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玉
從我家到泉家,不足二里地,確切說來應(yīng)該是泉先前的婆家。她家住村尾的小河邊上,我家在村頭的老柳樹旁。泉是我遠房表哥林子未過門的媳婦,按理說我該喊她小嫂的??伤髅髦槐任掖笪鍤q,生得又瘦又矮,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遠沒有當時十一二歲的我長得高大結(jié)實。所以從第一次見她,我便一直直呼其小名兒:泉。
她的娘家在離我們村三十里外的干塬上,一個叫飲馬泉的莊子。據(jù)說那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窮地方,附近待嫁的女孩子們一聽“飲馬泉”,一律都是苦笑著直搖頭,才不管你媒婆說得有多天花亂墜,雀兒上樹的。
第一次見泉,是在我六年級的暑假里。那天氣溫很高,鋤了一早上黑燕麥的大人們草草吃過午飯后各自睡去,我和奶奶坐在大門口的柳樹下乘涼。我纏著奶奶講故事,奶奶便又將那些諸如:王財主家銀圓月夜飛走,落到河對岸急等救命錢的放羊老漢家草窯里;麥客劉麻子夜宿荒山被黑頭狐貍背走,早上醒來已到咸陽塬上,等等,幾個聽了幾十遍的老故事又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許是煩了我的黏人,奶奶說起秦姨娘家的林子說了個媳婦,今早從娘家過來了,讓我沒事可以去找她耍。奶奶的話還沒說完,我便扣上草帽直奔后村去了。
那時候的小孩子,沒什么玩具,也鮮有大人的悉心陪伴,所以往往對誰家接了新媳婦,又誰家娃娃過滿月這樣的事情尤其關(guān)心。因為熱鬧,順便還可以得到少許糖果之類的好東西。
當我頂著滿腦門子的汗珠跑進林子家院子時,并沒有看到任何辦喜事的跡象,甚至有些過分安靜。我滿腹狐疑地躡手躡腳跨進西屋時,便看到了垂著腿端坐在炕沿上的泉。她穿著一件水紅色的半新的確良襯衣,荷葉邊的領(lǐng)口上繡著一圈圈的金線線,亮閃閃的。她的雙頰紅撲撲的,一臉拘束不安。看到我進來,她用手背抹了抹頭上的碎發(fā),淺淺笑著,算是打招呼。
“你是林子媳婦嗎?我叫麥穗,你叫啥?”大約是覺得瘦小的她并不會比我大多少,我的內(nèi)心里絲毫沒有生疏感,脆脆地問道。
“我,泉,我叫泉。飲馬泉你知道吧?我就是那里的?!彼÷暬匚?。又用下巴指指東屋的方向,“他們都睡了,下午還要去拔黑燕麥,聽說今年黑燕麥多得很。”
我挨著她坐著,問長問短,像個八卦的小村姑一樣。我好奇他們那里真的像大人們所說的一整條溝就一眼小孩尿尿般細弱的泉眼嗎?更好奇她是怎么認識我林子哥的,他可是個不好好學(xué)習(xí)更不好好干活的懶家伙。我湊在她耳邊上描述著林子那些出了名的糗事和做過的壞事,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偷偷去問他妹妹春花,他的那些個好事,春花心里一本賬,清清楚楚。似乎是為了證明可信度,我將春花也搬了出來。我那義憤填膺的架勢,像是要拯救一個誤判了愛情的無知少女。
令我不解,甚至有些氣憤的是,她似乎并不茍同我說的那些“罪證”。她只是雙手輕捂在嘴上咯咯笑著,“不要緊的,這些都不要緊,男娃娃,壞一點兒不要緊,悶葫蘆才不好呢?!?/p>
原來他們早已在逢集的時候見過了,林子對泉的印象怎么樣我不知道,反正泉是看上那個壞小子了。所以我那“規(guī)勸”根本沒用的。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以我的悻悻而歸收場。小小的我苦惱著,擔(dān)憂著,我?guī)缀蹩梢詳喽ㄈ绻娓肆肿?,是會受委屈的,林子是那樣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又專做壞事的混小子。
我將我的擔(dān)憂說給奶奶,奶奶拍拍我腦門說我咸吃蘿卜淡操心,說我是黃毛女女一個,不會懂搞對象這些事情的。還說長大了的男娃女娃,只要看對眼了,兩家大人再往一塊兒一湊,日子就過上走了。我沒有反駁我奶,但我在心里依然堅持著自己的判斷,并堅信自己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并不是他們眼中什么都不懂的黃毛女女。
那個暑假,泉一直都待在林子家,說是給婆婆幫忙打理家里。他們娘家都是旱地,靠天吃飯,地里沒那么多活兒。我便整日跑過去和她說話,和她一起給羊填草飲水,給雞剁菜葉兒。她有一手搟面的好手藝,轉(zhuǎn)著圈兒搟,不一會兒就可以將一大團面搟開,又大又圓的一張,透著亮。她無不得意地向我炫耀,十歲就學(xué)會了做飯,一家八口的飯都可以做得有模有樣。還問我要不要學(xué),她保證三四天就可以教會我。坐在燒火板凳上的我嘟嘟嘴,表示沒興趣,還煞有介事地說,“我才不學(xué),我爺不讓我學(xué)這些。我爺說了,巧人一輩子是拙人奴隸。”
泉哈哈大笑說我爺是歪理,一個女娃娃連飯也不會做是會被人背后笑話的。哼,我才不管那些,反正不學(xué)。我好好念書,找個好工作,以后大不了頓頓下館子,多美。
她依然笑話我盡做好夢,說不過好好念書肯定是對的。她說自己念不進去,一年級沒上完就回了家,字都沒學(xué)全乎,很多電視劇的名字也叫不上來。
那個時候林子也已經(jīng)早早輟了學(xué),勉強念完小學(xué),已經(jīng)在家里晃悠兩三年了。雖說已是十五六歲的大小伙子,可依然整日無所事事,前村后村亂轉(zhuǎn),還動不動順走別人家地里的菜,院墻邊的鐵锨,等等。
對于泉的到來,他明顯沒多少好感。我不記得他有沒有主動對泉說過什么話,只記得他不是躺在炕上干吼著當時正流行的粵語歌曲,就是吊著肩膀晃悠著出出進進,時不時瞪我倆一眼。對于這樣吊兒郎當?shù)牧肿?,泉總是一副乖巧的樣子低著頭,我可不受他平白無故的白眼,會立馬反擊過去,“瞪啥瞪?看你那蛤蟆眼多惡心人?!泵鎸ξ业牧嫜览X,他倒也不生氣,大不了丟一句,“這個碎慫女子要成精咧,不得了?!?/p>
暑假過完要開學(xué)的時候,秦姨娘兩口子套了馬車,拉上兩袋子春麥送泉回飲馬泉去了。他們給泉扯了一身苜蓿紫的新衣裳,上衣是當年最時興的雙排扣,褲子的中線燙得板板正正,很洋氣。還給泉快八十歲的奶奶買了帶一圈兒毛邊的深灰色頭巾,以及兩包鎮(zhèn)上最有名的“老徐家點心”。
我奶說這些東西對于干塬上的人家來說,都是稀罕物,尤其是那滿滿的兩麻袋春麥。他們那里的坡地種不成麥子胡麻這樣的細糧,只能收些谷子蕎麥這樣的秋田糧。
“所以冬上農(nóng)閑了,夏上咱這里農(nóng)忙了,泉都會過來的,你秦姨娘家糧食多,不怕多張嘴。你姨父十一月里就早早把媳婦接過來了。”我奶絮絮叨叨著,我不以為然地嘟囔著,“我就等著,我看十一月里泉還來嗎,我就盼著冬上快些來呢。”
雪落了幾回了,我也漸漸失去了盼望的耐心。我用背書和學(xué)歌來打發(fā)一天天漫長的時間。不管是在學(xué)校里,還是在家里,我都在搖頭晃腦地背誦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家里的大人們以為我是突然要奮發(fā)圖強好好念書考學(xué)了,我爺聽出我嘴里嘟囔的有很多都是沒啥用的東西,他笑瞇瞇捋著胡子說,這個碎慫心里藏事情了。
我的心里當然是藏了事情的,因為我已經(jīng)看到了兩回壞林子鬼鬼祟祟朝著村外的爛羊圈走去,而在他身后不遠處跟著的,是隔壁張村最水靈的女子張玲玲。張玲玲是好看沒錯,可生來自帶一股媚氣,走路一扭一扭的。
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機密,急需說給我最關(guān)心的另一個當事人聽,可泉遲遲不來,那機密在我的心里一天天生長著,長出了許多可怕的惡果,有鼻子有眼睛,無疑都是對泉有害的。
臨近臘月的時候,泉終于來了。半年的時間不見,她竟然突然長高了半截,臉上也掛了肉,比之前好看多了。
看到我,她遠遠跑過來拉著我的雙手搖晃我,說她奶奶的咳嗽病犯了,她每天都要給熬兩遍甘草根,本來十一月初就可以過來的。
我輕輕拍打她的臉頰,熱乎乎的,好喜歡。看到她那樣的開心,快要溜出嘴巴的機密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我只是單純地不想破壞她因見到林子,見到我,那一刻無比美好的心情。那時的我,又怎么會知道什么長痛不如短痛之類的道理。
一整個臘月,泉都坐在她一個人住的小西屋的熱炕上幫著姨娘縫鞋幫,一圈圈的白邊齊整整鎖住黑條絨鞋幫的邊,針腳均勻又細密,無可挑剔。我習(xí)慣在上午寫作業(yè),每天下午便會跑著去找泉??此髦斸槪瑺恐拙€的手無比靈活地上下翻飛著。姨娘在泉的炕頭桌上放有葵花盤子和蘋果碟子,泉休息的時候,我倆便靠在被子垛兒上嗑瓜子,吃蘋果。我會講學(xué)校里的趣事給她聽,誰偷著給誰書包里放了蛤蟆,上課時突然跳起來了;誰長了天膽,竟然說喜歡新來的地理老師了。她也會說村里的稀奇事情給我,包括誰家小子從外地領(lǐng)了個燙頭穿大喇叭褲,說話嗚里哇啦聽不懂的媳婦兒,誰家公公看到自家媳婦苜蓿地里不干好事,氣得吐黑血了等等。
秦姨娘兩口子很疼愛泉,鎮(zhèn)上逢集時便會帶著泉一起去趕集。去時自行車后座上綁著咩咩叫的小羊羔,一邊一個;回來時車座兩邊的布口袋里便變成了油鹽調(diào)料和少許零食,零食是歸泉一個人的,林子并沒有份兒。他依然是東跑西跑,沒正行。
臘月二十七那天一早,泉氣喘吁吁地跑進了我和奶奶的正屋,扶著門框?qū)N在熱炕正做白日夢的我說自己馬上要回飲馬泉了,來年夏忙還過來,讓我不要惦記她。我騰一下翻身下炕,趿拉上棉鞋跟著她一道出門。
“你姨娘給我裝了十個油餅,二十個白面饅頭,還有炒好的葵花籽,一捆洋芋粉條……”泉一樣一樣給我匯報著,臉上滿是收獲的欣喜。我也替她高興,替她全家都高興。泉不止一次告訴告我,他們平常一直吃蕎面饃饃和糜子面饃饃,只有奶奶和年齡最小的弟弟才吃麥子面饃;那饃饃多少有點兒甜味兒的,并不難吃,只是天氣一陰就胃里反酸,難受得很。
泉坐上姨父的馬車走遠了,她沖我招了好幾回手。我站在村口的老柳樹下望著,直到泉的頭巾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小的紅點,像過年祭灶饅頭上的紅點。雪野茫茫,填滿了目光所及的溝溝坎坎,我的心里卻是空落落的。
正月初五剛過,村上的年輕人便開始收拾鋪蓋出門務(wù)工了。有往北走的,去石嘴山大武口一帶的煤礦和煉鋼廠;有往南往西的,去陜西、河南,還有新疆。二溜子林子竟然也背上鋪蓋起身了,聽說是工地上篩沙土的活兒。臨走時還放下狠話說不賺到大錢不回來。姨娘哭紅了眼,擔(dān)心她那娃在外頭要遭罪,姨父倒是看得開,在大路上叫嚷著說那渾小子早該出去闖闖了,不吃點兒苦以后咋個單立門戶過日子。
沒過幾個月,麥苗放三茬水的時候,林子回來了。穿著一身深藍色新運動衣,三七分的頭發(fā)梳得溜光水滑。不用說,他走時所說的大錢肯定是沒有賺到的。村里人背地里偷偷議論,那就是一坨稀泥,成不了型的。春上一塊兒出去十幾個,還有年齡比他小的,就他一個下不了苦早早跑回來了。
人們都篤定林子一定是吃不了苦才回來的,誰也沒想到的是后來傳回來的版本,根本就不是因為苦,原來是勾搭老板的小姨子被人家發(fā)現(xiàn)。連夜逃跑的,大半個月的工錢都沒敢要。于是罪證又多加了一條:小小年紀不學(xué)好,專愛勾搭良家婦女,不是個好物。
秦姨娘兩口子看著兒子游手好閑,沒一點兒長進,趕不出去,地里活兒也不干,整日憂心忡忡的。村里輩分最高的吳家奶奶于是提議,不如這個冬天給把婚事辦了去,兩個孩子虛歲十九了,可以了。成了婚,就收了心了,一下就立起來了。
我奶也說一結(jié)婚就好了,就成大人了,就知道過日子了??晌腋静恍潘麄冋f的那一套,我不信二溜子林子能因為一場婚事而變好。在我的心里,總覺得會有什么出格的事情要發(fā)生,而那事情絕對跟我最關(guān)心的泉有重大關(guān)系。
夏忙還沒到,泉就被接過來了。她比上一年臘月更好看了,許是換了單衣裳,她已經(jīng)發(fā)育起來的少女曲線特別玲瓏,臉蛋上的紅暈褪去了不少,說是姨娘托人在城里給她買的抹臉油很管用,她早晚都擦一遍的。林子還給她買了發(fā)乳,洗完頭抹上去,過幾分鐘用清水一沖,頭發(fā)又柔又亮的。我于是抓過她的辮子仔細摩挲著,的確是柔柔的,發(fā)著淡淡的光亮,鼻子湊近一些,還有淺淺的花香味。我知道姨娘撒謊了,發(fā)乳肯定不是林子買的,他才沒那么好心。不過我發(fā)現(xiàn),林子看泉的眼神似乎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他會時不時偷瞄泉,不過還是不會主動說話。
二溜子林子應(yīng)該開始喜歡上泉了,畢竟泉已經(jīng)和兩年前完全判若兩人了。這樣也好,只要他真心對泉,以后好好過,日子會很好的。畢竟姨娘家家底子不錯的,水地多,房子是新蓋的大瓦房,還有一大群羊。
泉對半年后的婚禮充滿了憧憬,一說起來就合不攏嘴。她開始著手給自己繡紅絨布鞋,左腳繡喜鵲,右腳繡梅花。我很不解地問,“姨娘肯定會給你在城里買紅皮鞋的,還繡這個做什么呢,怪費事兒的。”她戳戳我的大額頭笑著說,“你懂個啥,紅皮鞋是婚禮上穿的,紅布鞋是上炕鞋嘛。就是大伯子哥背上炕時要穿的?!庇谑俏覀z開始研究起到時候誰會背她上炕,因為林子沒哥哥。那應(yīng)該就是林子二爸家的壯壯背,可壯壯是個矮子,能背得動嗎?可別把人壓趴下,多丟人呢。我倆頭對頭笑成一團。
林子到底是不安生的,即使自己的婚禮已經(jīng)提上了議程,即使未婚妻泉已經(jīng)住到了他的家里。
村里有人下午飲牲口時看到林子和一個短頭發(fā)女娃娃往村外樹林去了。女娃娃是誰,沒看清楚。不到一天的時間,整個村子大人小孩都知道了這件事,唯獨秦姨娘兩口子和泉蒙在鼓里。
短頭發(fā)?那就不是張玲玲。前幾天去供銷社買醬油時我看見她了,還是長辮子,妖里妖氣,兩個眉毛畫得又黑又粗的。這個二溜子,真的是稀泥扶不上墻,我得趕緊把這事情匯報給泉,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當我伏在泉的耳朵上添油加醋將這事告訴她時,她的臉色一下子垮下來了,接著咬咬嘴唇,輕輕對我說,“我知道的,他就有這點不好,以后,以后應(yīng)該會好的,等結(jié)了婚以后?!闭f完又開始繡鞋墊,看那尺碼,還有生動的鴛鴦,不用說,一定是繡給二溜子的。
對于泉輕描淡寫的反應(yīng),我很生氣,我理解不了她為什么那么相信“以后”。我一股腦將張玲玲,將工地老板的小姨子統(tǒng)統(tǒng)都說了出來,希望她對自己要嫁之人的態(tài)度能夠有所轉(zhuǎn)變,希望她可以停下腳步好好想想再做決定。可她打斷了我的憤慨,她說我還小,不會明白大人們的感情的,她把自己和林子歸類到了大人的行列,卻把我踢到了另一個對立的陣營。我跳下炕憤怒地跑了出去,不想再和她說話,并認為她是不識好人心的糊涂蛋,是目關(guān)短淺的小女人。我一個人坐在河邊打著水漂,生著悶氣,并堅信自己一定會找到什么驚天動地的證據(jù)以證明自己根本不是平白無故的瞎擔(dān)心。
和泉的決裂讓我有了大把的時間一個人在村里村外瞎轉(zhuǎn)悠,村后的河邊,爛羊圈旁的苜蓿地,甚至是遠離莊子的樹林子里。我偷了奶奶一整塊藍底白花的布料揣在隨身的帆布包里,平躺在開滿紫色花墜的苜宿地里,河邊白花飄飄的旱蘆葦叢里,天大地大,只有我一個人。在各種鳥鳴中沉沉睡去,在樹葉沙沙中做著不著邊際的美夢。
這樣的美夢在一個晴空萬里的午后被打斷了。那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女孩笑聲,緊接著是那個讓我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的聲音,來自林子,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你到底跟不跟我走?要走就得趁早呢。”
“走?走哪兒去?你個懶貨就生了一個好皮囊罷了,啥也干不成,能養(yǎng)活了我?”
“你看你,把我說得狗屎不如嘛?!?/p>
我緊張地聳著肩膀側(cè)耳細聽著,將花布胡亂塞進帆布包里。我的腦子在飛快地轉(zhuǎn)著,在做著自認為最最重要的決定。我聽出來了,那女娃娃是村后溝里張老二家的瑩瑩,她爸和她哥是牛羊販子,不光販賣,還宰殺,是硬角色。
這個天殺的林子太膽大了,張老二家的女娃都敢勾引,把泉當什么了。我輕手輕腳地爬出苜宿地,拔腿就往溝里跑,我要去告發(fā)這個二溜子,還想拐跑人家瑩瑩呢。
張老二家的院門敞開著,院子里靜悄悄的,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我將雙手做成喇叭狀放在嘴邊沖里面大喊著:“林子要帶你家瑩瑩跑了,正在爛羊圈跟前的苜蓿地里呢。”我是尖著嗓子喊的,喊完立馬就鉆進旁邊的玉米地里,不讓他們看到我。
不出所料,張老二兩口子一陣風(fēng)般飛出院子,朝著爛羊圈的方向跑去了,我看到張老二手里提著一桿烏黑發(fā)亮的牛鞭子。
我的心一直劇烈跳動著,我不知道后面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直到天徹底黑透,才摸進灶房狼吞虎咽地吃奶奶煨在洋瓷碗里的雞蛋面片。奶奶拍著我的頭說村里出大事了,林子被羊販子張老二打跑了,不過那也是活該,自己都要娶媳婦的人了,還要勾搭旁人家正上學(xué)的女娃娃,不是個好東西。就是可憐了泉了,這可咋樣是好。
過了幾天,風(fēng)波平靜些以后,我垂著頭去找泉。她已經(jīng)不在繡鞋墊了,只是懶懶地靠在被垛上,好像沒了骨氣一般,軟趴趴的,她以前從沒這樣過的?!澳愫瞄L時間不來了,我都想你了?!彼龜D出一絲笑來,示意讓我上炕。我挨著她胳膊坐過去,頭靠到她的肩膀上,表達著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的安慰。
“沒事,過陣子就回來了,他就是一時糊涂,不要緊的。”她摸著我柔軟的頭發(fā)幽幽地說著。
我一個字也沒說,心里一片凄涼,都到這樣的時候了,她怎么還是選擇原諒,還是這樣云淡風(fēng)輕。
我在心里祈禱著,就讓天殺的二溜子永遠不要再回來了,讓老天爺再賞賜一個好男人給泉,可以不要好看帥氣,就踏踏實實對她好就行。我一遍遍祈禱著。
那一年的秋冬,林子果然沒有再回來。非但自己沒回來,終于還是勾搭跑了傻乎乎的瑩瑩。
姨娘哭天抹淚好多天,姨父門也不出,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煙。泉要走了,要回娘家去了。我奶流著眼淚讓我去送送泉,說姨父買了半圈羊,還用新買的拖拉機拉了半車廂糧食要送泉回塬上了,要去給人家好好賠不是。
我哭著不肯去,用褥子捂著頭使勁憋著不出聲。我奶坐在一旁喃喃地念叨,是那個二溜子林子不成器,沒福氣,泉是多好的女娃娃啊,可惜了,可惜大發(fā)了。
對于這樁婚事的告吹,我沒有絲毫覺得可惜。只是對于泉,是那樣的不舍。我知道,往后的夏忙和冬閑,可能很難再見到她了,她已經(jīng)沒了再來這里的由頭。
泉到底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女娃,她的家人也都通情達理,并沒有絲毫責(zé)難秦姨娘兩口子,他們連一毛現(xiàn)錢也沒收,只收下了糧食。并說如果姨娘他們真心喜歡泉,以后就當干女兒待好了,不要覺得難為情,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于是村里的人更是紛紛搖頭,一片唏噓,這是多好的一家人啊,也不知道這樣的好人家以后會和誰結(jié)了親家。
隨著我進城里讀書,回村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但只要回去,還是會多多少少聽到有關(guān)泉的消息,當然,還有林子的。
泉隔年春上便嫁到了離我們不算太遠的村里去,據(jù)說家境殷實,女婿是個很踏實能干的小伙兒。結(jié)婚的時候,我秦姨娘作為干媽去送了親,送了泉兩床厚厚的棉花被,還有紅皮箱?;貋頃r眼睛是紅紅的,一臉落寞。
林子和瑩瑩似乎過得并不如意,林子好吃懶做的習(xí)性一點兒沒有改變。秦姨娘偷偷告訴我奶說他們租住在省城郊外的小民房里,那房頂只有薄薄的一層鐵皮,夏天能把人熱死,冬天又凍得要命。林子的妹妹春花那時已經(jīng)隨村里姐妹到福建的電子廠打工了,姨娘哀嘆著她那懂事的女兒還要時不時接濟哥哥嫂嫂。林子在哪里也干不長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沒個定性。不知道要這樣渾渾噩噩過到啥時候,有家也不敢回。
是,張老二家早早放過話了的,要是敢回來,非得卸掉他一條狗腿。
再后來,我嫁去了外地,在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只在每年端午和春節(jié)回去兩趟,小住幾天。我再也沒有見過泉和林子。只知道泉過得很好,和女婿組建了工程隊,大約是些粉刷內(nèi)墻的活兒。已經(jīng)在縣城買了三居室的大房子,還把兩邊的老人都接到了城里伺候著。提起泉,人人都豎著大拇指。
至于林子,已經(jīng)很少有他的消息了,村里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和瑩瑩還有沒有在一起。他應(yīng)該也是偷偷回過幾次家的,只是看見他的村人也裝作沒看見。
秦姨娘兩口子也和我的父母一樣,已經(jīng)種不動地了。羊還養(yǎng)著的。春花兩口子很孝順,逢年過節(jié)都會回去住上幾天,春花的大孩子也一直留在娘家,給兩個老人做伴兒。
村頭的大柳樹一年年擴張著綠蔭范圍,村后的小河在政府的大力整治下也越發(fā)的清澈了。爛羊圈不知什么時候已被推到,野苜蓿連成了一大片,紫色的花墜子一串串纏繞著,隨風(fēng)搖擺著,訴說著一些年代久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