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佳 楊和為
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晚年詞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被收入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第三單元。雖然教材對于詞作所涉及的六處典故均有注釋,但只是簡單介紹,語焉不詳。教師當(dāng)引導(dǎo)學(xué)生深入挖掘典故背后的情志及詞人如此用典的原因,才能進入詞人的精神世界,感受作者憤懣郁勃的愛國精神。
一、辛詞的用典情況及內(nèi)涵解析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作于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春,辛棄疾時年六十六歲。寫作背景是:嘉泰三年(1203),宰相韓侂胄為撈取政治資本而主張北伐,起用一些主戰(zhàn)派人士。前后賦閑二十余年,時年六十四歲的辛棄疾被任命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第二年(1204)春被召到杭州,被任命為鎮(zhèn)江知府。辛棄疾來到鎮(zhèn)江江防要地京口,感慨萬千,寫下著名的《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開禧元年(1205)二三月間再登北固亭,心潮澎湃,遂作此詞。這兩首詞作,均與懷古傷今相關(guān),都提及三國英雄孫權(quán)。但《南鄉(xiāng)子》只涉及三國時期曹、劉、孫三足鼎立的典故,似有未盡意者。次年《永遇樂》詞,通篇由六個典故串起,且指涉時間跨度較長,從戰(zhàn)國末期的趙國名將廉頗,到漢武帝時期“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再到南北朝時期的宋武帝劉裕和他的兒子劉義隆,一直寫到作者自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南歸以來四十三年的種種情事。長達一千多年的時間跨度,被詞人以典故的方式巧妙剪裁,并與自己所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生活錯綜編織,高度濃縮在一百零四字的篇幅之中。
詞分上下兩闋。上闋由孫權(quán)和劉裕的典故構(gòu)成。先寫孫權(quán)—“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睂O權(quán)十九歲繼承父兄基業(yè),三伐黃祖,北拒曹操,智奪荊州,開疆拓土,最終與曹、劉三足鼎立。辛棄疾對于孫權(quán)這樣的英雄人物極為推崇,在《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中也高度稱贊:“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辛棄疾登上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北固亭,看到這一片“千古江山”,想到當(dāng)年孫權(quán)的文韜武略??上А帮L(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如今英雄無覓處,南宋統(tǒng)治者偏安東南,茍且度日,怎不叫人悵惘憤慨!
接下來寫劉?!靶标柌輼?,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劉裕祖先由北方(今江蘇徐州)移居京口,雖自幼“家貧”,但他“有大志”(《宋書·武帝紀》),能從“尋常巷陌”中崛起,兩次領(lǐng)軍北伐,收復(fù)洛陽、長安等地,最終取代東晉,建立劉宋王朝?!跋氘?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毙翖壖舱驹诒惫掏ど?,思緒遙接,寥寥數(shù)句,欽佩追慕之情溢于言表。
下闋的典故非常密集,除了“元嘉北伐”“佛貍社鼓”“廉頗老矣”三個較為平常之外,更有“封狼居胥”這個典中之典。從上闋“氣吞萬里如虎”的劉裕,自然聯(lián)想到劉裕的兒子—宋文帝劉義隆。所不同者,劉裕兩次北伐,均取得成功,而劉義隆的元嘉北伐,卻因為準備不充分,過于輕率,最終以慘敗告終。從劉義隆北伐慘敗的典故里,又引出“封狼居胥”的典故。按,“封狼居胥”作為典中之典,原是漢代霍去病故事。西漢元狩四年春,漢武帝命衛(wèi)青、霍去病各率騎兵五萬,遠征匈奴?;羧ゲ灁称呷f余,乘勝追殺至狼居胥山(今蒙古國境內(nèi)肯特山),“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登臨瀚?!保ㄋ抉R遷《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胺饫蔷玉恪背蔀榻@赫功績的象征,后人多用此典表達豪情壯志,好大喜功的劉義隆就是其中一個。史載“(王)玄謨每陳北侵之策,上謂殷景仁曰:‘聞王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保ㄉ蚣s《宋書·王玄謨傳》)元嘉二十六年(449),宋文帝又打算北伐中原,眾大臣爭相獻策,其中以王玄謨最為積極。宋文帝十分振奮,竟至對人說:“聽了王玄謨的話,讓人有封狼居胥的想法?!痹味吣辏?50)七月,宋文帝任命王玄謨?yōu)閷幩穼④?,隨輔國將軍蕭斌北伐,卻遭到重創(chuàng),大敗而回。不僅如此,還引得拓跋燾一路南下,追擊至長江北岸,還在北岸瓜步山上建立了行宮(即“佛貍祠”),真可謂“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辛詞只提到北伐慘敗的宋文帝,對于北伐將軍王玄謨則深隱其名,當(dāng)有不可言說的原因。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毙翖壖补P鋒一轉(zhuǎn),從宋文帝倉促北伐的慘敗,自然轉(zhuǎn)到北魏太武帝拓跋燾(408-452)的勝利。但很顯然,辛詞并未正面寫其南擊劉宋、“飲馬長江”的輝煌,而是從虛處著筆,寫盡佛貍祠下的太平景象,在與上文“烽火揚州路”的強烈對比之中,將數(shù)十年來北方淪陷區(qū)的民眾情狀巧妙烘托出來:北方淪陷已久,民眾已然忘卻了當(dāng)年抗金的浴血斗爭,淪陷區(qū)的人民只把“佛貍祠”當(dāng)作一般祠廟來祭祀供奉,渾然忘記了它曾是北魏皇帝的行宮?!翱煽盎厥住?,這是多么沉痛的感喟!走筆至此,又引出作者另一番憂思,“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按,史載戰(zhàn)國時趙國名將廉頗被免職后跑到魏國,“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后來,趙王想重新起用他,派人去探看他的身體狀況。在司馬遷的《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令毀之。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還報王曰:‘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老,遂不召”。辛棄疾以廉頗自喻,抒發(fā)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皯{誰問”,既是對于知己的渴求和期盼,也流露出無以言說的隱憂與悲哀。
二、辛詞用典背后的情志:英雄豪氣與壓抑憋屈的矛盾沖突
典故隱藏在歷史深處,本是一種靜態(tài)的存在,若沒有后來人的不斷激活,它也就成了一種沒有意義的死物。我們認為,真正重要的并非靜態(tài)的典故,而是動態(tài)的用典。同一個典故,使用的人不同,其效用和價值也就迥異。不同的作者,其對于歷史上那些靜態(tài)的典故亦各有選擇的好尚。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從具體的詩詞作品中,挖掘作者用典背后的情志,以更深入地理解作者。
典故包括語典和事典。辛棄疾《永遇樂》詞,通篇以情鑄典,以典謀篇,間雜南宋抗金情事,將歷史與現(xiàn)實巧妙編織在一起。其中事典有六,語典有三。詞以吳主孫權(quán)開篇,謂之“英雄”,贊其“風(fēng)流”。接著又寫英雄劉裕,“斜陽草樹”句,語出劉禹錫《烏衣巷》詩,“尋常巷陌”句,語出周邦彥《西河·金陵懷古》詞。此處連用兩句語典,結(jié)合后面“人道寄奴曾住”的事典可知,詞人有感于宋武帝劉裕出身寒微而終成北伐大業(yè),其對于南宋朝廷的不滿隱然可見。
從上闋轉(zhuǎn)到下闋,因劉裕而及其子劉義隆,亦是人之常情。但詞的下闋一轉(zhuǎn)而為悲抑之音,一上來就寫元嘉北伐因戰(zhàn)前倉促而終遭慘敗,“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將此種慘敗窘境表露無遺。其中,“封狼居胥”作為典中之典,在此至少有兩層含義。一方面,辛棄疾非常渴望南宋朝廷能如霍去病當(dāng)年那般英勇無敵,橫掃北地,收復(fù)中原;但當(dāng)其雜在“元嘉草草”與“贏得倉皇北顧”之間時,“封狼居胥”恰又變成一種反諷—詞人對于力主北伐的韓侂胄,一面首肯其造出的北伐輿論,一面又擔(dān)憂其準備不足而有失敗的可能,同時對于韓侂胄其人“用事十四年,威行宮省,權(quán)震寓內(nèi)”(《宋史·韓侂胄傳》),雖然心有不滿,卻又不能表露出來,不得不以典故形式傾吐。從下闋的后半部分,可以看出詞人既憂心君臣之搖擺與北伐之倉促,又擔(dān)心時不我待?!八氖?,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將詞人從蒼茫邈遠的懷古中拉回到自己所曾經(jīng)歷的抗金現(xiàn)實。詞人感奮之余,猛然又想到這四十三年時間里,北方淪陷區(qū)的人民又是怎樣一種心態(tài)呢?當(dāng)南方終于開始摩拳擦掌準備北伐的時候,北方卻是一派“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的太平景象!詞人深知,承平的時間越長,民眾也就越是安居樂業(yè),再無抗金的斗志?!翱煽盎厥住彼淖郑磉_了詞人內(nèi)心深處的沉痛與悲哀。
以詞人的英雄豪氣,當(dāng)年曾聚眾抗金,投奔耿京而為“掌書記”,并于五萬人眾中捉獲叛徒張安國,率眾南歸,可是到頭來又怎樣呢?不過是被解除了武裝,先是做簽判及安撫使等地方閑職,后來被彈劾而賦閑歸隱,壓抑憋屈,無以言表。雖然因韓侂胄決意北伐而再被起用,但二十余年的賦閑生活其實已經(jīng)消磨了詞人的斗志,是以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時,詞人固有的英雄豪氣與長時間壓抑憋屈的矛盾交織在一起,壓抑憋屈使他不能言說,英雄豪氣又使他不能不說,于是便以密集的典故加以表露。其中,詞人英雄豪氣的一面以孫權(quán)、劉裕及廉頗等英雄人物宣泄,而其壓抑憋屈的一面則用“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等典故表露。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表現(xiàn)其英雄豪氣的時候,也夾雜著壓抑憋屈的聲音,使得那種英雄豪氣變?yōu)橐环N悲抑和沉痛。比如,上闋寫孫權(quán),會說“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會說“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寫劉裕,會說“想當(dāng)年”。至于下闋,明明想起當(dāng)年的抗金往事,“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正是滿滿的英雄氣概,但一句“可堪回首”,一句“憑誰問”,便將此種英雄豪氣又化作壓抑憋屈,兩種氣流灌注交織,遂造成一種欲說又不能說、不說又難受的尷尬和苦悶,這便是辛詞密集用典背后的情志。
三、辛詞密集用典的深層原因: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影射
首先,歷史與現(xiàn)實在君臣關(guān)系上的影射。上闋明確提到孫權(quán)、劉裕這兩位帝王,雖然出身不同,但都是令人感奮追慕的英雄??上O權(quán)再無尋處,劉裕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也只能“想當(dāng)年”而已,影射如今的南宋王朝,無論是立國以來的第一代君主(高宗趙構(gòu)),還是繼承祖上基業(yè)的現(xiàn)任君主(寧宗趙括),都算不上英雄。下闋著重刻畫了劉義隆的元嘉北伐,因為劉義隆的好大喜功,輕信王玄謨的北伐建議,想要再創(chuàng)漢代霍去病“封狼居胥”的輝煌,反落得個“倉皇北顧”的慘敗結(jié)局,以此影射寧宗朝的權(quán)臣韓侂胄,亦輕言北伐而不做軍事上的充分準備。詞人擔(dān)心寧宗重蹈劉義隆的覆轍,“倉皇北顧”的歷史悲劇將會重演。
其次,歷史與現(xiàn)實在敵我關(guān)系上的影射。所謂敵我關(guān)系,一方面是指南北朝廷之間的敵我關(guān)系,一方面是指同朝臣子之間的敵我關(guān)系。前者無論是從上闋的孫權(quán)和劉裕,還是下闋的劉義隆和拓跋燾,都隱含此種南北朝廷之間的敵我關(guān)系。孫權(quán)之典隱含著北方的敵人曹操,劉裕之典隱含著南燕、后秦和北魏等北方政權(quán)。而下闋的劉義隆與拓跋燾,更是直接以劉宋時期南北攻伐的敵我關(guān)系,影射詞人所處的南宋王朝與北方金朝之間的敵我關(guān)系。除此之外,還有同朝臣子之間的敵我關(guān)系。正如上文所分析的,詞的末尾所用廉頗之典,不僅是君臣關(guān)系的影射,亦是同朝臣子的敵我關(guān)系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重演。詞人既以廉頗自比,一句“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自然將懷古的思緒從戰(zhàn)國時代拉到南宋時期,卻不知郭開是誰呢?那傳話的使者又是誰呢?詞人對此不便明言。嘉泰三年(1203),獨攬政治軍事大權(quán)的韓侂胄為“專寵固位”而動念北伐,于是起用一些抗金派人物。辛棄疾此前一直被韓侂胄排斥,但居然也被重新起用為浙江東路安撫使,翌年春初又被寧宗皇帝召見,改命為鎮(zhèn)江知府。辛棄疾賦閑二十余年之后重新被起用,本來有些不合情理,難免會產(chǎn)生芥蒂和隱憂。所以他一方面會作詞給韓侂胄祝壽,一方面又告誡南宋朝廷要汲取劉義隆的歷史教訓(xùn),以免重蹈“倉皇北顧”的覆轍。
總之,《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以情鑄典,以典謀篇,看似隱晦曲折,實則“借往跡來寫祖國之慟,與當(dāng)日情形正處處吻合,所以不獨不覺其用典,而且覺得他處處都是說現(xiàn)在的國情朝政,并不是敘說往跡了”(薛礪若《宋詞通論》)。這就需要我們不斷提高詩詞典故的藝術(shù)鑒賞力,平時多積累詩詞典故,注意挖掘詩詞中典故背后隱藏的情志,在此基礎(chǔ)上分析作者如此用典的深層次原因。
本文系2019年貴州省教育廳教改項目“基于核心素養(yǎng)的地方院校中國古代文學(xué)課程教學(xué)改革”(課題編號:2019149)的研究成果;系2019年六盤水師范學(xué)院校級精品課程“中國古代文學(xué)Ⅲ”(課題編號:LPSSYjpkc2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