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琛

命運對勇士低語：“你無法抵御風暴。”

勇士說：“我就是風暴?！?/p>

蘇時兼在國家溯時中心工作，他是再平常不過的研究員，工作通常就是負責記錄數(shù)據(jù)，或者參與虛擬模型的運算和方程的完善。當一些朋友聽到蘇時兼所做的工作時，常常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似乎在旁人眼里，在這種搞科技的地方的日常，就是那些物理學家們在一起聊著普通人一輩子也聽不懂的話題。但真正了解的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份工作，和無數(shù)起早貪黑、加班加點的年輕人一樣，蘇時兼并沒有覺得這工作有多么高級或是偉大。他也一樣背負了大大小小的貸款，每天盼著單位能盡早分配住房給他，這樣他就不用再為節(jié)省每個月的房租而往返于杭州的東西兩端了。

蘇時兼23歲了，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從學生時代起就是班中瘦小的存在?；谏顗毫?，他現(xiàn)在還不敢談婚論嫁，但那并不代表蘇時兼沒有仰慕的人。蘇時兼常常在工作時透過一列列超級計算機機柜之間的空隙偷看他們項目組的組長：簡從流。簡從流的年紀比蘇時兼要小，卻進步得比他快很多，來到國家溯時中心工作不到兩年就當上了蘇時兼所在的時間回溯項目組的核心研發(fā)人員，再后來，她在項目上做出了突破性的貢獻，被提拔為項目組的組長，帶領包括蘇時兼在內的數(shù)十名成員一起研究攻克時間回溯技術。

蘇時兼在大學選了物理相關專業(yè)，研究“時間”這個從古至今困擾著無數(shù)學者的領域。他躊躇滿志地來到國家溯時中心，但一直活得和其他上班白領沒有什么差別。他們的研究進展速度很慢，直到簡從流出現(xiàn)。實事求是地說，簡從流長得很好看。她身材修長、面容姣好，但神色清冷，穿衣永遠整潔，且一絲不茍。她是蘇時兼見過的最天才的人，常常用寥寥幾筆就解開困擾眾人很長時間的問題。研究所里的男性們最開始會嘗試在下班后約簡從流出去喝一杯，但簡從流都冷冷地拒絕。眾人自討沒趣，后來就不再有人上前搭話了。簡從流每天比上班時間早到一個小時，比下班時間晚走三個小時，離開研究所的大門就徑直走進地鐵。三年如一日，從沒有改變。

“原生質，質生空，空生時，時生萬物?！痹谘芯克M門的大廳里，掛了這樣一句話。穿越時間，是人類從古至今的夢想。千年前的蘇軾就已經明白，“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會有大大小小的遺憾，像是那些沒能堅持的事，沒做對的決定，沒答對的題，甚至是沒能救下的人。蘇時兼小時候常聽父母說：人生沒有后悔藥。幼時的蘇時兼不愿相信，人類能征服高山和深海，能建起高塔和城池，能夠飛上宇宙，卻沒有重來一次的能力。

時間是記錄物質變化的量，準確一些說，它是物質的永恒運動，變化的持續(xù)性、順序性的表現(xiàn)。換言之，沒有變化，時間就不存在，或者說沒有意義。這就是為什么課本上會教給學生時間和空間是不可分割，且相互依存的。因為，所有物質的變化都要在空間這一載體內發(fā)生，當空間不復存在，或者是空間中不再有任何變化了，時間就失去了意義。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將時間尺度選擇為一萬年還是一秒鐘來看，都沒有任何區(qū)別。既然時間伴隨著空間存在，那么實現(xiàn)時間穿越的手段，就從改變時間變成了改變空間。將對應的空間用足夠大的能量扭曲，空間所對應的時間也會扭曲，從而達成目的。蘇時兼的團隊目前就卡在了扭曲空間這一步，雖然空間相比時間是個更加容易接觸到的概念—畢竟，它就在每個人的身邊。但越是這樣普遍存在的事物，往往越難以掌握。

上面要求很緊，溯時中心的諸多項目已經搞了好幾年，花了國家好幾百個億，還每天占著龐大的計算資源，如果再不做出成果，恐怕就要削減資金的分配了。所以，最近一段時間蘇時兼和他的同事們不得不每天住在研究所里，靠著咖啡機里苦澀的咖啡熬過一個又一個夜晚。雖然這很累，但對蘇時兼而言也有些許幸運。因為，他每天和簡從流共處一室的時間大大增加了。光是看著簡從流認真工作的側臉，就讓蘇時兼感到一種舒暢。

由于簡從流一直以來就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冷冰冰的樣子，因此項目組里沒有人和她說過太多話，更別提了解她了。自從大家都住在研究所里之后，原本就喜歡工作到深夜的簡從流就變本加厲，經常一整晚不睡，坐在桌子前用繪圖板和測算儀研究扭曲空間的方式和所需的能量。每當眾人熬不住疲勞，一個個宣告自己要回宿舍睡覺時，蘇時兼就以咖啡喝多了為由，強忍住困意留在了辦公室里。走廊里的燈也黑了，只剩下蘇時兼和遠遠坐在辦公室另一側的簡從流。這是他們難得的獨處時間。蘇時兼嘗試打開話題，他想了很多種開場白，但都被卡在了喉嚨里。“你……是哪里人??？”蘇時兼的聲音回蕩在偌大的房間里，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接下來便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問我嗎？”隔著桌前的擋板還有遙遠的距離，蘇時兼看不見簡從流，只能聽見她的聲音。

“這里……只有咱們倆了?！?/p>

“北京人。”簡從流簡單地回答完，辦公室又陷入了寂靜。蘇時兼想，她大概已經又低下頭開始了計算，不，她一定連頭都沒抬起來過。

“我就是杭州本地人，土生土長的?！碧K時兼說。

一片寂靜。

“你為什么來這里工作？”蘇時兼眼看即將冷場，他繼續(xù)發(fā)問。

蘇時兼只聽見簡從流的觸控筆在液晶屏上“嗒嗒”書寫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簡從流說：“為了某個人，來這里工作?！?/p>

大概是父母吧，也許就是那種望女成鳳的家庭，蘇時兼朝簡從流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只看見她微微翹起的發(fā)梢從辦公桌前的擋板后探出來。簡從流對工作的偏執(zhí)，還有不擅交際，仿佛就是從那種家庭里出來的孩子，很優(yōu)秀，卻缺少人情味?！拔腋改敢郧耙脖莆遥覜]聽他們的，來了這兒?！碧K時兼想當然地說。

遠處的角落里傳來了幾聲輕笑，蘇時兼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以及整個辦公室里的所有人，從沒聽過簡從流的笑聲?！安皇歉改福瞧渌匾摹?。”簡從流的聲音比蘇時兼預想的更快傳來。

見簡從流似乎并不想明說她口中重要的人是誰，蘇時兼并沒有繼續(xù)追問。辦公室又一次陷入了寂靜之中。

時鐘走到了凌晨兩點，蘇時兼丟下筆，靠向椅背舒展身體，他的關節(jié)發(fā)出了一連串“嘎吱”的響聲?！拔野静蛔×耍蚁然厝チ?。你也別再弄太久了，沒必要這樣白費自己的精力?！碧K時兼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和往常一樣，他是倒數(shù)第二個走的。

蘇時兼在黑暗的走廊里拖著腳行走，他的腳步聲是唯一與自己做伴的東西。蘇時兼來到自己的房間門前，在門鎖上按下指紋。“滴，滴，該用戶的生物特征授權已過期，如果需要繼續(xù)使用此房間，請找到管理員為您的使用授權延期。”門鎖亮起淡淡的紅光，冷冰冰的聲音在寂靜無人的大樓里令人尤為沮喪。

“好吧……我把這件事給忘了，希望管理處還有人在上夜班。”蘇時兼自言自語著，轉過頭向著樓下的管理處走去。

一些不規(guī)則的響聲從遠處的拐角后隱約傳來，蘇時兼感到有些奇怪，轉角后是時間回溯的裝置設計和組建部門，理論上還沒有突破，實踐上也很難有進展，所以他們部門最近沒有什么工作，更不用說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了。

蘇時兼放輕了腳步，緩緩走向拐角。裝置設計的實驗室亮著幾盞小燈，燈光從實驗室透明的外墻穿出，射到走廊里。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實驗室中心擺放的還處在實驗階段的時間回溯艙雛形邊上，闖入者打開了回溯艙的外殼，艙內的數(shù)據(jù)線和機械構造一覽無余，一臺電腦正放在地上，從回溯艙內下載著數(shù)據(jù)。

蘇時兼推開了門，闖入者被門打開的聲音驚嚇到，猛地轉過頭。蘇時兼差點兒驚呼出聲，悄悄潛入這里的人竟然是簡從流。

還沒等蘇時兼說出話，簡從流就立刻起身湊到蘇時兼耳邊說：“我會和你解釋一切的，在那之前，不要聲張，也不要阻礙我正在做的事?！彼牧伺奶K時兼放在身側的手臂，然后轉過身繼續(xù)將目光放在了回溯艙以及電腦上。

“你……”蘇時兼想要開口，但他還是安靜了下來，看著簡從流無比入神地盯著電腦上不斷飄過的數(shù)據(jù)和設計結構，蘇時兼離開了實驗室，直到他走到這層樓的盡頭，簡從流仍然蹲在那臺回溯艙前面。

第二天的工作期間，如同蘇時兼所預料的，他和簡從流都沒有提起昨天晚上的事。

第二天結束時，簡從流第一次走到了蘇時兼的桌前，輕輕敲了敲他的桌子，“我們一起出去找個地方，安靜一些的地方。”簡從流的聲音很悅耳。

他們在一家?guī)еS色燈光的酒吧坐下了。

“昨天，你到底……”

“我小時候玩兒過一個游戲，里面有一個角色，他能控制時間，他的大招是回溯到自己之前停留的位置。”簡從流突然開始說，“在我的想象里，那就像一個在湍急的河水中逆流而上的人突然放棄了前進，被強大的水流沖擊著，順其自然地回到了之前走過的地方?！睕]有等蘇時兼表達疑惑，簡從流繼續(xù)自顧自地說，“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那種感覺一定很棒。”

“你指哪個？是能夠回到過去，還是被逆流沖擊著的感覺。”

“嗯……”簡從流想了一會兒，“都不錯吧，但還是回到過去更重要。畢竟我們無時無刻不被時間的流沖擊著，順流而生，又何嘗不是一種逆流而行。你說，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人是不是就能成就許多更偉大的事。”

“也許沒有這么簡單，你所不滿的這一次，可能是無論多少次重新嘗試都無法再達到的圓滿了?！碧K時兼并不明白簡從流的話和昨天的事究竟有什么聯(lián)系，他只好順著她的話繼續(xù)說。

“但人總會相信的吧，最好的紅酒永遠是下一瓶。進行時間回溯的最終目的一定是為了改變某些東西，如果不改變，就沒有必要回到過去。它就是一種賭博，讓人相信改變過后的世界總會比現(xiàn)在更好，可惜宇宙不愿給我們賭博的機會?！?/p>

“怎么會呢，當勇者以自己的一切作為賭注的時候，命運總是會給他們一次搖骰子的機會。我們不是快要攻克它了嗎？已經近在咫尺了?！?/p>

簡從流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難以捉摸的笑，說道：“不，它不會的。”

蘇時兼不知道簡從流何出此言，他只能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不說這個?！焙啅牧魍ｎD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如何進入談話的主題。然后，她慢吞吞地說：“從一個故事開始，我是C大畢業(yè)的?！?/p>

“啊，天哪！我也是C大的，我怎么沒有遇見過你？對，你應該比我晚一兩屆，早知道我們是校友就好了。關于你昨天下班時提到的那個人呢？是什么樣的人才會……”蘇時兼打斷了簡從流。

“他……我們是在大學里遇見的，當時我對物理抱有濃厚的興趣，所以有時候留在實驗室里觀察實驗模型到很晚。有一次，我正準備離開的時候，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見他在門外看著我，我們就認識了?！?/p>

“聽上去像個愛情故事。”

“我們的確相戀了。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去了同一個地方工作，后來……”簡從流的眼睛濕潤了，有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流下。

蘇時兼感到一陣惶恐，問道：“他離開你了？你在來溯時中心之前還有過工作經歷嗎？那也太年輕了吧……”簡從流不再回答，她低頭哭了起來。蘇時兼看著面前的人，不知所措。

很快，簡從流擠出一點兒笑容，回答道：“他死了，是這個世界把他從我的身邊奪走了。我下面要說的話，你可能有些難以接受，但我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理解我的人。”簡從流把下巴撐在手上，換了個坐姿，好讓蘇時兼有時間做好心理準備。

“他，是你?！焙啅牧魍ｎD結束后的第一句話就讓蘇時兼陷入了迷茫。

“我？我們在那時候分明不認識。如果真的是我死了，怎么會……”蘇時兼斷斷續(xù)續(xù)地問。

簡從流把她纖細的食指放到了蘇時兼的嘴邊?！皣u……聽我說完，我知道你很疑惑，關于我昨天到底在干什么，但是事情要從頭說起。人在做選擇的時候，不管選擇不同選項之間的概率差別有多大，總是不可能百分百選擇某一種結果。換言之，時兼，只要是人來決定的事情，都并非百分之百確定的。你是否想過對于你而言，某一天的早飯可能會對人生起決定性的作用。舉個例子，你在去面試期待已久的工作的那天早上原本喝了豆?jié){，但是當你在做喝什么這個選擇的時候，也一樣有可能因為心血來潮而選擇了喝牛奶，我們假設你那天選擇了喝牛奶而不是豆?jié){，你又恰巧是乳糖不耐受體質，那么……”

“那么我就有可能在面試的時候拉肚子?！碧K時兼面色嚴峻地接道。

“完全正確，那么考核官有可能因為你在面試時的反常表現(xiàn)，而把你刷下去。但這又是另一個人所做的選擇了。如果那天你選擇了喝牛奶，那么你原本的人生就會變化出不同的樣子，這種偏差最開始很小，僅僅是一份工作的差別，但后續(xù)的演化中，偏差有可能越來越大，最終使你的人生出現(xiàn)了兩種完全不一樣的結局?！?/p>

“就像蝴蝶效應。而且我的人生變動還會對周圍人的人生產生影響，周圍人的人生同樣關聯(lián)到他們周圍的人。換言之，一個人的選擇可能會對整個世界產生影響?！碧K時兼眉頭緊鎖，“你想說的是，每一個人做的選擇都會在某種他們自己無法察覺的角度上分裂出選擇其他選項所對應的世界。如果這種現(xiàn)象真的存在，那么從人類誕生起，不，或許更早，從宇宙中出現(xiàn)智慧開始，至今已經產生出了不可想象的數(shù)量的宇宙。它們各自不同，并行演化。”

“實際上，你所說的‘宇宙有更準確的名字—時空體。想象一下，在一片虛無中，并排著無數(shù)條往后看不到盡頭的晶體，它們在以相同的速度不斷向前生長，但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分裂，新的時空體復制與母體相同的過去部分，自行演化全新的未來部分。時空體一旦確定之后，過去的部分就會像鉆石一樣亙古不變，晶瑩剔透地記錄下那個瞬間的一切變化，供他們觀察。觀察時空體就像在看一本自己不斷譜寫自身的書?！?/p>

“等等，‘他們是誰？”

“時空體有管理者。”簡從流簡單地說。

“你怎么知道有管理者存在?！?/p>

“當時我們的技術尚不成熟，對回溯者的身體狀況和指標有嚴格的要求?；谟袑I(yè)知識的研發(fā)人員能夠更好地處理可能遇到的意外狀況的考慮，我們在研發(fā)人員中也進行了志愿報名和體檢篩選，并且優(yōu)先考慮符合條件的研發(fā)人員。我和你，抱歉，就是我的時空體中的蘇時兼，我們倆都符合搭乘要求，在此基礎上經過考量，我的體重更輕，身體占的空間也小，能夠節(jié)省扭曲空間所需的能量。所以，本來應該是我來進行第一次時間回溯實驗的?！?/p>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蘇時兼感到自己的追問是對簡從流的一種傷害。

“我……在實驗開始前，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兩個月?！焙啅牧髡f出這段話的時候感到自己的太陽穴在灼灼地跳動。“那絕對是個意外，我們做好了防護措施，但是……”

蘇時兼不禁把目光轉向了簡從流纖細的腰肢，簡從流顯然察覺了蘇時兼的注意力?！盀榱四軌蚶^續(xù)參與實驗，我取出了受精卵，暫存在了冷庫里。但是，他們依舊認為我身體的激素水平已經不適合作為時空回溯的人選了?！焙啅牧骼^續(xù)說道。

“所以，我就替代你成了實驗人選?！碧K時兼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說法有些奇怪，但是直接叫出自己名字的感覺更怪。

簡從流將手放在自己的眉頭上。“是的，當實驗開始之后，時空體的管理者出現(xiàn)了，他自稱‘命運，是在一切之外從古至今觀察著我們的存在。他憑空出現(xiàn)在實驗現(xiàn)場，警告我們停止實驗的進行，但是回溯艙已經啟動了，在場的人面對這個情況都迷惑不已。大家首先只是想搞清來者的身份，而沒有考慮他所擁有的力量。見到我們沒有立即終止時間回溯，命運就直接切斷了回溯艙的能源，沒有任何物理上的接觸和動作。我的蘇時兼在扭曲的過程中停了下來，打開艙門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身體支離破碎……”簡從流說到這里，停了下來，面色蒼白起來。蘇時兼見狀趕緊輕拍她的后背。

一番掙扎之后，簡從流還是“哇”的一聲吐在了酒吧的地板上。蘇時兼抽來一把紙巾遞給她。

“別再想了，講講命運的樣子，還有你怎么來到這個時空體的，如果你來到這個時空體的話，那這里原本的簡從流在哪里？”

“命運……我想他的樣子是針對人類變幻出來的。他全身上下套著純白的長袍，面容藏在漆黑的兜帽里。在殺死了我的蘇時兼之后，他對人類進行了自我介紹，然后命令我們摧毀一切和時空回溯有關的設備和技術。世界各國的領導人和聯(lián)合國都來嘗試與之交流，但沒有人敢問責命運關于蘇時兼的死。因為，他當著全世界的面連手指都沒動就把太平洋里所有的海水都抽出來懸浮到了空中一百公里的高度，在他來訪期間一直持續(xù)著。他對此沒有任何解釋，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隨時可以讓這七百萬億噸水砸向地面，引發(fā)前所未有的地震和海嘯，足以毀滅大半個地球。在這樣的脅迫之下，我們摧毀了一切和時間回溯有關的設備，粉碎了所有我們花費數(shù)千個日夜寫下的資料和檔案。但除了一件東西，某個倉庫的角落里一臺早已落滿灰塵的時間回溯艙的原型樣品。我覺得如果命運想檢查，他一定有能力察覺到它的存在，但他太高傲了。時兼，記住他唯一的缺陷：命運自視甚高，從他對人類各國領導的談話中就能看出來。在命運看來，在他所展現(xiàn)的力量面前，人類不敢有所怠慢。那臺樣品原本是作為設計對照使用的，從來沒有運行過，但它是對上個版本的時間回溯艙一比一復制的產物，所以理論上講，它也完全具有穿越時間的功能。當我們向命運謊稱所有肅清都已經完成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他自認為我們已經不再具有私自穿越時間的能力之后，就消失離去了?！?/p>

“等等，有個問題我憋著很久了，命運為什么要阻止我們進行時間回溯？”

“他的原話是這樣的，‘時間至高無上，神圣不容侵犯。一切私自回溯時間、跨越時間的行為都不被時空體的秩序和命運所允許。我想，當籠中鳥嘗試突破籠子的時候，主人就會將籠子變得更堅固。我們嘗試問命運關于何種情況下才能進行與時間相關的實驗，他的答復僅僅是沉默。人類這樣的低級存在似乎不配知道相關的內容。但命運告訴了我們，他并非獨自一人。你記得我們之前說到時空體的數(shù)量大得驚人對吧，即便是命運那樣強大的力量也無暇顧及全部，他們是有組織、有分工地進行管理和觀察所有時空體的?！?/p>

“如果時間回溯艙的功能僅限于時空體內的穿梭，那么你是怎么跨越時空體來到這里的？”蘇時兼問。

“時空體是一條河流。如果你要從下游到上游，唯一的辦法就是暫時離開河，沿著河岸走到上游，再進入河里。如果能夠自由出入河流并踏上河岸，那么到旁邊的另一條河流就完全不是問題了。在命運離開之后，我們規(guī)劃的第一次時間回溯任務就是回到命運到來之前提醒人類，避免蘇時兼的死。當然，我們也做好了在啟動的前一刻命運再次出現(xiàn)的心理準備。所以，當我坐在艙里的時候很緊張，身后的能源嗡嗡地運轉，我看見外面的人和物越來越模糊、扭曲，隨后感受到一種升華感，身體輕飄飄的。當外面的景象扭曲到最模糊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命運的白色身影出現(xiàn)在了外面，他還是察覺了。但空間扭曲已經完成了，在看見命運出現(xiàn)的下一刻，舷窗外已經變成了高速滑動的光斑。我進入了時空體的縱向維度。我祈禱命運無法再追上來，但操作臺上的檢測儀告訴我，回溯艙后面跟著一個極高的能量體。我知道，那就是命運。魚是不可能在一條河里逃過漁夫的追捕的，所以我決定跨越時空體，從一條河跳到其他河里。我花了一些時間修改回溯艙的程序。然后，我抱著必死的決心，在周圍數(shù)千個時空體中隨機選擇了一個降落。我做好了在打開門的一瞬間就看見命運的準備，但什么都沒有，我降落在了另一個世界的杭州城里。下一個瞬間，這數(shù)千個時空體就會分裂成數(shù)萬個時空體，再下一秒也許就是上億個。命運要是一個個檢查一定會耗費一些時間。想明白這一點之后，我開始對自己所在的時空體進行調查。我首先查詢了自己的身份證號，雖然不知道遇見另一個時空的自己會有什么后果，但這至少會給雙方帶來很大麻煩。幸運的是那個時空體里并不存在簡從流，這里也一樣，這就是為什么你不用擔心我頂替了那個原本活得好好的簡從流。不管怎么樣，那個時空體里的中國還沒有開展時間回溯的相關研究。等我冷靜下來之后，我才意識到一件事：我搭乘的回溯艙并沒有制導功能。它原本是設計用于單個時空體內航行的，所以，根本就不具備跨時空體精確航行的功能，也就是說，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到自己的時空體內了。我自己的時空體早就淹沒在了不斷分裂的時空體海洋中，但是我記下了它的坐標，命運在和人類交流的時候稱我們的時空體為700891號時空體。如果我們能夠制造出有精確導向功能的時間回溯艙，那么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時空體了，我的孩子還在等著我。我不斷地逃避著命運的追捕，跨越一個又一個時空體，你永遠不會知道我見證過多少個世界，大多數(shù)的時空體中人類并不存在，地球只是一顆死亡行星。我只能立即跳躍向下到另一個時空體，在有的時空體里，有其他簡從流存在，為了避免遇到自己，我也只能放棄好不容易找到的存在人類的時空體。直到這里，在我跳躍了一千多次之后，找到了這個時空體，這里原本并不存在簡從流，并且時間回溯技術已經處在研發(fā)的過程中。所以，我留了下來，一待就是三年。說實話，我并沒有想到會遇見你，我思念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愛人。但你并非我的蘇時兼，你原本有你自己的人生軌跡，所以我一直沒有接觸你。但當你和我說話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想觸碰你，數(shù)千個日夜里，我每時每刻都在害怕命運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然后把我殺死。我從來沒有安穩(wěn)地睡過一次。為了盡快幫你們完成時間回溯的研發(fā)，還有時空體精確制導的技術研發(fā)，你才會看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幕?！?/p>

聽完簡從流的一大段話，蘇時兼久久地沒有出聲。

“我知道我突然闖入你的生活說了這么多不著邊際的話會很令人困惑，我只是想發(fā)泄一下。如果因此讓你困擾了，就請忘掉這些話，我以后也不會再來打擾……”

“你到底在幫我們，還是幫你自己?！碧K時兼突然說。

“幫……我自己?！焙啅牧鞯拖骂^小聲回答。

“我能看看你來這里的回溯艙嗎？”

“沒問題，但是它已經很破舊了，幾乎無法再使用了?！焙啅牧髡f著起身向外走。

已經是萬家沉睡的凌晨，蘇時兼花了十分鐘才叫到一輛車，車窗內的司機看上去十分無精打采。當簡從流和蘇時兼坐進車里的時候，他用一種玩味的目光看了看兩人，隨即發(fā)動了車子。簡從流把她家的地址輸?shù)搅四康牡匾粰诶铩?/p>

經過一段無聲的旅程，她們來到了簡從流家的樓下。簡從流帶著蘇時兼走進了電梯，按下二十二層的按鈕。電梯到達之后，簡從流領著蘇時兼來到了一扇白色的門前?！癇221？特意選的嗎？”蘇時兼打量著門牌號問?！澳阒?，我原本所處的時空體里并不存在一本叫《福爾摩斯探案集》的小說?！焙啅牧饕贿呴_鎖一邊扭過頭，飄逸的長發(fā)甩到了蘇時兼的臉上。“那可真是遺憾?！碧K時兼說著走進了屋子。

簡從流家里的布置很簡單，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沒有別的不必要物件。房間的墻壁都是純白的，唯獨顯出生活氣息的，只有靠墻的書架，但上面擺滿了物理和時間理論知識的書，可以看出她這幾年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好吧，它……就在那兒?！焙啅牧骼_一扇儲物間的推拉門，整個儲物間里只塞下了回溯艙一個東西，現(xiàn)在它上面蓋著防塵布。蘇時兼扯掉了防塵布，露出圓球狀的艙體，在下方有四根起落架?；厮菖摰耐鈿ど喜紳M了劃痕和焦痕，整體呈現(xiàn)灰黑色，但不難看出原本的顏色是白色。回溯艙的正面是球形，后方卻有一個巨大的流線型凸起，應該是收納發(fā)動機的地方?！澳阌X得這東西對咱們目前的研究有幫助嗎？”蘇時兼一邊看著回溯艙一邊問。

“我之前并不是研究時空回溯的核心原理方面的，在研發(fā)這臺回溯艙的過程中負責其他方面的設計，我不懂全部的原理和制作流程。況且，拿這個到研究所給人看的話就講不清楚了。這些年我一直在學習所有的理論知識，我必須把這臺機器所有的運行原理都弄明白，然后造出制導系統(tǒng)……”

“然后你會私自開著回溯艙離開，拋下不明真相的項目組?！碧K時兼沉聲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我是說，我也不想這樣。但是我……我希望你能理解?！?/p>

蘇時兼看著簡從流的眼睛?！拔蚁矚g你，尤其是在知道在你的時空體中，我們原本是戀人之后。我會幫你的，不用擔心，我會幫你回家的?！彼p輕抱住了簡從流。

此后的日子里，簡從流和蘇時兼兩個人一起攻克回溯艙的設計和原理。由于回溯艙真正的航行目標只有二人知道，所以他們就在夜晚一起私下研究時空體制導系統(tǒng)。在外人眼里，兩個人似乎在一起了。研究所的同事們常常拿兩個人開玩笑，簡從流也不再堅持以前冷冰冰的樣子，她的身后已經多了一個人支撐著她。

兩年后。

“受不了了，我去睡了?！碧K時兼發(fā)出一聲抱怨，從桌子前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看了看指向兩點的時鐘。簡從流依舊把腦袋湊在臺燈下，緊盯著桌面的屏幕里寫著的一大串字符和圖像。蘇時兼走到簡從流身后，手從她脖子兩側經過，輕柔地蹭著簡從流的臉蛋?！澳阋苍撊ニ?。每天這樣子，最后你的體檢該不通過了。”

簡從流輕輕握住蘇時兼的手，“他們要是不讓我搭乘，大不了我趁哪天晚上自己啟動?！焙啅牧黝^也沒抬地說。

“已經差不多了，剩下的是最后一些穩(wěn)定性和糾錯方面的細節(jié)。不用著急，回溯艙那邊我覺得至少還要一兩個月，已經近在咫尺了。最后不要因為緊張出了問題?！碧K時兼原本想說的，是他們分離的日子近在咫尺了。但這兩年的生活讓他知道此話一出必定會惹得簡從流郁郁寡歡，所以話到嘴邊還是憋了回去。

“命運每時每刻都在搜尋我的位置，多一秒都是危險?！焙啅牧髟谧烂嫔纤⑺⒌貙懼裁?。

“我以為我們已經討論過關于命運的搜索時間和時空體的指數(shù)增量之間的問題了。從理論角度講，時間回溯只在啟動時有明顯的能量波動，在進入其他時空體的時候不會有明顯痕跡。在時空體之間是虛無，不存在任何有記錄能力的物質或系統(tǒng)。所以，他找得越久，就越不可能發(fā)現(xiàn)你。這是你自己說的。”

“很大程度上還是一種自我安慰，誰知道命運有什么能力，也許他能一下子搜查數(shù)百個時空體呢？”

“哦，你又來了，五年了，他還沒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要是能抓住你早就抓住了?！?/p>

“要時刻戒備，被追的也不是你，你當然可以在那里樂觀了?！?/p>

“我和你一起做了這么多，還得知了有關時空體的秘密，要是命運抓到了你，我也一定難逃一死。嘿，瞧瞧我的頭發(fā)，這幾年陪你弄這些，白頭發(fā)現(xiàn)在就有了。你怎么一根都沒有，我感覺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到現(xiàn)在，你一點兒都沒變過?！?/p>

“說到這個，我也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但不太敢確定，我身上的時間似乎從我離開自己的時空體開始就停滯了。我離開的時候是二十歲，到現(xiàn)在還是二十歲的樣子。我想不同時空體中的物質只能在自己的時空體內運行，就像……不同的電腦系統(tǒng)不能適配所有機型一樣?！?/p>

“那看來我身邊有一個凍齡美人，而我現(xiàn)在才知道。”蘇時兼說著走進了臥室。

蘇時兼和簡從流在幾十天后徹底完成了時空體制導系統(tǒng)，他們把它裝在了一個小巧隱蔽的U盤里。蘇時兼把U盤從電腦上拔下來，遞給簡從流?！笆蘸昧?，藏在身上，等進入回溯艙的時候就插入主計算機，把程序下載進去?！?/p>

蘇時兼和簡從流同時松了一口氣，他們趕在回溯艙第一次啟動之前完成了系統(tǒng)的開發(fā)。但是，還有一件事困擾著二人：在回溯艙啟動的那一刻，命運必定會察覺到空間扭曲的異常，所以他會像五年前出現(xiàn)在簡從流的時空體內一樣，突然出現(xiàn)，并阻止這一切?！耙欢ㄒ献∶\，拖住他幾秒鐘就夠了，只要我的空間扭曲完成，命運就必須進入到扭曲態(tài)去追我，我能再次甩掉他。”簡從流坐在床邊說。

“你也描述了命運的力量，他能夠輕易毀滅人類，我們怎么才能阻擋他，哪怕一瞬間。”蘇時兼背對著簡從流躺在床上問。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你想，命運可以操控時空體內的一切，可以不需要借助外力扭曲自身進行時間回溯和跨越，那么有沒有可能命運本身就是時空體組成的?！?/p>

“你要在這種問題上賭一把嗎？”蘇時兼冷冷地說。

“那還能怎樣呢，我們對他知之甚少，命運那么強大，無法抗衡。”

“那就賭一把吧，唉……”蘇時兼發(fā)出一聲長嘆?！罢漳愕囊馑迹\是時空體做的，所以我們可以用扭曲空間的方式扭曲他，暫時把他送走?！?/p>

“我是這么想的?！焙啅牧髯プ×颂K時兼的手。

“問題來了，扭曲空間的力場儀雖然不大，但也不小，而且我們怎么弄到那東西?！?/p>

簡從流的目光瞥向了角落里的儲物柜?！芭叮炷?！對啊，但那臺回溯艙里的力場儀還能用嗎？”蘇時兼驚嘆道。

“所以我覺得我們最好快點兒開始修?！迸P室里的燈又亮了起來。

穿著白色實驗服的人穿來穿去，一群人圍著包裹在抗壓服里的簡從流，正在為她調試抗壓服的卡扣和松緊帶。面前的房間中央放著相比簡從流的回溯艙性能更加優(yōu)良、嶄新的回溯艙。蘇時兼站在房間邊緣，從抗壓服的半透明目鏡里看不見簡從流的臉，但她沖蘇時兼比了一個大拇指的手勢表示一切良好。

簡從流已經站在了回溯艙門前，準備進入艙內。蘇時兼不禁握緊了拳頭，他踢了踢腳邊藏在桌子下的力場儀，確保它還在。力場儀經過他們的修繕，已經能夠正常使用，只要及時使用，并且他們的猜想正確的話……

“艙門關閉，發(fā)動機預熱。預熱完成，等待啟動指令?！睆V播里播報著一系列指令。蘇時兼知道簡從流的心此刻也一樣在突突直跳?！皢又噶?，十、九、八……三、二、一，啟動?！被厮菖摪l(fā)出了“嗡嗡”的響聲，底部逐漸亮起的藍光越來越明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回溯艙上，蘇時兼拿起了改裝過可以手持使用的力場儀。每一個瞬間都令他的心悸動。

一聲霹靂響起，閃光刺眼。所有人都看向了房間的另一端，白光中，命運披掛著純白色長袍如期而至，他比蘇時兼多少個日夜來所想象的更加神圣，純白的身影上唯一的黑暗，是他的兜帽下的空洞?？斩粗惺羌儍舻暮诎?，令蘇時兼不由懷疑命運是否有臉。命運的長袍無風自鼓，他懸浮在空中，散發(fā)著一種令人不由自主為之臣服的氣息。蘇時兼沒有時間去感嘆命運的外觀，他在一瞬間就意識到了當下的情況，并將力場儀啟動對準了命運。蘇時兼閉上了眼睛，他祈禱簡從流的猜想是正確的，否則他們費盡心思策劃的一切，這一切與命運的抗爭就都會化為泡影，毫無意義。“人……人類……我是……時空體的……”蘇時兼聽到命運低沉威嚴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前方傳來，他睜開眼睛，命運的身子正在力場儀的淡藍色影響范圍中扭曲著，就像出了故障的老電視機里的畫面一樣。成功了！簡從流猜對了，蘇時兼由衷地為她高興。但命運并沒有如他們預想的一般被力場儀強制進入扭曲狀態(tài)而被送到其他時間，他頑強地堅持在扭曲力場中。但與此同時，回溯艙已經完全啟動，空間扭曲已經完成了。下一個瞬間，回溯艙就消失在了強烈的藍光中，房間除了一片空白以外，什么都不剩。

命運的身體漸漸穩(wěn)定下來，他的目光向蘇時兼看來。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一切，命運一抬手，蘇時兼手中的力場儀瞬間起火短路，蘇時兼被爆炸的火花一燙，趕緊丟下了力場儀，命運隨即恢復了正常?！叭祟?！我記得你。你是她很關心的同類?！泵\瞬間出現(xiàn)在蘇時兼的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影子，將蘇時兼籠罩在黑暗中?！澳闶撬耐铮臀乙黄鹱??！泵\不由分說，用一股力量抬起了蘇時兼，蘇時兼在空中無力地掙扎著，命運立刻帶著蘇時兼進入了扭曲態(tài)。

完蛋了。蘇時兼這么想，沒有穿抗壓服進入扭曲態(tài)，下場不會比那個曾經被命運殺死的蘇時兼好多少。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蘇時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高速流過的光斑之中，四周仿佛有流動的彩虹，而自己懸浮在其中，很顯然，是懸浮在他身旁的命運的力量保護了他。持續(xù)了一小段時間之后，周圍的彩虹光斑突然消失了，蘇時兼的面前是一片無盡的黑暗，像沒有星星的夜空，但比那要更黑，更寂靜。他朝下望去，看見了他永生難忘的畫面。左右無數(shù)看不到盡頭的澈藍色六棱柱形晶體排成一列，延伸到無限遠方的黑暗中，但那些晶體正無時無刻地分裂生長著，這一過程并非他們想象的混亂無比，而是秩序井然，動態(tài)的晶體由于不斷快速移動著，視覺上連在一起形成一面巨大的水晶墻般的存在。

“告訴我，她的目的地是哪兒？”命運大聲質問著。

“我覺得我們需要先談談?！碧K時兼說。

“我隨時可以讓你死在這虛無中，你沒有資格談條件?！碧K時兼被巨大的拉力拽到了命運面前。直面著命運兜帽下的黑暗，蘇時兼心如止水，他絕不能慌亂。簡從流說得對，命運的力量的確無法抗衡，但可以操縱和欺騙。

“從她的口中，我已洞悉時空體的一切奧秘?！碧K時兼說。

“那么在抓到她之后，我只能把你投入洞察者之晶。那是專門為你這種個體準備的監(jiān)獄。時間的奧秘不容許任何時空體內的生物知曉?！?/p>

“看來你不準備殺我?！?/p>

“時間仁慈，他從不干涉生物演化，也不會屠戮生靈?！?/p>

“但正是他帶走了所有生物的生命。”

“他也帶來了一切生命！”命運怒吼道。

“讓我加入你們，我?guī)阏业剿??！碧K時兼說出了他最不敢說出的話。

命運沉寂了一會兒，仿佛沒有聽懂蘇時兼的話?！澳悴慌?！”沉寂過后，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知道你們也一定是從時空體內的生物變成管理者的，總會有第一個管理者。如果我們不能達成協(xié)議，那么你永遠都無法知道她的位置了，繼續(xù)永無止境地找她吧?！碧K時兼閉上了雙眼。

命運看了看下方分裂著的茫茫時空體?！澳阏f得對?！彼恼Z氣緩和了一些，“我們也會從時空體中篩選優(yōu)秀的個體成為我們的一員。既然你已經洞悉全部的奧秘，那么我將帶領你成為命運的一員，而你要親自去抓來那個人類交差?！?/p>

“和你合作很愉快?！碧K時兼說。

儀式很快開始，命運依舊沒有任何動作，但在他的力量影響下，蘇時兼的身體上綻放出強烈的白光。那些光芒灼熱無比，仿佛火焰一般灼燒著蘇時兼?！鞍?！你在做什么！”蘇時兼痛苦得叫喊起來?！叭怏w繁雜而羸弱，必須拋棄。變成時空體才能成為真正強大的存在?！泵\緩緩地說。白光燒掉了蘇時兼的衣物，然后是毛發(fā)和皮膚。他痛苦地掙扎著，沒有了皮膚的臉扭曲成一團。“進化必然付出代價，痛苦不過是最小的一環(huán)?！泵\的聲音回蕩在身邊。蘇時兼的肌肉組織也很快在白光中消失殆盡。他只剩下骨架，而那具脆弱的白骨也很快化為黑炭，消散在虛無中。

劇烈疼痛中的蘇時兼早就昏迷過去了，他感覺自己好像沉睡了千年，在無盡長夢中反復體驗著儀式時的折磨，痛苦變成麻木，最后變成了常態(tài)，就像呼吸一般自然。蘇時兼不再感到痛苦。他的意識在漆黑的虛無中漸漸蘇醒，命運仍然守在他的旁邊。蘇時兼第一次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他想睜開眼睛，卻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了眼睛這個器官，而下方廣闊時空體中的細節(jié)盡收眼底。蘇時兼花了一點兒時間嘗試說話，命運的聲音卻先傳來?！拔覀儾恍枰寐曇魝鬟f信息，不要再嘗試發(fā)聲了，以后你自然會學會的。你已經成為命運的一員，有權得知同伴的名字，我叫路西法。從此刻開始，你將擁有自己的管轄區(qū)域和執(zhí)掌時空體內一切物質和能量的力量。慎用力量，否則時間將會肅清你。除阻止文明擾亂時空體秩序或侵犯神圣時間之外，不得以任何形式干預時空體內部的發(fā)展。其余時間觀察并記錄時空體發(fā)展過程，并固定周期上傳報告，上述的任務都能夠通過你的意識完成?，F(xiàn)在，去將私自跨越時空體的人類抓捕，并關入洞察者之晶。我會在洞察者之晶等著你?！闭f完之后，路西法就消失了。

虛無之中只剩下蘇時兼的意識孤零零地游蕩。他首先嘗試像路西法一樣變出肉眼可見的實體形象，最開始很難，但蘇時兼掌握得很快。他最先變成了和路西法一樣的白袍人形象，但隨后又變回了自己原來作為人類的樣子，他得以這種樣子去見簡從流。

蘇時兼猛然加速，他迅速查看著下方時空體的坐標，8000134號在他的視角中閃過。太遠，距離700891還差了一個數(shù)量級。蘇時兼繼續(xù)往前移動。1000321、900431、776521。蘇時兼慢了下來。最終，在時空體繁雜的變化中，他終于鎖定了700891號時空體。蘇時兼意念一閃，突破了700891號時空體的邊界，他在時空體的縱向維度上挑選，終于找到了簡從流進入的時間點。他從扭曲態(tài)迅速轉化為常態(tài)，緊隨在簡從流之后抵達了地面。

“哦！”回溯艙掉落在一片無人的山地中，簡從流剛剛打開回溯艙的艙門，就看見蘇時兼站在她的面前?！暗鹊取闶悄莻€蘇時兼嗎？”

“幫你從路西法手里逃走的那個！”蘇時兼笑著說。

“等一下，路西法是誰？”

“那個命運的名字。我現(xiàn)在也是命運了。我現(xiàn)在要和你說的很重要。以抓到你為條件，我要求路西法把我變成了他們的一員，我現(xiàn)在擁有和路西法一樣的力量。但我必須帶你去洞察者之晶交差，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真的把你交出去的。我現(xiàn)在也變成了時空體，我很清楚我們絕非不死不滅的存在。每個命運的管轄范圍都很大，無邊無際的虛空里，每兩個命運都相隔極遠的距離。五年對于命運而言只是白駒過隙，遠遠小于命運們對某個信息集合處的報告周期。所以，我推斷現(xiàn)在除了路西法之外沒有其他命運知道你的事。也就是說，只要我能趁機毀滅路西法，你就能好好生活了?！?/p>

簡從流沉默了?！澳愕降自谡f什么？”她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那你看看這個?！碧K時兼一瞬間變成了路西法剛才的樣子。白袍黑面，威嚴地懸浮在空中。“人類，你因擾亂神圣的時間，并窺見時空體奧秘而被剝奪自由，現(xiàn)在將你帶往洞察者之晶進行囚禁?！碧K時兼模仿路西法的聲音說道。

“我的老天，你真的和他一模一樣?！焙啅牧鞅牬罅搜劬??！澳敲?，你打算怎么殺死那個路西法？”

“讓我們回歸最質樸的理論，記得咱們看了無數(shù)遍的那句話嗎？原生質，質生空……”

“空生時，時生萬物?！焙啅牧鹘拥馈！八菚r空體！時間或空間任意一個消失，他就會消散?！?/p>

“沒錯，所以我打算在帶你接近他之后，將路西法的空間部分壓縮湮滅?？臻g消失了，時間就會消失。路西法從此就不復存在了。”蘇時兼說完，輕柔地托起簡從流的身體，帶著她進入了扭曲態(tài)，脫離了700891號時空體。

洞察者之晶處在遠離時空體列陣的一片虛無中，它與其他時空體不同，洞察者之晶的體積非常小，并且相比閃亮著澈藍色光芒的其他時空體，洞察者之晶是暗淡的，僅有寥寥數(shù)點微弱的藍色光芒。蘇時兼知道，如果簡從流被關到那里面，面對的一定只有無盡的孤獨和恐怖的荒涼。

簡從流浮在蘇時兼的身旁，安靜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面對曾經令蘇時兼震悚的景象，她顯得更加沉穩(wěn)。

兩人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蘇時兼將外表化為了同路西法一樣的白袍人。他們很快看見了靜靜懸浮在洞察者之晶邊上的路西法。見到那個令她恐懼了數(shù)年的存在，簡從流變得難以平靜，她悄悄拉住了蘇時兼的手。

“路西法，我完成了任務，將穿越時空體的人類帶來了?！?/p>

“神圣時間在上，命運將感謝你的所作所為?！?/p>

“我來將她投入洞察者之晶?！?/p>

路西法側開身子，讓出了一條道。

蘇時兼緩緩地帶著簡從流靠近路西法，當經過他身旁的瞬間，蘇時兼加速撲向了路西法，并將簡從流包裹在一個柔和的空氣泡中向來時的方向推了回去。

蘇時兼用他新掌握的力量牢牢鎖住了路西法，他開始壓縮路西法的身軀?！氨氨傻南N蟻！我賜你力量，將你視作同伴，并告知你，我的名字，你卻同類相殘！”路西法憤怒地將聲音傳達到蘇時兼的腦內?！澳悴贿^是個剛剛拿起武器的孩童！真是愚昧不堪?！甭肺鞣ㄕf完瞬間消失在了蘇時兼的力場中。蘇時兼焦急地找尋起路西法來，困惑他究竟是如何掙脫的。

簡從流無能為力地飄在虛無中，快速遠離著遠處纏斗的二人。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路西法掙脫了蘇時兼的圍剿。

路西法在轉瞬之間從蘇時兼的身后殺出來，情況瞬間逆轉。路西法轉而困住了蘇時兼，路西法無形的囚牢步步向內收縮。蘇時兼奮力沖撞著那股力量，但他對力量的掌控遠不及路西法的老練?！罢媸强杀拇嬖?，畢竟是人類，只懂得空間上的東西，而忽略了我們作為時空體有能夠隨意穿越時間的能力?！?/p>

“她說得對，你唯一的缺陷就是目中無人。”蘇時兼對路西法說。

“那是因為我擁有毀滅你們的能力。你們不配……”

“路西法，你知道你在什么時候最脆弱嗎？”蘇時兼說完，也如剛才路西法所做的一般，憑空消失了。

“人……人類……我是……時空體的……”蘇時兼聽到命運低沉威嚴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前方傳來，他睜開眼睛，命運的身子正在力場儀的淡藍色影響范圍中扭曲著，就像出了故障的老電視機里的畫面一樣。而此時，在命運的身后，赫然出現(xiàn)了另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命運。蘇時兼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難道這個命運追捕不成，叫來了其他同伴？但出乎蘇時兼意料的，后來的命運卻似乎在幫助他進一步扭曲面前正動彈不得的命運。隨著后來者的加入，前一個命運的身軀不斷被扭曲壓縮，漸漸縮為了一個漆黑的球體。此時，在房間里，竟然又出現(xiàn)了一個白袍人?！安?！”第三個命運怒吼著。他伸出手撲向第二個命運，但在就在第三個命運的指尖碰到第二個命運的瞬間，第一個命運被徹底壓縮成了一個純黑的奇點。第三個命運也如煙消散。第二個命運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就隨之一同消散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你在讓我們陷入時間二分循環(huán)。沒有我，就沒有人把你變成命運！沒有你，我就不會消散。而你，又一次成了命運。”路西法在最后的時刻對蘇時兼說。

“面對改變，時間自會做出選擇?！碧K時兼冷冷應答。

十年后。

簡從流站在陽臺上望著星空。一個男孩兒從她身后跑出來，說道：“媽媽，你怎么還不睡覺？”

“乖兒子，去找你爸爸，先睡吧。媽媽看一會兒星星?！?/p>

“你總是這樣?！蹦泻翰粷M地說著，走回了屋子里。

“時兼，你在聽嗎？我真的希望你還在。我知道你只是出于命運的職責不能來見我。”面對著群星，簡從流默念著。

“我是路西法，神圣時間接收，上傳新周期內的觀察報告。過去周期內攔截文明侵犯時間三起，分別為10982號時空體、24637號時空體、73628號時空體?！焙邝聍竦奶摽罩?，一個白袍人在遙遙的藍色水晶長河之上俯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