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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燼

2022-02-23 21:42:09
延安文學(xué)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笛子兒子

胡 靜

她踩著漸漸變冷的陽光從辦公室回到家里,鞋也不換走進臥室,“啪嗒”扭轉(zhuǎn)門鎖,把自己關(guān)了起來。人在遭受身心重創(chuàng)后往往如此。葬禮未結(jié)束,她的眼淚就流干了,臉色發(fā)青,雙腿發(fā)軟,神思恍惚,聽不清別人說的什么。哪些人來了,哪些人離開了,她也無心顧及。人到中年,她已懂得,人天性喜歡圓滿和幸福,討厭苦難和災(zāi)禍。面對深陷痛苦或者不幸中的人,絕大部分人唯恐避之不及,生怕遭遇同樣的厄運。她雖然相信有些人是真心替她難受,但在她經(jīng)受的痛苦面前,再動聽的語言都顯得蒼白和廉價。那些人許是明白這一點,說話時期期艾艾,欲言又止,仿佛喉嚨卡了一根魚刺,訥訥幾句,就找個借口走開,邊走邊輕撫胸口,暗暗噓出一口長氣。她不想見任何人,聽任何話,她只想靜靜地,沒有任何人打擾地待著,沒有發(fā)現(xiàn)家里除了小狗歡歡,并無其他活物。

房子是小高層,貪圖五樓的大平臺,她不顧十字路口商住兩用樓的喧囂,說服丈夫買了下來。經(jīng)過十余年的經(jīng)營,有了私家小花園的氣象。沿著墻根擺放著一排多肉,其間間雜種著玫瑰、風(fēng)雨蘭、雞冠花這樣的花卉。靠近墻角的葡萄架下面,有一個小小的秋千。兒子練習(xí)吹笛時喜歡坐在上面。眼下花事凋零,深秋的露水浮在上面,像一枚枚小小的、泛著淚光的眼眸。

她的臥室正對著小花園,剛擦黑的天色一片灰蒙。臥室在暮色的湖水里晃晃悠悠地搖動,突兀響起的手機鈴聲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枯草。兒子離開后,她的電話老是沒電。有電時,電話響了,又常常懶得接。偶爾接了,也不明白對方說的啥。主動聯(lián)系她的人已經(jīng)寥若晨星。她任由鈴聲響到自己掛斷。亮光熄滅的剎那,她看見手機屏幕上自己松弛的面容,鼻翼至嘴角有兩根明顯的紋路,抿嘴時更深了。

她起身撳亮臺燈,雙手塞在大腿形成的縫隙里,愣愣地看著窗玻璃上愈加暗沉的天空。未被秋風(fēng)掃盡的蚊蠅飛過來,她沒有伸手驅(qū)趕,放任長針般的蠅嘴深刺進裸露的肌膚,體內(nèi)升起一種被虐的快感。

一夜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夢,與她的痛苦全不相干。第二天早晨,她走出臥室,走進黑沉沉的封閉樓道里,感應(yīng)燈在腳步聲和開門聲的雙重沖擊下發(fā)出灰白的光亮。保潔剛拖過地,水跡閃著冰冷的反光。電梯按鍵亮了許久才停留在她站立的樓層。電梯走走停停,鋁合金梯箱面板映照著進出電梯的身影。出口處下行兩級臺階是人行道,石青色的地磚像公園的甬道。賣雞蛋、柑子、白菜、蘿卜、野蘑菇、麻糖的商販把貨物盛在籃子、背篼、塑料布上、小推車里,沿著人行道一字兒擺開,把對面的銀行,連同這棟高大的樓房包圍在里面。銀行方便老殘者取錢修建的坡道上,一個賣小蔥的老太太抱著籃子坐在入口處,取錢的人經(jīng)過時得把身子偏向一邊。經(jīng)過一個春夏的生長,利剪修剪過的行道樹又探出了人行道。深綠的枝葉濃密得像要掉下來,落在行人的肩頭。

她赤腳套著一雙白色的平跟軟皮鞋,身著棉布圓領(lǐng)灰色長裙,沿著右邊的人行道緩緩前行。這條路通向上面的另一個商場,也通向那間沿河而建的學(xué)校。兩旁有不少早點鋪,趕著上班上學(xué)的人已經(jīng)在鋪子里坐下,臉埋在熱氣騰騰的碗里大快朵頤,乳白的水汽如同云霧掠過耳際。她奇怪自己還活著,還能嗅聞到早點鋪里酥肉綠豆粉的香氣,還能捕捉到端碗站在人行道上吃豆花面的男人脖子上鼓起的青筋,還能感知到河風(fēng)如同釘子往骨頭里鉆。她甚至注意到樹蔭上面的天空陰得能擠出水,其間栽種的桂花樹余香未消。再往前一點,便是學(xué)校的大門,是不銹鋼材料做的伸縮門,偶爾有車輛進出,才像鋼刀入鞘一樣徐徐縮回去。她在門前停住了腳步。此時正在上課,校園里空無一人,遠處的教學(xué)樓里隱隱傳來讀書聲。她看著閃著寒光的鐵門緩緩打開又緩緩合上,又傷心,又不解。這個門前的夜晚歷歷在目。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拉響,學(xué)生們在老師的引導(dǎo)下魚貫而出。燈光微弱得如同夜的嘆息。兒子擠在一大群孩子中間,她還是準確地找到了。突然瘋長的身體像被巨手野蠻拔高的稻秧,不到十四歲就一米八五,與身高不成比例的臉尖得像幾何課用的三角板。看見她,兒子遠遠招了下手,加快腳步,用永遠消失的聲音喊著媽媽向她跑來。母子倆一高一矮并排著,隨著人流向前移動。沒有家長接的男孩三五成群,兒子丟下她躥過去,和男孩們勾肩搭背。她索性放慢腳步,放任兒子走遠。直到兒子掉頭躥回來接她。剛走近,經(jīng)過的同學(xué)揚聲喊他的名字,又打鬧著跑遠了。從偶爾聽到的片言只語中,她了解到他們正在組建樂團,誰彈鋼琴,誰吹笛子,誰彈吉他,誰做歌手。兒子自告奮勇?lián)未档咽?,鑰匙剛從鎖孔里拔出來,就催促她在淘寶上下單買長笛。在這之前,兒子只學(xué)習(xí)過葫蘆絲。吹笛子和吹葫蘆絲是兩回事。葫蘆絲是包吹法,吹出來的氣息全部進入樂器內(nèi),不管怎么吹,都是一樣的發(fā)音,簡單易學(xué)。笛子需要控制嘴形和舌頭,兩者的變化控制聲音的變化。兒子的舌頭在口腔里“吐?!币粋€多月,笛子才慢慢出聲。兒子移動手指,流暢地吹出花舌音,屋子里熱鬧得像養(yǎng)了一窩小鳥。誰也想不到,兒子會突然離去。她抱著小棺材走進設(shè)在郊區(qū)的公墓,葬進了一塊墓地。小小的棺材似乎帶走了兒子的整整一生。

一片冷寂,只有在深秋迷蒙凄冷的日子里才有的冷寂。她緩緩掉轉(zhuǎn)身子,沿著來時的方向逆行,身后的水泥地留下一串沉悶的腳步聲。遠山空蒙,樹木掛著寒霜,又斑斕得令人驚奇。她離開學(xué)校,經(jīng)過寺廟和農(nóng)田,來到一塊臨近河邊的林地上。林地是農(nóng)田改的,栽種著這個城市隨處可見的水柏楊。落葉如同一床金色的地毯鋪在上面,靠近河邊的地方稀薄些,有幾片隨著河水緩緩地蕩漾。河對岸有幾戶農(nóng)家。她矮下身子,緩緩蹲坐在落葉上。山背后傳來車輛行駛的聲音,喇叭聲沉沉地傳向遠方。霧氣籠罩的河水前方,緩緩爬上高坡的太陽虛弱得只剩一個淺淺的灰白影子,像爐火燃燒后的余燼。

午后,她打開“花小豬”叫車軟件,叫了一輛快車去墓地。白色的大眾在瀝青道路上駛行,發(fā)出“嚓嚓”的聲音。橫逸而出的枝條像輕輕地哀泣擦過車窗。蒙蒙秋雨似乎給群山蒙上了一層白紗。她在墓前坐了小半天,用枯瘦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黑色墓碑上鑲著金邊的名字,一如撫著那張消失了的小臉,回家后感到一陣魂魄丟失了的空虛,好像剛才在墓地里反而比家里離兒子更遠。這是因為在家里,兒子手扶長笛啟唇吹奏的笛聲仍然回蕩在屋子里。

黃昏時分,一陣心臟被揪緊的感覺襲來,她起身去推兒子臥室的門。門帶著一聲嘶啞的悶吼聲打開了。臥室窗子朝北,吹進來的風(fēng)挾帶著寒冬的凜冽。她沒有覺得冷,還聽到了一個變聲期的嗓子喊媽媽的聲音。她移步進屋,仿木地板在腳下發(fā)出巴掌拍擊的聲響。她伸手撳開門側(cè)的開關(guān),青白的燈光照亮了房間,疊得整整齊齊的榻榻米顯得如此陌生。她枯瘦的身影投射在右側(cè)的墻壁上。她看見身影伸出一條胳膊,停在墻邊的書柜上。書柜里擺放著書,還有鬧鐘、水杯,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有的貼著書本放著,有的放在書架的邊緣……

這個房間既是兒子的臥室,也兼作書房。書桌臨窗擺放。隨風(fēng)飄進來的雨粒濺落在書桌上閃著珍珠跌落的光亮。她扯紙巾擦拭,用力過猛,不小心刮破了手指。她關(guān)了燈,疼痛的感覺沒有消失,窗外的茫茫夜色侵占了整個房間。她感覺喘不過氣來,再次撳開臺燈,柔和的光線重新照亮房間,圓圓的燈帽映在窗玻璃上,她頂著一頭亂發(fā)的臉凸顯出來。

她坐在空無一物的書桌前,空洞的目光從紋路深顯的額頭上抬起,打量屋里的陳設(shè):席夢思對面的壁架上,從左到右擺放著長長短短的樂器,一張?zhí)匾怦押拿麕煏l幅懸掛在最上面。突然間,她的臉俯向書桌,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先是將嘴唇貼在被雨粒打濕的冰冷桌面上,隨后又將淚水浸濕的臉頰貼上去,雙手緊緊抓著書桌靠近窗戶的兩個角。

她在書桌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筆記本電腦,幾個小物件,幾塊用了一半的橡皮擦,一疊沒有做完的卷子,一個音樂盒。音樂盒里面放著一張樂譜,這是兒子準備排練后在學(xué)校體藝節(jié)上表演的節(jié)目。樂譜抄在筆記本撕下來的紙上,字跡稚拙,像剛學(xué)步的孩子歪歪倒倒的足跡。臨離開的頭幾天,兒子還在苦惱自己肺活量小,無法流暢地吹奏出樂譜里的滑音,央求她買啞鈴。臨近中考,她擔(dān)心影響學(xué)習(xí),答應(yīng)考試后再買,還許諾給他請笛子老師。抽屜里還發(fā)現(xiàn)一支廢棄的黑色短笛,套在一只袋口系著松緊繩的布套里,一根繩子被她抽出來系了裝黃豆的袋子。

她伸手拂拭樂器表面的塵灰,身子越彎越低,眼淚滴落在上面,發(fā)出雨打枯葉的聲響。樂器架上不但擺放著長長短短的笛子,還擺放著兒子喜愛的一些小東西:土黃的葫蘆絲、像琵琶一樣的口琴……就是在這間屋里,在書桌前的那把椅子上,她的兒子曾經(jīng)練習(xí)過樂器。兒子最先學(xué)會的是葫蘆絲。那時還在上小學(xué),吹的是《喜洋洋》這類歡快而活潑的曲子。兒子喜歡坐在花園的秋千架上,晃蕩著小短腿練習(xí)。曲調(diào)斷續(xù)、刺耳,爺爺奶奶卻覺得比電視上那些著名的音樂家還吹得好。兒子是她和丈夫婚后五年才出生的。兒子未出生前,公婆以為她不生,經(jīng)常找她的茬子,還讓丈夫和她離婚。兒子出生后,態(tài)度才轉(zhuǎn)變了。她和丈夫吵架,還會訓(xùn)斥丈夫。她也沒有了戀愛時的小性子,對丈夫的要求降到了最低。半夜打麻將回來,記得給兩娘母帶份夜宵,哪怕是兩元錢一份的鹵豆腐干,她都會開心得像買二十元的彩票中了三十元的大獎。

風(fēng)和日麗的星期天,她搬出閑置的茶具陪在兒子旁邊,習(xí)慣癱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的丈夫也把客廳的躺椅搬出來靠在她身邊。有時候,還會朗誦兩句篡改的顧城詩歌:兒子在秋千下吹他的笛子/老婆在花叢里燙她的杯子/我躺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她笑得捏不穩(wěn)手中的茶杯,濺落的茶水洇濕了白色的茶服。上中學(xué)后,葫蘆絲換成了笛子。兒子習(xí)慣躲在自己的屋子練習(xí)。拗不過爺爺奶奶的請求到花園里,吹奏時懶心懶腸的,歡樂的曲調(diào)聽起來也蘊含著淡淡的憂傷。她坐在客廳里,隔著厚厚的墻壁,聽著會突然納悶:十四歲的孩子哪來的這些愁緒?兒子臉色蒼白,不思茶飯時,她一點也沒想到是得了那種要命的病,覺得是笛子曲調(diào)太幽咽,好好的男孩誰會像女孩一樣弱不禁風(fēng),威脅要把樂器當(dāng)柴燒了。此刻,距笛聲最后一次響起的時間不到一個月。

煙藍色的夜空薄云密布,月亮偶爾才露出真容。冷冽清輝中的樓房在大地上投下沉沉的暗影,花園里的花木像敷了一層薄霜,時不時像冰碴一般閃爍。

她剛走出臥室,手機忽然發(fā)出急促的呼叫聲。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聯(lián)系她了。就連曾經(jīng)說過要過一輩子的丈夫,也再未主動打過一個電話。燒七時,家人、親戚們都幫著翻找兒子用過的東西,臥室、客廳、花園里,甚至走廊上都有兒子騎過的小童車。他們把這些東西聚集到一起,說是燒給兒子,免得他在另一個世界寂寞。爺爺奶奶也把相片臉朝下?lián)湓谧雷由希瑒袼弥贻p趕快備胎。突然消失的身影好像不是一個人,不是他們口口聲聲的心肝,而是一件損壞的物品,比如車壞了,電視機、洗衣機壞了,扔掉或者處理給收舊貨的,清掃干凈遺留的痕跡后,再購進一個。她拼命護著,才保留了原樣。

手機一連響了三次。第三次,她才慢騰騰放下包裹,摸出手機,扔到旁邊的沙發(fā)上。她兩眼通紅,一邊臉頰上還貼著濕漉漉的短發(fā)。

她把兒子的東西收集起來,放在了一個大口袋里——有短笛、長簫,葫蘆絲,擦拭笛子的軟布,斷了的琴弦,兒子戴過的表,玩過的籃球,還有藏藍色的平板電腦。她擼起衣袖,拿起手表戴在左手腕上。她抬起手腕,把表貼近耳朵,指針輕輕的走動聲如同鼓點敲擊著耳膜,一縷熟悉的體香鉆進她的鼻翼。她放下衣袖,拿起平板電腦,長按開機鍵,發(fā)現(xiàn)電早就消耗殆盡了。她在茶幾下面的抽屜里找到充電線,插上電源片刻后重按開機鍵,天藍色的屏幕下端出現(xiàn)一個輸入框,下面有一串小字提示輸入密碼。她輸入自己的生日,鎖就開了。屏幕封面是一個在夜空中靜坐的少年。少年坐在夜色一般墨黑的草地上,雙腿略略弓起,尖尖的臉對著夜空,眼睛在長長的額發(fā)間閃著微光,看上去憂傷又神秘。她漫無目的地劃動手指,無意中點開了桌面上的文件夾。文件夾存滿了視頻和相片,都是兒子的身影,坐著的,站著的,微笑的,吃東西,在臺上表演的,在家中小院演奏長笛的,有小跑著前行跑遠的背影……平板電腦是兒子學(xué)習(xí)吹笛子時買的。笛子吹奏的布谷鳥叫設(shè)置成了鬧鈴。黎明剛剛刷白淺藍色的玻璃窗,布谷鳥的叫聲響了起來。兒子開門起床洗漱,直到客廳大門打開,又重重關(guān)上,布谷鳥的叫聲才慢慢消失。她看著那個已經(jīng)消失的身影屏息許久,眼淚重新溢滿了眼眶。淚眼模糊中,手指雙擊點開了一個文檔:

“明天去貴陽參賽,以后我還要去更遠的地方,參加更多的比賽……”

“今天周末,天氣晴好。我在院子里練習(xí)笛子。媽媽端茶具泡茶,爸爸躺在葡萄架上曬太陽。爸爸周末難得沒去打麻將?!?/p>

“放暑假了,幾個同學(xué)約我打籃球。本來不想去的,聽說她也要去,我才答應(yīng)了。從中午打到下午,都沒有看見她……”

她抬起頭,腦殼飛速旋轉(zhuǎn)起來,兒子有喜歡的姑娘了?

“又去學(xué)校打籃球,”她繼續(xù)往下看,“我舉球投籃的時候,她沿著球場外側(cè)的跑道走了過來,眼神朝著我站的位置,我確定她也喜歡我?!?/p>

“是誰家的女孩呢?”她喃喃地說,“他離開的最后一刻想念過她嗎?”

她機械地移動著手指,貪婪地閱讀著這些如同囈語一樣的片段……

“今天新買了一支長笛。前天,聽說她轉(zhuǎn)學(xué)的消息后,就一直沒有看見她。她可能已經(jīng)走了,我們還未曾說過話。別了,我的寶貝,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見!”

兒子才讀九年級,臨走的前幾天還問我要錢買棒棒糖。她用拳頭重重地搓揉著太陽穴,竭力思索。

兒子是在和誰說話呢?長時間不滑動,屏幕已經(jīng)暗了。她重新點亮屏幕,試著在電腦里找到蛛絲馬跡。她點開QQ,自動登錄上去,一連串新消息蹦了出來。她點開對話框,發(fā)現(xiàn)是自動推送的廣告。聊天記錄是空的,顯然是怕她偷看,啟用了清空聊天記錄的退出模式。她試著點開好友欄,發(fā)現(xiàn)每個孩子的空間都上了鎖,不是要求輸入生日、星座,就是問自己最愛的人是誰。她進入兒子的QQ 空間,發(fā)現(xiàn)只有一些幼時的相片,相片發(fā)黃,分辨率也不高,還是她極力說服兒子上傳的。每次,兒子都不以為然。他窺破了她想借此窺伺他內(nèi)心隱秘的想法。

她站起身,搖搖頭,再一次控制住悲痛欲絕的哭聲。

“我……的胸口……好疼……”她抽抽咽咽地說道,“我……的胸口……好疼……”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突然想起來,“我卻要死了。從兒子離開那一刻,我就死了……”

她抽出一張紙巾覆蓋在臉上,瞬即就被浸出來的淚水打濕了。她一連換了幾張紙巾,一張臉被搓得紅紅的,紙巾也被搓成一個一個小小的紙團,扔在地上。

“……等等我!”她輕輕說道,好像身邊有人轉(zhuǎn)身離去。

一輛車子駛過遠處的高架橋,橋上的燈光透過落地玻璃射過來,把屋子分割成一個又一個的陰影。平板電腦屏幕暗了下去,橫放在桌子上,如同關(guān)閉了蘊藏的所有秘密。她雙目緊閉,身體止不住地顫抖,似乎幽冥中有股力量裹挾著她匆匆向前,不容拒絕。她的悲傷顯得無力,顯得自找苦吃,一切努力都是虛空,無法避免那場注定的噩運。

她站起來走向陽臺,手扶在欄桿上,俯身看著下面的萬家燈火,手機又響了,聽起來像命運的嘲諷。她剛剛伸手掐掉,短信鈴聲“叮?!表懫穑?/p>

“黃女士你好,祝你生日快樂,你的禮物正在朝你飛奔而來!”

是同名的吧?她明確表達不想再生的意愿后,公公看她的樣子像看滅門的仇人。婆婆也不再隱藏心里的不滿,細小到燉排骨時,蘿卜是斜切,還是切成細長塊,香蔥切長了、短了,都成為斥責(zé)她的理由。剛剛戀愛時,婆婆也嫌她矮,嫌她的工作不在體制內(nèi)。第一次登門時,婆婆正眼也不看她。她在那時還是男朋友的丈夫的鼓勵下,小心翼翼地喊了聲阿姨,婆婆勉強答應(yīng)時,鼻毛從鼻孔里沖了出來。知道她要去婆家,母親買了五百多元的禮物,婆婆給的進門紅包不值這個價就罷了,居然還有零頭:333 元。母親和姨媽們說333是快散的意思,讓她趁早死了心,她還強辯說自己嫁的是丈夫,又不是婆婆。丈夫那時也是真愛她。婆婆說娘矬矬一窩,擔(dān)心未來的孫子。他說自己就喜歡嬌小玲瓏,盈盈一握剛好。婆婆嫌她不在體制內(nèi),他說夫妻倆一個體制內(nèi),一個體制外剛好,說明咱里外都有人?;楹蟮牡诙欤牌啪桶褟N房交給了她。從來不下廚房的丈夫還特意拴上花圍腰打下手?;▏瞧牌盘匾饨o她買的。時逢炎夏,一米八的丈夫赤膊掛上像穿了個肚兜,滑稽的樣子逗得婆婆忍俊不禁。兒子出生后,婆婆開始搭把手,丈夫恢復(fù)了大少爺?shù)谋拘?,偶爾進廚房剝幾顆蒜都像立了大功。兒子的死像冬天熄滅的爐子,微弱的暖意瞬即被寒氣吸沒了。公公婆婆怪她沒帶好兒子。丈夫也整天沉溺于喝酒、打牌。偶爾,她和丈夫的眼神對上,厭惡和憎恨像混凝土里突兀伸出的鋼筋,戳得她胸口疼。這次來之前,丈夫就在電話里讓她離開時,把鑰匙放回客廳的博古架上。雙親早已逝去,其他的親人也像海水退潮后的沙灘,形同陌路。一定是送錯了。那個人恰好姓黃,手機號碼和自己只相差一個數(shù)字,或者順序顛倒,錯輸成了她的。她關(guān)掉手機,扔回沙發(fā),慢慢走到陽臺上,一條腿剛跨上欄桿,門鈴響了。

門鈴連接著下面的大門,來客在鐵門右邊的按鍵面板上輸入樓層號,主人家按開門鍵即可進來。常常有人按錯了房間號,她看見頭像不是熟人,也會熱心地幫忙打開。今天,她不想理會,也沒心情理會。她靜靜地聽著門鈴聲,等待鈴聲自動消失。鈴聲重復(fù)響了起來,急促的聲音聽起來像一根繩索,要把她拽離陽臺。她松開抓住欄桿的手,返身回到客廳,拉開茶幾抽屜,在里面找到一把扳手,“咣”地砸碎了顯示屏。門鈴聲消失了,屋里平靜了幾分鐘,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指骨敲擊在鐵皮門上發(fā)出的聲音似乎比門鈴更刺耳,她甚至能夠聽見來客的呼吸聲。她不想理會。敲門聲仍然固執(zhí)地響著,似乎她不開門,就會不顧一切破門而入。身體里的悲傷沖上頭頂,她掉頭沖到門前,握住門把手“咣”地向外推去。有硬物撞擊在鐵門上發(fā)出“怦”的一聲巨響。緊接著,過道墻壁上又傳來撞擊的聲響。一個身著美團服裝的小伙子一手扶門,一手揉著后腦勺,從門和墻壁合力形成的縫隙里擠了出來。

她剛要厲聲質(zhì)問,一大束粉白的百合花遞了過來,鵝黃色的花蕊在她胸前的布料上印下了一些黃色的圓點。

“這是誰的花?”

“你的!”

誰送的?

美團快遞念出那個已經(jīng)刻在黑色墓碑上的描金名字時,她接過花束,把臉埋在上面泣不成聲。

就在此刻,只聽見突如其來的一聲響,一聲細細的,如同風(fēng)扇啟動的聲音,也像是長夜里黎明到來的腳步聲。她抬起頭,暗下去的筆記本屏幕突然亮了起來,代表著時針和分針的兩根小細線閃閃地跳動,笛聲響了出來,像布谷聲,也像蛙鳴。就在她以為要斷了的時候,又響了起來。叫聲是從平板電腦里傳出來的,原因是一個悲痛欲絕的人為它接通了電源。電流如同溫?zé)岬难捍┩咐浔耐鈿ぽ斔椭晾锩娴脑?,喊醒了原來設(shè)置的鬧鐘程序。它一直靜靜地待在那兒,一旦感受到電流,便迅速地啟動起來。

一直默不出聲的歡歡似乎聽到了小主人的召喚,吠叫著在屋子里跑來跑去,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立……歡歡用狗鼻子頂著籃球滾動的時候,她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成了雨夜的門簾:兒子喊著媽媽走了過來,坐著的,站著的,微笑的,背著書包的,彎腰換鞋的,在臥室的樂器架前,在花園的秋千架下。兒子擦拭樂器的時候像檢閱心愛的軍隊,有的哈一下氣,有的試一下音,有的還會吹上一小段……她伸手去擁抱,卻發(fā)現(xiàn)懷里的是歡歡,看見眼淚如碎玉般滑過她的臉頰,便伸長狗舌輕輕舔舐。

歡歡是兒子三歲時從親戚家抱養(yǎng)的。她小時候有被狗追著咬的經(jīng)歷,對于狗不但不喜歡,還一直心懷戒備,遠遠看見就設(shè)法避開,家里養(yǎng)狗自然是一萬個反對。兒子抱著歡歡眼淚汪汪地乞求,公婆幫著說情,并承諾給狗洗澡,保持潔凈,才留了下來。幾年過去,兒子和歡歡好得儼如一人。

歡歡顯然知道她不喜歡它,像所有為了所愛忍氣吞聲、低聲下氣的人,待在她規(guī)定的距離外,盡可能小心翼翼地討好她。她心血來潮揚聲呼喊時,亦會乖乖跑過去蹲在她面前,聳動著小鼻翼乖巧地看著她。在兒子的引導(dǎo)下,歡歡學(xué)會了許多小技藝:用狗頭頂球,舉著前爪行走……她去超市給兒子購物時,會順便給歡歡買一袋狗糧。

公婆其實也不喜歡養(yǎng)狗,嫌歡歡亂跑,嫌春天換季時狗毛落得一個屋子都是,只是因為孫子喜歡,嘮叨幾句忍了。兒子出事后,殘羹剩汁就算倒進下水道也不愿給歡歡,更別提買專門的狗糧了。

許是知道小主人離開后,家里再無自己的容身之地,兒子下葬那天,歡歡莫名其妙失蹤了。大家都以為它另外尋覓新主人了。她去墓地時,發(fā)現(xiàn)歡歡守在墓前,看著墓碑上兒子的相片一動不動。她抱起歡歡,發(fā)現(xiàn)眼瞼下面的狗毛黏結(jié)成了一團,像深夜里反復(fù)痛哭的人眼角凝結(jié)的淚痕。

第二天天明,她把兒子的遺物堆放在兒子墓前,取出打火機點燃時,歡歡咬著她的衣袖不松口。人和狗僵持至暮色降臨,歡歡才流著狗淚戀戀不舍地松開了。墓地歸來后,歡歡一直跟在她的身邊,像晚自習(xí)時,躥遠了又倒回來找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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