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輝
1
此刻,小說家卡夫卡正憂心忡忡地望著窗外。
由于疫情原因,他被隔離在家已經(jīng)兩周了。
他感覺自己生理、心理上所承受的孤獨(dú)和煎熬,都已經(jīng)達(dá)到了極點(diǎn)。盡管,這并不意味著他想立刻出門,因?yàn)樗緛砭褪且粋€喜歡離群索居的人。但當(dāng)他出門的權(quán)利被暫時、合法地剝奪后,他便覺得痛苦起來。他對于隔離的心甘情愿的配合態(tài)度,讓這份痛苦變得更加痛苦,因?yàn)檫@注定只能他一個人默默承受。
臨窗的這條小街上,每天都有很多人。這些人走了,那些人來了,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盡管因?yàn)橐咔榈脑颍值郎系娜艘呀?jīng)少了很多,但只要這條街不是完全封閉的狀態(tài),人們還是會來。有的人戴口罩,有的人連口罩也不戴。所有人都在忙著逛街,即便卡夫卡一整天都望著他們,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卡夫卡。老人有老人的事情,女人有女人的事情,男人有男人的事情,孩子有孩子的事情。這讓卡夫卡覺得愜意和安寧。反之,哪怕有一只蒼蠅從幾十公里以外毫無惡意地盯著卡夫卡看,他也會立刻感覺到,從而立刻關(guān)上窗戶。
這段時間,憂傷而敏感的卡夫卡一直在思考一個重要問題:如何才能見到自己的父親?
這個問題對別人來說,或許不是一個問題,但對卡夫卡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因?yàn)榭ǚ蚩ǖ母赣H從來不會理解卡夫卡,哪怕是一丁點(diǎn)的理解,都沒有。而卡夫卡從來沒有想過試著反抗,因?yàn)樗趦?nèi)心里深深地崇拜著他的父親,這是他痛苦的根源。敘述到這里,卡夫卡面對的問題可以進(jìn)一步修正為:
要不要去見自己的父親?該不該去見自己的父親?
我親愛的讀者朋友們,你們還記得嗎?在卡夫卡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說《判決》中,主人公僅僅是因?yàn)楦嬖V了父親自己即將結(jié)婚的消息,父親就冷酷地判決他跳河而死。結(jié)尾,主人公迅速而果斷地執(zhí)行了父親的這個命令,就像一個士兵執(zhí)行將軍的命令那樣,毫不懷疑,毫不遲疑。
父親的權(quán)威高高在上,不容置疑,不可侵犯。在小說里是這樣,現(xiàn)實(shí)中也一定是這樣。
卡夫卡之所以會產(chǎn)生去見父親的念頭,完全是因?yàn)樗桓綦x了。他害怕隔離的時間太久會出現(xiàn)什么意外,萬一父親突然離去,自己不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嗎?雖然那只是一瞬間的念頭,但他覺得這種不幸變?yōu)楝F(xiàn)實(shí)的可能還是有的。思念的藤蔓,悄無聲息地從腳掌爬到他的心房,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被它牢牢地控制住了。他正是在自己以為不會想念父親的時候開始想念父親的。
他的父親也被隔離了。當(dāng)然,是隔離在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城市。我們知道,疫情期間,這種事總是常常發(fā)生的,一點(diǎn)也不奇怪,對不對?對于經(jīng)常外出做生意的父親來說,這一切太正常不過了。難道,你指望他老老實(shí)實(shí)地在家陪著卡夫卡研究該死的文學(xué)和小說?
按照相關(guān)的防疫政策,這種隔離不會是永久的,一般是十四天左右,沒有問題就會恢復(fù)自由。就是說,他不必急著要求立刻見到父親,因?yàn)樗缤砜梢砸姷?。何必著急在這一刻?話雖如此,但敏感的卡夫卡還是感覺到不安。就像他在自己的小說《地洞》中說的那樣:
每一粒沙子的去處,我都要弄清楚,不然,我就不放心。
卡夫卡的不安來自何處?來自他對父親的恐懼和想念,這兩者是矛盾的,也是統(tǒng)一的。我相信這個并不難理解,就像愛情那樣,越覺得難以掌控,就越想掌控,越想接觸。一個人傷害了你,但你卻總想著接近他。
2
但接近父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于卡夫卡,我們試想這樣一個場景(這樣一個場景是很可能發(fā)生的):
父親和兒子的隔離都已經(jīng)結(jié)束。兩個人見面了,卡夫卡激動地上前,給了父親一個擁抱。他父親呢,總是一門心思忙生意,從來不知道兒子忙活的文學(xué)是什么玩意。父親拒絕了卡夫卡的擁抱,并且冷冷地說:走開,弗蘭茲!我還有事。這幾天隔離,讓我耽誤了很多生意上的事。
卡夫卡在內(nèi)心里用最飽滿最熱情的口吻對他的父親說:我愛你,父親。但是他嘴上說不出來,他父親也不會允許他說。
被拒絕后,他會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自己的父親,以免被父親繼續(xù)嫌棄,以免惹他生更大的氣。在那天的深夜,他無法入睡。當(dāng)他蜷縮在床的一角,披上被子,抱緊自己,回味著白天發(fā)生的那一幕的時候,他仍然,眼含熱淚,渾身發(fā)抖,像一只卑微的、饑餓的夜鼠。但他對命運(yùn)是感恩的,因?yàn)楫吘顾姷搅俗约旱母赣H。只看一眼,對卡夫卡來說就已經(jīng)足夠。
但他連被拒絕的機(jī)會都沒有。越是沒有機(jī)會,他就越想他的父親。
防疫人員對他很好,為他送來了各種吃的,甚至還有貼心的咖啡。他不由得想到,父親呢?父親那邊的防疫人員會對父親很好嗎?他相信會,但他沒有親眼看到,他不敢確定。父親平時喜歡喝兩口小酒,他們會滿足父親的需求嗎?他不敢想。
他的內(nèi)心,涌起一絲對父親的憐憫之心。是的,父親對卡夫卡并不好,但他一樣是他的父親,不管怎么說,父親歲數(shù)大了,他應(yīng)該享受一個老人應(yīng)該享受的生活。喝點(diǎn)酒,抽點(diǎn)煙,如果他覺得快樂,那就抽點(diǎn),喝點(diǎn)吧。當(dāng)然,他也曾勸說父親戒煙,但他知道,那是殘忍的,他不想剝奪父親最后的快樂。父親他不會上網(wǎng),不會玩智能手機(jī),他想抽煙,就讓他抽吧——
天哪!
我究竟是在說卡夫卡的父親,還是我的父親?該死的跑題!在短篇小說寸土寸金的地方,不應(yīng)該,真的不應(yīng)該。我檢討自己,但我想說,剛才,我真的想我父親了,就是這樣。
繼續(xù)卡夫卡的故事,相信我,不會讓你失望。
卡夫卡吃完了飯。
他再次憂心忡忡地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街道和行人。眼前的一切和夕陽結(jié)合起來,真是一副完美的畫,讓卡夫卡無法不注意到它的美。他的身體無法外出,那就讓眼睛自由地徜徉吧。其實(shí),即便是眼睛,也不能說多么自由,因?yàn)樗芸吹降?,也只有窗外的這一點(diǎn)風(fēng)景而已。不過,現(xiàn)在防疫形勢特殊,這樣已經(jīng)很奢侈了。
街道,行人??ǚ蚩ㄠ哉Z,街道和行人是如何美妙地組合在一起的呢?如果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那么這個時候,街道是孤獨(dú)的。如果把行人放在其它地方,放在一個屋子里,放在海灘上或者其它任何地方,他就不再是“街道上的行人”。街道和行人似乎不可分割,自己和父親呢?也不可分割。
對,不可分割。
窗外的景色可以緩解他的心情,但是他不知道究竟是他在望著窗外,還是窗外的人在望著他?你覺得外面的行人是你的風(fēng)景,但你錯了,他們其實(shí)不完全是。他們作為整體是,但他們中的每一個獨(dú)立的個體,都不是。因?yàn)?,你不會特別關(guān)注某一個人。他們不會時刻都讓你覺得放松和舒適。當(dāng)他們所有人都抬起頭,注視著窗邊的你的時候,當(dāng)他們像你的父親那樣,對你投來好奇、懷疑、打量的眼神的時候,你立刻會變得坐立不安。
這幾天,卡夫卡的思緒很亂。他不停地想很多事情,和他父親有關(guān)的,無關(guān)的,但不管他想什么事情,最后的落腳點(diǎn),都是他的父親。他絕對配合疫情期間的管理政策,他覺得隔離是有用的,是必要的,但他就是忍不住胡思亂想。
3
在被隔離的最初的幾天里,卡夫卡并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會永遠(yuǎn)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他覺得不至于有那么嚴(yán)重。幾天而已,就可以出來了。但隨著被隔離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想的東西也越來越多。這兩天,他通過刷手機(jī)上的軟件,刷到這樣的一條新聞:
一名男子的父親在男子被隔離期間去世了,由于被隔離,他未能參加父親的葬禮。于是,當(dāng)父親的靈車經(jīng)過酒店的時候,男子對著靈車跪下,號啕大哭。
這是一條感人的新聞。這樣的新聞,曝出來的是一條,但并不意味著只發(fā)生了一件。就像你小時候,考完試回家,你考得很差,推門而入,你父親隨口問你這次考得怎么樣。你故作輕松地說,還可以,題比上次難了點(diǎn)。但其實(shí)你考得很差。
他們都是最可愛的人,他們?yōu)榱艘咔闋奚撕芏啵档梦覀優(yōu)樗麄凕c(diǎn)贊——
你一定看穿了筆者的陰謀:卡夫卡就是筆者自己!
你會說,筆者假裝在講卡夫卡,其實(shí)他攜帶了很多私貨,他在講自己的故事!如果你這樣說,那筆者深感慚愧,因?yàn)槲艺娴氖窍霝榇蠹抑v一講卡夫卡的故事。
對于在小說里加入其它的敘述線,筆者深感不安。在筆者修改這篇小說的時候,北京的疫情又嚴(yán)重了。剛才,就在剛才,我一點(diǎn)也不騙你。今天是五月四號,我們依然要做核酸。我看到微信彈出來好幾條信息。有一條是和我們緊密相關(guān)的,那就是我們公司附近的地鐵封站了,十里河地鐵封站,這意味著我們不能像平時那樣去上班。你可能會說,你可以在附近的地鐵站下車,但問題是,連著好幾站,都封閉了。這意味著公司附近的疫情很嚴(yán)重,如果我們“冒死”趕過去,是不是一種危險(xiǎn)行為呢?前幾天我父親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只是簡單聊了幾句,但我的內(nèi)心卻起了波瀾。說實(shí)話,以前,沒有疫情的時候,我經(jīng)常想著假期出去玩,結(jié)果我都回家了。到家里干農(nóng)活,被催婚,得到了不美好的體驗(yàn),但我又不能真的不回。但現(xiàn)在,我真的回不去了。過年我也沒回去,有些人可能兩年沒回家了。我開始想家,真正的想家。但我要控制住自己的思念,不然它會讓我崩潰。誠然,我們不是卡夫卡,但我們可能在某一方面,和卡夫卡很像,我們的內(nèi)心,也是孤獨(dú)的。像我一樣的,也許有很多人。這是筆者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緣由。筆者如此深愛自己的父親,筆者也是如此深愛卡夫卡,所以當(dāng)兩者產(chǎn)生奇妙的碰撞的時候,筆者的敘述也不得不在卡夫卡和自身之間搖擺。
疫情什么時候結(jié)束?沒人知道。沒有終點(diǎn)的等待是最可怕的,三年?五年?我相信只要告訴我們一個明確的期限,所有人都會愿意等。國家在盡力控制,避免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我們要做的,只有等待。筆者又一次想到卡夫卡,他在等待什么?如果他和筆者一樣,被隔離,他的內(nèi)心會怎么想?我們一起來接近這位文學(xué)大師吧。
卡夫卡的內(nèi)心是極其封閉的,這個我們都知道了,現(xiàn)在我們一起來探討一個問題:在他封閉的終點(diǎn),到底是什么?
4
卡夫卡試圖通過研究其它的東西,來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
夜幕降臨,街道上的人逐漸變少。很少有人研究過,街道上的人,是怎么變少的,但這幾天里,卡夫卡對此進(jìn)行了深入地研究,并且頗有心得。
一個非常重要的發(fā)現(xiàn):街道上的人,不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少的,街道上的人是一下子變少——甚至消失的。這是一種心理感受。
誠然,從事實(shí)的角度,街道上的人的確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少的。這是一個技術(shù)性的問題。如果,你現(xiàn)在站在窗邊,一直凝視著街道上的行人,多一個,少一個,你不會注意到的。少了一個人,少了兩個人,甚至少了十個人,你根本不會察覺到。因?yàn)樯俚娜吮粡钠渌胤竭^來的人補(bǔ)位了。街上的人一直保持一個比較恒定的數(shù)量。
但如果你在做其它事,不是一直盯著窗外看,比如,你下午睡了一會,一直到五點(diǎn)才醒來。你揉揉眼睛,去窗邊看,你發(fā)現(xiàn),哎呀,少了這么多人!如果你非常貪睡,睡到晚上八點(diǎn),你再去看窗外,你會更加吃驚,因?yàn)闆]人了。
卡夫卡繼續(xù)研究,還得出一個比較奇怪的結(jié)論:街道上的人其實(shí)一直在增加。我說的是總?cè)藬?shù)。來過這條街的人,只能越來越多。比如說,這條街道是著名景點(diǎn),全國各地的人都會來,每天都不重復(fù)。來過這條街道的人,越來越多,但你在一個凄清的夜晚,看到街上沒人,只是一個現(xiàn)象,不是它的本質(zhì)。明天,它又會人滿為患。
對,我差點(diǎn)就要說南鑼鼓巷的名字了,北京的南鑼鼓巷!但,我要控制,畢竟,咱們在聊卡夫卡。咱們應(yīng)該聊布拉格。布拉格和北京很遠(yuǎn),但是布拉格和北京真的很遠(yuǎn)嗎?也許只是物理上的遠(yuǎn)?您說呢?筆者一定要克制!有一股特殊的力量在撕扯我,它不讓我順利完成我的敘述。我只想說,如果我們都對疫情有所感知,期待它早點(diǎn)結(jié)束,那么我的文章您應(yīng)該繼續(xù)閱讀下去。
繼續(xù)卡夫卡。
他想出去。
不管研究什么,他最后都得出一個荒誕的結(jié)論。只有父親是真實(shí)的,可以感知的。他甚至感覺父親就在眼前了。
他必須出去。
5
怎么出去?他能成功出去嗎?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想法。雖然可能性很低,但卡夫卡還是一遍一遍地在想這件事。
小區(qū)里有很嚴(yán)格的管控,基本上出不去。按照卡夫卡的性格,他不會硬闖,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最可能做的,就是和防疫人員耐心地解釋。他不是會寫小說嗎,他就按照他寫小說的思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假如他和他爹距離很近,他能成功去看他爹一眼嗎?卡夫卡在心里盤算這件事,盤算怎么和防疫工作者去聊。他想了一個比較好的版本:
你看,他說,你們都看那個新聞了吧?對,就是那個不能見父親最后一面的新聞。對??戳税桑渴裁?,這位同志沒看?我給你講講。簡單說,對,長話短說,就是一個男人,因?yàn)楦綦x,沒能參加父親的葬禮。你說,可惜不可惜?咱就說,一個人都不能孝順自己的父母,他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當(dāng)自己親人病重的時候,他就得守在自己的親人身旁,不然,他活著還有啥意思?哎呀,這位同志,你別激動,我不是那個意思。咱們都有自己的職責(zé)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說,你們看看,隔離了這么多天,也沒事吧?該做的措施,都做了,核酸也做了好幾遍,對不對?結(jié)果是什么呢?陰性。你得讓我看看我爹,是不是。當(dāng)然了,我不是說你們沒人性我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政府肯定有政府的難處。但是我知道了,我老爹,距離我不遠(yuǎn),就在那個樓,對面,你讓我上去,和老爺子說句話,行不?就一句。隔著防盜門,我看老爺子一眼,行不行?哎呀,你們就說,都戴著口罩呢,能出什么事?就你,是五號樓的吧,都是街坊鄰居,你說,我卡夫卡平時對你們怎么樣?對呀,都不錯,你讓我去看一眼。您受累,讓我看一眼我爹,我親爹,行不行?哎呀,我心里真是想他。那什么,我這里有煙,你抽一根呀!來,接著。哎呀,你看你這人,不抽的話,你給我拿進(jìn)來呀,別踢遠(yuǎn)。你這位同志呀……
不行,談不攏??隙ㄕ劜粩n,人家也不可能因私廢公。一聲嘆息。
這一頓飯,卡夫卡沒有吃。
他是被餓醒的,但他看到桌子上的冷飯,他沒有要吃的欲望。但肚子確實(shí)很餓。沒辦法,吃吧。
他很快吃完了這些飯。他起身,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望著外面漆黑的夜。一陣?yán)滹L(fēng)吹進(jìn)來,他打了一個激靈,但他沒有像以前一樣,馬上關(guān)上,而是繼續(xù)望著窗外的世界。
空蕩蕩的街道,一個人也沒有。
他試著回憶白天看到的街道上的那些人,看看能不能回憶起一些特征。不是具體的長相,那個肯定記不清。只是一些特別容易被人記住的特點(diǎn)。比如,哪個女孩穿的衣服很性感呀,哪個攤位跟前有很多人呀,哪個孩子當(dāng)街拉屎呀,等等。只要能想到一點(diǎn),他就很高興,仿佛他和白天熱鬧的街道還有些聯(lián)系。
但他想了半天,大腦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來。
6
夜里,在睡夢中,卡夫卡經(jīng)過長途跋涉,抵達(dá)父親的公寓。他終于要與自己親愛的父親見面了。
上樓,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他站在了父親的門前。敲門,過了一會,門開了。
父親。
他往里面望了一眼,屋里很黑,什么也看不清,無法想象父親在這樣幽暗的房間里,每天是怎么度過的。
他想進(jìn)去,但父親攔住了他,他不讓卡夫卡進(jìn)門。父親開始用嚴(yán)厲的口吻責(zé)怪他,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隔離?來這里干什么?難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嗎?不要提該死的朵拉了,那個女人,根本不配做我們卡夫卡家的媳婦,我不同意。
父親的話越來越多,口吻也越來越嚴(yán)厲。卡夫卡覺得下起了雨,是室內(nèi)下起了雨,而不是室外。雨水沖刷著他的身體,把他全身都淋濕了。他不愿意離開,他就那樣呆呆地望著自己的父親,仿佛他以后永遠(yuǎn)無法再見到父親那樣??謶趾蛺?,同時占據(jù)他的身心,他有多么害怕他的父親,他就有多愛他的父親。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父親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猶如一聲炸雷,他被驚醒了。
他想,如果每天都可以在夢里見到自己的父親,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7
第二天醒來,外面陽光明媚,天氣仿佛比任何時候都要好,可憐的卡夫卡已經(jīng)痛苦到了極點(diǎn),絕望到了極點(diǎn)。他決定不再去想關(guān)于父親的問題。就讓他安安靜靜地欣賞這條街道吧。
飯菜在正午溫暖陽光的照射下,仍然慢慢變涼,卡夫卡覺得,并不是飯菜的溫度在逐漸降低,而是他的體溫在逐漸降低。他的體溫在逐漸消失。
看到了吧,讀者朋友們,這仍然是一篇小說,不是回憶錄或者記敘性質(zhì)的散文!卡夫卡要解脫了,筆者也要跟著他一起解脫了!有些耐心,繼續(xù)往下看!筆者再不結(jié)束這篇小說,就會永遠(yuǎn)迷失在其中。
繼續(xù)卡夫卡。
一切,真的太痛苦了,昨晚的一切,真的太難忘了!盡管,那只是夢。夢是一種象征,一種暗示,它總暗示你,生活中有特別的事情,就要發(fā)生。父親不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龐然大物,一個機(jī)器,又或者是一座山,單純父親這兩個字,就壓得他喘不過來氣。如果他再想這兩個字,那么父親似乎就能從他的意念中來到現(xiàn)實(shí),把他掐死,他給了他生命,所以他有權(quán)利奪走它。
整條街道,好像都被靜音了,他什么也聽不到。他越是命令自己不去想他父親,就越是忍不住去想。
繼續(xù)看這條可愛的街道吧!
一個小男孩正在纏著父親買一串糖葫蘆。小男孩的父親人很好,立刻停下來,要買。但是小男孩很調(diào)皮,他父親給他買了一串他不滿意,比劃著要換一串。只好又換一串。但是小男孩還是不滿意。其實(shí)從卡夫卡的角度,看過去,他覺得這串糖葫蘆已經(jīng)很完美了,色澤、大小都很好。他不知道小男孩為什么一直要換。換呀換。又換了好幾串,小男孩還是不滿意。最后賣糖葫蘆的大爺也不高興了,不知道他究竟要吃哪一串。大爺以為他們是來找茬的。最后當(dāng)?shù)膶?shí)在忍不住,給了他兒子一巴掌,打的屁股,很明顯力氣不大。但他兒子仍然立刻哭了起來。
這一切,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小男孩也很怕自己的父親,但他就是想調(diào)皮搗蛋,似乎這樣做能獲得和父親的深度互動。他父親在前面走,小男孩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當(dāng)然,他手里舉著一串糖葫蘆——最后的那串,他沒有要求再更換,不然還得挨打??ǚ蚩ü笮ΓΤ隽寺?。那個父親猛地回頭,他好像聽到了,這一回頭,把卡夫卡嚇了一跳。這個人和他的父長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一模一樣。
父親!
父親!
所有的夢魘要變?yōu)楝F(xiàn)實(shí)了。
卡夫卡大感驚駭。難道父親要罵自己了?但他沒做錯什么呀。他鼓足勇氣,和那個男人對視,好像在說,來呀,你看你能夠得著我嗎?男人似乎聽到了卡夫卡的心聲,他嘴角輕輕地翹起來,張開兩只手臂,像鳥一樣上下扇動。他竟然飛起來了。他微笑著,朝著卡夫卡的方向飛過來。街上的人看到有一個人飛起來了,紛紛抬頭觀望。然后又有一個人像那個男人一樣,也撲棱棱飛起身,朝著卡夫卡的窗戶快速襲來??ǚ蚩ǘňσ豢?,這個人也長著一張和父親一模一樣的臉。危險(xiǎn)。
卡夫卡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他猛地關(guān)緊窗戶。再打開,他發(fā)現(xiàn)男人還是男人,不再像鳥一樣飛了。
無處可躲??ǚ蚩ㄟx擇和街道上的人對視。對視就是對抗??ǚ蚩Q定反抗。
他們看著卡夫卡,他們所有人看著卡夫卡。父親?是你嗎?卡夫卡忍不住問出了聲。很快有一個人回答,是的,我是你的父親??ǚ蚩ㄋ查g熱淚盈眶。他張開雙臂,想要擁抱自己的父親。但很快第二個人也開始說,我也是你的父親,親愛的弗蘭茲。第二個人是一個女人,她怎么會是自己的父親呢?卡夫卡覺得這真是搞笑。他把腦袋伸出窗外更多一些,讓半個身子也探出去,大聲吼道:滾開!那個女人就開始捂著嘴笑,很快,她消失在了人群里??ǚ蚩床灰娝耍珠_始找剛才回答自己的那個人,那個“父親”。但那個男人不見了??ǚ蚩ㄗ兊镁o張起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他的視線漫無目的地在人群里掃來掃去,希望可以重新找到剛才那個男人。沒有找到??ǚ蚩ň趩实氐拖骂^,等他再次抬起頭,準(zhǔn)備關(guān)上窗戶的時候,他忽然又看見了剛才那個“父親”。父親!卡夫卡大聲叫著。對方也熱情地回應(yīng)卡夫卡。但卡夫卡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個人和剛才那個“父親”,模樣不一樣。天哪!究竟哪個才是自己的父親?卡夫卡努力和對方溝通,他問對方,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對方說是,他說出了卡夫卡小時候的生活習(xí)慣作為佐證,這下卡夫卡放心了。對方說,你愛你的父親嗎?卡夫卡說愛。對方說,那快來擁抱你的父親吧??ǚ蚩ò汛皯舸蜷_到最大,打算迎接自己的父親。男人開始緩緩朝卡夫卡走來。他不是在平地走,而是直接在空中走,一步一步接近卡夫卡的窗戶。但更加詭異的是,他身后,整條街的人都在跟著他。
弗蘭茲!我愛你!
弗蘭茲!父親愛你!
弗蘭茲,我們都愛你!
卡夫卡急忙關(guān)緊窗戶,但已經(jīng)晚了。整條街的人像鳥撲棱著翅膀一樣,揮動自己的雙臂,朝著卡夫卡沖了過來。
他們溫柔可親,他們來勢洶洶。
他們笑容可掬,他們笑里藏刀。
卡夫卡無所適從,不知道逃往何處。如果現(xiàn)在逃到外面,那等于是自投羅網(wǎng)。他決定在屋里找一個地方躲起來。雖然不一定有用,但眼下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窗戶啪啦啪啦地響,外面好像刮著八級大風(fēng)一樣。相信一會,窗戶就會被窗外那一群“父親”攻破。
卡夫卡相信,即便父親見到自己,也不一定會在行動上對自己做出什么傷害。但是在語言上,父親一定會把他批得體無完膚。父親的語言會像洪水一樣把他淹沒,父親會看著他在水里掙扎而不為所動。他喜歡的女人,他喜歡的文學(xué),在父親的眼里,都是狗屁。一個人說,還不夠嗎?窗外那么多人,如果每個人都說一遍,那簡直是世界上最殘酷的刑罰。
他轉(zhuǎn)過身去,用后背抵擋這一切。他像一個不被認(rèn)可的小丑演員,默默承受觀眾因?yàn)閼嵟瓉G來的蘋果、番茄和雞蛋,還有無窮無盡的謾罵。他能感覺到,番茄和雞蛋的汁液從他的臉上慢慢地流下來,一直流進(jìn)自己的心里。
他特別想讓自己后背變得堅(jiān)硬一些,堅(jiān)硬一些,再堅(jiān)硬一些,那就可以更好地抵抗所有的一切??裳巯拢葑永铮艘粋€發(fā)黃的老式衣柜,別的什么都沒有了。不管怎么說,先鉆進(jìn)去吧,鉆進(jìn)去,關(guān)上門。柜子門應(yīng)該比他自己的身體要堅(jiān)硬。這個柜子里面也有把手,他可以在里面拉緊,不讓外面的父親們闖進(jìn)來。
他站在衣柜前,不忘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領(lǐng)。他要為一會的“戰(zhàn)斗”做最后的準(zhǔn)備。柜子上鑲嵌的平面鏡中,照映出一張?bào)@慌失措、可憐無助的臉。不仔細(xì)看,都認(rèn)不出是他自己。
他盯著這張臉看,越看越覺得陌生,越看越覺得不是自己的臉。他知道這是誰的臉了,這是父親的臉。此刻,他需要立刻拉開衣柜的門,躲進(jìn)去。至于那張臉,他不能再看,于是,他閉上眼睛。他用雙手抓緊衣柜的把手,用力往外拉。先拉開。奇怪,衣柜紋絲不動,門就像被最強(qiáng)力的膠水粘住一樣。他氣急敗壞,猛推衣柜,衣柜仍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好像有千斤重。他雙腳都用上,使整個身體垂直于衣柜,他驚訝于此刻從自己身體里爆發(fā)出來的力量。他的頭用力向后仰,他咬緊牙關(guān),用盡生平最大的力氣去拉。他的身體幾乎變成了一條平行于地面的直線。
砰地一聲,衣柜的門終于被打開了,卡夫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疼。一陣白霧散去,他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驚呆了。
在衣柜里,他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甲蟲。一只巨大的、后背的殼在閃閃發(fā)光的甲蟲。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甲蟲。他應(yīng)該恐懼,應(yīng)該尖叫,但他沒有,他也納悶自己為什么一點(diǎn)也不覺得恐懼。他只是覺得,眼前的這只甲蟲簡直太迷人了。線條、膚色、身體比例都是完美的,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完美的昆蟲。他看得入了神。只需瞥一眼,他就能斷定這只甲蟲的外殼堅(jiān)硬無比,可以承受世界上最厲害武器的攻擊。想到這里,他的內(nèi)心變得溫潤起來,他多么需要一個這樣的殼子呀!
只見這個鐵板一樣的外殼,緩緩張開,張到一定的幅度后,停下了,就像一輛車打開了主駕駛的門。
卡夫卡下意識地走上前。
這只甲蟲伸出一只黢黑而靈敏的爪子,親切地對卡夫卡說道:
你好,我叫格里高爾,很高興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