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芬
我的心理學老師張一帆先生,是我生命歷程中給予我最多鼓勵和最大影響的老師之一,我無比崇敬和感激他。
張老師教我們時大約30歲,他身材不高,瘦小干練,步履匆匆,不茍言笑,自帶威嚴。每年學生們評選“我最喜愛的老師”,張老師都名列第一;他連續(xù)十年被評為學院“四大才子”;他那時已經(jīng)為上百部譯制片配過音,為師大實習生上心理學示范課;是青年教師中唯一的教學免檢者;他的“西方心理學史”講座,吸引了眾多學生,連窗臺上都坐滿了人……
張老師講課旁征博引,妙趣橫生。來自邊疆的我之前從未見過一個老師有那么好的口才,不翻看教案,很少板書,僅憑書上的幾行字,他就能滔滔不絕講一節(jié)精彩的課,讓性格內(nèi)向、才疏學淺的我嘆為觀止。我特別喜歡張老師的課,想把他說的每句話都記在腦子里,那些深奧的心理學術語,經(jīng)他形象詮釋,再結合自己的生活體驗,基本上都可以理解。
張老師上課有個習慣,他在講臺上放著班級花名冊,每堂課開始時,他會隨機提問上節(jié)課的內(nèi)容。同學們愛上他的課,唯獨對這個環(huán)節(jié)頭痛不已。每次一上課,大家都低著頭祈禱自己不要被抽到。如今想來,他的“溫故知新”法、鼓勵學生表達觀點等教學方式,到現(xiàn)在也不過時。
期中考試,我的心理學考了92分,比課代表少了3分,有些同學的成績則慘不忍睹??荚嚭蟮哪枪?jié)課,張老師提問了一個問題,叫了幾個人,都沒回答上來。張老師顯出有些失望的樣子,不再看花名冊,先叫起課代表回答,接著,他忽然點了我的名字。我一愣,站了起來。當時我沒有完全的把握,所以回答得很沒有底氣。我答完了,張老師說:“很好嘛!”轉而責備道,“既然會,為什么不舉手?”我的心因緊張而狂跳著,心里隨即溢滿了慶幸。
還有一次復習課上,我問了張老師一個問題,老師用筆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了一段話,大意是區(qū)別兩個概念。他的字有點像隸書,也像草書,總之很有范兒。我像得到了明星簽名一樣稀罕,30年過去了,那個發(fā)黃的本子至今還在我的書架上。
寒假過后,是學校的表彰大會,我有幸被評為三好生。我們在體育館內(nèi)席地而坐,還欣賞了穿插的節(jié)目,其中就有張老師的詩朗誦。依稀記得是關于“西北大漢”之類的一首詩,他的朗誦大氣磅礴,酣暢淋漓,偌大的場館充滿他渾厚的聲音,時而雄壯豪邁猶如萬馬奔騰,時而低沉婉轉好似空谷傳響,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現(xiàn)場聽到令人蕩氣回腸的朗誦。
期末考試轉眼到來,那天我去得晚,階梯教室已經(jīng)坐滿了同學,只有最前排的位子還空著,我便坐在第一排。對于這個考試,我還是有信心的??荚囀菑埨蠋熥约罕O(jiān)考,他定定地坐在講桌前,也不來回走動。我做得很順利,早早就做完了,交了卷走出考場,心里還在回味,不知答卷有沒有疏漏。正在這時,班上一位女生在身后喊我:“張老師叫你呢!”
我的心再一次狂跳起來:考試還沒結束,老師叫我回去干什么?難道是我的卷子有什么問題嗎?我忐忑不安地走到了階梯教室門口,小聲問:“老師,您找我?”不料,張老師手臂一揮:“沒事了,你回去吧!”我滿腹狐疑地離開了。暑假收拾行李時,班主任駱老師來我們宿舍,遞給我一本影集和一支鋼筆:“這是張老師送給你的,祝賀你,心理學考了滿分?!蔽壹拥脻M臉通紅,眼里頓時溢滿了感動的淚,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我想到那一天,老師看了我的試卷,喊我回去想說什么,但沒有說?,F(xiàn)在,這獎勵的禮物也許就是他要說的話。
那次考試后,課程結束,我們就很少見到張老師了。但張老師的影響一直在延續(xù)。
第二年,曾帶過我們體育課的許老師找到我,讓我給她的學生——低一屆的學弟學妹們談談學習經(jīng)驗,原來他們班同學也發(fā)愁怎么學心理學,而張老師在他們班里表揚過我。我無法拒絕又不知所措,度過了好幾個焦慮的日日夜夜,總算寫出了一些心得。然后坐在涼亭下的椅子上反復練習,終于在一節(jié)晚自習課上給他們做了分享。記得當時為了解釋“聯(lián)想”的概念,隨口舉了個例子:“看到咱們班長,我就會聯(lián)想到鴕鳥?!币驗槟莻€班長的脖子特別長。現(xiàn)在想想都覺得好笑和難為情。
畢業(yè)前夕拍畢業(yè)照,老師讓大家去請任課老師,我跟同學去找張老師,張老師爽快地答應了,那天他如約前來,與我們一起留下了珍貴的畢業(yè)合影。
畢業(yè)后,天各一方,但張老師在我影集扉頁上的那句贈言,一直激勵著我:“加強修養(yǎng),提高素質(zhì),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p>
我想,如果不是我曾經(jīng)遇到過那么優(yōu)秀的老師,我不會在日后所處的慵懶環(huán)境里一直堅持學習。工作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遇到一個低兩屆的學妹,她見到我叫道:“原來是你啊,我們張老師把你吹上天了,我們都嫉妒你了呢!”我知道學妹是夸張,便問她情況,她笑著說,班上有個同學,名字跟你差一個字,張老師問:“馬春芬是你姐姐嗎?”
當時,我正在山腳下的一個九年一貫制學校,用滿腔熱情踐行所學,但整體來說,環(huán)境寂寥單調(diào),看不到前途,空虛、抑郁等負面情緒常侵蝕心靈。聽了學妹的話,我像是為了獲得一些來自尊敬和信任的師長的鼓勵,來拯救自己苦苦掙扎的靈魂,于是鼓起勇氣寫了一封信給張老師。沒想到,張老師很快給我回了信,他說還記得我,并且安慰我,熱情地鼓勵我。他在信中說:“如果你想干一點事業(yè),就要抓住每一次機會,去試試,不要怕失敗,怕丟人,干了就是有價值的。只要你內(nèi)心有一份追求,一份理想,你這一生就是美好的?!?/p>
人們常說青春怎么怎么美好,其實不盡然,許多人的青春其實充滿了困惑、苦悶和沮喪。那是尋找自我征途中的左沖右突,是山重水復疑無路般的渺茫和無助。也許在一些人眼里,這些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是軟弱矯情、多愁善感的表現(xiàn)。但張老師沒有,他循循善誘,談理想人生,也談自己的經(jīng)歷現(xiàn)身說法。他的來信像黑夜里的一把火炬,熊熊火光照亮了我,使我貧瘠的心靈逐漸變得富饒而蔥蘢。
張老師在第二封來信中,說自己調(diào)去電視臺做了新聞主持人,并寄給我一張工作照,照片中的他目光炯炯,神采飛揚。后來,由于工作變動,我和張老師失去了聯(lián)系,但他對我的激勵和影響從未減少過。我不斷學習、思考,用心工作,實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突破,如今我亦能自信地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很少有人知道我當年的青澀。這個轉變很艱難,也很令人愉悅,仿佛那首歌中唱的:“長大后我就成了你?!?/p>
有一年去南京參加骨干教師培訓期間,我特地去了母校,雖然校址已經(jīng)搬遷,我還是去了,到校史館看看老照片,從蛛絲馬跡中搜尋當年的情景。我多么希望能見見我的老師們,但正如樸樹歌中唱的:“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里呀?”偌大的校園,已經(jīng)物非人也非了。這么多年來,我和同學們也曾在網(wǎng)上搜索過老師的名字,問過其他老師,但都沒有張老師的音訊?;貋砗蟛痪茫覍懥艘黄恼?,提到了母校的老師們,這篇文章在《中國教師報》發(fā)表后,被母校一位老師讀到,他告訴了張老師。張老師神通廣大,很快找到了師兄史同學,史同學對我說:“張老師給我打電話了,聯(lián)系到我們,他很激動。他留了電話,讓你回電?!?/p>
“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地跳,灰塵呀莫把我眼睛擋住了?!蔽野崔嘧〖酉矏偟男那閾芡死蠋煹碾娫?。也許有些人,從少年時的眼光看去光彩照人,成年時再看,卻光環(huán)皆失。張老師不是的,他把自己奉獻給了教師、演員、主持人和新聞記者這些角色,每一樣都做到了極致。靈魂豐盈,昂然卓越,卻依然保持著謙遜、善良、奮斗不止的姿態(tài)。年過六旬的他已經(jīng)退休,仍風光無限,瀟灑倜儻。他熱愛生活,興趣廣泛,彈得一手好鋼琴,時常去參加演出,做公益、獻愛心。
張老師是我心中永遠的豐碑。他是最有師者范兒也最有師者仁心的標桿。有了老師的微信,雖不經(jīng)常交流,但默默欣賞他朋友圈豐富多彩的生活,讓我閑暇之余多了些快樂,也使我有了更多前行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