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胡曙霞
小時候的他,頑劣不堪,就像一棵長在野外的樹,枝條亂掃,葉片瞎長,毫無章法。
母親氣得不行,牙齒咬得咯吱響。“別讓我抓到,否則一頓好打!”她拿著竹條子在后面追,他像泥鰍一樣在前面鉆,雞飛狗跳,這是常有的事。
母親一邊找,一邊罵,竹條子捏得簌簌抖。他才不管這些,樹枝上摘果子,柴房后烤土豆,田里偷地瓜……母親總有辦法找到他,右手揪住耳根子,左手揮著小竹枝,“啪啪啪”一陣抽。他歪著頭,齜牙咧嘴,不害臊地喊:“輕點,哎喲,輕點!”
我討厭他嬉皮笑臉的模樣,冷冷地提醒:“媽,再重一點!要不記不住!”母親的手下大力了,他的身子一下子矮了半截,嘴角差點被抽到鼻梁上。
誰讓他這么頑皮?該!
打著、罵著,他也就大了。我和姐姐都考上了師范學校,獨獨他,不好好學習,混了個金華汽校。畢業(yè)了,他依然過一天算一天,喜歡打牌,喜歡麻將。他的賭友很是佩服他,說他腦子聰明,過目不忘,誰的手里有什么牌,眼睛一瞇就能猜出來。聰明?我以為這是一個笑話,嘴角一沉,扭頭就走。
每次打牌輸了,他就想法子借我的錢。
“妹妹,好妹妹,親妹妹,給哥一點錢,明兒一準還!”他把自己笑成一只獨朵牡丹,抖著黃紅的花粉往你身上靠、往你身上撞。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明明知道是陷阱,我還是次次中招!
借出去的錢,潑出去的水。他的諾言,永遠是水里的月亮,看得見,摸不著。所有的人,都對他表示失望。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眼高手低……不管什么樣的貶義詞往他身上一安,量身定做似的。
他呢?無痛無癢,沒心沒肺,繼續(xù)晃蕩著,過一天算一天。
母親急了,偷偷托了親戚,想給他尋個司機的工作。親戚一聽,頭兒搖成撥浪鼓,那神情,如同躲瘟疫。母親不死心,央外婆去說人情。外婆豁出一張老臉求了人家大半天,親戚還是不答應。
親戚是我家表叔,某個局的局長,按理說為他謀個司機的職務輕而易舉。可親戚說了,司機這活,得找個像人樣的人來做。就他?指不定會闖啥禍呢!
母親怔在那兒,半天沒吭聲。這回,他倒是不再嬉皮笑臉了,默默地挨著母親,仿佛做了錯事一般,眼睛一閃一閃,水霧蒙蒙的。
后來,他鬧著要去義烏做生意。
沒人指望他能掙多少錢,大家都認為有個事情能套住他,比像野馬一樣四處逛蕩來得強。沒想到,他卻認認真真地做事了,咨詢、下單、聯(lián)系廠家、尋找貨源,一絲不茍,一樣不差。
當年年底,有人告訴我:“你哥要開著轎車回家過年了?!?/p>
我“嘁”的一聲,當是聽了個笑話,眼都不斜,直直飄過。
沒想到,過年的時候,他真的搗鼓了一輛轎車,八面威風地開回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在鄉(xiāng)鎮(zhèn)有輛車還是蠻稀奇的。左鄰右舍看著亮閃閃的車子,嘖嘖稱贊。沒成想,臉皮厚得子彈都穿不過的他,居然臉紅了。
后來,一切都順其自然了,當年那棵長得亂蓬蓬的野樹,忽然呈現(xiàn)出筆直的線條來。枝是枝,葉是葉,蔥蔥郁郁的樣子。
那次逛超市,地面有點滑,一行人都在前面走。他忽然轉(zhuǎn)過身來,走到母親跟前說:“媽,地面濕,我來牽著你?!钡兔柬樠鄣哪樱棺屓讼氲綔厝嵋辉~。母親乖乖地伸出手,緊緊地跟著他。這情景,就像大人帶小孩。
習慣了母親和他一見面就吵嘴的情形,忽然之間,兩個人靜悄悄偃旗息鼓,還握手言和了。一時之間,讓人覺得雞飛狗跳的那些日子,如電影鏡頭般,倏地過去了。真實的,只是眼前他拉住母親的那只手。
我一直記恨他騙我的錢,不愿拿正眼瞧他,直至幾個月前,才加了他的微信。
他發(fā)的信息極少,僅有的兩條都是關(guān)于母親的。
他寫著:“奶奶去世,出殯。媽媽看到父親的墳,哭成淚人,我的心扯碎了一般?!?/p>
他還寫著:“平時總會頂嘴,聽著周杰倫的《聽媽媽的話》,心里后悔萬分。媽媽,原諒我!”
有那么一瞬間,我愣住了。我以為這么肉麻的話,從他嘴里根本說不出來。沒想到,他不僅說了,還在朋友圈分享了。我想抓住這個機會狠狠地笑他一次,可不知為什么,還沒笑出來,眼淚卻先跑出來了。
年少,每每與他交鋒,我總占上風。他的朋友都知他有個刁蠻的小妹,他忌憚我,更甚于我媽。在他面前,我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大公雞,他在我的“鐵爪”之下,不出三招,就會敗得落花流水。
可是,這一次,還未交鋒,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輸了。不僅輸了,還一敗涂地。
近幾年,村里先后聳起許多新房,紅磚青瓦,特別齊整。母親看著眼饞,時不時地露出羨慕的神情。
他竟懂得母親的心思,不待她開口,兀自忙開了。
推倒老屋,重新建造,整整花了三年。
裝修的時候,他丟掉義烏的生意,在老家整整待了半年。每日里灰頭土臉如一只耗子,小到一顆螺絲釘,大到壁櫥門窗,他都要一一過目。
有人說,他為了選房間的墻紙,趴在店鋪的地上,整整斟酌了三天。還有人說,為了把上千顆珠子裝在大吊燈上,他的手都磨破了皮。
我聽了,并不同情,跺了跺腳,說:“瘋了!”
這房,平時沒人住,也就過年的時候,兄弟姐妹聚在一起住個十來天。他竟然丟掉半年的生意,再拿個百來萬“砸”裝修,這不是瘋了是什么?
大房子高六層,歐式的裝修,乳黃的外墻,果然很漂亮。大伙說不止這個村,只怕整個縣,都找不到第二家了。
他樂滋滋地拉著我的手,說要給我一個驚喜。
淡紫的床,淡紫的紗簾,淡紫的被套……他一陣風似的把我拽進一個漂亮的房間?!斑@個公主房給你,有陽臺,有衛(wèi)生間,還有你喜歡的淡紫色……”末了,他舔了舔嘴唇,討好地問,“是不是很好看,我記得你小時候,一直想要一個這樣的房間!”
我都三十好幾了,他居然說要給我一個公主房?
我想罵他一句神經(jīng)病,可不知為什么,話到嘴邊了,卻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咽了回去。
搬家那天,母親請了全村的人。大大小小十幾桌流水席,來來往往的人穿梭贊嘆……母親的臉,閃閃發(fā)光,整整一天笑容都掛在臉上。
他瞧著開心,可勁地飲了好幾杯,大著舌頭說:“只要咱媽……咱媽……高興!高興!”
我心疼他的錢,閉著嘴,不夸一句好。
他卻梗起了脖子朝我吼:“你懂什么,啥都不懂!”
那倔強的模樣和小時候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