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杰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說文解字》中的“從某”類術(shù)語，包括“從某”“從某象形”“從某某”“從某某某”“從某，(短語)”“從(短語)”“從某從某”“從某從某從某”“從某從某某”等，以及在這些術(shù)語基礎(chǔ)上添加聲符形成的形聲類術(shù)語。(1)《說文解字》云“從某”，大徐本中絕大多數(shù)作“從某”，小徐本皆作“從某”?！皬摹薄皬摹惫沤褡?，許書“從”訓“隨行也”，“從”訓“相聽也”，若用字之本義，當以“從某”為佳。另外，“從某”類術(shù)語的分析，是以許慎的文字學為考察對象的，而且《說文解字》除了是一部文字學著作之外可能還有不少經(jīng)學色彩，因此參照當今的古文字學水平來規(guī)范和評價《說文解字》體例，對于這一課題的研究并不那么合適。

《說文解字》中的“從某”，依照段玉裁的理解，是指一字在形體或意義上與“某”相關(guān)，相應地，部首之下的“凡某之屬皆從某”是指屬字與部首之間在意義上的從屬關(guān)系。由此觀點出發(fā)，段玉裁認為，《說文解字》說解用“從某某”和“從某從某”之類的是會意字，“從某某聲”之類的是形聲字。更進一步，段玉裁認為“從某某”之類和“從某從某”之類會意術(shù)語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聯(lián)屬會意，后者是并峙會意。上引段玉裁對“從某”的看法其實是對三個層次問題的回答：第一，“從某某”與“從某從某”的區(qū)別提示了“從”字在用法上的何種特性；第二，“從某”類術(shù)語與六書有何種對應關(guān)系；第三，“從某”類術(shù)語與六書在《說文解字》中分別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對于上述三個問題，清代以來的學者大體上同意段玉裁的看法，但近年來也有學者認為段玉裁的理解與許書頗有出入之處，提出“從某”只是用以分析構(gòu)形，與六書無關(guān)。(2)李運富：《〈說文解字〉“從某字”分析——許慎漢字形體分析研究之二》，見王寧編：《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9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54-73頁。誠然，段玉裁的看法不盡合于《說文解字》，但若以為“從某”與六書毫不相關(guān)恐怕也不盡然。本文基于前輩學者的研究，由“從某某”與“從某從某”的區(qū)別入手，考察“從某”類術(shù)語的用法、“從某”類術(shù)語與六書的關(guān)系，進而探究“從某”在《說文解字》說解體系中的用法和價值。

一、由“從某某”與“從某從某”之別所見之“從某”用法

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說：“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洹拧且??！?3)本文引用的版本：大徐本為(漢)許慎，(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景清陳昌治刻本，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段注本為(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景經(jīng)韻樓刻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本句注文中，段玉裁提出《說文解字》中會意字有兩種釋例，一種是“從某某”，如“人言”和“止戈”，是“二字聯(lián)屬成文，不得曰從人從言，從戈從止”者，第二種即“從某從某”。段注中又說：“(‘從某某’者)往往為淺人增一‘從’字，大徐本猶甚，絕非許意。然亦有用兩‘從’字者，固當分別觀之?！?/p>

段玉裁在“一”部“天”和“吏”字之下，對于“從某某”與“從某從某”的區(qū)別做了更加詳細的說明?！疤臁保笮毂尽皬囊淮蟆?，段注云：“至高無上，是其大無有二也，故從一大。于六書為會意。凡會意，合二字以成語。如‘一大’‘人言’‘止戈’皆是。”“吏”字，大徐本“從一從史”，段注謂：“此亦會意也。‘天’下曰‘從一大’，此不曰‘從一史’者。吏必以一為體，以史為用?！弧c‘史’二事，故異其詞也?！倍斡癫玫挠^點影響很大，比如胡韞玉《六書通論》認為，“從某某”的意思是“合數(shù)字以成一字，其意相附屬，而其他皆無所兼者”，“從某從某”是“并峙為義，二文之意不能更貫言之”。(4)胡韞玉：《說文解字索隱·六書通論》，見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前編中·六書總論》，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14頁。張度也認為：“其文順敘者則訓為‘從某某’。其文對峙者則訓為‘從某從某’。皆會意之正也?！?5)張度：《說文解字索隱·六書易解》，見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前編中·六書總論》，第467頁。質(zhì)言之，段玉裁主張所從之字可以連讀的即二義聯(lián)屬為一事，說解用“從某某”；從不同側(cè)面表述字義、無法連讀的，說解用“從某從某”。這種看法，本文暫稱之為“聯(lián)屬并峙”說。段玉裁依據(jù)此說將《說文解字》大徐本中193個“從某從某”之字刪去一“從”字。

1)“玨”部“班”字，大徐本作“從玨從刀”，段玉裁從小徐本更為“從玨刀”?！鞍唷睘椤胺秩鹩瘛保暗丁睘榉钟裰?，“玨”為已分之象，“刀”“玨”不可聯(lián)屬。“班”與“冎”部“剮”字相類?！皠帯?，段玉裁云：“‘冎’者，分解之皃?！丁?，所以分解也?！钡巫⒈菊膮s仍延續(xù)大徐本不改，作“從冎從刀”?！鞍唷弊忠弧皬摹倍皠帯弊謨伞皬摹保梢姸斡癫貌⑽茨茇瀼亍奥?lián)屬并峙”的原則。

3)“走”，段注本作“從夭止”。段注云：“夭部曰：‘夭、屈也?！共吭唬骸篂樽?。’從夭止者，安步則足胻較直，趨則屈多?！薄柏病笔亲咧?，“止”是走之用?！柏病焙汀爸埂辈⒅?，也無法聯(lián)屬。

若將“聯(lián)屬”的理解，從聯(lián)屬為動賓、主謂等短語擴大到聯(lián)屬成句，固然可以解決上述問題，但“從某某”與“從某從某”的區(qū)別也會因此而消失，因為段注本《說文解字》中存在不少“從某從某”可以聯(lián)屬成句的例子。

6)“癶”部“癹”字，大徐、段注本作“從癶從殳”。段注云：“從‘癶’，謂以足蹋夷也。從‘殳’，‘殺’之省也。”段玉裁分別說之，然解釋為“以足蹋殺之”亦通。

從以上數(shù)例可以看出，“從某某”的情況中不無“并峙”的現(xiàn)象，“從某從某”亦未必不可“聯(lián)屬”。以“聯(lián)屬”和“并峙”劃分“從某某”與“從某從某”，理由尚不充分。

實際上，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從某某”會意中，前兩字“從某”是“從某之屬皆從某”的意思，后一“某”僅提供義符或形符。而“從某從某”會意的后一“從”字，不僅起到了區(qū)隔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與前一個“從某”一樣，都在于說“從某之屬皆從某”，所從的是構(gòu)件之“意”。構(gòu)件之“意”是指造字者借字義所表達的造字意圖，不局限于字義。(6)“意”“義”二字的具體分別，參見王紅巖：《“意”與“義”的辨析》，《綏化學院學報》2016年第8期。如“類”字大徐本云“種類相似，唯犬為甚。從犬，頪聲”，段玉裁謂“說從犬之意也。類，本犬相似，引申假借為凡相似之稱”。再如“下”字從屬于部首“上”，“薅”(“拔取田艸也”)從屬于部首“蓐”(“陳艸復生也”)，雖然屬字在字義上與部首完全相反，但不妨礙它們具有共同的指向。這種引申或指向就是構(gòu)件之“意”。“意”與《說文》的“屬”“類”的涵義有關(guān)，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屬”是字的上位概念，不僅表示部首是漢字構(gòu)形的“字源”“字頭”，也是許慎建構(gòu)出的概念范疇，需要從經(jīng)學等多種角度來理解。(7)順真：《許慎〈說文解字〉的邏輯—認知構(gòu)造》，《哲學研究》2015年第12期。

對比大徐本中的一些形、義相近的字可以發(fā)現(xiàn)，“從某某”會意的第二個“某”是取其形或義，而“從某從某”會意兩個“從某”皆取構(gòu)件之意。如：

9)“示”部“祫”“祟”

“祫”，大徐本：“大合祭先祖親疏遠近也，從示合。”“祫”用“合”本義。

“祟”，大徐本：“神禍也，從示從出?！睆某?，取在外為禍之意。

13)“人”部“伍”“什”“佰”

“什”，大徐本云：“相什保也，從人十?！倍巫⒁吨芏Y》鄭注云：“五人為伍，二伍為什。”“佰”，大徐本云：“相什伯也，從人百?！倍巫ⅲ骸鞍壑园僖病！边@里的“十”和“百”從的都是本義，用“從某某”。

“伍”，大徐本云：“相參伍也，從人從五。”段注：“凡言參伍者，皆謂錯綜以求之?！薄拔椤庇玫氖恰拔濉钡摹板e綜參伍”之意，而非具體數(shù)字，所以大徐本釋作“從人從五”，與“從人十”和“從人百”有別。

14)“犬”部“狧”和“狊”

“狧”，大徐本：“犬食也，從犬從舌。”舌非口，不能食，這里從的是以舌舔食之意。

“狊”，大徐本云：“犬視皃，從犬目?！庇谩澳俊敝x。

15)“火”部“煣”、“革”部“鞣”

“煣”，大徐本：“屈申木也，從火柔。柔亦聲。”“從火柔”即以火柔之，“火”和“柔”皆用其字本義。

“鞣”，大徐本：“耎也，從革從柔。柔亦聲?！贬尅镑贰睘椤奥X也”而非“耎革也”，意即“鞣”字是“耎革”的引申而不限于治革，從革乃取其軟意。

17)“水”部“衍”與“洐”

“衍”，大徐本：“水朝宗于海也，從水從行?！薄皼櫋?， 大徐本：“溝水行也，從水從行?！倍侄际恰皬乃畯男小保至x不同，原因在于取意不同。

以上幾組例子顯示，“從某某”會意的第二個“某”用的是構(gòu)件本義，而“從某某”的前二字“從某”和“從某從某”的兩個“從某”，指的都是“凡某之屬皆從某”，所取為構(gòu)件之“意”，即構(gòu)件與“某”相關(guān)的共同指向。也就是說，“從某從某”的后一“從”字，在《說文解字》中并不特殊。

二、“從某某”“從某從某”與會意字的關(guān)系

通常認為，“從某某”與“從某從某”對應六書中的會意。但在大徐本中有一些不可忽視的反證。

大徐本“從某某”之字中，存在少數(shù)明確的非會意字：如“木”部“”字，大徐本“從木，闕”，段注謂“謂形不可識，無由知其形聲抑會意也”；再如“巴”部“”字，大徐本云“闕”，段亦云“闕其會意、形聲之說也”；又如大徐本“日”字說解曰“從囗一，象形”。還有一些很難理解為會意：“玉”部“瑞”字，大徐本云“以玉為信也。從玉端”，但很難說“端”與信有何關(guān)系；“囗”部“因”字，大徐本“就也，從囗大”；“豕”部“豙”，大徐本“豕怒毛豎，一曰殘艾也。從豕辛。臣鉉等曰：從辛，未詳”；“卪”部“卸”，大徐本云“舍車解馬也，從卪止午。讀若汝南人寫書之寫”，“午”和“卸”關(guān)系也很不明確。

“從某從某”是否全部為會意字也存在可以討論之處。

以上例子顯示，大徐本中“從某某”和“從某從某”的字不全是會意字。也就是說《說文解字》中會意字的范圍只是與“從某某”和“從某從某”類有所交叉而已。這一現(xiàn)象，傳寫錯亂不見得是唯一因素。若對大徐的文本保持足夠的慎重，那么原因更可能是許慎并未將“從某某”和“從某從某”與六書中的會意直接對應起來。更寬泛地說，可能許慎并未將包括“從某某”“從某從某”“從某從某某”“從某某聲”等的“從某”之類與六書直接對應起來。

若要說明這一點，必須全面分析《說文解字》說解中的“從某”類術(shù)語，以厘清包括“從某某”“從某從某”之類術(shù)語在內(nèi)的“從某”類術(shù)語與六書之間的關(guān)系。

三、《說文解字》“從某”類術(shù)語分析

《說文解字敘》中，許慎十分重視“文”和“字”的差別，他說：“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币浴皬哪场鳖愋g(shù)語的視角看，說解不用“從某”類術(shù)語的大部分是“文”，說解用“從某”類術(shù)語的是從“文”得意的孳乳字。根據(jù)有無“從某”類術(shù)語和“從某”類術(shù)語的不同類型，《說文解字》中9353字的說解可以分為如下八類：

(一)類I 無“從某”類術(shù)語者

在分析以“從某”類術(shù)語說解的字之前，需要在《說文解字》中劃出的是說解中沒有“從某”類術(shù)語的文字。用今天的眼光來看，說解中無“從某”類術(shù)語的文字中大部分是象形“文”，也有一些指事和抽象的“文”，還有少數(shù)會意字和形聲字。象形字自不必說，指事字有許慎標出的“上”“下”二字，“抽象字”是今人的劃分，很難用六書歸類，比如“丶”和“丨”。下面主要談此類中的會意和形聲字。

說解中不用“從某”類術(shù)語的還有三個形聲字：“齒”下云“口龂骨也。象口齒之形，止聲”；“”下云“艸木盛然。象形，八聲”；“厹”下云“獸足蹂地也。象形，九聲”。三者象形部分不成字，故不云“從”，與“從某某聲”的形聲字是有差異的。

(二)類II “從某”

“從某”類術(shù)語中有僅云“從某”者。“從某”之字有四種情況。

第一種是“從某，某聲”的形聲字，在《說文解字》中多見。

第四種用六書可以分析為形聲包象形，這種字《說文解字》中有2個：“牽”下云“引前也。從牛，象引牛之縻也。玄聲”；“禽”下云“從厹，象形，今聲”。

(三)類III “從某某”等及其變式

“從某”類術(shù)語中有僅用一“從”，“從”下有數(shù)“某”者，包括了“從某某”“從某某某”等等。用此類術(shù)語說解的字中，絕大多數(shù)是會意字，但也有少部分非會意字。會意字中，數(shù)個“某”可以匯為短語的，用“從某，(短語)”與“從(短語)”兩種變式表達。說解用“從某某”等及其變式的字可以分析如下：

1.IIIA：會意。說解用“從某某”“從某某某”及其變式，其中“從某”之下的“某”皆取“某”之義。

(3)IIIAc：IIIAa的變式，形式為“從(短語)”，“從”下用短語的形式陳述數(shù)“某”的關(guān)系，部首外的“某”取其義。如“閏”云“從王在門中”，“歬”云“從止在舟上”，“骨”云“從冎有肉”。根據(jù)“某某”之間的關(guān)系，此類又可以分為三種：

IIIAc1：短語描述由數(shù)個“某”構(gòu)成的動作行為，如“弄”云“從廾持玉”，“休”云“從人依木”。這種字在《說文解字》中有37個：屰丈弄戒兵秉隻蒦糞耒贙盥休負兼舂帚白付伐弔縣夾曓夰谷婦戍凥史折。

IIIAc2：短語描述數(shù)個“某”之間的位置關(guān)系。在《說文解字》中有52字：閏葬窋突竄戾歬莫臦窅看奮羼典甘號央舛桀杲杳囷囚困早臽兇寒穿勽庫仄厃光燊炙閃闖區(qū)堯俎辯孱辱戌肅料屚。

2.IIIB：會意，形式為“從某某”“從某某某”等，取部首外“某”之形?！皬哪衬场迸c“從某從某”的會意字，不僅有取義和取意的區(qū)別，還在于“從某某”會意字可以取部首外的“某”之形，用六書可以解釋為會意包象形。

(1)IIIBa：其表述形式為“從某某”“從某某某”等。

IIIBa1：取“某”之形的字，如“牢”云“從牛，冬省，取其四周帀也”；“夫”下云“從大，一，以象簪也”；“”云“從卜，兆，象形”；“匘”云：“頭也。從匕；匕，相匕著也。巛象發(fā)。囟象匘形?！贝祟愒凇墩f文解字》中有49字：中卉尒番牢登足反支胃箕盇夅亼舍倉啚夒回秫匘卯勻鬽畏嵒廛庶碞磬婏夫畺斲戈孑孓高谷牟疋夔日。

3.IIIC：非會意字，形式為“從某某”“從某某某”等。“從某”之外的數(shù)“某”之一僅提供作為構(gòu)件的形，不參與會意，與IIIB以形會意的會意字不同。如“謚”云“從言兮皿，闕”，“因”云“從囗大”，“”云“從又屮”，這類字在《說文解字》中有13個：瑞邍謚睔因頪豙螷卸牖。

(四)類IV “從某從某”等

“從某”類術(shù)語有用有數(shù)個“從某”者，即“從某從某”“從某從某從某”等。與類III相同，類IV中也有少量非會意字。類IV可以分析如下：

1.IVA：會意，數(shù)個“從某”都是取“某”之意?！皬哪硰哪场弊种写蠖鄶?shù)屬于此類。

(2)IVAb：“從某從某”的會意字中，存在一類字，前一“從某”是指某一大類共性，后一“從某”指大類中小類的共性，大小兩類性質(zhì)比合成義，可以訓為“某之某者也”。如“婢”為女之卑者，“搜”即艸之生于鬼者，“”是馬之八歲者，“牭”是牛之四歲者，“儒”是人之軟者，“仲”即人之排行居中者，“苗”是“艸生于田者”，“”是“血理分衺行體者”，“”是“艸之相丩者”?！墩f文解字》中此類字有65個：蓏苷蒐苗半?yún)G譱章妾興緊堅杸役棥萑瞢蔑幼死隋等筮覡彤致枓皣貶邑昌旅栗禾疢伊倌煩須髦薦麀喬洐洄覛婢蠅坤埾堇恊壘。

與IIIAa和IIIBa相同， IVAa中也有象形字：“于”下云“于也。象氣之舒虧。從丂從一”；“般”下云“辟也。象舟之旋，從舟。從殳，殳，所以旋也”。

IVAa和IIIAa及IIIBa之間并沒有一條絕對清晰的界限，但模糊的空間是有限的。IVAa中之“從某”可以視為取義的有13個字：舁取雧刵魝合馺冤沙。在IIIAa中可能是“從某某”但是取意的有14個字：囮察容帥妟佞義仚庶。IVAa中由于取形而與IIIBa有所交叉的字有7個：矦胤兜森業(yè)離。

(五)類V “從某某”等及其變式加聲符

此類的形式有“從某某，某亦聲”“從某某，某聲”“從(短語)，某亦聲”“從某，(短語)，某聲”等，其中“從某某”等及其變式的用法與類III相同。VA和VB類似，形式為“從某某，某亦聲”；VC和VD為類似，形式為“從某某，某聲”。VA和VC取“某”之義，與IIIA類似，VB和VD取“某”之形，與IIIB類似。

1.VA：形式為“從某某，某亦聲”，會意兼形聲，其中“從某某”部分取“某”之義，這與IIIA類似。

(2)VAb：VAa的變式，形式為“從(短語)”，取“某”之義，與IIIAc1類似?！墩f文解字》中有2字：竀。“竀” 下云“正視也。從穴中正見也，正亦聲”；“”下云“楚人謂卜問吉兇曰。從又持祟，祟亦聲。讀若贅”。

2.VB：形式為“從某某，某亦聲”，其中“從某某”部分取“某”之形，與IIIB類似。

3.VC：形式為“從某某，某聲”，其中“從某某”部分取“某”之義，與IIIA類似。

(1)VCa：“從某某”部分與IIIAa類似，《說文解字》中有4字：碧嚋衋疑。

(2)VCb：“從某某”部分變?yōu)椤皬哪常?短語)”，與IIIAb類似，《說文解字》中有1字：彝?！耙汀毕略疲骸皬逆?；纟，綦也。廾持米，器中寶也。彑聲?！?/p>

(3)VCc：“從某某”部分變?yōu)椤皬?短語)”，“從”下用短語的形式陳述數(shù)“某”的關(guān)系，取“某”之形，與IIIAc2類似?！墩f文解字》中有1字：宜。“宜”，“所安也。從宀之下一之上，多省聲”。

4.VD：形式為“從某某，某聲”，其中“從某某”部分取“某”之形，與IIIB類似。

(2)VDb：“從某某”部分變?yōu)椤皬?短語)”，與 IIIBc類似?！墩f文解字》中只有1個字：巠?！皫y”下云：“從川在一下。一，地也。省聲?！?/p>

(六)類VI “從某從某”類加聲符

此類形式為在兩個以上“從某”后綴以聲符，聲符有三種形式，“某亦聲”“從某聲”以及“某聲”。

1.VIA：會意兼形聲，形式為兩個以上“從某”和“某亦聲”，其中“從某從某”類的部分與IVA類似。

2.VIB：形式為“從某從某聲”。這一形式與“從某從某，某亦聲”似名異而實同。比如“釋”字大徐本云“從釆；釆，取其分別物也。從睪聲”，小徐本云“從睪，睪聲”。此類字總共有三種：

(2)VIBb：與VIAb類似，《說文解字》中有1字：嶞。

(3)VIBc：累增字，與IVB類似，《說文解字》中有1字：授。

3.VIC：形式為“從某從某，某聲”，其中“從某從某”之類的部分與IVA類似。

(2)VICb：“從某從某”部分會意，可解為“某之某者也”，與IVAb類似，此類字在《說文解字》中有6個：薻曾梁槱醬。

(七)類VII “從某從某”與“從某象形”“從某某”及其變式的嵌套型

“從某”類術(shù)語比較復雜的形式是“從某從某”與“從某某”“從某象形”“從某，(短語)”或“從(短語)”等的嵌套型，如“從某某從某”“從某從某某”“從某，(短語)，從某”“從某，從(短語)”“從某從某從某某”等等。同樣，“從某”是指從“某”孳乳，取“某”之意，而“從某某”之是取“某”之義或取“某”之形。

1.VIIA：“從某從某”與“從某象形”的混合型，只有1字：鬼?！肮怼毕略疲骸皬娜耍蠊眍^。鬼陰氣賊害，從厶?！?/p>

2.VIIB：“從某某”的部分取“某”之義：

(2)VIIBb：“從某某”以變式“從某，(短語)”出現(xiàn)，這部分相當于IIIAb，如“”下云“從寸，覆之。寸，人手也。從巢省?！薄墩f文解字》中有3字：疐。

(3)VIIBc：“從某某”以變式“從(短語)”出現(xiàn)，相當于IIIAc。

VIIBc2：短語描述位置關(guān)系，相當于IIIAc2，《說文解字》中有1字：敻。“敻”下云：“從，從人在穴上?！?/p>

3.VIIC:“從某某”的部分取“某”之形：

(1)VIICa：“從某某”的部分取“某”之形，相當于IIIBa。

VIICa1：“從某某”部分相當于IIIBa1，如“眞”下云“從，從目，從乚，八，所乘載也”。《說文解字》有兩字：眞履。

VIICb2：“從某某”之“某某”重形，相當于兼IIIBa2，《說文解字》中有1字：競?！案偂毕略疲骸皬恼e，從二人?！?/p>

(2)VIICb：“從某某”以變式“從(短語)”的面貌出現(xiàn)，相當于IIIBb，如“恆”下云：“從心從舟，在二之閒上下。”《說文解字》中有2字：恆或。

(八)類VIII 嵌套型加聲符

以上將《說文解字》中“從”類術(shù)語分析為八類?，F(xiàn)將這八類術(shù)語的用法簡單歸納如下。

第一，不用“從某”類術(shù)語的情況共有四種：第一種是象形字、指事字和抽象字，即為許慎所說的“文”，第二種是無法用“從某”類術(shù)語說解的會意字，第三種是省略了“從某某”或“從某從某”的會意字，第四種是既非“文”也不是“從某”而來的形聲字。

第二，“從某”之屬?！皬哪场敝浮胺材持畬俳詮哪场?，是說某字與其所從之“某”具有共同的意指，也可以說是某字“從某”孳乳而來。依六書說，“從某”之字中有“從某某聲”的形聲字，“從某象形”的象形兼會意字，類似“舜”字的象形兼形聲字，還有類似“牽”字的形聲包象形字。

第四，“從某從某”之屬，包括帶聲符的“從某從某”之屬。大多數(shù)“從某從某”指一字同時具有兩個“某”屬的意指，其字義由兩種意指會意而來。也有個別字中的“從某”僅是形符，與字義無關(guān)，如“從貝從斦，闕”的“質(zhì)”字，但這部分字與“”等“從某某”的非會意字有何區(qū)別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帶聲符的“從某從某”之字與此類相同。

第五，“從某某”和“從某從某”兩類的嵌套型，包括帶聲符的嵌套型。這類的“從某某”和“從某從某”與上述第二、三類相同，之所以需要嵌套，是因為提供義符或形符的“某”與另一個構(gòu)件比合后組成的“從某某”不成字，否則用“從某從某”即可。這類字可以認為是嵌套了會意構(gòu)件的會意字。在此之上增加聲符的字與此類似。

四、“從某”類術(shù)語的作用及其與六書的關(guān)系

從上述分析歸納中可以看到，《說文解字》中的“從某”皆與“凡某之屬皆從某”之“從某”相同，是說某字與其所從之“某”具有共同的意指，也可以說是某字“從某”孳乳而來?！皬哪场鳖愋g(shù)語是一套用于說明文字意義來源的系統(tǒng)，與六書的關(guān)系并非直接對應，而是互相配合。

六書與“從某”類術(shù)語沒有直接對應關(guān)系。關(guān)于這一點，陸宗達已經(jīng)指出“文”和“字”是漢字的歷史發(fā)展，而六書是漢字的構(gòu)造法則，二者并不相同。(8)陸宗達：《說文解字通論》，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46頁。也有學者認為：“從‘六書’的認知來源上看, 源于整體上認知的‘歸納’法與許慎的‘從某、從某’式的點畫或構(gòu)件與本義對應的窮盡‘分析法’相隔?！?9)張蒙蒙：《“六書”的生成及與〈說文解字〉關(guān)系探討》，《鄭州師范教育》2013年第5期。我們不必同意“六書”源于歸納而“從某”源于分析，但將二者區(qū)分開來是有道理的?？梢赃M一步說明的是：象形在《說文解字》中并不局限于獨體象形，還有“從某象形”“從某某象形”；會意，《說文》中有不用“從某某”或“從某從某”說解的會意字，而另一方面，“從某某”“從某從某”中也存在非會意字；形聲，《說文》有不言“從某”的形聲，也有結(jié)構(gòu)比較復雜的“從某某從某聲”。

“從某”類術(shù)語與六書的配合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從某”類術(shù)語提示了文字孳乳各階段的節(jié)點，而六書說明了文字孳乳各階段的途徑。

“從某”類術(shù)語起到了提示文字孳乳各階段節(jié)點的作用。舉例來說，“口”是象形之文，通過形聲孳乳為“曰”(從口乙聲)。“曰”可以通過形聲孳乳為“朁”(從曰兓聲)，可以通過會意孳乳為“”(從虤從曰)，可以通過象形孳乳為“”(從曰，象氣出形)?！翱凇币部梢酝ㄟ^象形孳乳為“”(從口象形)，“”可以通過象形孳乳為“”(從省象形)?！翱凇蓖ㄟ^象形孳乳為“只”(從口，象氣下引之形)，可以通過形聲孳乳為“”(從只甹聲)。“口”還可以通過會意孳乳為“”(從口從內(nèi))，“”可以通過會意孳乳為“矞”(從矛從)，可以通過形聲孳乳為“商”(從，章省聲)。在象形之“口”不斷孳乳的過程中，先通過形聲、會意、象形三條途徑增加形、義或聲符，孳乳為“從口”的“曰”“”“豆”，形成了孳乳過程的第一層次的節(jié)點，而后三者再通過“從某象形”“從某某聲”“從某某”“從某從某”等途徑增加形、義、聲符，形成了由“從曰”“從”“從豆”之字組成的第二層次的節(jié)點，以此類推。“從某”類術(shù)語，表達的不僅是字的構(gòu)形，也包含了其孳乳過程中途經(jīng)的節(jié)點。反過來說，根據(jù)“從某”可以明確一字的最初來源，并能完整理解其形成過程。

六書，是說明由“從某”所提示的各個節(jié)點之中的途徑。比如“齒”下云“口龂骨也。象口齒之形，止聲”，就是說“齒”字的形成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倉頡”造出齒之形，其途徑是象形，第二階段是從象形到止聲，途徑是形聲。再如“禽”下云“從厹，象形，今聲”，“禽”的形成有四個階段，一是“倉頡”造出“厶”，其途徑是象形，二是從“厶”到“厹”，途徑是形聲，三是從“厹”到“離”，途徑是象形，四是從“離”到“禽”，途徑是形聲。又如“亼”下云“三合也。從入、一。象三合之形”，“亼”的形成由兩個階段，一是“倉頡”造出“入”，途徑是象形，第二是從“入”到“亼”，途徑仍是象形。又如“喪”下云“亡也。從哭從亾。會意。亾亦聲”，“喪”字的形成有“哭”“亡”兩個來源：一是“哭”，“倉頡”造“口”，途徑是象形，由“口”到“吅”，途徑是會意，由“吅”到“哭”，途徑是形聲；二是“亡”，“入”“”都是“倉頡”造的象形，再由二者會意形成“亡”。最終，“亡”和“哭”會意形成“喪”。

“從某”與六書配合起來，展現(xiàn)了《說文敘》中所說的“形聲相益”的文字孳乳過程。許慎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段注說：“‘形聲相益’謂形聲、會意二者也。有形則必有聲，聲與形相軵為形聲，形與形相軵為會意?！浜蟆瑸閭}頡以后也。倉頡有指事、象形二者而已，其后文與文相合而為形聲、為會意，謂之字?！倍斡癫玫目捶?，重點在于六書，所以他將“形聲相益”理解為在“文”之形上或益以形，或益以聲，這種看法影響至今。(10)黃德寬：《形聲相益：漢字孳乳浸多的主要途徑》，見《書同文字——漢字與中國文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1頁。段玉裁的看法是正確的，但由于忽略了“從某”揭示出的文孳乳的復雜歷程，所以不一定全面。所謂“相益”，是指形符和聲符的反復迭加嵌套的過程，通常需要經(jīng)過若干階段逐步完成。這個過程中，象形字、形聲字和會意字都可以被新的孳乳字嵌套其中，象形、會意字可以益以形符、聲符，形聲字也可以益以形符、聲符。正是在“從某”類術(shù)語與六書的配合之下，《說文解字》展現(xiàn)出一幅巨大的文字孳乳衍生圖景。

五、余 論

本文在對《說文解字》全書“從某”類術(shù)語歸納總結(jié)的基礎(chǔ)上，考察其在《說文解字》中的作用和價值。然而在上文歸納之外，《說文解字》的“從某”類術(shù)語存在三處例外。

第一處是“心”部“意”，大徐本作“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從心從音”。在本文的歸納中，“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屬于IIIAc1，“從心從音”屬于IVAa，二者不可并存。小徐本作“志也，察言而知意也。從心，音聲”。段注本校為“志也，從心音，察言而知意也”。

例外的存在，說明《說文解字》在千年的流傳中竄亂是不可避免的，但這并不代表《說文》體例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其內(nèi)在規(guī)律。因此大徐本或許不像段玉裁理解得那樣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皬哪场鳖愋g(shù)語的精細化研究，比如對大徐本中在“從某某”之間綴入解釋的研究，或者對“從某”揭示出的許慎理解的文字孳乳脈絡的研究，仍然有待進一步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