雪里行走了三天。那時我正在看著前方夜空中一顆怪異的星星,那星星極其亮,幾乎讓它身邊的月亮湮沒在了夜空中,這樣顯眼的星星,以前我怎么從沒見過呢?為什么?就在這時,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因為以前這顆星星并不在我前方。
自從拐進那個小屋,我就再也不是在走從前那條直線了。于是我決定掉頭回去,但是在無際的沙漠中,我怎么也找不到那間茫茫雪山里的小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