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托爾斯泰稱贊過這樣的語言:“菌子已經(jīng)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里”,以為這寫得很美。好像是屠格涅夫曾經(jīng)這樣描寫一棵大樹被伐倒:“大樹嘆息著,莊重地倒下了?!边@寫得非常真實(shí)?!扒f重”,真好!我們來寫,也許會寫出“慢慢地倒下”“沉重地倒下”,寫不出“莊重”。魯迅的《藥》這樣描寫枯草:“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大概還沒有一個人用“銅絲”來形容過稀疏瘦硬的秋草。
我的老師沈從文在《邊城》里兩次寫翠翠拉船,所用字眼不一樣。
一次是: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著做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地攀引纜索,讓船緩緩地過去。
又一次是: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不聲不響,很自負(fù)地拉著那條橫纜。
“懶懶地”“很自負(fù)地”,都是很平常的字眼,但是沒有人這樣用過。要知道盯著翠翠的客人是翠翠所喜歡的儺送二老,于是“很自負(fù)地”四個字在這里就有了很多很深的意思了。
我曾在一篇小說里描寫過火車的燈光:“車窗蜜黃色的燈光連續(xù)地映在果園東邊的樹墻子上,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在另一篇小說里描寫過夜里的馬:“正在安靜地、嚴(yán)肅地咀嚼著草料”,自以為寫得很貼切?!白汾s”“嚴(yán)肅”都不是新鮮字眼,但是它表達(dá)了我自己在生活中捕捉到的印象。
一個作家要養(yǎng)成一種習(xí)慣,時時觀察生活,并把自己的印象用清晰的、明確的語言表達(dá)出來。寫下來也可以,不寫下來,就記住(真正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到的印象是不易忘記的)。記憶里保存了這種經(jīng)用語言固定住的印象多了,寫作時就會從筆端流出,不覺吃力。
語言的獨(dú)創(chuàng),不是去杜撰一些“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好的語言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人能懂,并且也可能說得出來的語言——只是他沒有說出來。人人心中所有,筆下所無?!凹t杏枝頭春意鬧”“滿宮明月梨花白”,都是這樣?!棒[”字、“白”字,有什么稀奇呢?然而,未經(jīng)人道。
寫小說不比寫散文詩,語言不必那樣精致。但是好的小說里總要有一點(diǎn)散文詩。
(陳亮摘自《中國校園文學(xué)》2021年第11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