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帆
最后一次見外婆的時候,外婆一直跟大家說:“謝謝,謝謝你們來看我,麻煩大家了。”這位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幾天還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當(dāng)時坐在外婆的床邊,外婆一直叫我出去跟大家一起喝茶,跟外面的人一起熱鬧。我說我不去,因為我意識到這可能是十年來甚至二十年來,我第一次跟外婆單獨相處。
在所有的老人里面,外婆跟我們最親,印象中沒有見她對誰聲嘶力竭過。耳朵不靈光的時候說話大聲,其實是怕別人聽不見她在說話,畢竟她都聽不清楚自己說話,沒有辦法判斷任何聲音,包括自己的聲音。
一個老人的離開,對一個家族意味著很多,回家的理由,人來人往的牽絆。老人不在,也找不到這種理由了。
年輕的外婆是大美女,字也寫得很漂亮,小時候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代表。關(guān)于讀書,以前我不相信基因的影響,后來經(jīng)過兩三代人,我爸這一支親戚的小孩兒成績一直都一般般,而外婆的子孫、外孫、曾外孫學(xué)習(xí)都挺好,扎堆兒的本科生。所以,我僥幸能上本科,有一半得益于我外婆的基因。
善良但容易憂郁,外婆是這樣的,好在她的憂郁隱藏得很好。見到我們都是開心地笑,笑著說話,笑著問問題:“你從哪里來?”“怎么過來的?”“要什么時候走?”“怎么不多待兩天?”“去跟你的小舅喝茶吧……”
我又把小時候過來找外婆的那條路走了一遍。那條小路上有兩條很窄的小橋,車通不過。以至于后來的十幾年都是把車從另外一條大路開過去的。記憶中小路經(jīng)過的片區(qū),從西厝走到北厝,過了一個一米五寬的小橋,就到了東洋,外婆就住在東洋前片(片區(qū)的名字就是這樣)。
外婆剛病倒的時候,一直說,“我就在廣場看人打球沒有走遠(yuǎn),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無力,站不起來了。”她知道這次情況不妙,還沒準(zhǔn)備好未來的一切。
小時候走那條小路,覺得北厝溪邊那個廣場那么大,西厝那棵超過百年的老榕樹那么高,現(xiàn)在看著是那么小,那么滄桑?;叵胱哌@段小路的日子,遙遠(yuǎn)得像某個朝代。那時候外婆每天收拾得整整齊齊,很優(yōu)雅,見到人就笑笑。外婆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字,喜歡看新聞。那些困難、沮喪和委屈,沒有咀嚼就被囫圇咽下去,隱藏在笑容里,隱藏在笑著大聲問“你從哪里來”里,隱藏在東洋前片。
外婆一直待在東洋前片,如今,也離開了東洋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