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初夏,我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欲望,想奔往森林。木荷、苦櫧、栲樹、短柄枹櫟、樟樹等高大喬木,新發(fā)的嫩葉已完全舒張,形成新綠的疊層冠蓋。即使站在千米之外,也可以看見它們的冠蓋從闊大的樹冠層蓬勃而起,新白淺綠簇?fù)?,如繁花壓頂。在梯形的山坡,它們噴涌出巨型塔狀的烈漿(濃墨重彩的,瀑布般飛瀉的)。烈漿在翻卷,在激發(fā),在突圍。它們在不斷地突破自己的生命海拔。
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河系。主河流在每根枝丫分布了支流,“嘩嘩”流動,如冰雪消融的湍急之聲。河水呼嘯而來,滔天而去。當(dāng)我站在它們跟前,卻什么也沒聽到。風(fēng)在翻動樹葉。老硬的樹皮,龜裂的樹皮,煤渣色的樹皮,爛鐵似的樹皮。
一個人,如果對一棵樹的生長無動于衷,或者熟視無睹,那么他將是心如死灰之人。一個人,如果對初夏的森林沒有神往,那么他渾身裹滿了生活的污泥。
等暖日來。
等東風(fēng)來。
等綿雨來,從泥淖中起身,匍匐的身子抬起頭,對著參天之樹仰望。
如此的森林,已卷軸般展現(xiàn)在我眼前。這個時候,我聽到了樹在喊我。山桐子在喊我。南酸棗樹在喊我。連香樹在喊我。黃連木在喊我。楓香樹、刺楸、無患子、大葉櫸、錐栗、青錢柳、闊葉天臺槭、三角楓、鵝掌楸、湖北海棠、石灰花楸、白辛等等,它們一起站在山坡上喊我:快來吧,我們齊刷刷地綠了,虎斑地鶇、灰胸竹雞、松鴉、冕雀、橙腹葉鵯、黃腰柳鶯,它們都來筑巢了。
黃檀也在喊我。它是南方少有的時值初夏尚未發(fā)芽葉的樹木。它引領(lǐng)我見證另一種生命。
2021年4月12日下午,我去廬山長沖河畔觀天然次生林。沿棧道而下,我一棵一棵地察看樹木。萬木知春。在三級瀑布旁,兩棵石灰花楸斜出河面,枝條堅挺,幼葉從枝節(jié)爆出來,梗莖張開三片葉。從樹下看,葉脈清晰,透出薄薄的光。在兩棵石灰花楸之間,有一棵皮暗灰色的樹,強(qiáng)勁地擠出來,樹梢高高翹起,突出冠層,然后平展散開。獨桿而上,卻沒有一片樹葉。
這是一個很窄小的空間,三棵樹的根部占據(jù)了不足板凳大的亂石縫,因為過于擠壓,其中一棵石灰花楸的腰部往河面傾斜,樹干呈半弧,樹冠外挪,垂懸在河面上。三棵樹雖然不是很粗壯,但看得出,都是很有年份的樹:腰部以下樹皮長滿灰白色的苔蘚。我以為中間那棵樹是一棵死樹——春天都過了,還不發(fā)芽葉,不是死了就是等死。我一節(jié)一節(jié)地看樹干,沒看到芽苞。我爬上樹邊的一塊巨石,拉下樹枝,摩挲著,一節(jié)一節(jié)看,還是沒看到芽苞。枝條濕潤,遒勁。我松開手,“啪嗒”,枝條彈回去。我折了一根枝丫,嗅了嗅,有一股檀木香味。我摳了一塊樹皮下來,暗紅暗黃暗白的木質(zhì)露出來,潮潮的。這是一棵黃檀。黃檀適合生長在見陽的陰濕地帶,不喜積水,在臨山溝、溪澗的斜坡上,常見它的身姿。
沿著河畔,我找了一下午,找到了三棵黃檀,均不粗壯,或碗口粗或腳踝粗或手腕粗,均未發(fā)芽葉。黃檀是緩生樹,年輪每年擴(kuò)展約0.148mm,它們也算是長了幾十年的老樹了,雖然相對于它們漫長的一生,它們還處于少年。
為什么它還不發(fā)芽葉呢?站在黃檀樹下,我琢磨著這個問題。其實,對于某一個物種,沒有“為什么”可言的?;蚴亲匀坏脑旎?,沒人可以想明白。
我見過開花開葉的黃檀。在上饒市郊櫧溪濕地公園,我常去散步。說是濕地公園,其實只有兩個矮矮的小山岡,櫧溪河從兩山之間穿過。除鋪設(shè)了一條木棧道,沒有任何改造。山岡因無人種植和砍伐,樹木密匝蔥蘢,藤蘿灌木喬木密布。在河邊,有兩棵大黃檀,另有五棵中小黃檀。
因處于丘陵地帶,黃檀在3月下旬便發(fā)芽葉了,芽苞呈棒槌狀,鼓鼓的,苞衣淡淡青綠,析出蛋白色。葉芽如幼鳥破殼,啄出苞衣,鵝黃粉白的幼芽探出羞赧的臉,徐徐綻開羽狀復(fù)葉。這個過程,需要10~15天。它的葉子是陽光孵化出來的,而不僅僅是孕育,很像白鴿子孵幼鳥。葉還沒完全舒展開,芽口吐出花梗,像少年臉上的青春痘。
是的,黃檀迫不及待地迎接花期?;ü5G,慢慢往上翹,直挺挺地綴在枝丫。葉還沒完全綠,花率先開了,花色潔白?;ù诨üI?,鋪滿了樹。每一串花,就像一只白文鳥。滿樹都是白文鳥。一群趕也趕不走的白文鳥。趕不走的白文鳥,被風(fēng)趕走了——豆大的花釀出米黃色,花瓣隨風(fēng)飄落。于所有植物而言,開花是最重要的生命事件,隆重的儀式由蜂蝶蟲舉行。蜂敲打著腰鼓,蝶穿著七彩衣跳舞,七星瓢蟲在花瓣上表演花樣滑冰。如果需要吹笛,就交由風(fēng)完成。
到了8月,莢果如一把把匕首,插在“樹鞘”。櫧溪河水流量不大,但四季并不枯竭。濕地公園東河灣,只長四種高大喬木:樸樹、黃檀、洋槐、香樟。樸樹尤其多。在矮山岡,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黃檀和樸樹——粉葉柿、香樟、苦櫧樹、杜鵑花,以及薜荔、禾雀花、雞屎藤,旺盛驚人。這一帶幽涼,卻很少有人來散步。這其實是一個非常適合人發(fā)呆的地方。10月,黃檀便開始落葉了,它比洋槐比樸樹比粉葉柿更早落葉。它的葉子黃得特別快,像個日夜趕路的人,熬不了幾日便滿臉風(fēng)霜。它的黃,不是麻黃,不是蠟黃,是析出微紅的草黃。我坐在棧道發(fā)呆,葉落在頭上,落在肩上,落在大腿上。我會想:坐多久,黃檀葉可以堆滿我這個漸漸佝僂的身子?或者想:一樹的葉子,落多少天,才會一片不剩。有時也這樣想:黃檀葉落在我身上的時候,千萬別被人看見,否則那個目睹的人和被目睹的人都會很悲傷。
每次伏案過后,我就去櫧溪濕地公園走走,看看樹看看河,身心放松。四季走,一年又一年。我沒看出黃檀有什么奇異之處。它僅僅是落葉喬木,和樸樹、洋槐一樣普通。也許低海拔的黃檀,和高海拔的黃檀,生命狀態(tài)有所區(qū)別。
在別處的山林,我沒看過,或者說,我沒注意到黃檀。在長沖河畔,黃檀以禿枝的形式,惹我喜愛。它還在酣睡,枝頭被閑置得太久了。它在等待什么呢?春雨來了又走,春風(fēng)走了又來。春雨春風(fēng)度不開它的門扉。
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使命。黃檀盡可能早早地進(jìn)入休眠狀態(tài),為活得更漫長而做最充分的準(zhǔn)備。
4月13日中午,我去黃龍寺看鎮(zhèn)山之樹“三寶樹”。暖陽高照。黃龍寺是江南名寺,南踞玉屏峰,北臨天王峰。晉代僧人曇詵在此修行,手植銀杏林與中國柳杉林,現(xiàn)存一棵銀杏和兩棵中國柳杉,故樹名“三寶樹”(佛、法、僧)。寺廟幾經(jīng)破毀,“三寶樹”安然??梢?,樹令人敬畏,甚至超越宗教。
“三寶樹”之側(cè)有珍稀植物香果樹。我是第一次見識香果樹,又值其開花之季,仰頭看樹冠和花枝。我看得脖子有些酸痛了,才作罷。我又在四周看小香果樹——一棵母樹繁衍了自己的群落。
在離開黃龍寺時,我還站在臺階上,看眼前深深的山壟。在密密的樹林里,我看到了一棵高大枝條的樹,張開倒鍋狀的樹冠,無一片葉子。我問隨行的林學(xué)專家張毅:這是什么樹?是不是死了?
是黃檀,還沒發(fā)葉芽呢。張毅說。
怎么還不發(fā)葉芽呢?我說。
黃檀也叫不知春,對春天無感。張毅說。
一個下午,我都沒怎么說話。我叨念著張毅的話。
不知春。春雨春風(fēng)無法催化它。傍晚,我又去三級瀑布旁,看那棵不發(fā)葉的黃檀。它要什么時候才發(fā)葉呢?這不是我的追問,而是我的疑惑。
三天后,我下山了。
5月5日傍晚,我和兒子安安去櫧溪濕地公園散步。我發(fā)現(xiàn)一棵老黃檀爆出一撮撮幼葉。樹看起來是干枯的,樹梢的幼葉顯得格外醒目。記得5月1日,我來這里時,老黃檀一撮幼葉也沒有。它發(fā)葉的速度可真快,像被堵著的水,閘門一拉開,水一下子擠了出來。我想了一下,5月2日,氣溫飆升至32℃,連續(xù)三天高溫,把葉芽催逼了出來。
在發(fā)葉芽的時候發(fā)葉芽,在爆花苞的時候爆花苞。這個法則,適用于任何植物。黃檀生長期的節(jié)點,時間線不適用它,氣溫才是關(guān)鍵。慢慢升起來的氣溫催它久閉的門扉。它如世界上最慢熱的人。慢熱的人如硬木炭,煨旺的時間很長,可一旦旺紅了,便一直通紅,赤焰包裹,化為白灰才熄滅。黃檀一旦發(fā)葉芽了,渾身(滿枝丫)發(fā)葉,花枝紛繁。
在蔥郁的森林,我特別留意那些出現(xiàn)異象的樹。異象是自然的造化,也是性情。有性情的樹,獨具魅力,能深深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