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會然
無人了,真的無人了。
天很藍,地很荒,路很涼。
二愣子蹲在村口那棵蒼老的古槐下,雙眼巡脧著整個村莊,從村左的明慧家到村前的翠蘭家,從村右的寶康家到村后的米花家。二愣子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再也沒有人影了。
日看,月看,再這樣看下去,二愣子真擔心自己也成了一棵古槐。
二愣子多次想說服自己,不用再看了,可他還是從立春看到雨水,從雨水看到芒種……日子車輪般轱轆轱轆,就滾到了立夏。二愣子笨重的冬裝,也換成薄透的夏衣了。
在江南贛中,一過立夏,如果不下雨,天氣就開始燥熱;如果一下雨,天氣又開始潮熱;如果遇梅雨,天氣又變得燠熱了。
吃過晌午飯后,二愣子來到高粱地里鋤草,才揮了幾下鋤頭,汗就像螞蟻一樣在全身爬行。很快,二愣子的衣服就像在水里淘洗過一樣,軟塌塌地粘在肌膚上。
二愣子把汗衫脫了下來。一陣小風吹過,二愣子的脊背涼爽了不少,可腰下還是黏糊糊的,特別是褲襠里,暑氣像小老鼠一樣亂竄,股股汗水沿著大腿根向下蜿蜒成了潺潺溪水。
二愣子停止鋤地,把身子挺直,右手在腰上捶了幾下。太陽吊在半空,無遮無攔,耀武揚威地炫耀著熱情。齊腰高的高粱,在微風的吹拂下,閃耀著光斑,直晃人眼。幾只蒼蠅在二愣子頭上嗡嗡盤旋,就是不肯落腳,二愣子連出手拍打的機會也沒有。
大黃狗從密密的高粱葉間闖了進來,紅舌低垂,粗氣大喘。大黃狗剛才跑出去追趕一群黃鸝鳥,看來是沒有攆上,只好悻悻而回。二愣子嘲笑大黃狗,人家在天上飛,你在地上跑,還想趕上人家?真是個二愣子!
大黃狗好像聽懂了二愣子笑話它是二愣子,它把腦袋伏在雜草間,耷拉著眼簾,目光怯弱地看向主人??釤嵴艨局蟮?,一股酸醋味從大黃狗的皮毛間飄向二愣子。二愣子捂著鼻子,腦袋轉(zhuǎn)向村子。村子外,靠路邊的兩三幢房子已經(jīng)拆除了;村中間,錯雜的房子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呆立在原來的地方。
還是三年前吧,二愣子所住的秧村,列入拆遷計劃,全村整體搬遷到棗花鎮(zhèn)去。消息傳來,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年輕人,自然歡欣鼓舞,盼著早日拆遷;老年人,故土難舍,唉聲嘆氣,又無可奈何。簽約后,村里人都拖兒帶女、扶老攜幼去棗花鎮(zhèn)或蘭城了。二愣子哪里都不想去。五十多歲的人了,一個人過活,到哪里都是孤零零的。其實,作為村里的低保戶,棗花鎮(zhèn)也給了二愣子一間三十平方米的安置房??啥蹲舆€是不愿去。
鎮(zhèn)里經(jīng)常說,拆遷隊馬上入村了,有幾次,甚至張貼了告示,寫明了具體時間??蛇@么久過去了,除了簽約那天,幾輛挖掘機對著路邊的幾幢房子揮舞了幾下,后來再沒有看到拆遷隊的影子。那些搬遷走了的村人,都后悔搬早了。起初,他們隔段時間還會回秧村看看,對著空洞的房子悲戚,對著荒蕪的菜園感慨,對著被填埋的池塘默嘆。漸漸地,他們就不再回來了。他們都羨慕二愣子,說,還是你明智啊,一個人坐擁一村莊。
云層越來越薄。陽光輕易地撕破了云層,瀑布般傾灑大地。二愣子東躲西藏,最后發(fā)現(xiàn)無處可逃。幾番勞作后,二愣子已是全身沒有一根干紗了,隨便用手一擦,就能甩出水線來。二愣子像一頭落水后的驢子,身體搖搖晃晃,不要說鋤地,就是移步也異常艱難。二愣子挺納悶,秧村的夏天有如此酷熱?
不行,得透透氣。二愣子再次把汗衫脫了,有風吹來,涼颼颼的,可這種涼爽在哈氣之間就逃跑了。二愣子又把外褲脫了,涼颼颼的風又來了,可伸一次懶腰的時間,這涼爽又逃走了?,F(xiàn)在,二愣子只穿著大褲頭,再脫,就只能裸著身子了。
二愣子四處張望,生怕有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可一想,哪里還有人呢?索性,把大褲頭也脫了吧。唉,這天氣,簡直不讓人活了。
二愣子哆哆嗦嗦,先提起左腳,把左褲腿脫下,再提起右腿,把右褲腿脫下。二愣子把大褲頭舉在眼前,遠眺村口的道路。除了幾只鳥雀飛過,沒有任何活物。二愣子嘆了一口氣,順手把汗衫、外褲和大褲頭掛到壟畔的一棵苦楝樹上。
終于,太陽像車轱轆一樣朝西天碾去,陽光漸漸疲軟了,耷拉了。掛在苦楝樹上的汗衫、外褲和大褲頭,干透了,衣服表層上的汗?jié)n泛著鹽光,像蟒蛇蛻去的皮。
二愣子打算把衣褲穿上,可一尋思,村子里人都沒了,還遮遮掩掩干嗎?二愣子嘿嘿傻笑了兩聲,晃蕩著身子向村口走去。
可剛走幾步,二愣子又猶豫了,萬一突然躥出一個人,如何是好?二愣子趕緊弓起背,用衣服捂住肚子下面??梢宦纷邅?,除了碰到一只螞蚱、一雙蜻蜓、一群紫燕,其他活物,一樣也沒有。
二愣子搖頭,冷笑,挺直腰身,袒露著白花花的身子,朝碾坊蕩去。
第二天,二愣子來到高粱地,二話沒說,就把自己脫了個精光。早晚得脫,不如早脫。二愣子想,這么多年一個人過,家里沒有一個女人,買衣洗衣一直是件費心事,要是早些年就開始不穿衣服,都不知道能省多少錢??上惹按謇锶藖碥囃哪懿淮┮路?。雖然大伙都取笑他是二愣子,但他還不是傻子或瘋子,還是一個能知羞恥明榮辱的正常人。
村里的傻子阿根和瘋子阿土,他們不穿衣服,也沒有人會笑話,因為他們是傻子和瘋子。二愣子有時還羨慕他們,他倆不用勞動,哪里有吃的就往哪里湊,衣服也是,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夏天時常裸著身子,在村里幽靈般游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見怪不怪了。
二愣子想,要是村人發(fā)現(xiàn)他也不穿衣服,會不會也把他看成傻子或瘋子?二愣子可不想讓人覺得他傻或瘋。雖然身子裸著,起初,二愣子還是小心謹慎,四處張望,手挽大褲頭,以防不測??梢惶焯爝^去了,二愣子的擔心的確是多余的。村里除了他,真的沒有其他人了。
二愣子記得,村人剛搬走的那會兒,一批接一批的拾荒客來村里掃蕩,能賣錢的,都被他們淘走了。二愣子很反感這些人,被他們翻找后,整個村莊就像一個垃圾場。
拾荒客走了后,又來過幾批攝影的,他們這里拍拍,那里拍拍,拍老房子,拍老巷子,拍老樹,拍老井。有幾個人看到二愣子,說這人有古味,咔咔咔,對著二愣子就是一頓猛拍。
后來,有幾個沒有得知村子搬遷消息的人,跑到村里來尋親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村子空了,就悻悻而回。
再后來,村莊就活成了如今的模樣。
除了高粱地,二愣子實在沒有地方可去了。村里的那些巷道,不是被廢土堵了,就是被雜草掩埋了。路這東西真是怪,才多久沒被人踩過,就荒成這樣子了??磥恚诉€不是最大的破壞者,時間才是呢。再光潔堅實的路面,沒有雙腳的踩踏,都會被野草伺機搶占。
村中央是沒法進入了,二愣子光著身子,只好在村莊的外圍挪動。
二愣子繞到村左的明慧家。明慧和二愣子同齡,只不過,二愣子從小到大一直釘在村子里,人家明慧頻繁挪移,現(xiàn)在是蘭城某部門的一把手了。
二愣子記得小時候,明慧和他經(jīng)常一起光著身子在溪水里抓魚蝦,在草地上翻滾,在山坳間滑土。明慧爸媽生了五個女兒后,才生下他。小時候,明慧都是穿姐姐們順下來的舊衣服。明慧懵懂時,被人嘲諷也不太在意,漸漸懂事后,打死也不肯穿女孩子的衣服了。在村人的戲謔中,明慧明白,就是光著身子被人取笑,也比穿女孩子的衣服被人嘲笑好。一個人光著身子孤零零的,但有了二愣子,就不再顯得難為情了。兩個人光著身子,似乎找到了鏡子里的自己,關系特別好。明慧對二愣子說,下次,我有了自己的褲子,一定先給你穿。二愣子說,我也是,我也是。兩個光著身子的孩子時常你瞧我我瞧你,然后哈哈大笑。
明慧和二愣子都是八歲進入村小的。明慧讀書好,一路升級就到了六年級??啥蹲舆B著三年都留級,留在一年級,第四年就輟學了。明慧從村小讀到鎮(zhèn)初中,讀到縣高中,讀到省大學。
明慧家原來的房子是普通的磚瓦房,明慧工作后不久,他家就拆除了原來的舊瓦房,在原址建了一幢三層的小洋樓。小洋樓外墻貼滿了白瓷片,明晃晃的,前面還圍了一圈寬闊的院子,院子里開辟了菜園,挖掘了水井,種上了果樹。明慧多次說,他退休后,一定回來住。
有一年的中秋節(jié),明慧回秧村探親。明慧一到村口,就有一圈人簇擁了上去。二愣子光著膀子擠在村道邊。明慧一路走,一路微笑著和父老鄉(xiāng)親揮手致意,看到二愣子時,怔了一下。這時,從明慧后面躥出來一個人,飛快地褪下自己的外套,套住二愣子的上半身。
現(xiàn)在,二愣子站在明慧家門口。曾經(jīng)厚重的鐵門不知是被明慧父親賣了,還是被拾荒客順走了,整個院子長滿了雜草和灌木叢,井里水色發(fā)綠,孑孓漂游,斷磚爛瓦間有碎玻璃把太陽光反射得一片凌亂,時不時能看到麻雀從房子的窗戶里飛進飛出。
二愣子提起身上的家伙,朝著瓷磚門洞滋了一泡尿。尿液高高拋起,劃出一道弧線,彩虹一樣。該死的大黃狗翹起右腿,也朝著門洞滋了一泡尿。尿液箭一般射向地面,浮起一朵黃塵。
二愣子轉(zhuǎn)悠到了村前的翠蘭家。翠蘭比二愣子小一歲。翠蘭生下來時,右腳就比左腳短了一小截,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不倒翁般。小時候,村里的孩子都喜歡看翠蘭走路,就像看馬戲團里的笨熊表演,可他們又嘲笑翠蘭,罵她是跛腳鴨。
二愣子從來不嘲笑翠蘭,因為他和翠蘭當過一年同學。二愣子都是很正式地叫翠蘭為羅翠蘭,翠蘭呢,也很正式地叫二愣子為王大木?;蛟S翠蘭知道其他人看不起自己,她從小就喜歡跟在二愣子后面玩,尾巴似的。翠蘭的母親嫌翠蘭她爸好吃懶做,過不上好光景,翠蘭八歲那年,她就改嫁到了外村。粗笨的勞動活不肯干,靈巧的手藝活干不來,翠蘭父親只好搖撥浪鼓,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水果糖等為生。
二愣子十歲那年,家里也發(fā)生了變故,父母相繼生病,變賣了祖輩繼承下來的半邊房,也沒能治好病。父母去世后,二愣子只好寄身在村口的碾坊里。因為二愣子父母雙亡,做啥事都比別人慢幾拍,木頭木腦的樣子,村里人都瞧不起他,叫他二愣子。有事沒事,那些同齡人就找他尋開心,用棒子敲他,用石頭扔他。每次,翠蘭看到有人追打二愣子就大聲喊叫,殺人啦!殺人啦!那些人就罵翠蘭,跛腳鴨,你少管閑事!翠蘭是女孩,男孩子打女孩子不光彩,他們就朝翠蘭身上吐唾沫。
二愣子時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吹蕉蹲邮軅?,翠蘭就去后壟山上采白術、黃藤等草藥,用石頭搗碎后包扎在二愣子的傷口上。
轉(zhuǎn)眼間,翠蘭成年了。翠蘭她爸也挑不動擔子了,就催促翠蘭趕緊嫁人。
那年臘八節(jié),翠蘭約二愣子到樟樹林。翠蘭問二愣子,你能娶我嗎?二愣子望了一眼槐樹邊的舊碾坊,搖頭嘆息。
年后,翠蘭嫁給了棗花鎮(zhèn)鐵匠鋪的羅三。據(jù)說,羅三經(jīng)常用鐵錘般的手捶打翠蘭,打得翠蘭鬼哭狼嚎。二愣子每次去棗花鎮(zhèn),一靠近鐵匠鋪就膽戰(zhàn)心驚。二愣子想見到翠蘭,又怕見到翠蘭。
有一次回到秧村,翠蘭對二愣子說,我家也沒有人了,你修繕一下房子,搬進去住吧。翠蘭家的房子是土坯房。翠蘭的父親去世后,屋檐上的瓦都被風吹落了,雨水從瓦壟的縫隙里流進屋子,漸漸地,土坯墻就開始老化破裂。二愣子花了半個月,把翠蘭家里里外外都修補了一番,正準備搬進去住時,翠蘭的遠房伯父帶著他的幾個孩子,把二愣子揍得鼻青臉腫。二愣子再也不敢打這土坯房的主意了。后來,風吹雨淋,翠蘭家的土坯房,又無可挽回地崩塌了,成了村人拴牛的好地方。
現(xiàn)在,二愣子站在翠蘭家破敗的土坯門洞邊,滋了一泡尿,可尿液一截一截的像斷線的雨水。二愣子低著頭走開了。該死的大黃狗翹起右腿,也朝著門洞滋了一泡尿。尿液箭一般射向地面,浮起一朵黃塵。
二愣子轉(zhuǎn)悠到了村右的寶康家。寶康家的紅磚瓦房好好的,就是墻上的縫隙里,生了很多瓦松和泡桐,一年年,樹根把墻體都撐得裂開了。寶康比二愣子大一歲,但個子始終比二愣子矮。小時候,寶康很在意自己的個子,長不過別人,寶康覺得不丟臉,可一直長不過二愣子,寶康覺得很沒有面子。碰到二愣子,寶康就命令二愣子把腦袋縮在肩膀上。一開始,二愣子極不樂意,憑什么?看到二愣子嘴硬,寶康就過來湊他。
小孩子打架,想法很幼稚,認為個子高的肯定打得過個子矮的。二愣子身材比寶康高,他不怵寶康,可哪里知道,寶康是個狠角色,每次來到二愣子跟前,都要跳起來,啪啪給他兩記耳光,把二愣子扇得暈頭轉(zhuǎn)向。??挡话刺茁烦雠?,一下就打亂了二愣子的架勢,而且寶康下手特別狠,都是往太陽穴上捶。二愣子輕飄飄的身子,哪里能抵擋得了寶康兇狠的拳頭,每次打架,二愣子都被寶康打得躲在墻角,雙手掩頭。
這還不算,寶康有五個兄弟,聽到寶康和二愣子打架,都認為寶康吃了虧,對二愣子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幾次下來,二愣子的幾顆門牙都被打脫了。往后,二愣子看到寶康,腦袋就自動縮在肩膀上,脖子好像被刀砍掉了。
寶康初中還沒畢業(yè),就去沿海打工了。開始時寶康跟一個香港老板走水貨,賺了不少錢,后來給一電子廠老板當副手,不久就把老板擠對出了廠子,自己霸占了這家工廠。很快,寶康就開了一家接一家的電子廠,陸陸續(xù)續(xù),寶康家的男女老少十幾口人都定居在廣東了。
有一年春節(jié),寶康回秧村過年,他戴著金框眼鏡,穿著筆挺的西服和锃亮的皮鞋,儼然一個知識分子。寶康對每一個村人都和善地微笑,包括二愣子。可二愣子遠遠地看到寶康,還是習慣性地把腦袋縮在肩膀上。
有村人和寶康提起二愣子,說他年齡都半百了,還孤苦伶仃,怪可憐的,就讓他去你那里做個門衛(wèi)吧。寶康笑著回答,好的,好的,我回廣東后,就馬上派人來接他過去。
二愣子朝著寶康家的紅磚門洞,滋了一泡尿。尿液像噴泉般澆濕了大半片門墻。二愣子揚起高高的腦袋,離開了。該死的大黃狗翹起右腿,也朝著門洞滋了一泡尿。尿液箭一般射向地面,浮起一朵黃塵。
二愣子轉(zhuǎn)悠到了村后的米花家。米花家住的是祖居的廂房,如今木板門依舊在,只不過都傾斜了,像喝醉了酒般。米花年輕時,是個美人坯子,臉蛋長得特別俊俏。村里男人喜歡看米花俊俏的臉蛋,村里女人也喜歡看米花俊俏的臉蛋。只不過,女人可以大大方方看,甚至還可以湊近捏一把,男人就只能躲躲閃閃、鬼鬼祟祟地偷瞄了。
或許真應了那句話——紅顏薄命,米花嫁到秧村來,還沒有等到生孩子,丈夫就因為在棗花鎮(zhèn)朋友家喝醉酒,騎摩托車回家時拐彎不減速,被墻角削去了半邊腦袋。
米花丈夫一死,米花家門口的是非就多了。不是衣架上丟了一件內(nèi)衣,就是門口的掛鉤上多了一只野兔;不是窗臺被莫名打開,就是大門無故不能上鎖……米花知道,垂涎她的男人多了去了,每天在她家門前轉(zhuǎn)悠的人也多,可米花正眼都不瞧一下。不要說送來一只野兔,就是送來一只野豬,米花也見怪不怪。男人的花花腸子,誰不懂?
二愣子終于沒有忍住,尋思著去米花家門前走上一遭。二愣子怯懦地來到米花家門口,剛看到米花的背影,就低頭哈腰,做賊般溜跑了。
一天,米花把二愣子堵在村道上,說,你個二愣子,不偷不搶的,光明正大看一個人,也值得這樣躲閃嗎?你比那些三更半夜從窗臺從門縫里偷看的人亮堂多了。米花說,臉長在我身上,我想給誰看就給誰看,你現(xiàn)在就好好瞧瞧我??啥蹲拥皖^哈腰,雙眼傻盯自己腳尖。米花罵了句包,就氣嘟嘟跑開了。
大家都知道米花恐高,怕去井口打水,都搶著為米花打井水,但米花只找二愣子幫她。
那年端午節(jié),米花遠遠叫住了二愣子。二愣子只好木頭般杵在原地,低著頭,弓著背。米花說,明天我就要離開秧村了。米花頓了一下,又說了一句,我?guī)湍惆训捅E聛砹恕?/p>
米花說完這兩句話,就轉(zhuǎn)身離開了。二愣子慢慢抬起頭,看著米花的背影消失在橘黃的夕陽里。
米花離開秧村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有人說,米花去了蘭城,給一位包工頭生了一個胖兒子;有人說,米花去了上海,在某個歌廳誰誰親眼看到過她;有人說,米花去了浙江溫州一家皮鞋廠,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車間的主管了。
二愣子朝著米花家的木板門洞,想滋一泡尿,可一滴尿都擠不出來,深呼吸,繃著臉,尿液就是不肯出來。該死的大黃狗翹起右腿,也朝著門洞滋了一泡尿。尿液箭一般射向地面,浮起一朵黃塵。
有事沒事,二愣子就喜歡帶著大黃狗,繞著村子瞎晃,從村左的明慧家到村前的翠蘭家,從村右的寶康家到村后的米花家,沿著一個不規(guī)則的橢圓,周而復始。每次經(jīng)過誰家門前,二愣子就會想起和屋主之間的那些繁復舊事,念著,想著,就會突然尿急,就想著滋上一泡尿。
那天,二愣子在村里逛完了一圈,正裸著身子躺在槐樹邊的大石頭上,突然,一陣轟鳴聲從天空傳來。二愣子以為是拆遷隊來了,可向村口一望,一片空白,仰頭,看到一個像大鳥一樣的東西在天上飛來飛去。
歲末,在一個城市的攝影展上,一個男孩站在一幅名為《荒島》的照片前,睜大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他很迷惑,照片上的一塊大石頭上明明躺著一個裸著身子的人,在裸著的人身邊還能隱隱約約看到一條大黃狗,可照片怎么叫《荒島》?
孩子想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身邊的人。孩子想,他們一定會辯解,這哪里是人?只不過是一塊泛著白光的小石塊罷了!
或者笑道,小屁孩,你哪里懂藝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