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1966年生于閩南,中國作協(xié)會員,自由職業(yè)者。已發(fā)表各類作品數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同學》《山坳上的土樓》以及中短篇小說集《潛入地里》等三十多部,曾獲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獎一等獎。
1
“老東結婚,有沒有請你???”
孔多志一腳踩上門檻就沖著紀偉政問,但是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說錯,連忙改口說,“是老東的兒子結婚,不是老東……”
紀偉政坐在一只塌陷的老沙發(fā)里,整個人像是癱坐在地上一樣,那扶手的皮革開裂出好多粗糙的口子,他的手按在上面,按了幾下,身體也沒辦法往上升起一點,他的腦子就像他的屁股一樣轉不動,說:“老東啊,老東啊,結婚也不說……”
“不是老東,是他兒子!”孔多志再次更正說。他雙腳走進了偉政家的客廳,這本來就窄小的廳堂,一下顯得更局促了。
“老東啊老東……”偉政雙手撐在扶手上,往上撐起了一點身子,屁股下的彈簧咚的一聲,也往上躥起一點。這時隔壁房間里傳出一聲異樣的響動,偉政聽到最高指示似的,整個人像彈簧一樣往上躥起,腿腳靈便地拐過茶幾,就向隔壁房間急急如律令般撲過去。
那房間是臥室,滿滿當當對擺著兩張床,一張是偉政的,另一張是他老爸的。他老爸快九十歲了,早年是馬鋪縣味精廠廠長,眼下這房子正是味精廠三十幾年前建的宿舍,而味精廠早已在多次的改革改制中灰飛煙滅,只留下兩排破舊不堪的平房宿舍??锥嘀具€是馬鋪一中學生的時候,經常跟老東來這里叫偉政一起上學,那時候馬鋪城里的房子主要還是土坯房、木板房,鋼筋水泥房尚不多見。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偉政本來也離開這里多年了,他是去年初監(jiān)獄出來后,無處可去,又回到這里的——他學生時代的家,正好母親過世,父親需要有人照顧,他也總算有了棲身之所,而且據說他老父親是享受離休待遇,退休金這幾年上漲可觀,基本上可以維持父子倆的日常生活開支??锥嘀救晃鍟r來這里坐坐,從沒見過他父親,但是臥室里稍有動靜,偉政便十萬火急趕赴過去,這讓多志感受到他父親巨大的存在感。偉政總是說,我現(xiàn)在啃老啊,要是老人家不在,我就沒飯吃了。
孔多志在兩座位的木沙發(fā)上坐下來,茶幾上的茶盤不知多久沒清洗了,茶壺的蓋子掀開著,里面的茶葉都發(fā)了白霉。他想這應該是自己上次來泡的茶,五六天前了,上次來也是他洗的茶盤和茶杯,那洗的不知是多久之前的。這廳堂后面是廚房,光線暗淡,那里有個水龍頭和水池,取水和洗茶盤都不是很方便,然而這幾年,多志幾乎每次來都要重復這不愉快的體驗,今天他不想做了,口渴就忍忍吧,反正,什么事忍忍就過去了。
墻角柜上的電視機里播著國際新聞,畫面很火爆,卻是靜音,多志在屁股下摸出遙控器,開了聲音鍵,轟的一陣爆炸聲立即在房間里炸響,從電視上看,到處兵荒馬亂,難得自己還有閑暇來別人家看電視啊。
紀偉政從隔壁房間走出來,看了孔多志一眼,又在他的專座上坐下來——這只老沙發(fā)不知是老父親從哪里弄來的,粗拙、笨重,皮革開裂,彈簧松弛,他從監(jiān)獄出來重新回到這里,第一眼就看到老父親坐在這塌陷的老沙發(fā)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父子倆闊別多年的相互對視,顯得非常漫長而無趣。他來了之后,老父親漸漸不出來了,把活動范圍局限在臥室里,這老沙發(fā)就變成了他的專座,一坐下來,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這讓他內心有一種莫名的快感。
“你老爸怎么樣?”多志問。
“還好啊,還好?!眰フf,“現(xiàn)在我全都靠他了。”
多志笑笑說:“偉哥,你還有得靠,不錯了啊,我什么也沒有。”
偉政的身子在老沙發(fā)里聳動了一下,說:“靠一天算一天吧?!?/p>
“對了,老東兒子結婚,沒請你我?!倍嘀菊f。
“老東結婚,也沒請你我啊。”偉政說。
多志愣了一下,猛然想起來——這可不是嗎?原來偉哥的話大有深意。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東在土樓鄉(xiāng)中學結婚,他和偉政不知從誰那里聽到消息,立即決定趕往土樓,那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通往土樓的班車每天只有上午一趟,他們只能站在路邊攔過路的運輸車,等他們找到老東在土樓鄉(xiāng)中學的宿舍時,已經是夜里九點多了,兩個人饑腸轆轆,都快餓暈倒在地上……
偉政嘆了一聲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不請,三十年后不請……”
多志繃著臉,很嚴肅地問:“三十年前不請,我們去了,今天我們要不要去?你說要不要?”
2
畢福東、孔多志和紀偉政都是1966年生于圩尾街,從小玩在一起,彼此間互稱老東、多孔、政委(后來改稱偉哥)。上了初中,紀家搬出圩尾街,住到了味精廠宿舍,他們還是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上了高中,孔家也離開了圩尾街,他們三個人當中一個讀文科,兩個讀理科,依舊是形影不離的鐵三角。那時多孔和政委都有了自行車,老東就坐他們的車上學、回家,今天想坐誰的車就坐誰的車,隨心所欲。高二那年暑假,他們還教會了老東騎車,不過直到高中畢業(yè),老東家里也沒給他買車。1985年他們都考上了大學,老東和多孔在福州,分別是福建師大和福建農學院,政委則考上了廈門大學。前面三年,他們聯(lián)系得非常頻繁,獨創(chuàng)了一種聯(lián)系方式,就是買一本軟皮筆記本,老東在上面寫了幾頁,拿到農學院給多孔看,多孔再寫幾頁,然后寄給政委,政委看了,在后面接著寫,然后寄給多孔,多孔看了,到師大找老東一起寫,然后再寄給政委,如此往復不已。他們在共同一本本子上的書寫,很率性,很真誠,寫一些日?,嵤?,包括對某個女生的評價,有時則是對某種社會現(xiàn)象的分析和探討,可以寫上好幾頁,也可以三言兩語,有時還寫詩,或者畫個漫畫。三年下來,竟然寫了五本,每本都被手摸出了一種暖心的光澤。大四那年,因為一些不可描述的原因,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突然變少了。大學畢業(yè),他們都回到了馬鋪,這時多孔和政委才知道,老東犯了錯誤挨了處分,所以被教育局分配到最偏遠的土樓鄉(xiāng)中學,他們來到老東還在圩尾街的家里,可是老東不愿意多說什么,三人相對無言,第一次感受到無話可說的尷尬。他們約好報到那天送老東到汽車站搭車去土樓,但是老東提前一天走了,后來他解釋說是學校突然派人上門通知他提前一天報到,先進行政治學習一天。政委分配在馬鋪宣傳部,多孔在水利局,他們辦公室都有電話,雖然電話機被鎖在了一個鐵盒子里,但他們有鑰匙可以打開,可惜土樓鄉(xiāng)中學沒有電話,他們和老東之間的聯(lián)系還只能靠寫信。
那天下午快下班時,多孔接到政委的電話說,老東今天結婚,你知道嗎?多孔說,我不知道啊,你怎么知道的?政委說,我聽他們校長來宣傳部順口說的。老東大四那年在福州街頭結識了一個中醫(yī)學院的女生,她是個北方女孩,高考那年才隨當兵的父親來到福建,兩人一見如故,談得很投緣。她得知老東大學畢業(yè)分配到鄉(xiāng)下中學之后,經常寫信給他安慰和鼓勵。書信往來中兩人燃起了愛情的火花。老東在給政委和多孔兩個人的信中表達了他對這個“命運派來的北方女子”小于的真摯熱愛,也訴說了他的矛盾和困惑。他們明白老東的心境,內心里非常希望老東獲得愛情,獲得幸福,對那個視愛情如生命的小于,他們雖未曾謀面,心里早已敬佩得不行。聽說分配在省立醫(yī)院工作的小于專門請了婚假,昨天從福州轉了幾趟車來到土樓鄉(xiāng)中學,今天上午跟老東到鄉(xiāng)政府辦了結婚手續(xù),回來學校給同事們發(fā)了喜糖。多孔說,老東結婚也不請客,多冷清啊。政委說,怎么請?他在那么偏遠的鄉(xiāng)下,父親不在了,母親長年生病,幾個姐姐都嫁到外地。多孔說,可是,結婚這是人生大事啊。政委說,是呀,小于那么好一個女子,這也有點對不起人家吧。多孔嘆了一聲。政委也嘆了一聲。多孔說,我們去。政委說,我們去!多孔說,結婚這么大的事,我們要去給他們祝賀一下。政委說,老東沒什么朋友,就我們兩個最好的朋友,我們不去還有誰去呀?多孔說,走。政委說,走。兩個人說走就走,但是下午已經沒有前往土樓鄉(xiāng)的班車了。從馬鋪縣城到土樓鄉(xiāng)五十多公里,那是一條坑洼不平的盤山公路,叫做天嶺,多孔和政委雖然都是本地人,也在政府機關工作半年多了,都還沒有走過那條路,倒是常常聽人說起那些陡坡和急轉彎,心生畏懼。但是那時候,他們只想著怎么越過天嶺,趕去祝福朋友,什么困難什么麻煩,想都不想。他們一路走到進土樓鄉(xiāng)的路口,決定站在路邊攔過路的運煤車或運木材車,這是唯一的選擇。
向晚的風吹到身上,多孔和政委都打了個哆嗦,他們雙手抱在胸前縮著身子,雙腳不時在地上踢幾下。前面有大車跑過來了,他們趕緊就抬起手,不停地揮動著。往土樓鄉(xiāng)走的都是空車,哐隆哐隆,像坦克一樣橫沖直撞,卷起一陣陣塵土。他們不停地招手,可是司機根本就看不見,或者看見也不想搭理,然后一片漫天塵土幾乎把他們掩蓋了……
一小時左右過了五部大貨車,可是沒有一部車停下來,眼睜睜看著它們從面前駛過去,頭發(fā)上、衣服上蒙了一層灰土。他們一邊搓著頭發(fā)、拍著衣服,一邊繼續(xù)耐心地等待。天色暗下來了,聽到了車聲,還有車燈掃過來,他們往路中間移動了幾步,這樣有點危險,但為了攔車,他們也是豁出去了。
一輛大貨車哐隆哐隆地跑過來了,兩個人站在路中間不停地揮動著四只手。大貨車嘎地剎住車,司機探出頭來罵了一聲。兩個人興奮地走上前,請求搭順風車,把他們捎到土樓鄉(xiāng)。駕駛室坐滿了人,要搭車只能上車斗,而且車也不到土樓鄉(xiāng),只到離土樓鄉(xiāng)還有十幾公里的仙都村。兩個人相視一眼,眼色中達成共識,即使這樣也要走,到了仙都村再想辦法,那里總歸更接近老東和小于了。
兩個人手忙腳亂爬上了空蕩蕩的大車斗,還沒站穩(wěn),大貨車就往前躥去,他們一下全都摔倒了,幸好這是運木材的車,要是運煤車就摔出一身污黑。他們抓住欄板站起身,行駛中的大貨車像一頭猛獸往前撞開黑暗,擰著身子在黑暗中左右騰挪,他們一會兒被甩向左邊,一會兒被晃到右邊。夜風把他們的頭發(fā)吹得豎起來了,身上的衣服也吹得嘩嘩響。多孔說,我還是第一次這樣站在車斗上。政委說,你說什么?老東也真是!多孔說,老東一定想不到我們會來。政委說,從沒這么搭過車,人生第一次啊。兩個人發(fā)現(xiàn)說出來的話有時被風吹得含糊不清,有時被車震得支離破碎,他們干脆就席地而坐,靠在車頭的角落里,一手抓著欄板,把兩只腿伸開來,這樣全身感覺舒服了一些,避開了越發(fā)凜冽的夜風,說話也能聽得清楚了。
多孔說,小于一個北方姑娘,自己跑到土樓鄉(xiāng)嫁給老東,這是小說里才有的情節(jié)啊。政委說,老東受了磨難,這也算是一種補償吧。多孔說,結婚這么大的事,沒有親人祝福,連一個朋友也沒到場,那實在不行啊。政委說,是呀是呀,我想我們要是今晚不來,以后心里肯定會很不安的,雖然老東沒有通知我們。多孔說,他是不想麻煩我們,他犯錯誤被貶到土樓鄉(xiāng)之后,整個人都變得沉默了。政委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更要來,我們要對得起朋友,也要對得起愛朋友的人。
大貨車在夜色中爬山越嶺,一路顛簸跳躍,把車斗里的兩個人震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多孔和政委又渴又餓,五臟六腑像是被篩子上下左右地篩著,腦子里嗡嗡直響——車停在了路邊,司機喊他們下車,他們還恍若在車上搖晃,聽不到司機的喊聲。司機不得不登到踏板上,沖著他們大聲地喊:還不下車啊?我到啦!
兩個人驚詫地爬起身,哆哆嗦嗦地翻過欄板,從車上爬了下來,兩腳落到了地上,他們似乎還沒緩過神來。司機說,前頭有部拖拉機正好要去鄉(xiāng)里,還不快去!兩個人怔了一下,也顧不上說一聲謝謝,就往前頭跑去。
前頭的手扶拖拉機已經砰砰砰地向前走了,他們兩個人喊叫著追了上去,多孔身手比較敏捷,踩到踏板一腳蹬了上去,然后返過身,朝政委伸出手,一把拉住他,把他也拉了上來,兩個人一起摔在了車斗上,但是想到終于趕上了這趟專機似的拖拉機,他們還是開心得哈哈大笑。
拖拉機停在鄉(xiāng)街上,這里只有一條狹窄、漆黑的小街,一間雜貨鋪還開著半扇門,漏出一道昏黃的光線。兩個人一邊摸著被震痛的屁股,一邊走向雜貨鋪,一問土樓鄉(xiāng)中學就在前頭拐彎幾百米的地方,不由得松了口氣。多志突然想起來,說,我們要給老東包一個紅包啊。兩個人把身上的錢湊起來,共有10元票十張,5元票四張,還有其它零票若干張,他們決定包一個120元的紅包——這在當年是很大的禮金了。多孔向雜貨鋪老板討了一小片紅紙,把錢包起來,政委還借了圓珠筆在上面寫下“永結同心”四個字。多孔看到桌上一只空罐子插著一枝山上采來的哆尼花,那紫紅的花朵把昏暗的店鋪映照出一種說不出的美麗,他掏出身上最后5元錢,對老板說,把那花賣給我吧,我朋友今晚結婚,正好送給他。
老板說,這花山上采的,又不值錢,你愛拿去就好了。
多孔連聲道謝,從老板手上接過哆尼花,雙手持花放在了胸前,對著政委演練說,請接受我們美好的祝福。
兩個人走向了土樓鄉(xiāng)中學,學校沒有圍墻,也就路邊零零落落高高低低的幾座房子。正好遇到一個老師,帶著他們左拐右拐的,來到了老東的宿舍門前。兩個人屏住氣,上前輕輕地敲門——
門開了,老東看到兩個人時,不由得驚訝地倒吸一口氣。兩個人一人舉著哆尼花,一人拿著紅包,一起送到了老東面前,大聲地說,新婚快樂!
老東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3
孔多志這幾年過的是單身漢日子,他每次來紀偉政家坐,一坐一下午,自然就留下來吃晚飯,一起喝幾杯米酒,再說一些話,然后晃著身子走回家。外面的天色漸漸黑了,他拉了一下燈繩,對著起身要去淘米下鍋的偉政說:“確定沒被老東請是吧?那就米下鍋吧?!?/p>
“那得包紅包啊,現(xiàn)在什么行情?我都好幾年沒被請了?!眰フf。
“三十年前老東沒請我們,我們去了,唉,此一時彼一時啊……”多志嘆了一聲說。
“我們還是簡單的一菜一湯,喝幾杯米酒,比較實在?!眰フf著走進了后面的廚房里,乒乒乓乓弄出一陣聲響。
多志在前面的廳里看著電視,廚房里的響聲蓋過了電視聲,他感覺偉哥以前也不會弄出這么大的聲響,今天好像有點異常,難道是對老東做出的“回應”?不至于吧,這么多年來,都經歷了那么多事,早已波瀾不興,心如止水。
1994年初孔多志從馬鋪縣水利局辭職下海,在政府機關引起一陣不小的轟動。他先后與人合辦公司,經營過酒店、物流、農機制造、園林綠化等等,開頭幾年真是賺了不少錢,他結婚又離婚,商品房換成了獨幢別墅,還當上了馬鋪縣政協(xié)委員。2004年,多志收購了合伙人的股份,開始單干,前面幾年也還是賺錢的。頹勢似乎是從2008年開始,那個做了他多年地下情人的財務總監(jiān)暗中把他的錢通過地下錢莊轉到海外,這是筆糊涂賬,他最后也搞不清有多少錢,但總歸有二三百萬元人民幣,而且財務總監(jiān)作案多年,他都沒有察覺,那年五一節(jié),財務總監(jiān)請假到澳洲探親,然后一去不再回來,他這才知道大腿肉被割走一大塊,原來打了麻藥似的,這下藥力消失才有了痛感。接著,投資一家互聯(lián)網游戲公司,全砸了;再接著,跟臺灣人做一筆灰色的汽配貿易,被騙了一大筆錢,啞口無言,不敢聲張。2010年初多志第二次離婚,妻子拿著他給的一百多萬元帶著孩子遷居漳州,他的公司開始出現(xiàn)重大的財務危機,幾個民間借貸的債主上門逼債,他不得不把別墅賣掉了,私人債務算是了結,但是幾家銀行的貸款連利息都還不清,銀行把他起訴到了法院。多志找到了時任馬鋪縣司法局局長的偉政幫忙,背后做了一些工作,銀行撤訴了,但是賬怎么也免不了的。他本來有望利用偉政的關系做成一單大生意,然而在這節(jié)骨眼上,偉政出事了——被紀委雙規(guī),那生意自然就泡湯了。銀行又起訴了他,一套住房被查封拍賣,他只能租房子住了,開頭還租的是套房,一年后改租小公寓。這期間他去找過老東——老東在土樓鄉(xiāng)中學教了五年書之后,被借調到教育局寫材料,他老婆從福州調到了馬鋪縣醫(yī)院——那時正是多志事業(yè)最鼎盛時期,他似乎也沒太多時間和心情去理一個默默無聞的借調的小秘書,雖然曾經是交情非常深厚的老同學,多志變了,老東也在變,他們之間漸漸少了往來,彼此不大了解情況——那時老東當上了橋頭鎮(zhèn)鎮(zhèn)長,而多志被法院列入了黑名單,也就是“老賴”,兩個人的反差突顯了。多志聽說橋頭鎮(zhèn)有一個項目準備招投標,游說一個做工程的朋友借他十萬元,確保他能拿到項目,多志拍著胸脯說,鎮(zhèn)長是我最鐵的兄弟啊,當年他落難時結婚,我和紀局長連夜趕到鄉(xiāng)下去給他賀喜……那個老板被說得心動,借給多志十萬元,多志志在必得地前往老東的辦公室。他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老東也干脆,不給一點面子地直接拒絕。那時氣氛一下變得尷尬了,幸好有電話找老東,他馬上要走,連聲跟多志說抱歉,然后交代辦公室人員開車把多志送回城里,順便給了他兩箱當地桔子當作伴手禮。這個工程沒有介紹成,那個老板感覺上當受騙了,帶人到處找多志,終于在圩尾街一條小巷的一間平房里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張瘸了一腳的小桌子前,就著一碟花生米喝著米酒,坦言十萬元到他口袋里還沒捂熱就“融化”了。那個老板氣急敗壞,可是房間里實在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砸,就往他那碟花生米上面吐了口水。多志的狀況一日不如一日,他住在圩尾街破舊的老房子里,一天只吃兩餐,吃的都是小店里最便宜的快餐。開頭遇到一些老街坊、老熟人,他還有些羞愧和難堪,漸漸也想開了,人上了五十,一下子全都釋然了,他想,這就是命吧。想起來,他還真有點佩服自己,以前可以五萬元請人吃一頓飯,現(xiàn)在可以五元錢自己吃一頓飯,榮華富貴也罷,窮困潦倒也罷,一切坦然面對。去年初,偉政從監(jiān)獄里出來,多志總算有了個去處,時常來家里坐坐,蹭一頓飯吃。他暗中跟偉政比較一下,自己現(xiàn)在還不如他,他還有個老爸的退休金可以享用,自己卻是零收入,不過,他早年買過社保,買夠了十五年,也就是說到了六十歲退休年紀,他也有退休金可以領了,而偉政被判刑入獄,社保關系下落不明,也就是說他到了六十歲退休年紀,什么也領不到,如果那時候他老爸已不在人世,那他可能比多志還慘。他老爸已經快九十歲了,還能撐幾年呢?
這時候,多志聽到隔壁房間里傳出偉政老爸的咳嗽,一聲比一聲尖利。偉政慌忙從廚房趕進了房間,嘴里連聲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那咳嗽聲平息了下去。偉政走了出來,搓了搓手,端起放在電視機旁邊的一杯水,猛喝了一口,眼光突然停在多志臉上,顯得很詫異,好像這下才發(fā)現(xiàn)多志坐在家里,剛才說的話全都忘記了。
“干嗎這樣看我?”多志也覺得奇怪,問。
偉政搖了幾下頭,又眨了幾下眼睛,說:“你剛才就來了,我都忘了,還煮你的飯呢,我這腦子真不好用了?!?/p>
多志笑笑,說:“剛才跟你說起老東,你連三十年前的事都記得那么清楚?!?/p>
偉政說:“這就是老了,越遠的事越記得清,越近的越記不清。”
“今天老東兒子結婚,酒席辦在金馬大酒店,他都沒有請我們啊……”
“人家現(xiàn)在是縣領導了,我們是什么?一個出獄不久的罪人,一個破產的前老板,還是知趣點吧!”
“三十年前他不也是戴罪之身?我們連夜趕去祝福他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偉政嘆著氣,轉身走進了廚房。
偉政做的是半干半稀的飯,本地話稱作“打鐵飯”,他裝了一碗,往上面澆了一點醬油,然后帶著一小罐自已做的肉松,走到房間里老爸的床前。老爸已經自己坐起來了,兩只手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像一個很乖的幼兒園孩子等待老師送飯過來。他基本上還是自己吃飯,只是吃得很慢,有時偉政嫌他吃得太慢了,喂他吃,他也很配合,并且顯示出某種享受的表情。偉政坐在自己的床上,擰開肉松罐的蓋子,用湯匙舀了一大團肉松到飯里拌了拌,然后舀起飯喂到老爸的嘴里。
坐在廳上的多志起身走到房間門前,看到偉政正在給老爸喂飯,眼眶一下濕熱了。他不敢多看,扭過頭去,鉆進廚房后頭往外搭蓋的衛(wèi)生間,一邊撒尿一邊想,這個偉政,好歹也是當過局長的人,后來坐牢幾年,妻離子散,家財盡毀,如今什么都能夠放下,就陪伴著老父親相依為命,真是不容易。
偉政喂父親吃完飯,回到廚房里,把中午剩下的玉米大骨湯加水熱開,炒了一盤空心菜。多志幫忙把茶幾上的茶盤移到地上,把大骨湯和空心菜端出來。偉政從冰箱拿了兩包榨菜,撕開袋子倒在盤子上。這就是他們的下酒菜了。酒還是本地釀的米酒,這幾年他們喝的都是米酒,便宜好料,戲稱為“美國酒”。
兩個人都習慣先喝酒再吃飯,便一人倒了一碗酒,端起碗碰了一下,各自半碗落下喉去。
酒落下喉,感喟升上心頭,話就從嘴里吐出來。多志說,老東這幾年真是混得不錯。偉政說,這也是他的命吧。多志說,聽說他老丈人一個戰(zhàn)友的親家是我們省領導,所以他鎮(zhèn)長沒當多久,就關照到財政局當了局長。偉政說,人家還是有才的,一直追求進步。多志說,屁,當年他挨了處分,多慘啊,結婚連個親人朋友也沒在場,還是我們倆連夜趕去給他祝福。偉政說,過去的事就不要說了,喝。多志說,喝!有的事該說還是要說。偉政說,有什么好說的?多志說,聽說他兒子是北大畢業(yè),到英國留學一年,現(xiàn)在是深圳一家什么公司的高管。偉政說,不說這些,喝酒!
一支大可樂瓶裝的米酒很快被兩個人喝光了,一盤榨菜差不多也吃完了。多志放下筷子,望著眼皮底下的空碗,有點走神。偉政起身往廚房走,說:“我給你裝一碗飯?!?/p>
“我不吃飯,”多志說,“沒有酒了嗎?”
“沒有了,別喝太多啊?!眰フf。
“我還想喝,”多志搖著身子慢慢站起來,“對了,我們去婚宴上喝!”
偉政端著兩碗飯走出來,說:“什么婚宴?”
“老東,老東兒子的婚宴啊,走吧,走!”多志說著往門口做了一個出發(fā)的手勢。
偉政笑了一笑,說:“算了吧,人家又沒請我們?!?/p>
“三十年前他也沒請我們??!”多志的嗓音突然尖了起來,沖著偉政嚷道。
“年代不同了啊,人家現(xiàn)在是政協(xié)副主席,我們是什么?”偉政埋頭就開始吃飯。
“年代不同了,他身份也不同了,可是,我們還是我們,我們沒有什么不同,走!”多志彎下腰,一手奪過偉政手里的碗,砰地擱在茶幾上,然后一手抓著他的手,把他拉了起來,“走,吃老東喜酒去!”
偉政推開多志的手,說:“別鬧!我看你喝多了?!?/p>
多志晃了一下身子,揮著手說:“三十年前他沒請我們,我們去了,三十年后他沒請我們,我們也去了,這表明我們是表里如一、一如既往、矢志不渝、義薄云天、忠肝義膽、肝膽相照、高山流水、義結金蘭、不忘初心、心心相印……”
偉政坐下來,身子往老沙發(fā)背上一靠,索性閉上眼睛,不想看多志說酒話的樣子。
多志俯下身子,把腦袋伸到偉政面前,說:“你怕了是嗎?你有什么害怕的?當年老東是犯錯誤的人,我們都不怕了,現(xiàn)在他是縣領導,我們淪落為最底層,還怕什么牽連嗎?我們已經最底層了,不會被開除成干部,你還怕什么?”
偉政兩腳在地上蹬著,把身子下面的沙發(fā)往后推了推,他感覺多志的口沫噴到了臉上,心里很不悅。
“你怕了嗎?你真的怕了???你在怕什么?”多志一連串發(fā)問。
偉政睜開眼睛看著多志,說:“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我為什么怕?”
“好,很好,那就一起走吧?!倍嘀驹幃惖剡至艘幌伦?,招了招手。
偉政本想說我不走,但是身子卻是從老沙發(fā)里彈起來似的,賭氣地說:“走就走!”
就這樣兩個人一起走出家門,并排著往大街上走去。從大街上走往金馬大酒店,直線距離不到一公里。兩個人走到了大街上,人來車往,車燈四處亮得刺眼。多志腳步有點發(fā)飄,把一只手搭在了偉政肩上,偉政也搭住他的肩,兩個人就這樣合成一個人似的,踩著不同的節(jié)奏,晃著身子向金馬大酒店走去。
宴會廳在大酒店右側的裙樓,兩個人還是熟門熟路的,進了大堂,身子自動地分開,前后腳往右邊的廊道走去。長長的廊道上,空寂無人,按說宴會廳如果舉辦宴席,廊道上會聽到一些聲響的。兩個人心里生疑,這時不到七點半,宴席一定還不到結束時間。越走近宴會廳,越感覺一股稀薄、清涼的氣息撲來,如果廳里擺滿酒席,那會是一股熱氣騰騰、人聲鼎沸的氣息。兩個人對視了一眼,走到宴會廳前,看到里面黑乎乎的一片,沒有開燈,因為沒有辦宴席嘛。
偉政瞪了多志一眼,說:“你不是說老東辦婚宴——”
多志撓了撓頭,說:“怪了,我中午遇到那誰,他告訴我的啊,他有收到請?zhí)?,還問我去不去……”
偉政說:“你記錯了吧,我對你的記憶力表示懷疑?!?/p>
多志爭辯說:“不可能,我明明記得,三十年前的事我都記得,這今天的事我會記不得?”
偉政點點頭,做出一種很深刻的樣子,說:“這就對了,越遠的事越記得,越近的事越記不得。”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