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振軒 周欣媛
(蘭州大學 文學院,蘭州 730000)
提要: “說諢話”即講說幽默詼諧笑話。蘇軾創(chuàng)作的“諢話”,既有諸多單篇留存,又有“專著”傳世。其“諢話”形式多樣,涉及“說諢”“唱諢”“花判”等,蘇軾不僅作為“諢話”的創(chuàng)作者,而且成為時人筆下戲謔笑談故事中的主人公。通俗文學尚談笑戲謔的時代風尚,滋養(yǎng)蘇軾成長的巴蜀文化,其自身幽默風趣的個性特質,是解析蘇軾與“說諢話”關聯(lián)的鎖鑰。蘇軾“說諢話”具有深刻的文化內涵,蘇軾不僅將其視為人生困境謫居時的助益,亦重視其自娛娛人之功用,在與親友僚屬的幽默詼諧言談之中,彰顯出友情與溫情,與此同時,其“諢話”含“醫(yī)愚”“療腐”之意。一系列戲謔談笑背后,蘊涵著東坡對人生意義的深層思考,亦體現(xiàn)了其超然物外、超然于榮辱生死的人格特質。系統(tǒng)探研蘇軾“說諢話”的傳播創(chuàng)作及文化意義,對于全面認識和研究蘇軾頗有助益,其“戲謔笑談”不僅成為蘇軾詩文創(chuàng)作的“養(yǎng)料”,而且能作為研討宋代通俗文學之窗口。
何謂“說諢話”?胡士瑩先生在論述宋代說話家數(shù)時,專列“諢話”一節(jié),認為“‘葷話’,是滑稽諷刺”[1]118。在宋代記載瓦舍伎藝的筆記中,有“說諢話”藝人之名姓,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京瓦伎藝》條記載“張山人,說諢話”[2]87;《武林舊事》卷六中亦載“說諢話:蠻張四郎”[3]110,而未載“說諢話”的具體形式。只有宋人王灼《碧雞漫志》卷二《各家詞短長》云:“長短句中作滑稽無賴語,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猶未盛也。熙豐、元祐間,兗州張山人以詼諧獨步京師,時出一兩解。”[4]10從相關佐證記載可得,諢話即趣話、笑話,兼有滑稽、詼諧、諷刺、調笑之含義。又據(jù)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院本名目》載:“宋有戲曲、唱諢、詞說?!盵5]6454可知當時不僅有說諢,且有唱諢。由此看來,“說諢話”當是一種兼具說、念誦、歌唱的綜合說唱伎藝。
要研討宋代的“說諢話”,不應忽略對東坡的相關文字進行深入分析。當前,對蘇軾與“說諢話”之研討未見有專人耕耘,依循可查閱的相關成果,前賢主要集中探討與東坡“說諢話”有關的話本或著作。孔凡禮先生的《艾子是蘇軾的作品》一文指出《艾子雜說》確系東坡所作,其內容全是一位古人肆諏的諢笑話和趣聞軼事,即《艾子雜說》是蘇軾所作的“說諢話”專書。程毅中先生《宋人說諢話與〈問答錄〉——〈宋元小說研究〉訂補之二》一文旨在分析文本內容及特征,明確宋代通俗小說集《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是宋代一個以東坡佛印為主的專題諢話集,該書雖舊題蘇軾撰,當為偽托無疑,從該書可以略窺東坡與“說諢話”之關系,其中提及東坡與佛印嘲戲等事,可作為辨析該話本具有“說諢話”之特性的佐證材料①?;谏鲜鲅芯勘尘?,系統(tǒng)研討蘇軾與“說諢話”之文化現(xiàn)象,繼續(xù)深入挖掘相關的文字記述是有必要的,這對于全面認識與研究蘇軾,探究宋代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等方面頗有助益。
在流衍的宋人筆記所載之諧謔趣談和現(xiàn)存蘇軾詩文中,搜集出蘇軾與“說諢話”有關之文字數(shù)十則,其與友人、門人的笑談趣語中處處可見“說諢話”的影子,東坡不僅是“說諢話”的主體,而且是文人筆下戲謔笑談故事中的主人公。蘇軾是“諢話”的接受、改編和傳播者,其“有為而作”,不僅有簡短精粹的單篇“諢話”創(chuàng)作,更有“專著”傳世。
追索蘇軾與友朋日常生活交往之“說諢話”材料,可分為四個部分:其一,與王安石有關的笑談趣語;其二,與劉攽有關的笑話“段子”;其三,與錢穆父、黃庭堅諸師友有關的笑談;其四,與其創(chuàng)作或與自身有密切關聯(lián)的著述,諸如《問答錄》《蘇黃滑稽錄》(已佚)和《艾子雜說》。這些文獻資料揭橥談笑諧謔浸漫在東坡日常生活中,已成為研究東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東坡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在學術理念上亦有分歧,但這些并未妨礙宋代歷史上兩位文壇巨擘的相互推揚和敬重。蘇、王二人的私誼及政見異同值得深入探求,論題所限,在此只討論文獻所載與蘇、王有關的趣聞笑談。
王安石執(zhí)政,著《三經新義》和《字說》,其所持論往往成為東坡和朋友們嘲謔的對象,《高齋漫錄》《鶴林玉露》《調謔編》均載。譬如:
東坡聞荊公《字說》成,戲曰:“以竹鞭馬為篤,不知以竹鞭犬有何可笑?”又舉“坡”字問荊公曰:“何義?”荊公曰:“‘坡’者土之皮。”東坡曰:“然則‘滑’亦水之骨乎?”荊公默然。荊公又問曰:“鳩字從九鳥亦有證乎?”東坡曰:“《詩》云:鳲鳩在桑,其子七兮,和爺和娘,恰是九個?!鼻G公欣然而聽,久之,始悟其謔也。[6]27
對于東坡風趣幽默的笑語趣談,結合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及東坡的政治遭遇,岳柯在《桯史》中曾認為東坡因笑談而賈禍。聯(lián)系東坡在元祐間因戲語引起洛、蜀爭端之事,因嬉笑而成仇敵、笑談賈禍,固然值得引以為戒,但就蘇、王私交而言,政見不同、學術觀點的分歧,并沒有影響宋代政壇文壇兩位巨人的相互稱譽和交往私誼。當然,交往過程中,依然會有精彩的“故事”發(fā)生,《后山談叢》多有所記。宋代文獻中有關王安石及其新法的笑話,可以組成“說諢話”系統(tǒng)的“王安石系列”。東坡與王安石相關的笑話是比較“出彩”的幾例。
與之相類的是宋代“說諢話”中的“劉攽系列”?!陡啐S漫錄》載蘇軾稱劉攽為“滑稽之雄”,劉攽為人博學多識,趣談諢語,因時因人因事,觸處皆發(fā),多且自創(chuàng),幽默敏捷如東坡,亦不免為其戲謔。據(jù)《畫墁錄》所載,其中所謂“造語”,是劉攽自己創(chuàng)作的笑話趣語?,F(xiàn)實生活的豐富刺激,使得劉攽時有創(chuàng)作諢話的沖動?!兜郎角逶挕份d:“劉貢父言:每見介甫《字說》,便待打諢?!盵5]2945東坡與劉攽交誼深厚,情趣相投,日常交往會觸發(fā)創(chuàng)作諢話的契機和沖動,使得現(xiàn)實生活靈動而豐富。據(jù)陳師道《后山談叢》載:
世以癩疾鼻陷為死證,劉貢父晚有此疾,又嘗坐和蘇子瞻詩罰金。元祐中,同為從官,貢父曰:“前于曹州,有盜夜入人家,室無物,但有書數(shù)卷爾。盜忌空還,取一卷而去,乃舉子所著五七言也。就庫家質之,主人喜事,好其詩不舍手。明日盜敗,吏取其書,主人賂吏而私錄之,吏督之急,且問其故,曰:‘吾愛其語,將和之也?!粼唬骸\詩不中和也?!弊诱耙嘣唬骸吧賶炎x書,頗知故事。孔子嘗出,顏、仲二子行而過市,而卒遇其師,子路趫捷,躍而升木,顏淵懦緩,顧無所之,就市中刑人所經幢避之,所謂‘石幢子’者。既去,市人以賢者所至,不可復以故名,遂共謂‘避孔塔’?!弊呓^倒。[6]135
《東皋雜錄》錄載有東坡嘲謔呂微仲的故事,亦載于《高齋漫錄》《調謔編》,字面稍異。日常笑談,往往即興而發(fā),在自然而然的日常生活場景中,可窺蘇軾一代文豪之生活情趣。
東坡與門弟子如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師友之間亦多有笑談諧謔,其中與黃庭堅趣聞最多,時人曾據(jù)以編輯《蘇黃滑稽錄》,該書雖已散佚,但據(jù)之可知蘇、黃生活意趣之一斑。現(xiàn)存留文獻中,亦可覘一二。
據(jù)《獨醒雜志》載:
東坡嘗與山谷論書,東坡曰:“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桂蛇?!鄙焦仍唬骸肮止滩桓逸p議,然間覺褊淺,亦甚似石壓蝦蟆?!倍笮?,以為深中其病。[6]124
米芾癡迷奇石、書畫,世人稱其“米顛”“石顛”,蘇、米交往,多有笑談。據(jù)趙令畤《侯鯖錄》:
東坡在維揚,一日設客十余人,皆一時名士,米元章在焉。酒半,元章忽起立云:“少事白吾丈,世人皆以芾為顛,愿質之!”東坡曰:“吾從眾!”坐客大笑。[6]189
東坡的樂天性格,其日常生活中充溢著天才智慧的滑稽幽默,自有一種誘人的魅力,由是之故,陳師道《后山談叢》、李廌《師友談記》對東坡的笑談和笑談中的東坡時有載記。
目相關文獻,東坡不僅說“諢話”,創(chuàng)作諢話,而且其所作諢話內容豐富、形式多樣。在東坡所創(chuàng)作文字中,還有所謂“唱諢”,其一為《減字木蘭花》,詞序云:
秘閣《古笑林》云:晉元帝生子,宴百官,賜束帛。殷羨謝曰:“臣等無功受賞?!钡墼唬骸按耸仑M容卿有功乎?”同舍每以為笑。余過吳興,而李公擇適生子,三日會客。求歌辭,乃為作此戲之。舉坐皆絕倒。[8]82
其辭曰:
維熊佳夢,釋氏老君親抱送。壯氣橫秋,未滿三朝已食牛。犀錢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謝無功,此事如何著得儂?[8]82
張志烈先生認為,聯(lián)系蘇詩“山林等憂患,軒冕亦戲劇”“東坡這首詞,在戲謔中也是深藏禪意的”[8]593。蘇軾詩文辭賦之魅力,往往讀者各見其美。探尋東坡與“說諢話”之軌跡,由說諢到唱諢,還可尋蹤及東坡之“花判”。何謂“花判”,簡言之即用游戲滑稽筆墨寫作的判詞,宋洪邁《容齋隨筆·唐書判》曰:“唐人判語必駢儷,今所傳《龍筋鳳髓判》及《白樂天集·甲乙判》是也……世俗喜道瑣屑遺事,參以滑稽,目為花判?!盵9]140
文獻記載人們熟知的東坡“花判”有二。其一為《澠水燕談錄》《侯鯖錄》所載東坡在杭州通判任上判歌妓從良軼事,其二為《北窗瑣語》中所載東坡在知杭州任上判靈隱寺僧了然殺人案。其一:
蘇子瞻通判錢塘,嘗權領郡事;新太守將至,有妓陳狀,以年老乞出籍從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藝為一郡之最,聞之亦陳狀乞嫁。公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誠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逼涿艚萆浦o如此。[6]39
判歌妓從良之判詞,《澠水燕談錄》贊其“敏捷善謔如此”,而判了然一案,更因其轟動性、戲劇性以及東坡效應諸因素,在此后的傳播中,入唱諢,入小說,為人熟知。
不僅有大量散見于宋人筆記文獻的有關東坡“說諢話”資料流布,而且有相關的“專著”流傳。人們熟知的有《問答錄》《蘇黃滑稽錄》和《艾子雜說》。限于篇幅,略加論列。
在研究宋代說話方面,《問答錄》曾引起廣泛關注,因為無論研究“說參請”,抑或“合生”“商謎”,以至于“說諢話”都要提及《問答錄》?!秵柎痄洝啡Q為《東坡居士佛印禪師問答錄》,關于該書的性質,筆者贊同程毅中先生的觀點。程先生在《宋人說諢話與〈問答錄〉——〈宋元小說〉訂補之二》中認為“說諢話應該是說話的一家,現(xiàn)存的《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一書應是說諢話的底本”?!啊秵柎痄洝穭t是現(xiàn)存宋代的一個綜合性的說諢話話本,包含了小說、商謎、合生、說參請等各種成分,雖然情節(jié)簡單,但其有很可貴的文獻價值資料,值得重視?!盵10]37-41
如前所論,研究宋代的“說諢話”,依據(jù)現(xiàn)有資料,可以有“王荊公系列”“劉貢父系列”,更可以有“蘇東坡系列”,而程毅中先生就認為“《問答錄》實際上就是宋代一個以東坡佛印為主的專題諢話集”。該書雖舊題蘇軾撰,當為偽托無疑。但從該書可以略窺東坡與“說諢話”之關系。言及東坡與“說諢話”,也應該提及《蘇黃滑稽錄》。楊萬里《跋蘇黃滑稽錄》認為“此東坡山谷禮闈中試筆滑稽也”[11]636。由之推衍,在南宋,《蘇黃滑稽錄》仍在坊間流行,是為“說諢話”之“蘇黃系列”。
在這三部專書中,保存至今且確為東坡所著者為《艾子雜說》。論及該書的笑話專集的性質,魯迅先生即將該書與《笑林》等書相提并論。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七篇《世說新語與其前后》認為“《隋志》又有《笑林》三卷”“實世說之一體,亦后來俳諧文字之權輿也”?!啊缎α帧分螅环^作”“大抵或取子史舊文,或拾同時瑣事,殊不見新意”?!拔┩忻麞|坡之《艾子雜說》稍卓特,顧往往嘲諷世情,譏刺時病,又異于《笑林》之無所為而作矣。”[12]45-53
認為《艾子雜說》為偽托者還有林語堂先生,其《蘇東坡傳》附錄二《參考書目及資料來源》其六“偽托書”曰:“不過《艾子雜說》頗值得一讀,內容全是一位古人四周的諢笑話和趣聞軼事。”[13]350
但依據(jù)孔凡禮、朱靖華和曾棗莊諸先生的論證,《艾子雜說》確系東坡所作。為本文論述之便,引述孔凡禮先生論證要點如下??紫壬?985年在《文學遺產》第3期上發(fā)表了《艾子是蘇軾的作品》一文。其基本觀點見于他點校整理的《蘇軾文集》中《蘇軾佚文匯編》卷七《艾子雜說》第一條校語。據(jù)此,揭橥兩點信息:其一,《艾子雜說》為蘇軾所作;其二,《艾子雜說》為寓言體,內容全是一位古人肆意走訪、收集的諢笑話和趣聞軼事。簡言之,《艾子雜說》是蘇軾所作的“說諢話”專書。《艾子雜說》與《蘇軾文集》卷七十三《桃符艾人語》《螺蚌相語》《記道人戲語》絕相類?!栋印菲渲幸粍t及呂梁、彭門,為蘇軾為官之地。凡此,亦可為《艾子》出于蘇軾之佐證。在此擷取該書片段,以資說明《艾子雜說》作為笑談諧語的“說諢話”特征:
齊地多寒,春深未莩甲。方立春,有村老挈苜蓿一筐,以饋艾子,且曰:“此物初生,未敢嘗,乃先以薦?!卑酉苍唬骸盁┤曛滦?。然我享之后,次及何人?”曰:“獻公罷,即刈以喂驢也?!盵15]1
艾子行,出邯鄲。道上,見二媼相與讓路。一曰:“媼幾歲?”曰:“七十?!眴栒咴唬骸拔伊拧H粍t,明年當與爾同歲矣。”[15]2
這一系列與艾子有關的笑話故事組成了《艾子雜說》,搜集與東坡有關的詼諧幽默故事,應是一部具有誘人魅力的“東坡笑林”。由于東坡喜謔善謔,有大量的笑談雅謔流傳,所以在元祐期間,東坡已成為宮廷諧劇演出的戲劇人物。據(jù)李廌《師友談記》所載:
東坡先生近令門人作《人不易物賦》,物為一人重輕也?;驊蜃饕宦?lián)曰:“伏其幾而襲其裳,豈為孔子;學其書而戴其帽,未是蘇公。”士大夫近年效東坡桶高檐短帽,名曰“子瞻樣”。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從燕醴泉觀,優(yōu)人以相與自夸文章為戲者,一優(yōu)丁仙現(xiàn)者曰:‘吾之文章,汝輩不可及也。’眾優(yōu)曰:‘何也?’曰:‘汝不見吾頭上子瞻乎?’上為解顏,顧公久之?!盵16]11-12
也正由于東坡善謔喜謔,再加上東坡聲譽所致,其詼諧笑談流傳甚廣,竟然產生了“副作用”。據(jù)《耆舊續(xù)聞》,文中“宋氏諸子不肯出,謂東坡滑稽,萬一摘數(shù)語作諢話,天下傳為口實矣”諸語,更傳遞了這樣的信息:東坡之“作諢話”已聞名一時。
概而言之,大量資料證明,探討東坡與說諢話之關系,可以見出,東坡是諢話笑談的傳播者,其尋常談諧,常謂某“記得一小話子”,或謂某朝如何如何。其與友朋相處,由于劉貢父、黃庭堅、米芾等人情趣相投,詼諧談笑中,往往妙趣橫生,觸發(fā)新創(chuàng)欲望,一語驚人,令人絕倒。有鑒于笑語諧談的特殊魅力,東坡時有諧談類文字創(chuàng)作,有些借時人載記流傳,有些散見于東坡著述,《東坡志林》《仇池筆記》均有所載。更為引人的是諸如《問答錄》《蘇黃滑稽錄》《艾子雜說》等專書的流布,使得大凡關注宋代“說諢話”研究的學者,絕不會忽略蘇東坡。更何況涉及東坡的“諢話”形式多樣,涉及“說諢”“唱諢”“花判”種種。因此,蘇軾與“說諢話”值得深入探討。
有宋一代,說唱藝術發(fā)達,“說諢話”是一門受社會各階層普遍歡迎的藝術種類,“說諢話”很早在宋代瓦子勾欄演出。據(jù)《東京夢華錄》卷五《京瓦技藝》記載,“說諢話”在北宋京城“不以風雨寒暑”,常年在勾欄瓦舍演出[2]87;重要的節(jié)日,“說諢話”更是必不可少的表演技藝,《東京夢華錄》卷八《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觀神生日》所載“百戲”中亦有“說諢話”[2]158。
由于“說諢話”貼近生活、詼諧有趣、引人發(fā)笑、令人愉悅的特色,相關藝人的講說表演遍及君王宮廷、大臣府邸、市井瓦舍,且源遠流長,宋人馬令所著《南唐書·談諧傳序》曰:
嗚呼!談諧之說,其來尚矣。秦漢之滑稽,后世因為談諧而為之者。多出乎樂工、優(yōu)人,其廓人主之褊心,譏當時之弊政。必先順其所好,以攻其所蔽。雖非君子之事,有足書者,作《談諧傳》。[17]6
宮廷的談諧表演,主要是以“怡悅天顏”,據(jù)《新唐書·元結傳》:“諧官,諢臣,怡愉天顏。”[17]6前朝如此,宋人承襲,宋人筆記多處記載有關藝人在宮廷的戲謔表演,茲據(jù)《優(yōu)語集》所載,迻錄數(shù)則如下:
宋人朱彧《萍洲可談》卷三:“伶人對御作俳”[17]109;“會浙東大水,伶官對御作俳”[17]112。洪邁《夷堅志》支乙“伶者對御為戲”[17]112;董弇《閑燕長談》“會大宴,伶官為優(yōu)戲”[17]114;周密《齊東野語》“一日,內宴,教坊進伎”[17]115;龔明之《中吳紀聞》卷六“一日,內宴,諢人因以諷之”[17]116;周輝《清波雜志》卷六“宣和間,鈞天樂部焦德者,以諧謔被遇,時借以諷諫”[17]116。
任二北先生在《優(yōu)語集》中提到:“以龔說為雜劇,以周說為優(yōu)諫,足見此等傳說,通過文人筆下,遂多出入。”[17]116翻檢比較王國維先生《優(yōu)語錄》和任二北先生《優(yōu)語集》,再參閱相關文獻資料及研究論著,可發(fā)現(xiàn)同一文獻資料,此說為“雜劇”、彼說為“憂諫”的現(xiàn)象所在多有。何故?主要是因為詼諧笑談的“說諢話”短小精煉、靈活多變,可以一人談諧,亦可兩人裝演。因是之故,長篇說部中有笑談,戲曲戲劇中更多“插科打諢”。獨立出來,它們可以成為“說諢話”;融入其他技藝的表演,也成為出彩的亮點之一。所以后世輯錄的諢話笑談,或獨立成篇,或摘自藝人表演之引人片段。正由于諧謔笑談的“說諢話”具有愉悅心神的作用,優(yōu)秀藝人常被選派到宮廷演出,世風浸染,皇帝與權臣偶或自娛自樂。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十載:
宣和間,徽宗與蔡攸輩在禁中自為優(yōu)戲。上作參軍,趨出。攸戲上曰:“陛下好個神宗皇帝!”上以杖鞭之,曰:“你也好個司馬丞相!”[17]118
在宋代,由于“說諢話”表演的即興、喜慶、愉悅的功能,宰相新拜,“說諢話”藝人出演助興幾成“慣例”。范公偁《過庭錄》載:
元祐間,伶人丁缐見教坊長,以諧俳稱。宰相新拜,教坊長副庭參,即事打一俳諧之語,賜絹五匹,蓋故事也。[17]106
流風所及,宋代士大夫之間諧笑相娛已是尋常生活狀態(tài)。當然,作為職業(yè)藝人,也往往借諧謔以諷世情,是為“優(yōu)諫”。葉夢得《避暑錄話》卷四載:
丁仙現(xiàn)自言及見前朝老樂工,間有優(yōu)諢,及人所不敢言者。不徒為諧謔,往往因以達下情。[17]107
談諧諷諫的“優(yōu)諫”傳統(tǒng)在有宋一代持續(xù)發(fā)展,正如南宋張炎《蝶戀花》(末色褚仲良寫真)所言“諢砌隨機開笑口,筵前戲諫從來有”[18]98。仇遠《稗史》《志忠門》記載了宋末元初一位金姓藝人的一則“諢戲”,悠久的“優(yōu)諫”傳統(tǒng),當代社會各階層的喜尚,是博學的東坡愛好諢話、參與諢話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此為其一。
東坡生活的巴蜀大地富含幽默樂天的文化因子,給予東坡以深遠的影響。蜀地樂觀詼諧的習尚浸潤著休閑文化,岳柯《桯史》卷十三載:“蜀伶多能文,俳語率雜以經史,凡制帥幕府之宴,皆用之?!盵5]4448周密《齊東野語》亦載:“蜀優(yōu)尤能涉獵古經,援引經史,以佐口吻資笑談?!盵19]216而這些具有蜀地樂天幽默的娛樂性的優(yōu)伶歌妓,在宋平蜀之后,多歸于宮廷教坊,影響甚著。《宋史》卷一四二載:宋初循舊制,制教坊凡四部。其后平荊南,得樂工三十二人;平西川,得樂工一百三十九人;平江南,得十六人;平太原,得十九人。余藩臣所貢者八十三人;又太宗藩邸有七十一人。由是,四方執(zhí)藝之精者皆在籍中[20]3347。言及蜀地優(yōu)游娛樂之風,莊綽《雞肋編》卷上有頗為生動的記述:
成都自上元至四月十八日,游賞幾無虛辰。使宅后圃,名西園,春時縱人行樂。初開園日,酒坊兩戶各求優(yōu)人之善者,較藝于府會。以骰子置于盒子中撼之,視數(shù)多者得先,謂之“撼雷”。自旦至暮,唯雜劇一色。坐于閱武場,環(huán)廳皆府官宅看棚。棚外始作高櫈,庶民百姓男左女右,立于其上如山。每諢一笑,需筵中哄堂,眾庶皆噱者,始以青紅小旗,各插于墊上為記。至晚,較旗多者為勝。若上下不同笑者,不以為數(shù)也。[21]11-12
當然也會有論者提出疑問,蜀地樂天習尚并非一定會影響到每一位巴蜀人,具體到東坡是否有可尋之跡?全面論述巴蜀文化對蘇軾的影響或者論述蘇軾對于巴蜀文化的貢獻,已有諸多學人關注。限于本文主旨,僅著眼于蜀地詼諧笑談樂天文化因子對蘇軾的影響?!陡啐S漫錄》《曲洧舊聞》均曾載東坡請錢穆父、劉貢父食毳飯故事,后者記述較詳。東坡與友朋之間的此類笑談流傳一時,但細加究索,東坡利用了蜀地流傳較廣的一則笑話,《類苑》引《魏王語錄》云:
文潞公說,頃年進士郭震、任介皆西蜀豪逸之士。一日,郭致簡于任曰:“來日請食皛飯?!比尾粫载手迹缂s以往。具飯一盂,蘿菔、鹽各一盤,余更無別物。任曰:“何者為皛飯?”郭曰:“飯白、蘿菔白、鹽白,豈不是皛飯?”任更不復校,食之而退。任一日致簡于郭曰:“來日請食毳飯。”郭亦不曉,如約以往。迨過日午,迄無一物。郭問之,任答曰:“昨日已上聞,飯也毛(音模),蘆菔也毛,鹽也毛,只此便是毳飯?!惫筻濉J袢酥两駷榭谡?。[22]617-618
東坡在不同場合承襲了蜀中豪士郭震、任介之趣事,誠所謂“蜀人至今為口談”,東坡之為蜀人,其承繼蜀風明矣。東坡文集中的相關文字對于郭震、任介,曾特別予以關注,《記郭震詩》載:
蜀人任介、郭震、李畋,皆博學能詩,曉音律。相與為莫逆之交。放蕩不羈,禮法之士鄙之。然皆才識過人。[23]127
同書尚有《書蜀僧詩》之類,現(xiàn)存資料說明,巴蜀文化對于東坡的影響極其深遠,其詼諧笑談趣尚,直接受到家鄉(xiāng)文化的熏染。
東坡所特有的幽默詼諧性格是其內因,論及東坡的幽默詼諧性格,一般論者會引述《避暑錄話》中的這一段記述:
子瞻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為畛畦。有不能談者,則強之使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于是,聞者無不絕倒,皆盡歡而后去。設一日無客,則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嘗為予言之如此也。[6]73
并且據(jù)此認為東坡之談神說鬼、詼諧放蕩是東坡面對困境的解脫超越之道,實際上,東坡之“談諧放蕩”不惟在“黃州及嶺南”,在元祐間亦是如此,楊萬里《跋蘇黃滑稽錄》即曰:“此東坡山谷禮闈中試筆滑稽也。”[21]636有關文獻資料表明,對于東坡而言,由于性格喜好使然,不僅在黃州、嶺海,喜人聚談驅遣寂寞時光,尋常仕宦歲月,也慣以談諧放曠笑傲人生。相關資料亦可證明,東坡題跋中《書鬼仙詩》載記“鬼仙”詩八首,因東坡所錄“此一卷皆仙鬼作或夢中所作”,故屠友祥《東坡題跋校注》引清劉玉書《常談》卷一謂東坡“以鬼自晦者也”;又引《王直方詩話》云:
張文潛見坡、谷論說鬼詩,忽曰:舊時鬼作人語,如今人作鬼語。二公大笑。[23]139-140
東坡與多位友人和門人皆好談諧,共同的喜好給仕宦生涯的休閑生活帶來無窮趣味,《北窗炙踝》亦有所載,在詩文書畫之切磋,政見世態(tài)之交流之外,趣談諧語多由此出。黃庭堅慨嘆:“東坡居士……雖謔弄皆有義味,真神仙中人。此豈與今世翰墨之士爭衡哉!”[6]147
東坡一生,才高學富,性情所趨,常以幽默詼諧之大智慧笑對人世,故友朋及后人欣賞其“雖謔弄皆有義味”[24]43,“善嘲謔”[6]135、“好戲謔”[6]121、“善戲謔”[6]121且“多雅謔”[6]131。東坡之“好戲謔”乃性格使然,東坡之“善嘲謔”“善戲謔”,敏才捷學令人嘆服,而其“多雅謔”之評判,則是對其以諢話原創(chuàng)和人格魅力對于“說諢話”技藝提升的贊許和肯定。由是之故,探尋東坡與“說諢話”之關聯(lián),其詼諧幽默之個性是內在因素。
《笑林》《解頤》一脈源遠流長,論其源流,郭子章《諧語序》曰:“夫諧之于六語,無謂矣,顧《詩》有善謔之章,《語》有莞爾之戲,《史記》傳列《滑稽》,《雕龍》目著《諧隱》,邯鄲《笑林》,松玢《解頤》,則亦有不可廢者。”[11]643冰華居士(潘之恒)《諧史引》亦曰:“善乎李君實先生之言曰:‘孔父大圣,不廢莞爾;武公神畏,猶資善謔?!柿x素張,何妨一弛;郁陶不開,非以滌性。唯達者坐空萬象,恣玩太虛,深不隱機,淺不觸的;猶夫竹林森峙,外直中通,清風忽來,枝葉披亞,有無窮之笑焉,豈復有禁哉!”[11]646
回顧研味文學史上詼諧滑稽、笑談解頤一脈的發(fā)展線索。自《詩經》《論語》始,“善謔之章”“莞爾之戲”諧和人情;閱《滑稽》傳、《諧隱》篇,知笑談諧謔有益社會人生;《笑林》《解頤》以降,則知笑話一體,多達者所創(chuàng),智者之言。東坡之作,沿革有自,達者之言,有無窮滋味。東坡之后,門人友朋文集載記其笑談者有黃庭堅、張耒、李廌、晁補之、陳師道等人,根據(jù)《冷齋夜話》《后山談叢》《師友談記》的相關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極有價值的資料。仿效東坡者,有《艾子后語》;收編東坡笑談者,則有《調諧編》《拊掌錄》《古今笑史》諸書,馮夢龍曾被友人奉為“笑宗”,然其《古今笑史》收錄有關東坡笑料者,多達二十余篇,由此可以概見東坡在《笑林》一脈笑話一體的影響。試循前人余緒,結合東坡所作,略論“說諢話”之功能及文化內蘊。
多數(shù)論者言及諧謔笑談類著述的作用,例如:梅之塤《譚概論》:“士君子得志則見諸行事;不得志則托諸空言?!盵11]655咄咄夫《一夕話序》:“從無可消遣中覓一消遣法?!盵11]661掀髯叟《笑林廣記序》:“有激乎其中,而聊借玩世?!盵11]672獨逸窩退士《笑笑錄自序》:“事類抄胥,賢猶博弈,知不足博大雅一粲,亦仍以供我之祛愁排悶而已?!盵11]671趙南星《笑贊題詞》:“書傳之所記,目前之所見,不乏可笑者。世所傳笑談,乃其影子耳。時或憶及,為之解頤,此孤居無聊之一助也。”[11]645于是,“爰集十種話,聊破一夕顏”。正是基于這種認識,當代論者論及蘇軾的詼諧笑談,多重東坡謫居黃州、嶺南時談神說鬼之記載,意謂東坡談謔放浪,亦在“祛愁排悶”。東坡之為東坡,在于他不僅深諳諧謔笑談在人生困境謫居無聊時的助益,而且更認識到笑談怡人悅性的自娛娛人功用。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東坡的仕宦歲月里,東坡“好戲謔”“善嘲謔”“多雅謔”,與親友僚屬幽默詼諧言談之間,顯友情,具溫情,見親情,露真情。
探討東坡所講所著笑話長期流傳的原因,還在于東坡的笑談諧謔具有深層歷史文化意蘊,往往令人一笑之后,思索其深層蘊含。誠如梅之塤《敘談概》所言,能夠“羅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筆端”固屬高致,而能使讀者“以子之譚,概子之所未譚”,探究尋味,意蘊深切。東坡《仇池筆記》下《廣利王召》所載東坡以醉夢中自己到處被鱉相公廝壞自嘲,而其背后暗寓的是其被貶海南的艱險處境:
東坡至儋耳,軍使張中請館于行衙,又別飾官舍,為安居計。朝廷命湖南提舉常平董必者察訪廣西,遣使過海,逐出之。中坐黜死。雷州監(jiān)司悉鐫職。遂買地筑室,為屋五間?!试娪小芭f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句。[6]216
“鱉相公”喻指董必,“鱉”“必”諧音。他如《桃符艾人語》:
桃符仰視艾人而罵曰:“汝何等草芥,輒居我上!”艾人俯而應曰:“汝已半截入土,猶爭高下乎?”桃符怒,往復紛然不已。門神解之曰:“吾輩不肖,方傍人門戶,何暇爭閑氣耶!”[27]267
閱《桃符艾人語》,首先讓人聯(lián)想到宋代新舊黨爭、元祐黨爭,其中都不免文人的意氣用事之處。東坡反思黨爭,此其一;進一步探究,門之不存,艾人桃符安存?然門神亦曰“傍人門戶”,則其“人”所指,概可想見。這則笑談寫出了東坡晚年對于人生意義的深層思考,是其獨立人格精神的顯現(xiàn)。再如東坡海南隨筆所記,面對貶逐流放荒遠之地,東坡于“凄然傷之”之后,為之“一笑”。人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東坡在儋耳能夠迅速擺脫貶所困境的困擾,展現(xiàn)了他超拔堅韌的人格魅力。見微知著,從中可以看到東坡一生不斷地思考人生戰(zhàn)勝自我的精神歷程。東坡追求超然物外、超然得失榮辱、超然艱難困苦,甚至超然生死,在東坡晚年這頗具自嘲意味的粲然一笑中,讓人高山仰止。
綜覽東坡之笑話諧談,可以窺見東坡相關文字的豐富內涵,可以領略其笑話多元的文化因子,如郭子章《諧語序》所謂“口諧倡辯”“談言微中”[11]643;趙南星《笑贊題詞》所謂“可以談名理,可以通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為機鋒之助,良非淺鮮”[21]645,可謂怡情悅性,醫(yī)愚療疾,療腐警世,自嘲醒世。限于篇幅,僅舉顯例。讀《古今笑史》,偏愛馮夢龍的評、批文字?!豆沤裥κ贰分痘奶撇俊肥諙|坡《三老人》夸年壽荒誕語,馮氏評曰:“于今知有坡仙,不知有三老人姓名,雖謂三老人夭而坡仙壽可也?!盵25]563馮氏認為東坡之笑談有“醫(yī)愚”“療腐”之措意。
言及笑談有“療腐”之用,往往使人憶及在司馬光葬儀上東坡與洛黨“因嬉笑而成仇敵”一樁公案,而實際上東坡之意乃在于厭煩程頤執(zhí)守“于是日哭則不歌”的迂腐之論,故以俗語譏笑之。揆諸史料記載,程頤之迂腐,已廣為人知,沈作喆《寓簡》卷十所載,可知東坡“療腐”之用心,其文曰:
程氏之學自有佳處,至椎魯不學之人,竄跡其中,狀類有德者,其實土木偶也,而盜一時之名……劉元城器之言,哲宗皇帝嘗因春日經筵講罷,移坐一小軒中,賜茶,自起折一枝柳。程頤為說書,遽起諫曰:“方春萬物生榮,不可無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擲棄之。溫公(司馬光)聞之不樂,謂門人曰:“使人主不欲親近儒生者,正為此等人也?!眹@息久之。然則非特東坡不與,雖溫公亦不與也。[6]114
石成金撰《笑得好》,其在《笑得好》初集書首寫道:“人以笑話為笑,我以笑話醒人。雖然游戲三昧,可稱度世金針?!盵11]666以笑醫(yī)愚,以笑療腐,以笑醒世,以游戲三昧為度世金針,坡公得之。
探討東坡以及歷代諧謔笑談的作用,不能不論及傳統(tǒng)笑話的特有魅力。李贄撰《山中一夕話》,三臺山人《山中一夕話序》曰:
竊思人生世間,與之莊嚴危論,則聽者寥寥;與之謔浪詼諧,則歡聲滿座。是笑徵話之圣,而話實笑之君也。先生名書,是謂是歟![11]641
馮夢龍編纂《譚概》,后易名為《古今笑史》大行于世,李漁《古今笑史序》感慨:
同一書也,始名《譚概》,而問者寥寥,易名《古今笑》,而雅俗并嗜,購之唯恨不早,是人情畏談而喜笑也明矣。不投以所喜,懸之國門,奚裨乎?[11]660
是亦有助于我們理解東坡正言立朝,危言高論之外,著述《艾子》,且雜著之中,多記可笑之人,可笑之事;閑暇之日,指點塵世人生,謔浪笑傲,歡聲盈耳之原委。
余 論
在探討總結東坡與“說諢話”之關聯(lián)以及在俗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貢獻時,首先肯定東坡在“說諢話”方面的貢獻。如前所述,東坡由于受戲謔談笑的時代風尚影響、地域文化熏染、個人愛好諸原委,喜好談諧放浪,笑談迭出,具體表現(xiàn)為講述前朝及當朝笑談,與友朋親舊交游,隨機隨性而發(fā),往往令人捧腹。東坡不僅善于采錄前朝掌故中可笑之人可笑之事,而且由于現(xiàn)實生活引發(fā),即興創(chuàng)作笑話。更要特別指出的是,在東坡文集中,不僅可以時時看到散見于文集的笑談,更可見到東坡的笑話集《艾子雜說》,所以研究宋代的“說諢話”,絕對不應忽略對于東坡的相關文字深入綜合研討。
進一步講,由東坡與“說諢話”這個話題,強調指出,東坡與宋代說唱文學之關聯(lián)應該加強研究,因為一提起宋代的“講史”之“說三分”,人們必然會提及東坡《記王彭論曹劉之澤》,而論及“說參請”“說諢經”,則必提及與東坡有關聯(lián)的《東坡居士佛印禪師問答錄》,這是“現(xiàn)今流傳的唯一的說參請話本”[29]599;也必會論及東坡與歌妓琴操的問答故事[6]179-180。對于這一故事,程千帆先生說:“這是宋人記錄的一個說參請樣本。它或許是說話人編造的,或許蘇軾和琴操真有過這段問答。但無論如何,這乃是屬于說參請的基本樣式?!盵29]599
探索宋代的行令、合生、商謎等說唱技藝,宋人所載與東坡相關的以下兩節(jié)文字當不應忽略。《雞肋編》載:
蘇公嘗會孫賁公素。孫畏內殊甚。有官妓善商謎,蘇即云:“蒯通勸韓信反,韓信不肯反?!逼淙怂季弥?,曰:“未知中否?然不敢道?!睂O迫之使言,乃曰:“此怕負漢也。”蘇大喜,厚賞之。[6]138
至于從筆記小說、傳奇志怪角度觀照,相關研究亦可拓展。正如褚人獲《堅瓠集》所言:“袁伯修云:蘇子瞻前身為五祖戒,后身為徑山果。董遐周云:子瞻辛巳歲沒,而妙喜實以己巳生。豈先十余年。子瞻已托識他所耶?總是一個大蘇,沙門扯他做妙喜老人。道家又道渠是奎宿?!堕L公外紀》云:在宋為蘇軾。逆數(shù)前十三世在漢為鄒陽。子瞻入壽星寺,語客曰:某前是此寺僧。山下至懺堂,有九十二級。其薨也。吾郡莫君蒙復有紫府押衙之夢。余戲為語曰:大蘇死去忙不徹。三教九流都扯拽??v好事者為之。亦詞場佳話也。”[6]248-249。
要之,有宋一代,說唱藝術的發(fā)達,使以“說諢話”為代表的藝術樣式,成為受社會各階層普遍歡迎的藝術種類,其借由戲謔嘲弄的內容,通俗易懂的形式,迎合了大眾的審美需求和娛樂心理,蘇軾的“諢話”也正受此種社會文化風尚之熏染而產生。蘇軾與親友之間的笑談,以及包括“說諢”“唱諢”“花判”在內形式多樣的“諢話”類別,亦成為宋代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之“養(yǎng)料”。因東坡善謔喜謔,加之東坡聲譽所致,其詼諧笑談流傳甚廣,亦更具傳播力與影響力,正如《耆舊續(xù)聞》所載,“宋氏諸子不肯出,謂東坡滑稽,萬一摘數(shù)語作諢話,天下傳為口實矣”諸語,說明蘇軾“作諢話”已聞名一時。
故而,東坡的“諢話”系列與宋代通俗文學呈相輔相成之態(tài)。東坡之后,門人友朋文集載記其笑談,仿效東坡者,有《艾子后語》,收編東坡笑談者,則有《調諧編》《拊掌錄》《古今笑史》諸書。而《問答錄》《蘇黃滑稽錄》《艾子雜說》等專書的流布,可作為研討宋代通俗文學之“窗口”。尤以《問答錄》為典型,其中,蘇軾與佛印之間的對答笑談,則多成為后世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之素材,由蘇軾、佛印交往為主題的創(chuàng)作,在宋、元、明戲曲小說中經歷了一系列流傳與演變,而對于這一論題,則尚有可繼續(xù)深入挖掘之空間。
注 釋:
①相關研究參見孔凡禮:《艾子是蘇軾的作品》,《文學遺產》1985年第3期;程毅中:《宋人說諢話與〈問答錄〉——〈宋元小說研究〉訂補之二》,《文學遺產》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