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策
籌備兩年的市警察博物館終于完成了布展,開幕典禮進入倒計時。一本用小羊皮精心制作的英烈紀念簿,擺到了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高山的辦公桌上。
清晨的陽光斜射進來,紀念簿的棕色封面顯得柔和而莊重。高山輕輕撫摸著,心情突然有了一絲異樣。
從這座城市解放至今,全市公安系統(tǒng)共有七十六名犧牲民警被評為烈士。按照最初的設(shè)計方案,在警察博物館三層樓高的中廳正中,設(shè)立了花崗巖的英烈柱,柱上用浮雕展現(xiàn)了幾十年的公安斗爭歷程,其間鐫刻了每一位烈士的英名。施工完成后,視覺效果果然很震撼。但高山卻總覺得,僅僅鐫刻姓名,不足以展示烈士們的感人事跡。深思熟慮之后,他提出應(yīng)該在英烈柱的前面增設(shè)一個展臺,擺上一本記錄著每一名英烈生平的紀念簿。他的提議得到了籌備組的積極響應(yīng),年輕人說干就干,十幾天的工夫,從設(shè)計到制作,這就有了成果。
對開報紙大小的紀念簿,顯得非常厚重,散發(fā)著一股優(yōu)質(zhì)皮革的好聞味道。而質(zhì)地柔軟的小羊皮,翻閱起來并不費力。高山一頁一頁地翻著,那些鮮活的烈士照片和生平簡介文字,讓他的表情越來越肅穆,心情也愈發(fā)沉重。作為主管宣傳思想工作的副主任,這里面很多人的事跡他是熟悉的。特別是近幾年犧牲的戰(zhàn)友,不少人更是他的老相識,其中前年春節(jié)時倒在值班崗位上的派出所所長韓偉,還是他警官學(xué)院的同班同學(xué)。經(jīng)他的手,這些英烈犧牲后的記功獎勵和宣傳報道工作,都產(chǎn)生過非常好的社會效果。但只有高山知道,在每一位英烈的故事里,都有著說也說不完的復(fù)雜內(nèi)容。那種苦辣酸甜,是任何宣傳報道也難以盡述的。
按照時間排序,紀念簿的前幾頁,都是城市解放初期犧牲的烈士,他們大多是當(dāng)時公安軍的戰(zhàn)士,在肅清匪特的激烈戰(zhàn)斗中獻出生命。他們當(dāng)中年齡最小的只有十七歲。更讓高山感到遺憾的是,這些年輕的生命已經(jīng)湮沒在歷史的長河里,生平簡介都只剩下姓名、年齡和犧牲時間,連犧牲過程也大多只是一句話:“在某某戰(zhàn)斗中犧牲?!敝劣谡掌透豢赡苷业搅?。設(shè)計這本紀念簿的時候,大家商議出用花環(huán)代替照片的辦法。凡是找不到照片的烈士,就鐫刻上一個花環(huán),寓意著對烈士的崇敬。此刻,花環(huán)在高山眼中就是一個個烈士的面孔,雖然模糊不清,卻是血肉鮮明。
一頁一頁地翻閱,仿佛重溫著許多的過往。而翻著翻著,高山的手突然停住了。
面前的這一個花環(huán),下面的文字告訴高山:韓俐,女,1965年出生,派出所民警,2007年因公犧牲。
2007年犧牲,一個女同志,怎么可能沒有照片?
他不假思索地抄起了電話,直接打給博物館籌備組的組長梁紫音。
梁紫音的職務(wù)是政治部宣傳處的處長,是高山的直接下屬,兩個人熟絡(luò)得很。她一接電話,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霸趺粗?,領(lǐng)導(dǎo)?”
高山也絲毫不拐彎地問:“韓俐怎么沒照片?不應(yīng)該啊?!?/p>
沒想到,一向爽快的梁紫音,語氣中竟然有了幾分遲疑:“我……我知道?!?/p>
“你知道就完了?現(xiàn)在七老八十的奶奶們還整天玩自拍呢,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同志,她生前能沒有照片?最起碼,身份證上也有照片啊。一定是你們工作有疏忽!怎么著,馬上就要開展了,還得我親自去找???”
梁紫音沉默了幾秒鐘,然后說:“主任,你了解韓俐嗎?”
高山突然愣住。宣傳處長居然把他問住了。這個韓俐,在他的記憶里居然真的是模糊的。對于一個從事宣傳思想政治工作的人來說,這似乎不應(yīng)該。
高山把電話打給了韓俐生前所在分局的政委。這個政委是新從省公安廳下來掛職的,高山根本不指望他知道什么??墒前凑战M織程序,他必須先找他。
果然,政委支吾了幾句,馬上叫來了分局政治處主任。主任聽了高山電話的內(nèi)容,沉吟了一下說:“韓俐這個人,是比較特殊。她一直在星火社區(qū)當(dāng)管片民警,這么多年了,除了迫不得已,她連分局都很少來,我見她的次數(shù)都有限。星火那個地方,恐怕您也知道,山高路遠的,所以她不愿下山,大家也都體諒,都說這女同志不容易。唉,她也真是可憐,最后犧牲也是在那條山路上。她送一個犯急病的老人下山,半路出了車禍?!?/p>
高山當(dāng)然知道星火,那里原來是國防保密工廠,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從東北整體搬遷到這里的,當(dāng)時對外就叫星火機械廠。說實在的,二十世紀那場轟轟烈烈的三線大開發(fā),給這座偏遠城市帶來的實惠到今天都享用不完。就說星火廠,現(xiàn)在已經(jīng)蛻變成一家大型國有機械企業(yè),是本省的重要經(jīng)濟支柱。廠子當(dāng)然早就搬出深山了,可總有些退休老職工舍不得山里的清靜和他們自己的寶貴回憶,星火就成了一個社區(qū)。
這個社區(qū)在地理位置上仍然夠偏僻。守著廢棄多年的老廠區(qū),過去的家屬樓也都顯得陳舊、頹敗。唯一的那條進山路年久失修,則是社區(qū)里的老人們對廠方最不滿意的地方,年年為此提意見。而現(xiàn)在財大氣粗的廠方領(lǐng)導(dǎo),認為社區(qū)已經(jīng)劃歸地方管理了,修路應(yīng)該是政府的事。政府則覺得工廠利潤大頭兒都交了省里,修一條你們自己人走的路還讓市政府掏錢,太說不過去。雙方的扯皮高山當(dāng)然清楚,他還想得到的是,在這種情況下,這兒的社區(qū)民警工作肯定是不好做的。
“一個女同志,怎么就在那種地方干了十幾年?你們就沒想過給她換個地方?”
主任聽了高山的話,立刻叫起屈來:“不是我們不想啊,是她不干啊!韓俐這個人,性格可怪了,不管和誰,一言不合說沉臉就沉臉,雖然不至于當(dāng)場翻車,但她那拒人千里的樣子,真的沒人敢惹。最奇怪的是,一說讓她下山,她就急,好像下山不是好事,而是我們在害她。您說,誰還敢管?”
聽高山不說話,主任又補充道:“說句實話,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松懈了。小年輕兒的大多不愿意上去,找個接她班兒的還挺難,那她不想下來,是不是也挺好?再說,她孤身一人,也沒有拖累。她犧牲前那幾年,榮譽也給了她不少,市三八紅旗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光二等功就立了兩次……”
高山打斷他的話:“你的意思是說,她沒結(jié)婚?”
“沒有,是個老姑娘。其實她不愿意下山也有理由,她對星火有感情,她父母都是那兒的老工人,聽說好像挺早就都去世了?!?/p>
放下電話,高山問自己,怎么這些自己過去沒有了解?回憶了再回憶,他想起來了。韓俐犧牲的那一年,他才剛剛提拔當(dāng)了副主任,正在省黨校學(xué)習(xí),臨時替他代管工作的,是另一位副主任老肖。當(dāng)時是老肖全程主持了韓俐犧牲的善后工作。而老肖,現(xiàn)在是紀念簿上七十六名烈士名單中的第七十二位,他在下班路上救了一名落水兒童,而自己最終沒能爬上岸。他畢竟還是老了,當(dāng)時他離退休只有三個多月的時間。
而在這之前,高山一直在另一個分局工作,不認識這樣一個深居簡出的韓俐,情有可原。
不知道為什么,高山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他特別想詳細了解韓俐的一切。他覺得這個直到生命結(jié)束時仍然孑身一人的女子,一定是個特殊的人。
高山開始仔細回憶能幫他找到線索的人。當(dāng)時分管政治部的市局黨委副書記,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回省城休養(yǎng)了。當(dāng)時的政治部主任,現(xiàn)在另一個市當(dāng)公安局副局長。高山給兩位都撥了電話,可前者,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當(dāng)時的事情了。老伴兒搶過高山的電話,低聲告訴他說,老頭子多少有了些癡呆的跡象,原諒他好多事想不起來了。而后者,很長時間才回了個信息,說在辦案途中,不方便回電。高山知道,前主任現(xiàn)在在新崗位上分管的是刑偵工作。
他打電話給梁紫音,吩咐安排車,他要親自到韓俐生前所在派出所走一趟,再不行,就跑趟星火社區(qū)。梁紫音猶猶豫豫地說:“領(lǐng)導(dǎo),博物館開展時間可是已經(jīng)定死了,市委市政府領(lǐng)導(dǎo)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出席典禮?,F(xiàn)在再去找照片,就是找著了,時間恐怕也不允許重新制作紀念簿了?!?/p>
梁紫音畢業(yè)于北京廣播學(xué)院,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中國傳媒大學(xué),正經(jīng)的播音系科班出身。那些在老百姓眼里都是名人的電視臺主播,在她嘴里就是師哥師姐,都有說不完的校園糗事。她卻走了和他們完全不一樣的路,一畢業(yè)就回了家鄉(xiāng),并且進了公安機關(guān),曾經(jīng)身兼省上和市里兩個電視法治欄目的主持人,是本市公安局的形象代言人,也曾是全省知名的紅人。現(xiàn)在年紀大些了,行政上又有了職務(wù),電視上雖不出鏡了,但梁紫音仍然在全省公安宣傳文化口赫赫有名。
她辦事向來干凈利索,盡管語氣中有猶豫,但高山知道,領(lǐng)導(dǎo)決定了的事,她不會在動作上有遲緩。果然,處理完手頭的文件走下樓,高山就看見一輛公務(wù)車已經(jīng)停在門口了。梁紫音在駕駛座上正襟危坐,安全帶都系好了。
“你自己開?”
“司機班臨時抽不出人,我想著別耽誤您的事,就自己來吧。”
坐進車里,高山說:“怎么是我的事?起碼應(yīng)該說是咱們倆的事?!?/p>
梁紫音不搭茬兒。車子出了公安局的大門,拐上大道,直奔城西。疾馳中,迎面那座郁郁蔥蔥的大山,就越來越近了。太陽正在向西方緩緩挪動,山頂上鋪滿的金色也移動著,山的景色就仿佛活了,有著說不清的變幻。
車子上了山路,減慢了速度。太陽被山梁遮住,光線也暗了下來。山路掩映在茂密的林木中,更顯得幽靜。梁紫音突然說:“領(lǐng)導(dǎo),有個事兒您一定不知道?!?/p>
高山一愣:“什么事兒?”
“韓俐是韓偉的妹妹,親妹妹。”
高山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哪個韓偉?”
梁紫音叫起來:“還有哪個韓偉!您的警院同學(xué),犧牲在崗位上的那個派出所長?。 ?/p>
高山大吃一驚:“不可能!韓偉是有個妹妹,比他小好多,現(xiàn)在還在讀博士呢,叫韓伊。”
梁紫音嚴肅地說:“我也是這回找照片才知道。我慢慢給您講,這是個很讓人唏噓的故事。”沉默了一下,她又用播音腔補充了一句,“一個很感人的故事?!?/p>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后期,隨著黨中央的一聲令下,三家大型國防工廠先后搬遷到了這座城市,搬進了周邊的大山。它們分別來自上海、遼寧和黑龍江。
那是一場頗為壯觀的大遷徙。從重型的機械設(shè)備,到家里的泡菜壇子;從建設(shè)所需的鋼筋水泥,到舍不得丟棄的貓貓狗狗。幾乎所有人都是全家動員,從自己留戀的故土義無反顧地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上海人是最先到達的。在途中,當(dāng)他們的綠皮火車臨時停靠在一個小火車站休整時,發(fā)生了一件讓人撕心裂肺的事:車工韓師傅的小女兒在站臺上跑丟了。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的時候,離開車還有兩分鐘。韓師傅夫婦瘋了,全廠的人也都急得團團轉(zhuǎn)。黨委書記和廠長都聞訊趕到了跟前,可誰也沒有辦法。耳聽得開車的鈴聲響了第三遍,韓師傅紅著眼睛,一把拉起癱在站臺上的妻子,大吼了一聲:“走!”
書記和廠長的眼淚頓時下來了,書記說:“老韓,到了地方我們馬上安排人回來找!找不到孩子絕不罷休!”
“那時的三線工廠,紀律要求比部隊還嚴格。”聽著梁紫音充滿感情的講述,高山已經(jīng)猜出個大概了,韓俐就是那個丟失的小女孩兒??墒?,她后來為什么沒有回到她的父母身邊呢?從梁紫音的話里可以聽出,韓俐后來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的,似乎也找到了親生父母,可她卻選擇了放棄。為什么呢?
像是猜到了高山的疑問,梁紫音接著講下去。
“我了解過,就在上海列車過去的第二天,遼寧的車也到了這個小站。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把小女孩兒送到了站臺上。老鄉(xiāng)特別純樸,說反正你們都是一起的,你們就把孩子捎給她爹娘吧。這趟火車在那里只??课宸昼姡瑳]有時間和老鄉(xiāng)們解釋,遼寧的工人們就只好帶上了這個孩子。也巧了,這個廠子也有個韓師傅,沒有小孩兒,就特喜歡這個小姑娘。人們就說,老韓啊,要是找不到她爹媽,你就收養(yǎng)了她吧?!?/p>
“后面的事情我能想到?!备呱秸f,“上海廠就是后來的曙光廠,遼寧廠就是星火廠。他們分屬兩個系統(tǒng),高度保密的紀律要求使得他們根本沒有可能往來,孩子也就回不到她父母身邊了?!?/p>
那個時候的三線軍工企業(yè),紀律嚴明,管理嚴格,“舍小家為大家”的理念深入人心。這座城市三面環(huán)山,曙光廠和星火廠一東一西,分別藏在城市兩端的大山里,它們之間的距離上百里,在那個年代,在那種氛圍中,那簡直就是天涯海角了。高山相信,曙光廠的領(lǐng)導(dǎo)們一定派出人員四處尋找過,也會有種種的猜測,但也許就是一次次地擦肩而過,人的命運就沿著各自的軌跡走遠了。
他把目光投向正在暗淡下來的大山。他們出來得有點兒晚,估計到派出所天就要徹底黑透了。高山覺得,這座山就像他這會兒的心情,陰郁,沉重,有無盡的感慨。
他想起了他和韓偉在一間宿舍睡上下鋪的日子。那個高大魁梧卻性情平和的家伙,是他們的班長,大家卻都叫他“保姆”,因為他把全班的兄弟姐妹都照顧得無微不至。下課時突然下雨,準是他淋著雨跑回宿舍樓為大家取傘和雨衣。搏擊訓(xùn)練結(jié)束,他提前為大家準備的茶水也正好晾得不冷不熱。同宿舍的這幾位,當(dāng)然是享受照顧最多的。晚自習(xí)回來,準有一碗泡好的方便面;懶得洗的臟衣服,準是韓偉不聲不響地給洗了。高山突然想起一件很小的往事。就在他們都已經(jīng)正式畢業(yè)到崗工作之后的一天,韓偉突然給他打了個電話,在電話中他興高采烈地告訴高山,他終于有妹妹了。
“你知道,我就想有個妹妹,像個小洋娃娃似的,讓我抱著哄著,簡直不要太好啦!”
高山當(dāng)時只是覺得這老哥太有意思了,甚至覺得他有點兒幼稚?,F(xiàn)在想,妹妹的丟失,對于韓偉來說大概是一生的陰影,他對別人那種無微不至的照顧,也許不能不說是他的一種心理補償。韓偉,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他犧牲之后,派出所轄區(qū)的居民們聚集到了殯儀館,連許多在外地打工的都請假趕了回來,沒有一個人不是哭紅了眼睛。
想起往事,高山的眼睛也熱起來。他看向窗外,和每一棵掠過的樹木對視。他突然想,韓偉和他的妹妹韓俐,就像這山上的兩棵樹,他在這里,她在那里,根脈扎在一片土地上,卻只能遠遠地相望。
臨山派出所名不副實,它其實不是臨山,而是就在山里面。爬過一道山梁,在一片還算平緩的谷地里,遠遠就能看見派出所的紅燈了。
近了,就看見派出所長老劉,腆著大肚子站在院子大門口。梁紫音笑道:“領(lǐng)導(dǎo)您看見了嗎?他臉色可不大好。”
高山下了車,老劉抬了抬右手,算是敬了個禮,然后說:“大領(lǐng)導(dǎo)來視察也不提前通知一聲,全所都下去工作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备呱揭退帐?,他躲開了,“免了吧,我剛剛給菜地施肥來著,手自己聞著都是臭的。”
高山并不在意,他知道這個老劉就是這么個臭脾氣,連老局長都讓他三分。他跟著老劉往里走,耳聽著老劉流利地向他介紹派出所基本情況:“全所現(xiàn)有民警五名,輔警四名,平均年齡二十七歲多一點兒。也就是我這個老家伙,把平均年齡給拉高了,其實我這兒最小的孩子才二十二歲,剛從輔警里擇優(yōu)選拔入警的?!?/p>
高山打斷他的話:“星火社區(qū)目前是誰管?”
老劉的腳步停了一下,可沒回頭:“田大有。為了讓他安心駐扎,上面批準,把他媳婦兒接收成輔警了,兩口子在星火設(shè)立了個警務(wù)室,挺好?!?/p>
上到二樓,高山突然站住了。迎著樓梯,擺著一張小桌子,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張香案。兩瓶野花,顯然是新采的,仿佛還帶著鮮嫩欲滴的露水。而花叢里的鏡框中,卻是張女民警的背影照片。照片拍得挺藝術(shù),迎面的陽光給女民警的身形打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暈,有一種朦朧的美感。
不用說什么,高山心里都明白。老劉也不說什么,繼續(xù)往前走,卻又突然站住了,說:“嗨,甭去我辦公室了,還是先吃飯吧,這么晚了。”然后也不征求高山意見,轉(zhuǎn)身又下樓了。
高山明白,其實他就是想讓高山看看那張桌子和那個鏡框。老家伙聰明,要說的話都在里面了。
三個人在小飯?zhí)米隆狎v騰的玉米面窩頭、金黃的小米粥、拍黃瓜、臘肉炒蘑菇。老劉在飯菜的熱氣里臉色有所好轉(zhuǎn),他說:“都是這山上的土產(chǎn),沒什么好的,嘗嘗鮮吧。”梁紫音咬一口窩頭,稱贊道:“真香!”
吃著喝著,老劉說:“領(lǐng)導(dǎo),你想要的我知道,梁處長來過兩次了??墒?,韓俐這丫頭,真的沒有照片?!?/p>
高山說:“身份證、警官證,總有照片啊。”
梁紫音說:“韓俐的警官證在博物館,作為烈士遺物收藏了。那是從她犧牲現(xiàn)場撿回來的,照片已經(jīng)……已經(jīng)沒法兒辨認了。”
三個人都沉默了。
高山盡量緩和語氣,問道:“她犧牲前那幾年,得到不少榮譽,領(lǐng)獎啊,參加表彰會啊,總會留有照片吧?”他轉(zhuǎn)向梁紫音問,“那么多記者,你們沒去問一問?”
老劉說:“這些活動,她從來不去?!币姼呱铰冻鲶@異的神情,他又補充道,“就連所里照全體合影,她也不參加?!?/p>
高山暗暗嘆了口氣。這是個怎樣的女子啊。小時候的境遇,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什么樣的印記呢?
院子里有人說話,還有人在笑。是下管片的民警們陸續(xù)回來了。
高山?jīng)Q定,今晚住在派出所,明天天亮再下山。
老劉安排民警小南陪高山和梁紫音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山里沒別的,就是空氣好。你們要是有興致,多走幾步,前邊的臨溪村,這幾年搞康養(yǎng)小鎮(zhèn)建設(shè),挺好的?!?/p>
高山說:“康養(yǎng),我沒興趣,我倒是想和你聊聊?!崩蟿s跟沒聽見似的,不接話。
出了院門,高山悄悄對梁紫音說:“老劉這家伙,肯定有事瞞著咱們呢?!?/p>
梁紫音笑笑:“我當(dāng)然知道,我這都是第三次來啦?!彼ь^看著滿天的星光,又說,“我覺得老劉所長和韓俐的感情很深,他像保護女兒一樣在保護她。”
高山苦笑:“可我們也不是在害她啊。”
小南就是那個從輔警中選拔入警的年輕人。他挺健談,主動告訴領(lǐng)導(dǎo)自己就是安溪村的人,高中畢業(yè)就來當(dāng)輔警了。高山說:“我想起來了,你們這批是咱們市里第一批選拔試點,你們這十幾個人的材料我是一個一個仔細看過的。你叫南小林,電腦迷,雖然沒上大學(xué),但是主持了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治安防控網(wǎng)絡(luò)體系。這體系現(xiàn)在在全市推廣了。”
南小林靦腆地笑了:“領(lǐng)導(dǎo)記性真好。”
三個人沿著小路漫步。月光很好,天地間的一切都清清朗朗的,好像蒙著一層淡淡的銀紗,既柔和又清晰。高山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問:“小南啊,你和韓俐沒趕上在一起工作吧?”
小南說:“沒有。我來的時候韓姐已經(jīng)犧牲了??墒?,她是我們所的驕傲?,F(xiàn)在每周一早晨升旗,劉所點名,第一個總是要喊韓姐的,全所一起答到?!?/p>
高山眼睛一熱。梁紫音感慨道:“基層同志啊,就是重感情?!?/p>
高山衣兜里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是那位分管刑偵的副局長。他按了免提,就聽見對方的語氣里帶著一股子疲倦:“剛掏了個窩點,搞電信詐騙的,盯了半個月了。你說,找我什么事?”
高山把意思說了,副局長思索了一陣兒,說:“應(yīng)該有照片的,當(dāng)時追悼會是我主持的,靈堂里有照片。”
高山說,可是現(xiàn)在找不到。
副局長又回憶了一陣子,肯定地說:“找他們所長老劉,我想起來了,追悼會結(jié)束,是他把照片抱走了?!?/p>
高山和梁紫音對視一眼,看來還是老劉這家伙不對勁兒。
副局長又說:“還有個事兒,現(xiàn)在可以和你說了,韓俐這個同志,好像精神上有點兒什么毛病。當(dāng)時她犧牲之后,評烈士的時候還有些爭議。最后是老局長拍了桌子,才定了下來,而且,老局長下了死命令,他說,沒憑沒據(jù)的事,誰要再瞎說就撤誰的職。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往自己人身上潑臟水?!?/p>
高山驚愕,看一眼梁紫音。宣傳處長急忙朝高山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但高山看得出來,她其實是知道點兒什么的。
掛了電話,高山說:“你甭裝糊涂。為了找韓俐的照片,光臨山派出所你就來了兩次,你能沒聽到些什么?”
梁紫音承認說:“我是聽到了些說法,但我一直認為韓俐就是性格怪一些,沒別的。就像老局長說的,我們不能往自己人身上潑臟水。何況,韓俐的一生是那么不容易。”
高山不置可否,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索。
韓偉父母的形象,當(dāng)年在高山他們這群毛頭小伙子的眼里,是高大的,也是神秘的。而當(dāng)他聽說了韓俐童年的遭遇,那個在站臺上吼一聲“走”的韓爸爸,更在他心里瞬間樹成了一座豐碑。
高山只見過韓偉的父親一次,還只看到了一個背影。上海搬遷來的曙光廠,保密制度極其嚴格,甚至至今也很少有人能說清他們當(dāng)年的產(chǎn)品是什么。當(dāng)年這個廠的工人出入都是集體行動,休息日集體乘班車下山進城,按時集合返回。返回時間要求極為嚴苛,哪怕你正理發(fā)理到一半,也得迅速趕回集合地點,班車絕不等你。高山和韓偉上了警校的第二年,這個廠開始轉(zhuǎn)型民用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高山從韓偉口里知道,對工廠來說那是個很艱難的時期,甚至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xiàn)了虧損。韓偉的父親就是在出差去外地推銷新產(chǎn)品的途中,在等火車的空暇里抽空兒請假來看韓偉的。高山早就聽韓偉說過,他的父母都是廠里的勞動模范、生產(chǎn)標(biāo)兵,韓爸爸還去過北京參加勞模表彰大會,和中央領(lǐng)導(dǎo)握過手。所以一聽說韓爸爸來了,高山馬上從籃球場上跑到校門口,想看看老勞模的風(fēng)采。可惜,老人家行程緊,給韓偉擱下點兒吃食就走了,高山只趕上看見了個背影。
當(dāng)時他想喊一聲的,可韓偉說:“算了吧,他得趕火車?!备呱娇粗n父那寬厚的背影,突然想起中學(xué)時學(xué)過的課文,朱自清的那篇知名文章。
他還有印象的,是韓偉的眼淚。這個壯小伙子當(dāng)時看著父親的背影,流著淚說:“我爸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太不容易了?!?/p>
當(dāng)時的高山,什么都不知道,他還嘲笑過韓偉,說他有點兒“娘炮”??山裉旎叵肫饋恚妹脕G的時候韓偉應(yīng)該是五歲左右,那個小火車站上的記憶,就是他的噩夢。
回到派出所,高山撥通了韓偉妹妹韓伊的電話。也許,這個韓家目前唯一在世的成員,應(yīng)該知道些什么。
韓伊很快接了電話,她的語氣歡快而爽朗:“高山哥,這么晚了,有事兒?”
這個晚生的女兒是韓家的寶貝兒,特別是韓偉,真是把這個小妹妹當(dāng)成了眼珠子,捧著怕摔,含著怕化。韓媽媽在小女兒三歲時就病故了,韓偉索性要求調(diào)到曙光廠區(qū)所在地的派出所,就為了方便回家照顧父親和妹妹。在撥打韓伊電話時,高山還感慨地對梁紫音說:“你看韓偉和韓俐這兄妹倆,一個在曙光,一個在星火,都是大山深處,都是基層派出所,都犧牲在山路上,難道這真的是命運?”
這種感喟的情緒在電話通了之后還纏繞著他,以至于韓伊的活潑聲音竟讓他一時愣住了。
韓伊笑起來:“高山哥,你怎么了?”
高山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問:“小伊,你在哪兒?在學(xué)校嗎?”
韓伊說:“我沒在學(xué)校。你猜猜我在哪兒?”不等高山回答,她自己先笑了,“我在星火社區(qū)呢。”
高山有點兒詫異:“你在那兒干什么?”
韓伊說:“我不是學(xué)社會學(xué)的嘛,在搞一個社會調(diào)查,關(guān)于人口老齡化的。所以,到星火來了,現(xiàn)在這兒是個典型的老齡化社區(qū)?!?/p>
高山想問,你既然回到家鄉(xiāng)了,怎么沒回曙光看看。話沒出口,突然又想到,其實她想回也回不去了。曙光不像星火,上海人做事干凈利落,整個廠子搬遷回了江蘇,和當(dāng)年搬來時一樣,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搬不走的舊廠房賣給了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鎮(zhèn)企業(yè),聽說現(xiàn)在有人在那兒養(yǎng)娃娃魚。
高山瞬間的沉默,讓韓伊感覺到了什么。她嚴肅起來,低聲問道:“高山哥,你找我有事嗎?”
高山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呃……小伊,你知不知道,你曾經(jīng)有個姐姐?”
高山?jīng)]想到的是,韓伊的回答迅速而明確:“當(dāng)然知道,她叫韓俐,和哥哥一樣,是社區(qū)民警,也是烈士?!?/p>
高山急忙問道:“你是咋知道的?什么時候知道的?”
這回是韓伊沉默了。好半天,她說話的語調(diào)像是換了一個人:“我很小就知道?!?/p>
接著,韓伊給高山講了一個蕩氣回腸的故事。
其實,在韓俐十幾歲的時候,韓家就知道她的下落了。曙光廠在一項技術(shù)攻關(guān)的過程中,急需一種特殊鋼材。經(jīng)逐層請示,有關(guān)部門破例同意并且協(xié)調(diào)他們就近向星火廠求援。就這樣,廠長帶領(lǐng)一個工作組,走出大山,穿過城市,進入另一座大山,走進了星火廠的大門。過去,他們甚至并不知道這個廠的位置。而在這個工作組中,有一位技術(shù)能手,姓韓。
工作組在星火廠工作了三天。第三天的中午,他們?nèi)ナ程贸燥?,和子弟小學(xué)放學(xué)的孩子們擦肩而過,韓師傅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兒。
盡管已經(jīng)長成了十幾歲的小姑娘,可那刻骨銘心的記憶,是不會欺騙一個父親的。
雙方廠領(lǐng)導(dǎo)坐在一起,為此展開了一場艱難的談判。星火廠的領(lǐng)導(dǎo)承認孩子是在那個小火車站撿的,全廠人都知道孩子的來歷。但是,“能不能暫時緩一緩再說?孩子的養(yǎng)母受不了這里的艱苦,也希望能有自己的親生骨肉,早和丈夫離婚回遼寧了。現(xiàn)在,這丫頭和她爸爸相依為命。”
曙光廠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堅持要把孩子帶走。韓師傅坐在會議室的角落里,一聲不吭。但他的沉默、他通紅的眼睛,讓每一個人都更感壓力。終于,星火廠的領(lǐng)導(dǎo)嘆了口氣,亮出了底牌:“按說不能告訴你們,可是……這么說吧,我們生產(chǎn)的每一個部件,不經(jīng)韓師傅的手,誰也不敢放行出廠。那可都是要上天的東西。韓師傅身上的任何事,我們都得向北京報告?!?/p>
長時間的沉默。事情就這樣陷入了僵局。
最后是曙光廠的韓師傅站起來了。只過了半天的時間,他的嗓子就啞了,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讓在座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孩子,我不領(lǐng)走了。誰讓我們正好都姓韓呢,這也許就是緣分。再說,誰讓我們都是……我們來三線,就是犧牲來的。不能耽誤國家的事?!?/p>
韓伊的講述充滿感情。她講得繪聲繪色,仿佛當(dāng)時她就在現(xiàn)場似的。顯然,這姑娘是多次聽她的父親、她的哥哥講過這件事的,也給更多人復(fù)述過這個故事。
她還告訴高山,父親回廠后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因為母親自從韓俐丟失后就病倒了,整天恍恍惚惚的,不能堅持正常工作。父親怕刺激她,更怕她會沖動地跑去要孩子。但是,紙包不住火,又過了幾年,母親還是知道了。
“你媽媽生你爸爸的氣了吧?”高山問道。
“高山哥你才說錯了呢!”韓伊的聲音高起來,“我媽一開始是有點兒接受不了,可她聽了我爸的解釋,一天沒說話。我爸怕她犯病,就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到晚上,我媽說,你別擔(dān)心我,你做得對,就讓孩子留在那兒吧。她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的高山哥,你還是不了解當(dāng)年我爸媽這些三線工人,在他們心里,只有國家是第一位的?!?/p>
高山?jīng)]吭聲。他推開窗戶,讓夜晚的涼風(fēng)吹拂著自己的臉。他當(dāng)然不是不了解那些前輩,在這座城市,三線工廠不是傳說、不是歷史,而是活生生的人和事,是這座城市里到處都有的氣息和印記,這種氣息和印記,已經(jīng)融化在這座城市的血脈里,成了一種基因。
“你爸和你媽,真夠偉大的?!备呱降母锌前l(fā)自內(nèi)心的。
“我猜,韓俐姐姐后來也會知道這一切的,可她什么都沒說過,也沒有回來看過爸爸媽媽。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結(jié)下了什么疙瘩?!?/p>
“你知道不知道,她和你哥是不是有過聯(lián)系?”
“我不知道。但我想應(yīng)該有。都是警察,他們應(yīng)該有共同語言。我還想,我爸媽也會有意讓哥哥去牽這條線的?!?/p>
說來說去,好多事仍然像是在霧中。但在濃重的霧里,又總會有柳暗花明的一線希望。掛電話之前,高山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只知道你媽媽去世挺早的,老人家得的什么?。俊?/p>
韓伊遲疑了一下,然后簡短地說:“她有抑郁癥?!?/p>
高山心里突然一動。他知道,抑郁癥的病因之一,是遺傳。
第二天的早晨,下雨了。山里的雨總是喜怒無常的,突然,就下起來了,一片雨云瞬間遮蓋了天地間的一切;再突然一下,雨就停了,天雖未徹底放晴,但也明朗起來,云就變成了霧,淡淡的,飄浮在山間。
高山一睜眼就接了個電話,秘書處通知他上午九點有個會議,請他務(wù)必參加。本來夜里睡得很沉,大概是因為山里氧氣充足的原因,清晨醒來時仍有些懶散。而這一個電話,讓他驟然清醒。抬頭看看窗外,老劉又在他的小菜地里撅著屁股忙碌呢。
高山慌忙起身。一邊刷牙一邊給梁紫音打了電話,通知她早做準備,盡早下山。宣傳處長有著良好的生活習(xí)慣,接電話的時候正在山路上跑步。
穿好衣服,高山走出辦公樓,來到菜地邊上,笑嘻嘻地說:“你這個老家伙,天天鼓搗這點兒菜,像個老農(nóng)民似的?!?/p>
老劉直起腰,沉著臉說:“老農(nóng)民怎么了?我們這偏遠基層,有新鮮菜吃就是思想政治工作。你是分管這塊兒的大領(lǐng)導(dǎo),連這個都不懂?”
高山只好告饒:“好了好了,我說不過你。我得馬上回去了,局里有個會。臨走之前我就想問你一句,韓俐是不是有抑郁癥,還挺嚴重的?”
老劉手里的菜苗掉在了地上。他憤怒地瞪著高山,嘴唇直哆嗦。
高山看出老劉是真的火了,急忙緩和了語氣說:“我知道老局長說過,不能往自己人身上潑臟水。我也知道,你一直是盡心盡力地在保護韓俐。甚至我猜得到,知道她病情的人一定不止你一個,大家都在保護她,這讓我很感動,真的??墒恰?/p>
“沒有什么可是!”老劉一把抓住高山的胳膊,拉著他就走。高山索性不說話,踉踉蹌蹌地跟著。進樓門的時候他們和氣喘吁吁的梁紫音擦肩而過,梁紫音眼睛瞪得老大,一臉驚愕。
上了二樓,老劉一把推開了女宿舍的門,所里現(xiàn)在唯一的女警小趙,正在鏡子前面擠青春痘,嚇得一下子蹦了起來:“劉所您——”話沒說完,老劉一聲斷喝:“你先出去!”小趙的半截話生生咽回了肚子里,看一眼高山,乖乖地出去了。
角落里一張辦公桌,落著薄薄的一層灰塵。老劉猛然拉開抽屜,出現(xiàn)在高山眼前的,是一堆藥盒。時間久了,紙藥盒都已經(jīng)微微發(fā)黃。高山拿起一個,是舍曲琳,治療抑郁癥的特效藥。
“你干嗎非要知道韓俐的?。∧愀蓡岱且宜恼掌?!”老劉怒沖沖地在屋子里轉(zhuǎn)圈,“這個孩子心里有多苦,你能明白嗎?”
高山想爭辯說我明白,可老劉不容他張嘴:“是,全廠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世,也都明白她和她爸爸不容易,都拿她當(dāng)公主那么對待,可那都治不了她的病??!誰也不懂,挺好的姑娘,怎么會得這樣的病!”
高山急忙插上一句:“其實很多人都不懂什么是抑郁癥?!?/p>
老劉被他打斷,愣愣地看著他,突然地泄了氣:“你不是想知道韓俐為什么不照相嗎?好,我都告訴你。她不喜歡自己!即使是她立功受獎,即使是她被那么多人稱贊,她站到相機前就不自在,就難受,就覺得她的病要犯了。她跟我說,哥,求求你,永遠別讓我站到相機前面,我覺得我特別丑?!?/p>
高山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親生父母沒有認她,養(yǎng)母也走掉了,她有很重的自卑感?”
老劉看著他,正色道:“你太小看我們?nèi)€工人的子弟了。我們知道我們的父輩在干什么,我們了解他們也尊敬他們,我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彼研靥排牡绵剜仨憽?/p>
高山有點兒疑惑:“我們?你——”
粗漢子老劉,定定地看著高山,突然紅了眼眶:“我也是那個廠的孩子,我來到這兒的時候已經(jīng)十二歲了。我曾經(jīng)是韓俐爸爸最后一個徒弟,也是最不爭氣的一個,總想著走出大山,沒出徒就來當(dāng)警察了……”
老劉告訴高山,韓俐犧牲之后,他銷毀了她僅有的一些照片,包括在韓俐靈堂上懸掛的那張遺照:“身份證你也甭找了,分局政治處的老魏,幫我把韓俐檔案里的照片也都拿出來了。如果說我犯紀律,就處分我好了。”
高山哭笑不得地說:“你這是干嗎?她生前的想法我們應(yīng)該尊重,可她人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yōu)槭裁床粦?yīng)該留下她的照片給后人紀念呢?”老劉悶悶的,半晌不說話,把高山和梁紫音送到車上,才說了一句:“我是個笨人?!?/p>
高山暗暗感嘆。車走出好遠,他聽見老劉在身后大喊了一聲:“就用花環(huán)吧,讓她在那邊也安心。她其實是個比花還漂亮的孩子!”
高山在后座上看著梁紫音的背影問:“老劉的做法,你理解嗎?”
梁紫音半天不作聲。車子拐出山,她才低聲說了一句話,一句似乎答非所問的話:“我理解這座城市的所有。當(dāng)年大學(xué)畢業(yè)我可以留在北京的,最不濟也能在省城工作,可我回來了?!?/p>
高山不再問。其實也沒必要問什么。就說韓俐,親生父母、養(yǎng)父、她的哥哥、她身邊所有的叔叔阿姨,在她眼里一定都是高大的,也都是對她呵護有加的親人。她們對她的影響,是陽光,是潤雨,但也成了無形的壓力。她一定是暗下決心要做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孩子。而她潛伏著的病癥,加重了這種壓力,終于在某一天,像洪水暴發(fā),沖垮了她精神的堤壩。而從那一天起,她開始了艱難地與自己抗?fàn)幍倪^程。
她做到了。她勝利了。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工作,成為了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
然而,她生活里所有的痛苦,匯聚成對自己容貌的不滿意,讓她拒絕在任何地方留下自己的影像。這也許是病態(tài)吧,但這種苛刻中的悲壯,讓高山震撼,也讓他認識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英雄。
他低聲對梁紫音說:“紀念簿不用改了,就用花環(huán)吧?!?/p>
開著會,高山的手機嗡嗡地響。低頭一看,是韓伊發(fā)來的微信:“高山哥,你能到星火來一趟嗎?有事情?!?/p>
高山偷偷回了微信說在開會。韓伊沉默了一陣,發(fā)來了一張照片:一棵高大的榕樹下,一個女民警和幾個老人在聊天。照片上的人都很高興很放松的樣子。顯然,照片是有人趁大家不注意時抓拍的。
韓伊留言說:“我找到了一張姐姐的照片,是一位她幫助過的老奶奶收藏的。我發(fā)現(xiàn),姐姐真的很漂亮。”
高山凝視著那張并不太清晰的照片。他也發(fā)現(xiàn),韓俐不僅很漂亮,而且,她的臉上充滿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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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張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