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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fēng)記

2022-02-23 22:55丁小龍
延安文學(xué)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海阿美媽媽

丁小龍

第一部分 等風(fēng)記

也許,我是風(fēng)的孩子。

我的故事從我出生的那一刻便開始了。

我出生在農(nóng)歷大年初一。那天剛好是雪天,而孟莊的歡慶氣氛并沒有因此而減弱。他們開著面包車把媽和我從縣城拉回來。旁邊坐著婆和姑。婆的臉色非常難看,而姑則在旁邊不停地安慰著她,這次算錯了,下一個肯定是男孩。婆一個字也不說,偶爾會閉上眼,偶爾會用嫌棄的眼色瞥我。她的眼神是一個黑洞。

車在路上緩慢前行,而窗外的雪讓世界變得模糊而清凈。這一切多像夢啊,姑姑突然說道。之后,她脫掉手套,用食指在玻璃上畫出一個心形。透過心形,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這個世界與媽媽子宮中的世界完全不同。躺在媽媽的懷里,我知道,我的世界和我的夢都剛剛開始。

當(dāng)爸把我抱到爺跟前時,他掀開了被褥,吼道,咋是個女子啊。說完后,他把我推開了,又開始抽手中的旱煙。姑走到他跟前,說,男娃女娃都一樣,都是咱李家的后人。爺突然變了臉色,把旱煙袋摔在地上,對她喊道,你就不是李家人,你趕緊給我滾。說完后,他重新取了一個旱煙袋,離開了房間。他們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姑抹著眼淚,撿起了旱煙袋。隨后,她又抱起了我,給我唱起了民謠。

每個人都需要名字。滿月之前,我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其他人都叫我女子,而媽會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叫我娥子。娥子是我外婆的名字。在我出生很多年前,外婆就因為一場沒有來由的惡疾而死掉了。她沒有給媽留下一句話。這里人的命就這樣,匆匆地生下來,又匆匆地死掉,什么也不會留下來。

爺是家里最有學(xué)問的人,曾經(jīng)上過高中,差一點就去了大學(xué)。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最后又回到了孟莊。他的性格古怪,一有閑時間就會拿出書來讀。家里人都害怕他,好像他拿的不是書,而是火槍。起名字這種事情最后只能由爺來決定。他好像忘記了這件事情,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滿月那天,親戚鄰里們都來看我,他們帶來了雞蛋、奶粉、油茶和麻花。他們都給我和媽媽送上了幾乎相同的祝福。那天,我見了很多人,他們都長著相同的臉。也許只有等長大了,我才能分清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

晚上的時候,爸把一張紙條遞給了媽,上面是爺?shù)墓P跡。媽念出了我的名字——李歡樂。她連著念了三遍,好像我會因此而重新誕生。有了名字就有了魂。

很小的時候,我就學(xué)會了討好大人,尤其是討好爺。爺從來沒給過我好臉色。他把自己關(guān)在那個黑房間里,要么抽煙,要么看書,要么就是自言自語。有時候,他會把廣播聲調(diào)大,跟著里面的秦腔扯上幾嗓子。我知道他需要觀眾,于是我坐在他面前,出神地看他的演出。結(jié)束后,我會起立鼓掌。我可能是孟莊唯一會鼓掌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學(xué)來的,也許是天生的本事。在我鼓掌時,爺?shù)哪樕蠒冻銎v的笑。隨后,他會把我趕出他的房間。我不會因此難過。因為我并非一無所用。

在討好大人的時候,我就忘記了自己。這給我?guī)砹藲g樂。

我是有零花錢的。我把零花錢藏在一個瓶子里,把瓶子放在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要攢夠錢。等長大后,給家里蓋上新房子。在很多次的夢里,我都夢到這個舊房子在夜里塌了,我們?nèi)胰硕急槐换盥窳?,卻沒有死。我把這個夢告訴了媽。她一邊擇韭菜,一邊笑著說,咱這屋,住上一百年都沒問題。

我不說話了,跟著媽學(xué)擇菜。自此后,我再也不會把夢說給其他人聽。

我是有零花錢的,但是,并不是隨時可以去要零花錢。每次幫家里干完活后,要是爸媽心情好,他們會自動給我錢。有一次,在剝完青豆后,爸爸塞給我了我五毛錢。這真是一大筆錢。之后,我去村東頭的小賣部,給自己買了一根冰棍,花掉了一毛錢。剩下的四毛錢,放到自己的褲兜中,不讓別人看見。在村子里玩了一圈后,我想著要把零錢放在瓶子里。等我去翻褲兜時,里面啥也沒了。我急得哭了出來。我按著原路返回,還是沒找到零花錢。周圍沒人,我坐在桐樹下,哭了出來。天就像塌了下來。

回家后,爸媽都出去了。我去了他們房間,把手伸向了爸的衣袋。他的口袋里有五十六塊八毛錢。我沒有猶豫,從中抽出了那五毛錢,然后偷偷地離開了房間。我把五毛錢塞進了瓶子。我距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晚上,爸突然從外面進來,問我是不是偷了他的錢。我搖了搖頭,但我的眼睛欺騙了我。他一巴掌落在我的臉上,我哭了出來,而媽在跟前也不敢說話。那是他第一次打我,并不是最后一次。我死活都不承認(rèn)自己偷了錢。隨后,他把我關(guān)在小黑屋,罵我是賊,讓閻王爺把我收走。

在小黑屋里,我有點害怕,害怕黑白無常把我?guī)ё?。后來,我唱起了媽教給我的歌,害怕就慢慢消失了。這首歌是外婆留給媽的唯一掛念。也許是聽到了歌聲,媽把我從小黑屋中救了出來。但是,我一直不承認(rèn)自己偷了錢。

那時候,我每個夜晚都會等風(fēng)。我會把自己所有的傷心事都告訴風(fēng)。風(fēng)把這些秘密變成了種子,種子最后會變成大樹。

每隔一段時間,爸和媽就要大吵大鬧一頓。有時候,甚至?xí)邮执蚣?,他們揚言要殺死對方,要掀了這個房子。媽個子高,人也胖,但畢竟是女人,不占什么優(yōu)勢,雖然每次我都希望她能贏。鄰里人都叫媽是母老虎,甚至編出了一首順口溜來笑話她。我也記住了這首順口溜,但從來沒有念出聲來。他們打架的時候,會把我關(guān)在門外。門口都是些愛看熱鬧的閑人。我的臉發(fā)燙,但我不會離開家。

有一次吵完架,媽帶著我離開了這個家,離開了孟莊。她帶我住在外公家。我以為自己擺脫了痛苦,找到了真正的歡樂。然而,沒過兩天,兩個舅媽就不再給我們好臉色,每天都摔盆子摔碗的,嘴上都是些難聽的話。過了七天,媽又帶我回到了孟莊。

第二部分 收風(fēng)記

阿美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經(jīng)常找她去玩,很多人都說我們像是雙胞胎。有她在身邊,我不害怕。我們是彼此的影子。她家在四組,我家在一組,中間隔著三個山坡。我們經(jīng)常在山坡上玩耍。她也不喜歡回她的家。后來,她家里養(yǎng)了一些羊,她便跟著她爺在山坡上放羊。有時候,我會和她坐在山坡上,看著那些羊,等著太陽落山。她爺有時候會給我們講故事。雖然都是些妖魔鬼怪的故事,但是,我們都喜歡那些和孟莊無關(guān)的故事。

有時候,我會住在她家,和阿美擠在一張床上。有個夜晚,阿美突然喊出了聲,從床上坐了起來。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她夢見幾個黑衣人要把她帶走。我拉著她的手,告訴她不要害怕。她說她最后會被她爸賣掉。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她又補充說,我希望被賣掉,這樣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

之后,我們穿好衣服,盯著月光,踩著影子,去山坡上玩耍。我問她害不害怕鬼,她說人比鬼更害怕。我們拉著手,在月光下奔跑。

婆有氣管炎。這個冬天,她咳嗽得比以往更厲害。我總擔(dān)心她會把自己的肺咳出來。我愛我婆。我希望她能活到一百歲。看到她的痛苦樣,我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羞愧。家里沒錢,只能讓村醫(yī)來看病。每次都是打同樣的針,開最便宜的藥。這些藥后來也不起什么作用了,但還是會讓村醫(yī)來看病。這也成了一種習(xí)慣。沒有其他人在場時,婆對我說她每天都在等待死亡。我沒有再追問,只是拉著她抹布般的手。其實,我不知道她為何對我說出那樣的話。死亡是距離我太遠(yuǎn)的事情。

有一天,爸媽背著我,殺掉了多多。他們把多多的心挖了出來,然后油炸,清蒸。最后送到婆的床前,看著她吃掉了多多的心。這是另一個村醫(yī)告訴他們的土法,說兔子的心專門治療氣管炎。他們把多多剁成碎塊,與燴菜熬在一起。我在心里恨他們所有人,又不得不坐在飯桌前,嚼著肉塊,表現(xiàn)出歡樂的樣子。其實,最恨的是我自己。因為多多的肉比我以前吃過的所有東西都好吃。

多多是我養(yǎng)大的兔子,也是婆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在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冬天,他們把姑姑的尸體拉到了我家。之后,他們?nèi)酉铝艘还P安葬費便離開了。姑姑的臉色比白霜還要白還要冷。我扶著婆走到了她跟前。婆給了她一巴掌,抹著眼淚,又離開了。我抓住姑姑的手,不想讓她離開。她冰冷的表情已經(jīng)給了我答案。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人給我壓歲錢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地哭出了聲音。他們都說男像舅,女像姑。長大后,我會越來越和姑姑長得像。但是,我不想和她一樣死掉。據(jù)說她是因為生不出孩子而喝藥自殺的。聽完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祈禱自己能生出小孩。

他們把姑埋在了后坡上,旁邊種了松樹和月季。姑的旁邊埋的是爺?shù)膵寢?,也就是我的老婆。雖然從來沒有見過老婆,但她的事跡卻被反復(fù)歌頌——她一生有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另外還收養(yǎng)了兩個孩子。甚至有人夸張地說,孟莊有一半人都和老婆有血緣關(guān)系。

回到家后,下起了雪,玻璃上沾滿了雪粒,看不清楚外面的景象。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用食指在玻璃上畫出了心的形狀。透過那顆心,我似乎看到了姑姑的笑容。

在我十歲那年,家里迎來了弟弟。爺給他起名叫李明亮,然后拍著手,笑道,這下終于有男娃了。說完后,他給我五毛錢,讓我給他去買打火機。之后,又給了我一毛錢,算作是跑路費。這是我第一次見爺這么開心,也是他第一次給我零花錢。

他們給弟弟辦了一個很大的滿月宴。自此之后,我更覺得自己像是個多余人。我要使出更多的力氣去討好他們。不,我已經(jīng)是這個家的女仆了,要分出很多精力來照顧弟弟。他的出生改變了我的生活。我不喜歡他,甚至希望他死掉。

有一天,家里沒人,只有我和他。我曾經(jīng)在電視上看過一個殺人方法。我找來一個塑料袋,套在他的頭上。我封住了塑料袋。他哭了,蹬著腿,抓著塑料袋。在他快要斷氣的時候,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某種微笑。我趕快松開了手,收拾好了塑料袋,假裝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為了止住他的哭泣,我給他唱了外婆曾經(jīng)留下來的歌曲。

我喜歡學(xué)習(xí),尤其是語文。老師總是夸我寫字好,作文也寫得好。婆說女娃家的認(rèn)識幾個字就成,以后長大不叫人騙就成。每過一段時間,爺就勸我快點退學(xué),好給家里干農(nóng)活。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媽勸我好好學(xué)習(xí),這是我能走出去的唯一的路。之后,她又嘆了口氣道,我這輩子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文化。為了讓媽媽高興,我更要好好學(xué)習(xí)。每一年,我都會被學(xué)校評為三好學(xué)生,家里有一面墻都貼滿了我的獎狀。每次看到這些獎狀時,我都會嘆氣,要是姑姑在世該有多好啊,她肯定會給我很多零花錢,給我買好看的衣服。

六年級時,我在全鎮(zhèn)的作文比賽中獲得了一等獎。副鎮(zhèn)長和校長專門來我家,給我頒了獎狀,還有一筆獎金。鄰里人都圍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發(fā)著亮光的怪物。我把眼睛轉(zhuǎn)向了爺,他的臉色陰沉,仿佛皺巴巴的烏云。不知為何,從那刻起,我不再害怕他,而是覺得他很可笑。

那筆獎金是我見過的最大一筆錢。媽說把這筆錢存起來,以后可以做中學(xué)的學(xué)費。我把錢藏到了一個別人都不能發(fā)現(xiàn)的地方。睡覺時,我比以往都更香甜了。第三天放學(xué)回家,我發(fā)現(xiàn)錢不見了。那是我第一次失控,在家里大喊大叫,仿佛遇到了劫匪。后來,我才知道是爸拿走了那筆錢,在賭場上輸了個精光。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我走到爸跟前,讓他把錢還給我。他先是愣了一下,給了我一個惡狠狠的眼神,罵道,臭女子,老子白養(yǎng)活你了,把你這么些年欠我的還給我!

我突然愣在了原地,后面是深淵。我轉(zhuǎn)過身,跑出這個房間,跑出這個家,跑出孟莊。就這樣,沒有任何目標(biāo)地跑步,只為了能夠逃離。之后,河流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坐在岸邊,看著緩緩落下的太陽,內(nèi)心也變得溫柔寧靜。

聽說,河流最終都會流向大海。我站起來,慢慢靠近河流,想讓她把我引向大海?;氐郊液?,我把自己的想法寫進日記。從那時開始,我才知道,只有自己是自己的聽眾。

我經(jīng)常做一個古怪的夢。夢里,我被分身為兩半,一半是男人,另一半是女人。男人和女人都在森林中迷了路,他們呼喊著彼此的名字。他們擁有著同樣的名字。他們能夠聽到彼此的聲音,卻始終找不到對方的影子。每次夢醒之后,我都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分成了兩半。

暑假的夜里,我和阿美睡在她家的院子里,周圍是蟋蟀聲和夜梟聲。我又做了同樣的夢。之后,我第一次把這個夢告訴了阿美。好古怪的夢啊,阿美說,明天讓我三婆給算算這個夢。

第二天,我把這個夢告訴了她的三婆,一個瞎眼的女人。她拿起我的手,嘴里默念了幾句咒語,用她那看不見世界的眼睛端詳著我的眼睛。她放下我的手,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你要經(jīng)歷種種磨難,最后才會獲得幸福。

什么磨難。我問她。

這個只有你自己知道。她說。

我把我口袋中的五毛錢塞給了她。出去之后,我?guī)О⒚廊チ诵≠u部,請她吃冰棍,讓她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更不要把我的夢講給其他人聽。

上了初中后,我以為自己擺脫了孟莊,開始了新生活。然而,我只是從一片苦海跳到了另一片苦海,而歡樂依舊是遙遠(yuǎn)的星辰。我越來越討厭自己的名字,又摘不掉,好像那是長在我身上黑痣。中學(xué)的課程突然難了很多,自己在學(xué)習(xí)上越來越吃力,除了語文之外,其它課程都向我露出了猙獰面孔。我從來不問別人問題,總是一個人與那些難題對峙。迎接我的都是自己的潰敗。再后來,我放棄了學(xué)習(xí),心里卻獲得了罕有的自由。盡管如此,我的成績還是處在年級的中等水平。

與我相反,阿美好像更適應(yīng)中學(xué)生活,學(xué)習(xí)成績穩(wěn)步向前,很快就超過了我。她原本就比我好看,如今,更是把我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身后。甚至有男生把紙條傳給我,讓我傳給她。我曾經(jīng)偷偷地打開紙條,上面都是些青澀的情話。雖然阿美一直把我看成最親近的朋友。在她的旁邊,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丑小鴨。我只是她站在太陽底下的陰影。

在好幾個夢里,我把她推進了深淵。在夢里,我又快樂又羞愧。我不會把這個夢分享給任何人。

我們的宿舍位于食堂的右側(cè),中間隔了一條磚路與兩排冬青。我們九個女生共用一個宿舍,晚上睡在一張通鋪上。在熄燈之后,我們會聊天,說笑,背誦課文,甚至?xí)蝗怀鸶?。與我們相伴的還有藏在夜里的老鼠,蟑螂,蒼蠅,甚至有一次,發(fā)現(xiàn)床底有一條青蛇。我們都是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對這些早都習(xí)以為常。有一段時間,我們常在夜里聽到貓頭鷹的哀鳴。婆曾經(jīng)說過這預(yù)示著有人將會死掉。于是,我們每天晚上都猜想誰是將要死掉的那個人。有時候,我的心里會冒出可怕的念頭。我預(yù)感死掉的人將是我,甚至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死掉,這樣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煩惱。于是,數(shù)著日子過最后的生活,反而讓我獲得了很大的歡樂。

冬天來了,貓頭鷹不再歌唱,而我沒有如愿死去。不知為何,我心中多了份沮喪,但我還是會和她們在夜晚小聲歌唱。冬天來了,唱歌讓我們感到溫暖。

一到冬天,我就想回家,雖然我并不喜歡那個家。但是,那個家有熱炕,有熱面條,甚至連做的夢都是熱烘烘的。晚自習(xí)結(jié)束是在八點整。之后,我會叫上阿美和李海一起回家。從學(xué)校到孟莊大概有十里路,白天騎自行車大概需要四十分鐘就能到,晚上則要花上一個小時。有他倆的陪伴,這么遠(yuǎn)的路也算不上什么。我們對那條通往家的路太熟悉了,摸著黑就能找到家。路已經(jīng)鋪在了我們心里。

有一次,當(dāng)我們騎到半路時,雪越下越大,李海不小心滑倒在地。幸好車子沒有壓住他。我們開始推著車子回家,過去熟悉的路變得特別陌生。雪沒有停止的征兆,相反,卻扯著嗓子,像是要把我們吃掉的惡魔。走了沒有幾分鐘,阿美突然哭著喊道,誰來救救我們啊。有幾秒鐘,我以為我們會被大雪吃掉。

李海和我都沒有說話,只是緩慢地移動腳步?;丶业穆凤@得越來越遠(yuǎn)。但是,我并不害怕,因為李海在我的身邊。

我喜歡李海。大約只有我的日記本知道我的心事。我在日記中經(jīng)常提到他的名字。正是因為他,我變得對大海更加癡迷。我從未見過真正的大海。也許,我只能把這樣的秘密講給大海去聽。小學(xué)時,我和他就是同班同學(xué)。那時候,他是班里出了名的搗蛋鬼,而我和他也沒有多少交集。

上了中學(xué)后,他像是換了一個人,嗓音變粗,個子變高,整個人也變得安靜下來。也許是看著他踩著梯子去房上幫妹妹撿毽子的那瞬間開始,我就喜歡上了他。我不能將這種喜歡說出口。有一次,在夢里,我夢見他拉著我的手在森林中奔跑。我們兩個都裸著身體,不知疲倦,也不知該跑向何處。夢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清晨。洗完臉后,我便跑出了家門,想要把這個夢分享給李海。他的家在孟莊的西頭。等我快要到他家時,看到他牽著自家的狼狗,迎面走了過來。不知為何,我突然改了主意,假裝沒有看到他,轉(zhuǎn)身去了阿美家。

我知道他喜歡的人是阿美。這不是我猜的,而是他直接告訴我的。他不敢告訴阿美,因為他有點害怕阿美,害怕阿美拒絕他,也害怕阿美把這件事情告訴老師。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把這件事情告訴我,也許是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要么就是他想要我?guī)退麄髟捊o她。我當(dāng)然不會去傳話。阿美是我最好的朋友,或許也是我最重要的敵人。我不會把這些情緒掛在臉上,因為我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偽裝自己。

如何偽裝自己,是媽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當(dāng)然,她不是用語言去教,而是用自己的行動。我害怕成為媽媽那樣的女人,卻越來越和她相像,無論是面容,還是行動。每次照鏡子時,我都會看到媽媽年輕時的樣子。自從有了弟弟之后,媽媽更加操勞了,也越來越蒼老,整個人像是被揉皺的布娃娃。聽村里人說,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那個女人是孟莊有名的寡婦。我不敢去問爸爸,但我知道這件事情是真的。有一次,我忍不住去質(zhì)問媽媽,問她為什么不管管爸爸。媽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而是繼續(xù)為弟弟織毛衣。過了半晌,她把我叫到跟前,說,你要好好學(xué),這樣才能離開孟莊,不要像我一樣。

我沒有說話,坐在她的身旁,看著她織毛衣。她在藍(lán)色毛衣上織了一只白天鵝。

我依舊沒法適應(yīng)中學(xué)的學(xué)習(xí)節(jié)奏。盡管在暗地里下了很多苦工夫,但學(xué)習(xí)成績在年級始終處于中等水平。每學(xué)期都有兩次在全校師生面前頒獎狀的儀式,全年級總成績前十名,以及各科成績年級排名前五名都可以登上那個舞臺。我夢想著能夠站在舞臺中央,讓更多人認(rèn)識我,滿足我渺小的虛榮心。然而,一次又一次,我只配做可悲的觀眾。有三次,阿美都登上了那個舞臺。我與她的距離也越來越遠(yuǎn)了。

有一次回家,我看到家里的墻被重新粉刷了一遍。那些貼滿整整半面墻的獎狀也消失了。我有點沮喪,之后就是解脫。我不得不重新面對自己的真實人生。于是,我拿出了幾道不會做的數(shù)學(xué)題,去找阿美。這也是我第一次請教別人問題。剛開始,她的態(tài)度還比較謙虛,耐心地給我解釋每一個步驟。也許是因為我跟不上她的節(jié)奏,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傲慢與煩躁。我讓她幫我重新講一遍最后一道題。她半開玩笑道,樂樂,你啥時候變得這么笨了啊。

我沒有說話,而是站了起來,把卷子砸向了她。之后,轉(zhuǎn)身離開了她的家。我知道,我失去了我唯一的朋友。我也因此獲得了某種自由。

爺?shù)昧朔伟2槌鰜淼臅r候已是晚期,醫(yī)院說可以化療,可以靠昂貴的藥物維持一段時間。他們是當(dāng)著爺?shù)拿鎭碛懻撨@件事情的,爺皺巴巴地躺在床上,仿佛是無助的困獸。我和媽像是外人,對他的生死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婆和爸達成了一致,不花冤枉錢,把他拉回家。從頭到尾,爺都不說一句話,因為他們的話已經(jīng)帶走了他的命。他所剩下的只是一具空皮囊。

他們把爺放在了他的黑屋子。以前,很少有人進那個屋子,好像那里居住著一個面容可怖的怪獸。爺?shù)钠馓簦瑳]人喜歡他,又不得不遷就他。如今,他躺在炕上,沒有言語,等待著死亡的降臨。親戚鄰里人都來看他,在這間屋子進進出出,有的送來哭泣與慰藉,更多的則是來欣賞死神的面容。不知為何,即將離世的爺讓這個家多了份神秘莊重的宗教氛圍。雖然我并不知道真正的宗教為何物。

我剛好是暑假,有更多的時間陪著爺。以前,他是我最厭惡的人。當(dāng)我看到他被死亡折磨的眼神時,那種厭惡也煙消云散了。我同情他,甚至帶著某種疼惜。他像是出生不久的嬰兒,用好奇的眼神觀看著新世界。他因為疼痛發(fā)出的呻吟,是對死神的一次又一次的回答。

我也想聽到死神的聲音。我和爺開始說話,但他從來也不回應(yīng)。沒有其他人在場時,我開始給爺說自己的秘密,說自己的恐懼與無助。有一次,我對他說,我曾經(jīng)恨過你,詛咒你快點死,現(xiàn)在卻祈禱你能活下來。說完后,我看到了他臉上珍珠般的眼淚。我問他為什么給我起名叫歡樂。他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我又問他這輩子過得快樂嗎?他輕輕地?fù)u了搖頭。

九月十六日清晨,他死掉了,全家人也因此吐了一口氣。沒有人知道,我在夜里曾經(jīng)祈禱,祈禱他能活下來,祈禱他能重新活一次。

初三冬天,我們?yōu)榧磳⒍鴣淼闹锌甲鰷?zhǔn)備。一周只放半天假,讓我們回家取伙食費,很多同學(xué)會從家里背來饅頭和咸菜。冬天非常難熬,教室和宿舍都沒暖氣,學(xué)校也不允許我們帶電熱毯和熱水瓶。上課的時候,我甚至能聽見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英語老師在臺上講課,我們在臺下跺腳,仿佛是節(jié)奏整齊的踢踏舞——這種舞蹈是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沒人的時候偷偷學(xué)過一些。老師停下來,打量我們,責(zé)備的眼神中帶有某種憐愛。我們也停止了跺腳,用虔誠的眼神回應(yīng)著老師,好像她的頭上有著神圣的光圈。她又開始為我們講課,而這也成為我們秘而不宣的約定。

雖然有手套,但我的雙手還是凍成了紅蘿卜,連寫字都變得困難,學(xué)習(xí)成為一種慢性的苦役。一方面,我希望冬天快點結(jié)束,這樣身體上就不會受太多的罪。另一方面,我又希望時間過得慢點,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來備考。對于中考,我心里還是沒底,尤其是數(shù)學(xué)與物理,幾乎成了我的噩夢。不到最后時刻,我也是不會放棄的。這股熱情幫助我抵擋身外的寒天凍地。

我的座位是靠窗戶的。學(xué)習(xí)累了,我會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舒緩自己的脆弱神經(jīng),入神后甚至?xí)虝旱赝涀约骸S幸惶?,我們正在上晚自?xí),突然間停了電,教室里黑漆漆一片。沒有喧嘩,我們便熟練地從桌子里掏出蠟燭,點燃后,繼續(xù)復(fù)習(xí)。我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停電,而搖搖晃晃的燭光很快便裝滿了整座教室。燭火讓教室變得溫暖動人。我正在做英語卷子,同桌卻突然喊了出來,用書拍打我的頭。整個教室像是被捅了馬蜂窩,炸開了鍋。我聞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原來是因為自己太入神,距離燭火太近,頭發(fā)被引燃卻沒發(fā)現(xiàn)。要不是被同桌及早發(fā)現(xiàn),我想自己很有可能會被火毀容。老師的出現(xiàn)很快便平息了教室中的騷亂。我聽到了同學(xué)們在暗處的嘲笑聲?;謴?fù)平靜后,我從書包中取出了那面小圓鏡,盯著鏡中的自己,忍不住笑出了聲——原本就不好看的我,更顯得滑稽可笑。

對于自己,我從來就沒有同情與憐憫。

窗外霧蒙蒙的一片,趁著燭光,我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氣,隨后畫出了一個心形。通過那顆心,外面的黑暗都通通地涌了進來。也許,整個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了在黑暗中一劃而過的彗星。我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

我預(yù)料到了最后的結(jié)果。我是一個過早被詛咒的人。我落榜了,比普通中學(xué)的錄取線少了十二分。與我相反,李海剛好比普通線高了三分,這是他多次考試中排名最靠前的一次。為了不讓我難過,他在我面前掩飾住了自己的喜悅。他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去外地打工的準(zhǔn)備,如今卻可以繼續(xù)去上學(xué),繼續(xù)玩蕩幾年。他站在我的旁邊,建議我再補習(xí)一年,明年可以沖刺重點高中。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我并不需要安慰。我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命運所給予我的一切。我為他感到高興。因為我還是喜歡他,雖然他的心里沒有我。

讓我不快的是,阿美以全鎮(zhèn)第二名的成績被鹿鳴中學(xué)錄取。鹿鳴中學(xué)是縣里唯一的省級重點高中,是我們農(nóng)村孩子心目中的圣殿。阿美也一時間成為孟莊的名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贊美。甚至連父親都用阿美的名字來嘲諷我,唉,看看人家娃,再看看你。我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于是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見任何人。有一天,我聽到了外面的鞭炮聲和鑼鼓聲,原來是我們中學(xué)的校長和老師們?yōu)榘⒚浪蛠砹霜剬W(xué)金,給她家里送了一臺彩色電視機。也就是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臉變得格外滾燙。那個瞬間,我有一種羞恥感,想要找一個可以容得下自己的地窖。

暑假快要結(jié)束了,而我還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爸讓我回家種地,媽堅持讓我去初中補習(xí),而我自己也沒有主意。我早已經(jīng)厭倦了學(xué)習(xí),也不想就這么待在農(nóng)村。我哪里也去不了,無形的繩索將我緊緊地捆住。只有在夜晚的夢里,我才是自由的孩子。有一次,我夢見自己變成了風(fēng),無拘無束,無影無蹤。

第三部分 放風(fēng)記

我沒有去補習(xí)。誰也沒有強迫我留在農(nóng)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除了幫爸媽干些農(nóng)活之外,我去賣菜,也就是騎著自行車,兩邊放著竹籠,里面是從菜市場販來的各種時令蔬菜。我騎著自行車,一大早便去鄰村賣菜。剛開始,我還放不下心中的那點尊嚴(yán),覺得自己很丟人,像是怪物一樣,闖入別人的生活,遭到別人的圍觀。沒過幾次,我便克服心中的恐懼,正大光明地去賣菜。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后,買菜的人也多了起來。我把自己掙來的錢存到了銀行,密碼是李海的生日。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這個秘密。這一次,我再也不會讓爸偷走這筆錢。

等把幾個鄰村轉(zhuǎn)完之后,我會騎著車子回家。如果還有剩菜,會在孟莊降價處理。我不喜歡在村子里賣菜。那些熟人的嘲弄眼光像刀子那般扎著我的心。雖然我也會和他們有說有笑,表演出毫不在乎的樣子。畢竟幾年前,我也是出色的學(xué)生,得過作文比賽的一等獎,也有著光明的未來。他們早已經(jīng)忘記了,但是,我一直忘不掉副鎮(zhèn)長給我送證書,鄰里們都來圍觀的場景。我多么希望自己的人生就定格在那個瞬間。

然而,我還是必須面對真實的生活,而不是逃避在過往的短暫榮光。除了勞動之外,我還要負(fù)責(zé)照顧弟弟,陪他玩,給他教算術(shù)。剩下的時間,我會跟著媽學(xué)習(xí)織毛衣。媽的身體越來越差,整個人的狀態(tài)像是被生活壓榨得變了形。媽還是會時不時地勸我去補習(xí),要不以后會像她一樣。我對此無動于衷。照鏡子時,自己越來越像媽媽。那是我最無助的時刻,我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處。

讓我改變主意的是一個眼神。那天,我在孟莊,推著自行車吆喝著賣剩下的菜。不可避免地,我還是碰到了阿美。她喊著我的名字,而我也是假裝沒有聽到,繼續(xù)推著車子往前走。我聽到了她在身后刺耳的叫喊,哎,賣菜的,我要買菜。

這句話像是命令,將我緊緊地拽住。我停了下來,轉(zhuǎn)過頭,看著她。她早已經(jīng)不是我的朋友了,甚至連敵人也算不上,只是一個陌生人。她挑選了兩個西紅柿,和一把芹菜。付錢時,我看到了她眼神中的不屑。我忍著心中的痛楚,騎著自行車回到了家。

回到家后,我趴在床上,放聲哭了出來,想要把心中的黑暗哭出來。媽媽進了屋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不要害怕。等我平復(fù)完心情后,看到她空洞的眼神中布滿了血絲。我告訴她我要去補習(xí),她說她已經(jīng)等這句話等了很久。

第二天,媽媽領(lǐng)我去鎮(zhèn)中,專門去找了校長和班主任。因為我與普通高中只差了幾分,他們還是很高興地接收了我。他們還免掉了我的補課費和半學(xué)期的學(xué)費。媽媽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高興地離開了學(xué)校。而我呢,內(nèi)心升起了希望,未來的路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補習(xí)生活并沒有我想象得簡單。那些知識點又要從頭到尾復(fù)習(xí)一遍,老師還是之前的老師,但周圍坐的同學(xué)都都換成了一張張新面孔。我沒有時間和別人溝通感情,而是把心思全部放在了學(xué)業(yè)上面。與過去不同,我完全改變了學(xué)習(xí)的心態(tài),遇到不會做的題目,我就會主動找老師請教,完全克服了身上的羞澀。很快又到了寒冬,心中的熱情讓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寒冷。整個頭腦里只有學(xué)習(xí)這個事情。

有一天,我居然收到了阿美的一封信。主要內(nèi)容就是鼓勵我也上重點,她相信我有這樣的實力。在信的最后,她說她和我之間有很多誤會,希望能和我重歸于好。

我沒有回復(fù)她的信。我把她的信收藏起來,當(dāng)自己有厭學(xué)傾向時,我會拿出來默讀一遍。之后,我會得了某種力量。她不再是具體的人,而成為了某種精神象征。

我依舊坐在教室的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風(fēng)景會讓我偶爾忘記自己的存在。有一次月考,我的成績一塌糊涂,又被打回了原形。晚自習(xí)時,我無心復(fù)習(xí),整個人恍恍惚惚,有種窒息感。憋了很久后,我沖出了教室,跑到了操場,大口地呼吸著外面的溫柔夜色。站在了操場中心后,我揚起了頭,看到了綴滿了群星的天空。那是我生平見過的最美的天空,我凝視著耀眼的星辰,想要喊出來,卻發(fā)現(xiàn)淚水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也淹沒了自己的聲音。

我沒有考上重點高中。我還是以不錯的成績考上了普通高中的重點班。對于這個結(jié)果,我已經(jīng)坦然接受,因為自己已經(jīng)盡了渾身的力氣。最高興的應(yīng)該是媽,好像她因此而得到了某種救贖。收到通知書那天,媽拖著病懨懨的身體,去縣城給我買新書包和新衣服。她領(lǐng)著我去了縣城最大的聯(lián)手商城,給我買了一臺復(fù)讀機。為了表明自己是用這臺機器學(xué)習(xí)的,我在音像店挑了一盤英文歌磁帶,上面都是些經(jīng)典的英文歌曲。其中有一首,我在電視上聽過好幾次,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現(xiàn)》。

從音像店出來后,我們又去了附近的書店。我買了泰戈爾和紀(jì)伯倫的詩集,是中英對照的版本。媽平時是一個特別節(jié)儉的人。然而今天,她像是換了一個人,出手非常大方。

那個暑假,我基本上也沒有出門,窩在家里看電視,反復(fù)聽那盤磁帶,偶爾會幫家里做點農(nóng)活。有時候,我會在午后去找李海,和他一起河岸散步。我一直想要把心底話講給他聽,又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有一次,我們坐在岸邊,看著水中的倒影。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我給他唱了《Right here waiting》這首英文歌。他凝視著我,好像我不再是以前的我。等我唱完之后,他停留了三秒鐘,然后鼓起了掌。也許早都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真好聽,我要把這首歌學(xué)會,唱給阿美聽。

我假裝微笑,不再說話,而是陪他看完了當(dāng)天的落日。

快要開學(xué)時,阿美來找我,而我也假裝之前的所有事情沒有發(fā)生過。我們簡單地說了無關(guān)痛癢的話。離開前,她擁抱了我,希望能和我重歸于好。我點了點頭,卻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點頭。

這所普通高中位于縣城的西郊,對面是廢棄的紡織工廠,旁邊是普通的生活區(qū),連一個像樣的商場也沒有。不過,向東步行二十分鐘,你就會看到新開不久的大商場與電影院,再往東走十分鐘就是鹿鳴中學(xué),位于城市最繁華地帶的重點中學(xué)。剛開學(xué)不久,阿美就領(lǐng)著我和李海在鹿鳴中學(xué)轉(zhuǎn)了一圈,帶著炫耀的神色,向我們介紹她的學(xué)校。午飯時,她又請我倆在學(xué)校附近吃了羊肉泡饃。隨后,我和李海返回我們那所黯淡無光的中學(xué)。

路上,我告訴李海我們都要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考上好的大學(xué)。李海笑了笑,說,我就算了吧,但是我看好你。我并不明白他那句話背后的深意,但也沒有再說什么。后來,我才知道,這所普通中學(xué),每年最多只有五個人能過一本線,不到五十個人能過二本線,剩下的人要么去上民辦或者???,要么就此結(jié)束。認(rèn)清了這個事實后,我仍舊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寫了四個字——復(fù)旦大學(xué)。當(dāng)然不會有人看到這四個字的。假如他們看到了,一定會把這當(dāng)作是笑料,當(dāng)作是天方夜譚。我并不在意別人如何去想,我也相信自己會創(chuàng)造奇跡。

第一次期中考試,我便認(rèn)清了自己的現(xiàn)狀——學(xué)校把全年級的名次張貼在教學(xué)樓大廳。找了很久,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次,全年級的八十九名,而數(shù)學(xué)和物理兩科成績都不及格。隨后,我沖出了人群,跑到了操場。我為自己的無能而深感沮喪。不得不承認(rèn),高中課程的難度和強度都突然變大了,很多知識,尤其是理科知識,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我又變成很久之前的樣子,將自己囚禁起來,不愿意請教任何人。

幸好有音樂的陪伴。我用省下來的錢買了一些磁帶,全部都是英文歌。插上耳機,我很快便進入了另外一種語言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我短暫又舒適的精神避難所。也許是因為這種癡迷,我的英語成績始終是全班的第一名。就單是這一點,其他人都要高看我一眼。元旦表演時,我在舞臺上唱了一首CELIONDION 的最熱門的歌曲《My heart will goon》。也許是因為平時過于沉默的原因,表演結(jié)束后,他們的眼神中是不可思議的驚奇感,隨后便是潮水似的掌聲。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一時間成為全年級的名人,他們紛紛打聽這位用英語唱歌的女生來自何方。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幻想著將來自己可能會成為歌手。

很快,他們便忘記了我的存在,開始了各自千篇一律的生活。我又退回到自己的繭中,等待著新的奇跡。

原本以為除了李海之外,我不會再喜歡上其他的男生。事實證明,這種執(zhí)念很快就被擊垮了。高二上半學(xué)期,我開始談戀愛了,對象則是我的同桌安柯。起初,我對他并沒有多少印象,也基本不說話。我只知道,他家就在縣城,而他也可能是全班第一個有MP3 的人。他經(jīng)常戴著耳機聽歌,有時候會趴在桌子上,臉朝著我這邊,一副忘我的神情。我很好奇他在聽什么音樂,又不好意思去問。在我眼里,他是神秘的存在。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個秋日午后。我在校園里閑逛,突然在籃球場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平時看起來沉默憂郁的大男生,在籃球場上仿佛換成另外一個人,高大,自信,身手矯捷。我被他的另外一面吸引住了,停留在籃球場外,把目光放在他一個人身上。在他投進一個球,轉(zhuǎn)過身時,與我的目光短暫地相遇。我并沒有逃避他的眼神。在太陽的碎光下,他明媚而羞澀的笑容讓我怦然心動。大概半個小時后,他們結(jié)束了比賽,而我也打算悄悄離開。他叫住了我的名字,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之后,他和我一起在校園里散步。我們并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走,等待著對方先開口說話。那天的晚霞格外美麗,我記住了他說的每一句話。

第二天上午的課間,我終于向他提出了心中的好奇,又不想直接去問,而是給他傳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我想知道你MP3 里面到底裝了些什么歌??吹轿业募垪l后,他也給我回復(fù)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我可以把MP3 借給你,你自己去聽。之后,他便拿出了MP3,給我介紹這個小型機器的用法。那天,我?guī)е薮蟮暮闷嫘穆犓母鑶巍:茈y對那些歌進行歸類,有流行樂,有爵士樂和說唱音樂,還有鋼琴曲和古典樂。當(dāng)然,很多曲風(fēng)都是他后來告訴我的,而這些風(fēng)格迥異的歌曲幫我的聽覺打開了新世界。他最喜歡的音樂居然是貝多芬的《歡樂頌》。當(dāng)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音樂時,整個人像是被注入了強大有力的精神意志?;蛟S是因為自己名字的緣故,我覺得這部音樂作品與我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

毫無準(zhǔn)備地,我與他戀愛了。我突然間覺得自己也是值得被愛的。他給我們準(zhǔn)備了一個筆記本。上課的時候,我們在上面寫著各自想說的話,彼此永遠(yuǎn)都在探索對方的心思,關(guān)注對方的每個表情。下課的時候,我們一起聽歌,一起看武俠小說,把其他人都擋在我們的視野之外。慢慢地,我把學(xué)習(xí)也不放在了心上,每天都幻想著和他結(jié)婚,和他去世界各地旅游。

有一次,我們放半天的假,他帶我去影院看新上映的電影。在黑暗中,他拉住了我的手,親吻我的臉。我們的舌頭也交纏在一起,交換著彼此的甜蜜與苦澀。電影結(jié)束后,他提議去附近的賓館開房,而我并沒有做好準(zhǔn)備,于是拒絕了他。

高二下半學(xué)期的某一天午后,我正在教室里上歷史課,突然看到了班主任在戶外走動的身影。像往常一樣,我以為這只是日常的巡查。她站在了教室門口,給歷史老師點了點頭,之后便在眾人面前點了我的名字。聽到李歡樂三個字時,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預(yù)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即將發(fā)生。安柯在桌子下拉了拉我的手,告訴我不要害怕。在眾人的注視下,我離開了教室。

你家里剛來電話,說你媽走了,讓你趕緊回家。班主任的語氣中不帶有任何情感的成分。

走了?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因為自己并不確定這個詞語的真實含義。

去世了。班主任的語氣中有些不耐煩。

我的雙腿突然軟了下去,并沒有倒下去。愣了半晌后,我向校外跑去,越跑越快,心臟在體內(nèi)劇烈跳動,好像這樣可以找回媽媽。出了校門之后,我直接打了一輛出租。這也是我上學(xué)以來第一次坐出租回家。媽媽從來沒有坐過出租車,她嫌這樣太浪費錢。要是她看到我這樣浪費錢,不知道該做何種感想。一路上,我都看著車外的倒退風(fēng)景,心里卻滿是與媽媽相關(guān)的生活片段。在我的記憶中,她幾乎沒有過歡樂時光,總是無言地接受命運的種種不堪??斓郊視r,我默念著媽媽的名字,希望這一切都只是錯覺,希望媽媽并沒有死。

然而,奇跡并沒有發(fā)生,媽媽真的死了。她平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也因此而變得肅穆又平靜。她好像是在做夢,而那個夢卻循環(huán)往復(fù),始終沒有終點。我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悲痛像是抽掉了我哭泣的權(quán)利。我并沒有留下一滴眼淚。婆走上前來,拉住我的胳膊,告訴我不要害怕。其實,我什么也不害怕。媽媽的死給了我無窮的的力量。媽媽是因為腦溢血而死的,就那樣突然間倒在了院子里。那時候,她的懷里還抱著一籠剛蒸出來的饅頭。

一個儉樸的葬禮后,他們把媽媽埋在了后坡上,沒有立碑,沒有悼詞,好像她的一生不值得一提。我騎著自行車,帶著弟弟,去鎮(zhèn)子上買花——媽媽生前非常喜歡花,給家里開辟塊空地,只種花,但爸爸否認(rèn)了她的愿望,給那塊空地種上了豆角、黃瓜、韭菜和茄子。我們在集市上買了媽媽最喜歡的玫瑰。之后,我?guī)е艿?,拿著鋤頭和鐵锨,把玫瑰種在了媽媽的墳旁。之后,弟弟坐在地上,哭出了聲音。我沒有哭,而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別哭了,你以后就是大人了。弟弟慢慢地止住了哭泣,而我們安靜地坐在媽媽旁邊,不知道未來的路在何處。

晚上,全家人一起吃飯,而媽媽那個空位置旁也放了一碗飯。沒人說話,好像葬禮耗盡了我們所有的熱情。過了一會兒,爸爸開口說話了。他說今年種的西瓜徹底賠本了,大概要賠了三萬元,家里幾乎沒有錢了。最后,他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回來幫忙,反正也考不上大學(xué),純粹浪費錢。我說。

爸爸沒有說話,婆也沒有說話,弟弟看著我,也不說話。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吃完飯后,我對爸爸說,高二只剩下一星期了,我想把高二上完。

爸爸也老了。他點頭的樣子是如此的困頓乏力。

那個夜晚,我失眠了,想著媽媽過去的樣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對這個最親密的女人并沒有太多的了解,我?guī)缀醪恢浪南才?。我的樣貌和她卻越來越像,但我并不想成為她那樣的女人。之后,我又唱起了她教給我的那首童謠,是外婆曾經(jīng)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唱完后,我發(fā)現(xiàn)滾燙的淚水從眼睛流到了耳朵。媽媽,我什么也不害怕了,但我對什么也都感到害怕。任何東西都有可能摧毀我,甚至連風(fēng)都可能吞滅了我。

全班同學(xué)都知道我沒有了媽,他們的神情中有嘲弄,也有同情,更多的只是冷漠的觀望。我像往常一樣,假裝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和他們一起迎接即將而來的期末考試。我知道自己肯定考不好,但我還是不想放棄最后這段學(xué)習(xí)時光。

我并沒有把自己的決定提前告訴安柯,依舊和他談著戀愛,聽著歌曲,在操場上散步,背誦課文。他并沒有多問我家里的事情,而我也是把自己最輕松快樂的一面展現(xiàn)給他。我不想把自己的憂傷展現(xiàn)給任何人?;蛘哒f,我已經(jīng)沒有了憂傷。我早已經(jīng)成為一具空洞的皮囊。

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我用自己所剩不多的零錢請安柯看了一場電影。隨后,在他把我送回學(xué)校的路上,我突然提出晚上想要和他一起睡覺。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用自己的小靈通給家里打了個電話,謊稱晚上在同學(xué)家過夜。他帶我去附近剛開張不久的冰激凌店,買了香草味的冰激凌,面對面坐著,說了些閑話。等夜色更深了,他領(lǐng)著我去了一家賓館,開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間。

洗完澡后,我們赤裸著身體,面對著面,竟有一絲不安和羞澀。雖然我和他談了很久的戀愛,但還是第一次看到彼此的裸體。不知為何,我不禁笑出了聲,然后像電影中那樣,走上前,抱住他。他生硬地用胳膊環(huán)住我的身體,親吻我。沒過多久,我們便摸清楚了這套游戲的法則。強烈的痛感讓我不禁喊了出來,之后我們便控制好了節(jié)奏,像是經(jīng)歷過暴風(fēng)雨之后平穩(wěn)行駛在海洋上的船。融為一體的瞬間,我?guī)缀跬浟俗约海蔀樗母缴怼?/p>

也許是過了很久,我們躺在黑暗中,久久不說話。之后,他突然拉著我的手,承諾以后要對我負(fù)責(zé)。我苦笑了一聲,說,咱們沒有以后了。雖然一片黑暗,但我還是看到了他臉上的疑惑又釋然的表情。我又補充道,我也退學(xué)了,咱們以后可能見不上面了。

他拉開了床頭燈,驚愕地看著我,問道,你為啥要退學(xué)?

我沒有說話。

是不是因為錢的問題?他又問道。

我搖了搖頭。

第二天清晨,我們像是迷失很久的孩子,在彼此的身上探尋新的大陸。隨后,我們洗完澡,收拾干凈,離開了賓館。

再見的時候,他把自己的MP3 送給了我。沒有說什么,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希望他能挽留我,他能說他可以供我上學(xué)。然而這只是我的幻想,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過眼云煙?;丶业穆飞?,我打開了MP3,戴上耳機,貝多芬的《歡樂頌》在我體內(nèi)上演。也許是聽過太多遍的緣故,我居然跟著那熟悉的旋律哼唱出了歌詞。

那個冗長夏日因為我的無所事事而變得更加炎熱無趣。我把那些中學(xué)課本全部賣給村里收破爛的人。我把那個寫滿心事的筆記本在河岸燒成了灰。除了幫家里做些農(nóng)活之外,我整天的狀態(tài)就是聽聽歌,看看小說,寫寫日記,偶爾沿著河岸去鎮(zhèn)子上閑逛。

有時候,李海會陪著我一起去鎮(zhèn)子。高考成績出來后,他懸著的心也落地了。他距離大學(xué)二本線要差七十多分,也不會去上那些專科學(xué)校。他已經(jīng)放棄了學(xué)業(yè)。忽然間,我又覺得我們是同一種人。我知道他從來不把我當(dāng)女生看,而是看作無話不談的哥們。我也不再強求什么,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相當(dāng)快樂。有時候,他會帶我去網(wǎng)吧,給我教網(wǎng)絡(luò)游戲。我不喜歡游戲,他也很快放棄了我。于是,他在打游戲的時候,我便在另外一臺電腦上看電影。有一次,我給自己申請了一個博客,在上面記下了自己的心情。這種想要隱藏又想要被人閱讀的感受相當(dāng)?shù)膹?fù)雜刺激。

讓我高興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阿美因高考發(fā)揮失常,只比一本線高了五分,最后被省城的一所二本院校的中文系錄取。我和李海去找她,想要給她安慰,但她閉門不見,她媽媽說阿美打算去復(fù)讀,明年準(zhǔn)備考名牌大學(xué)。當(dāng)她說出了復(fù)旦大學(xué)四個字,不知為何,我的內(nèi)心有種被針刺的疼痛。

后來,阿美來找我們,她說自己不會去復(fù)讀了,她已經(jīng)厭倦了高三的生活。又說自己將來要考取研究生,爭取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我們都為她加油鼓氣,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的酸澀苦楚。

夏天很快結(jié)束了,而我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把心中的苦澀全部寫在了博客上面,我知道,沒有人會注意我的文字,這些不過是寫在風(fēng)中的文字?;蛟S,我永遠(yuǎn)都注定是一個沒有身份的隱形人。

阿美去了省城讀大學(xué),李海去了南方靠海的城市去打工,而我則留在了孟莊,像是棄兒那樣等待著奇跡的眷顧。我知道這樣并不是辦法,于是便跟著堂姐去縣城的飯館去當(dāng)服務(wù)員。然而,沒過幾天,我便在門口看到了好幾個熟人。我假裝不認(rèn)識他們,但從他們疑惑的表情中,我覺得他們肯定認(rèn)出了我,并且以此為笑料。就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了些日子后,我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有一次,我站在門迎處,笑臉迎接每一個客人。突然間,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的旁邊是一個年齡相仿的女生。那個人就是安柯,他正在往這個飯店的方向走過來。有那么一瞬間,他抬起頭來,好像看見了我。我快步離開了門迎處,躲進了廚房。我聽到了老板娘喊我的聲音,但我忍著心中的懼怕,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我才從廚房走了出來,那顆心已經(jīng)死掉了一大半。

當(dāng)天下午,我辭掉了這個工作,回到了孟莊。

整個冬季,我都守在家里,給家里人做飯,陪婆說話,給弟弟補課,還有就是幫爸干些農(nóng)活。自從媽去世后,爸整個人也變得消瘦,也不愛說話了。有時候,會出門去賭博或者喝酒。更多的時候,則是守著電視看,從一個頻道換成另外一個頻道。與過往不同,他幾乎不再對我說那些難聽的粗話。除此之外,我開始織毛衣,給弟弟和爸爸各織了一身毛衣,給李海也織一件海藍(lán)色的毛衣。晚上睡覺前,我會聽音樂,或者讀小說??粗R中的自己,我越來越像媽媽了。

下雪的那天,我織好了那件海藍(lán)色的毛衣。我把這件毛衣穿在自己的身上,對照著鏡子,想象著李海穿著這件毛衣的樣子。

臘月二十八日,李海回到了家。他給我?guī)砹四戏降奶禺a(chǎn),而我則把毛衣送給了他。隨后,他從包里取出了一張合影照,背景就是海洋,而他的旁邊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生。他說那個女孩和他一個工廠,是他的女朋友,并且問我覺得怎么樣。我說后面的大海真美啊,我也想看見大海。然后再也沒有說什么。

晚上睡覺前,我在玻璃上畫出一個心的形狀。我告訴自己,等過完冬天,一定離開孟莊,去靠近海的地方生活。

第四部分 乘風(fēng)記

我來到了這座靠海的城市。雖然名叫花城,但大多數(shù)時間都看不到花,看到最多的是轟隆作響的機器。夜深人靜時,我躺在工廠的宿舍里,可以聽到海洋深沉的嘆息聲。我是這座制鞋廠的女工,負(fù)責(zé)把鞋底用工業(yè)膠粘在一起,然后送到下一個程序。每天的工作都是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自己就是大機器的一個零件。雖然枯燥,但我并不后悔來到這里,至少要比孟莊要有趣,能認(rèn)識更多的人,也能自己賺錢。工廠包吃包住,賺來的錢都落在了自己的口袋。我一直沒忘記爸爸的訓(xùn)導(dǎo),要攢夠錢,然后給家里蓋一座樓房。

每周會有一天的休息時間。我出門逛街,有時候會去海邊散步。在這里,我認(rèn)識了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姑娘,她們也是從北方的某個村子輾轉(zhuǎn)到這里打工掙錢。其中,阿花來自鄰縣,和我同歲,性格也比較活潑,又和我是同一個宿舍。很快,她便成為我在這里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們從來不用方言說話,仿佛那是刻在我們胸口的紅字。她比我早來了兩年,普通話非常標(biāo)準(zhǔn),上班的時候也化著妝,像是戴了一副精心準(zhǔn)備的面具。后來,在她的建議下,我也開始學(xué)習(xí)化妝,把口紅、粉底與彩妝等形形色色的東西都往臉上抹,對著鏡子,像是自己雕刻自己。

慢慢地,我迷戀上了化妝。我將自己的恐懼都放在了面具之下,最令我開心的是,這幅面具不會讓我想起我的媽媽。

再后來,在阿花的建議下,我開始使用廉價的香水,出門逛街時,甚至?xí)┥虾诮z襪和吊帶裙。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有了自己的手機。我撥出去的第一個電話是給李海的。那是在夜里,我站在宿舍外面的院子里,在繁星之下,想和他談?wù)勛约旱男氖?,而收到的卻是他敷衍的回答。沒說兩分鐘,我便掛斷了電話。之后,我給家里打了電話,叮囑爸爸要照顧好婆和弟弟,最后強調(diào)一下自己會每個月按時給家里寄錢的。聽到這句話,爸爸才放心地掛斷電話。

沒有人能給我?guī)戆参?。于是我在禁錮中學(xué)會了獨處。也許是因為太失望的緣故,我對他人也越來越?jīng)]有寄托,反而因此得到了某種自由。令我自由的另外一個地方就是工廠的附近的繁星網(wǎng)吧,收費也不貴,環(huán)境也還湊合。煩惱的時候,我會去網(wǎng)吧,打開自己的博客,在上面寫出自己的心事,非常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恐懼和焦灼。每次從網(wǎng)吧出來后,就像是洗了一次熱水澡,暫時地洗掉了體內(nèi)的污垢。會有一種清潔的錯覺。

廠子里有好幾個男人追求我,但我都無法動心,并不是因為看不上他們,而是因為我喪失了愛的能力。換句話說,我最終還是會離開花城的,我不想和別人有太多情感上的瓜葛。當(dāng)我戴著MP3 聽歌時,我還是會想起中學(xué)生活,想起安柯,想起曾經(jīng)的夢想與歡樂。其實,我有他的手機號碼,但從來也沒有聯(lián)系過他。我明白,一個流水線的女工和一個有著光明前程的大學(xué)生是不會有任何前途的。我知道他的博客地址,那里偶爾會記錄他的日常生活。當(dāng)然,我不會在那里留下半點痕跡。其實,我挺期待他會在文字中間偶爾提到我,但從來也沒有,我只是在他生命中沒有留下任何的穿堂風(fēng)罷了。后來的某一天,我不再去看他的博客了。再后來,我甚至忘記了他的樣貌。

有時候,我會和李海見上一面。他在花城的另外一個工廠,當(dāng)時也是他帶我來到這座城市。我們兩個廠大概有二十公里路,坐公交車大概需要四十分鐘的時間。每次見面,我們都是吃一頓飯,在附近的街道閑逛,偶爾會一起去看大海。當(dāng)然,每一次,他的那個女朋友都在場。我當(dāng)然知道她并不喜歡我,她臉上的喜悅都是僵硬的表演罷了。但是,我并不在乎這些,也不知從哪個時間點開始,我不再取悅?cè)魏稳恕?/p>

李海變了,把頭發(fā)染成了棕色,抽煙,紋身,偶爾口中還帶著臟話。在我面前,偶爾會夸夸其談。然而,我并不在乎這些外在的變化。在我心里,他仍舊是那個純凈又勇敢的少年王子。

在工廠的第三年,阿花離開了工廠,去花城的另外一個地方去上班。離開那晚,我們一起去工廠外的德春飯店喝酒吃飯。她一直說我是她認(rèn)識最好的姐妹,要多多保持聯(lián)系,然而,她并沒有告訴我她要去哪里上班。在我的詢問下,她說,是一個又神秘又掙錢的好地方。我原本想要讓她帶我一起離開這座工廠,但黑夜縫住了我的嘴。那個夜晚,我們喝了很多的酒,到最后哭了出來,好像彼此都沒有亮出心中的底牌,同時又被其深深刺痛。我們的濃妝都被淚水沖花了,她握著我的手,我們又笑出了聲音。

直到最后,我都沒有告訴她,這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夜晚,我聽到了她的鼾聲。我沒有絲毫的睡意。生日這天,我沒有收到任何人的祝福。這世界沒有人需要我。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艱難地存活在這個世界。我突然特別想念我的媽媽和姑姑。我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她們已經(jīng)送出了生日的祝福。記得小時候,每次生日,媽都會給我打兩個荷包蛋。如今,我都記得荷包蛋的味道。

這座城市的冬天不下雪,而我的世界卻大雪紛飛。臨睡前,我又聽到了海洋沉重的嘆息。

也許正是因為那個電話,我的人生才有了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天下班,我在宿舍里洗衣服,忽然接到了李海打來的電話。還沒等我開口說話,便聽到了他那邊故作鎮(zhèn)定卻又驚慌的聲音。他問我能否借錢給他。這是他第一次向我求助,我也不可能拒絕他。我并沒有問他借錢干什么,而是直接問他需要多少錢。

六萬。他猶豫了一會兒,說道。

好的,什么時候給你?我問道。

明天,你能給我送過來嗎?

我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掛斷電話后,我還是后悔沒有問他要這筆錢干什么。其實,我每個月的工資很有限,雖然自己比較節(jié)儉,但除過每個月的開銷以及給家里寄錢之后,剩下的錢都存到了銀行卡。原本已經(jīng)答應(yīng)家里,計劃干完這一年,就帶著這筆錢,回老家蓋樓房。我已經(jīng)厭倦了海邊的生活,也厭倦了大海。我已經(jīng)開始倒數(shù)著回家的日子。如果把這筆錢給他,那么就意味著回家蓋房的計劃完全破產(chǎn),自己又要重新開始。直到睡前,我都沒有決定好是否把這筆錢給他。

第二天,我請了假,如約去見他。他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我從包里取出了六萬塊錢,交到了他手上。他沒有說什么,主動上前,擁抱了我。之后,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和我一起去市醫(yī)院。一路上,他都沒有說一句話,眼神中滿是驚恐,而我一直握著他的手,告訴他不要慌張。

到醫(yī)院后,他拿起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過了一會兒,一個穿黑衣,拿著公文包的男人走了過來。他把我們帶到了一個辦公室。李海把錢交給了他,而他則給李海一張按著手印的收據(jù)。隨后,他站了起來,與李海握了握手,說,好了,這件事情就到此結(jié)束了,向你們廠長問個好。

回來后,他才告訴我整件事情的始末。原來過程也非常戲劇化,就是有一天,他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朋友拉著別的男人的手。他二話沒說,就沖了上去,把那個男人壓在身下,用啤酒瓶砸了下去,男人便被打得頭血迸飛,幾顆牙齒帶著血絲,落在了街旁。之后,他又站了起來,狠狠地踢了男人的腰。男人蜷縮著身體,在地上痙攣發(fā)抖。他被人群團團圍住,但沒有人敢上前拉他。他的女友半蹲著身體,一邊哭泣,一邊喊著那個男人的名字。李海沒有逃走,而是等警察帶走了他。到警察局后,李海被帶到了一個空房子。過了很久,他又被他的廠長找關(guān)系花錢領(lǐng)了出去。后來才知道,是他的女朋友通過種種關(guān)系,給他的廠長打了電話。這件事的結(jié)局就是,廠長親自出面,與那個男人的家人達成一致——通過私了來解決這件事情。經(jīng)過協(xié)商,李海要給那家人賠償現(xiàn)金八萬元,要在三天之內(nèi)一把還清。這幾年來,他把錢都花在了女朋友的身上,沒有多少存款,又不能向家里人伸手去要。于是,他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他說他知道我肯定會幫助他。

不知為何,聽到這里,我內(nèi)心居然涌出了一種莫名的溫暖。至少,在最艱難的時刻,他首先想到的那個人是我。他問我晚上能不能陪陪他,和他一起去喝酒。沒有任何猶豫,我便答應(yīng)了他。

那個夜晚,他喝了很多的酒,而我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幾杯。他一直在說話,一直在抱怨他的女友,一直在講自己生活的種種不易。她背叛了他,而且在他出事之后,她突然間消失了,斬斷了與他的聯(lián)系。講到難受之時,他竟然哭了出來。認(rèn)識這么多年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不知為何,我竟然有種心碎的感動,覺得自己也能夠得到他人的愛。

那個夜晚,我領(lǐng)著爛醉如泥的他去了賓館。我們睡在一張床上,而我脫光了他的衣服,緊緊地抱住他。我太渴望得到愛了。過了很久,他開始親吻我,從額頭到腹部,最后到了極樂之境。當(dāng)他穿過幽暗森林,進入我的世界時,呼喊卻是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那瞬間,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女人。

經(jīng)過痛苦的掙扎,我還是撥通了阿花的電話,告訴她我面臨的種種困境。聽完我的抱怨后,阿花用帶著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對我說,說來說去,問題還是出在了錢上。還沒等我來得及說話,她又說道,你來找我吧,給你介紹個賺大錢的事情。我并沒有再多問什么,只是謝了謝她。隨后,我收到了她的短信,上面是她詳細(xì)的地址。

等到再次見到她,我才知道自己之前的直覺是如此準(zhǔn)確。她畫著濃妝,身上是刺鼻的香水味,耳朵上掛著碩大的星狀耳墜,最醒目的也許是那血紅色的指甲油。后來,她給我涂抹上同樣的顏色,并告訴我這種紅又稱為大姨媽紅,是男人們最愛的顏色。不知為何,她說話時的矯揉造作讓我很不適應(yīng)。她把我領(lǐng)到她的住處,讓我暫時有個落腳之地。

她帶我去洗了個澡,做了頭發(fā),買了新的衣服和化妝品。吃完晚飯之后,她給我精心地裝扮了一番,然后對著鏡子,問我是否真的做好了準(zhǔn)備。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那個瞬間,我在鏡中又看到了母親的樣子。打完一個電話后,她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像影子那樣緊隨其后。

她帶我去見一個穿得花枝招展,卻滿口黃牙的胖女人。她瞅著我,滿臉不屑地問我的名字和年齡,之后又讓我轉(zhuǎn)過身,脫掉衣服,說要看看我的身材如何。等結(jié)束后,她對我說,干這行,就不要用真名字,你們都是沒有名字的人。她點燃了一根煙,略有所思地對我說,不要對男人生感情,這個錢也好掙,只要張開腿就行,眼睛一閉一睜,錢就嘩嘩地來了。說完后,她留下了我的手機號碼,又簡單地交代了一些事情。臨走前,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就叫我二媽。不知為何,這句客套話卻讓我頓生暖意。

夜晚,我徹底地失眠了,不知道自己為何一步步地走到懸崖邊上。多么希望有人能夠拉住自己,不讓自己墮落。然而,轉(zhuǎn)過頭去,滿眼的荒蕪,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自己。也許,我不得不獨自走完這片黑暗森林。也許,黑暗的盡頭就有光亮。無法入睡,于是借著昏暗的光,打開了MP3,準(zhǔn)備去聽《歡樂頌》。遺憾的是,這個陪我多年的機器卻在此刻壞掉了。于是,我盯著戶外的月亮,祈禱著黎明不要降臨。

第二天下午,我收到了二媽的電話,她說你的第一單生意來了,晚上就可以開張了。她把具體的時間和地點通過短信都發(fā)給了我,又囑咐我不要害怕,把自己收拾漂亮點。晚上,我來到一個名為天鵝灣的酒店,在指定的時間敲響了指定的房門。迎接我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肥碩男人,穿著極不合身的西服,臉上的贅肉像是掛在門房的臘肉腸??吹剿乃查g,我有種想要沖出去的念頭,然而,二媽關(guān)于勇氣的說辭卻在腦?;厥帲浦沽宋业臎_動。

隨后,我像是獵物一樣被他扔到了床上,被扒光了衣服,等待著被這個怪物享用。我閉著眼睛,想象著自己的肉身被慢慢地吞噬,慢慢地消失。在最大的疼痛到來的瞬間,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夠死掉。大概過了很久,我睜開了眼睛,自己的身體像是被蹂躪后的圣殿,等待著重新被修繕。我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了那件給弟弟織的毛衣。那件毛衣上鑲嵌著黑天鵝。我想象著自己就是黑天鵝,等待著從湖泊躍起的瞬間。

男人洗完澡后,坐在我的身旁,問我剛才感覺如何。我心里發(fā)出了幾聲冷笑,但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我的工作職能就是哄男人開心,他們是我的搖錢樹。于是,我故意裝作認(rèn)真純潔的樣子,聆聽他大段大段的抱怨。臨走前,他說自己熬了這么多年終于坐到處長的位置了,還給我五百塊現(xiàn)金作為獎賞。他問我的名字是什么,下次還準(zhǔn)備叫我,我表示了感謝,告訴他我的名字叫做莎莎。

他離開后,我給二媽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完成了工作。她說了幾句贊美的話,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她已經(jīng)為我的明天預(yù)約了兩個客人,讓我保持最佳的狀態(tài)。掛斷電話后,我癱軟在床上,嘴里哼唱著媽媽曾經(jīng)教給我的歌謠。不知不覺中,我嘗到了咸澀又冰冷的淚水味。

三天后,我突然接到了李海打來的電話,他說自己太累了,準(zhǔn)備回孟莊,問我要不要一起回。我沉默了半分鐘,告訴他,等我攢夠了錢,再回去。之后,他又為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事情道歉。我笑了笑,假裝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直到掛掉電話,他都沒有問我現(xiàn)在是否過得快樂。

這是我做這行業(yè)的第四個年頭。或許,也是最后一年。等到年底時,我會帶著攢的這筆錢回家。這些錢足夠家里蓋一座二層樓房,也夠弟弟好幾年的學(xué)費了。這些年,我沒有回過一次孟莊,只是在春節(jié)的時候,象征性地打一個電話。每個月,我會在固定的時間給家里寄錢。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花銷,比如弟弟的生活費,家里換彩電的錢,婆的醫(yī)藥費。爸爸再婚的時候,我沒有回家,而是給爸爸的卡上打了一萬塊錢。隨后,他只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告訴我錢收到了,然后什么話也沒有了。

我也知道,自己只是那個家的賺錢工具,他們根本不在意我快不快樂,受沒受委屈。被人需要或許是我活著的唯一理由。因為,我早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我了,我沒有委屈,沒有恐懼,也沒有歡樂。我眼中有的只是錢,有的只是一個接一個的男人以及他們乏味的身體。我有一個日記本,上面沒有文字,只有時間,次數(shù)以及錢數(shù)。自從入了這行后,我再也沒有去過網(wǎng)吧,沒有更新過博客,因為我害怕文字,害怕面對真正的自己?;蛟S是因為我已經(jīng)寫不下任何文字了——我的肉身排斥任何形式的思想。

和那些男人斡旋時,我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在某個瞬間,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真實名字。也許,這樣會更加輕松,因為每個名字都是沉重的腳鐐。從一個男人到另外一個男人,就像從一座島嶼駛向另外一座島嶼,看到的全是欲望的孤獨。每個島嶼都如此不同,境況卻又如此相似,被同一片大海隔離與圍困。海是如此藍(lán),而人又是如此悲哀。不知為何,慢慢地,我越來越同情那些可憐的男人。我從來不同情自己。有一次事后,有一個男人在我面前開始啜泣。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于是把他抱在懷中,撫摸著他的頭。我甚至有種錯覺,認(rèn)為自己是可以拯救男人的,自己是最圣潔的女人。

阿花在一年前都離開了花城,而我也在等待著回家的日子。這么多年來,我甚至喪失了所有情緒,沒有什么能夠真正觸動我。有一次洗完澡后,我對著霧蒙蒙的鏡子,畫出一個心形,然后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我發(fā)現(xiàn)自己空洞的眼神中已經(jīng)沒有了光。這些年來,陪伴在我身邊的只有一本圣經(jīng),是路過教堂時,牧師送給我的禮物。

回孟莊那天恰好是媽的祭日,爸開著面包車,和弟弟一起接我回家。好幾年沒見,爸爸并沒有多大的改變,只是皺紋比以往更深更重,但濃云密布的憂愁也隨之消散,笑容也變得爽朗。與此同時,弟弟突然從男孩變成了半個男人,比我都高出了半個頭,聲音也變得粗啞低沉。最讓我吃驚的是,叫了我一聲姐姐后,他主動上前來,擁抱了我,說,姐,你終于回家了。不知為何,我還是沒有忍住,流下了眼淚。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哭泣的能力。

他們看不到我千瘡百孔的心,因為我早已經(jīng)學(xué)會掩飾自己的悲哀,將最純真的面孔展示給他人。即使此刻,我沒有化妝,但面具已經(jīng)生長在我的臉上,成為我的面孔。我將化妝品,性感的內(nèi)衣,漁網(wǎng)襪以及各類裙子都留在了花城,穿著最樸素的衣物,素面朝天地回到了孟莊。我想和過往的自己一切了斷,對過去絕口不提,開始新的生活。然而,我知道這只是自己的奢望而已,記憶已經(jīng)成為遍布我全身的細(xì)胞。

我見到了那個女人,那個取代了我媽媽位置的那個女人。之前,我只見過她的照片。原來,她本人的神采要比照片生動立體。我走上前去,主動和她握手,叫她張姨。也許是因為我的熱情感染了她,她連連點頭,領(lǐng)著我去吃午飯。后來,我才知道張姨的丈夫在兩年前因癌癥去世,她的兒子因為交通事故而去世,女兒也嫁為人婦,后來在中間人的撮合下,與我爸爸相識,三個月后便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還在村子里擺了八桌酒席。這些都是爸爸后來告訴我的,也許,他是想讓我對她多點憐憫。慶幸的是,她有一張飽受摧殘后的善良的臉,也從來不過問我的過去。我也沒有追問過她的過去。不知為何,我和她仿佛達成了一種無言的契約,形成了一種天然的聯(lián)盟。她對我的態(tài)度還算溫和,至少看起來確實如此。

午飯后,我和弟弟一起去后坡,一起去看媽媽。讓我欣喜的是,媽媽的墳?zāi)共]有雜草叢生,而是被整理得妥妥帖帖。我們前幾年種的玫瑰也開花了,散出幽暗的花香,與周圍荒蕪的景象格格不入。也許,這也是一種信號,說明媽媽在另外一個世界不用謹(jǐn)小慎微地活著,而是更自我更勇敢地活著,而我也一直堅信她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否則,我不會經(jīng)常在夢中看見她。我們在媽媽的墳旁坐了半個小時,離開之前,我對她說,媽,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晚上,我和婆睡在一個房間。婆的耳朵變背了,只有對她大聲說話,她才能聽清楚。但是,她好像對別人的事情并不在意,而是活在自己的回憶中,要么完全的沉默,用呆滯的眼神觀看周圍的世界,要么就是喃喃自語,也不在意有沒有人聆聽。這個夜晚,她給我講自己的那些陳年往事,特別是自己少女時代的故事。她說她那個時候特別像個男孩子,留著短發(fā),會爬樹,會用彈弓,喜歡轉(zhuǎn)鐵環(huán)玩。后來,她在黑暗中又嘆息道,要真是男孩該有多好啊。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什么也不說。等婆在身旁睡去,黑夜便在周圍緩緩落幕?;叵肽切┻^往,一切都像是關(guān)于夢的夢。

回家后的第三天,爸爸便請人拆掉了舊房子,開始蓋夢想中的樓房。在舊房子倒塌的時候,鄰里們都圍了過來,和我們一起見證這個特殊時刻。他們還紛紛地向爸爸表示祝賀,祝賀他有這樣有出息的女兒,還能給家里蓋樓房。生平第二次,我在他臉上看到了因我而生的榮光。上一次還是在小學(xué)時,我因為在全鎮(zhèn)的作文比賽得了一等獎而得到了鄰里們的關(guān)注。這么多年以來,我還是沒有學(xué)會如何討好他的歡心。然而,如今的我,早已經(jīng)放棄了討好任何人的歡心。

爸爸負(fù)責(zé)找工程隊干活,聯(lián)系瓦工、磚工和木工,和那些人協(xié)商價格;張姨負(fù)責(zé)做飯和后勤工作;婆和弟弟偶爾負(fù)責(zé)監(jiān)督。而我呢,則負(fù)責(zé)財務(wù),從我這里出去的每分錢,我都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這段日子,我們?nèi)胰俗谕蝗~方舟上了,表面上像是一家人了。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在設(shè)想著如何裝扮未來的房子。有一天晚飯,爸爸突然感嘆道,還是你爺會起名字,你確實給這個家?guī)砹颂嗟臍g樂了。

我在頭腦中回想著爺?shù)臉幼樱瑓s沒有了任何印象——除了我的名字之外,他好像從來沒有在我的世界留下任何印記。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了很多人的名字和形象,偶爾會在腦海中閃爍一段記憶,卻和具體的人無法產(chǎn)生具體的關(guān)聯(lián)。然而,一些特別想要抹去的回憶,卻在頭腦中深深扎根。有時候,我會夢到自己變成一棵樹,開出了鮮艷的罪惡之花。

期間,我去找了李海,看他能否把借的錢還給我。經(jīng)過短暫的交流后,他說自己沒有那么多錢,手頭上最多能拿出一萬塊。不知為何,他的語氣真誠懇切,但他的眼神中卻流露出無賴般的狡詐。眼前的這個人,早已經(jīng)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李海。他結(jié)婚兩年了,娶了鄰村的一個女人,有一個十個月大的男孩。我原本給他的孩子包了一個紅包作為見面,但看到他的態(tài)度后,我并沒有把紅包掏出來。之后,我們又說了幾句閑話,便分開了。出門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地吐出,仰著頭看了看天上的流云。我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回到家沒多久,我便收到了他的短信,上面寫道,我不僅睡過你,也睡過阿美,放心吧,我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的。

看到這樣的短信,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了兩聲,然后刪掉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雖然以后還會在孟莊碰面,但他在我心中已經(jīng)死掉了。那六萬元算是我提前送給他的葬禮花圈。

之后的某一天,阿美也回到了孟莊,如今的她在省城的一所重點師范大學(xué)讀研究生。我鼓起了勇氣,去找她談心,卻發(fā)現(xiàn)我們早已經(jīng)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她所感興趣的事情,我?guī)缀醪欢?,而我所找出的話題,她卻流露出了不屑的神情。沒有必要去挽留什么,我很快便離開了她的家,然后向不遠(yuǎn)處的河流跑去。坐在河岸邊,眼前的河流沒有改變,天邊的云朵沒有改變,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改變了模樣。

這是我在家的第三年。除了幫家里干些農(nóng)活,大多數(shù)的時間,我很少與外面的世界交流,而是把自己關(guān)在二樓的臥室——這里是我的烏托邦,是我的人間樂園,是凈土。我給家里裝了網(wǎng)絡(luò),給自己的臥室放了臺電腦,旁邊放著藍(lán)牙音響。大多數(shù)時間,我把時間放在了網(wǎng)絡(luò)上,與陌生人聊天,看電影,刷論壇,玩游戲。還有,我又開始寫起了博客,寫自己的故事,從自己誕生的那個雪天開始寫。不知為何,我開始學(xué)會面對自己的真實人生了,或者說,可以用旁觀者的態(tài)度打量自己的往事。特別是在寫花城的那段經(jīng)歷時,我不再畏懼,也不再隱藏。也許,那段經(jīng)歷不是噩夢,不是人間煉獄,而是我成為我的人間歷程。不會有人看到我寫的故事,因為我把博客設(shè)置了僅自己可見。我是自己唯一的讀者。

也許,這是一份懺悔錄,但我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決定?;蛟S,這是一本病相報告,但生病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的自我慰藉。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構(gòu)的,哪些是我親眼所見,哪些只是道聽途說。甚至,我會迷失在故事的森林中,抬起頭來,滿眼的荒蕪,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對別人而言,這些故事只是漂流在世界中的煙塵。于我而言,這些煙塵就是我的全部世界——我就是煙塵。

弟弟考上了本省的一所二本院校,我送了他一臺筆記本電腦,偶爾會和他在網(wǎng)上聊天。小時候,我對他充滿了敵意,認(rèn)為他占據(jù)了本屬于我的歡樂王國。到如今,經(jīng)過世間的種種歷練,回過頭來,我發(fā)現(xiàn)他才是我最親近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另外一個自己。他會講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故事,而我會有種身臨其境的錯覺。

自從給家里蓋了這座二層樓房之后,爸爸似乎也默認(rèn)了我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他再也沒有說過我半句重話,連難看的臉色也沒有了,甚至語氣中還帶有討好的成分。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什么交流,偶爾在飯桌時,會說上幾句簡單的話。后來,我們甚至把這幾句簡單的話也省略了。吃晚飯后,他去看電視劇,打麻將或者喝酒,而我又回到自己的歡樂王國,與真實的世界切斷關(guān)聯(lián)。有時候,我也害怕自己會突然喪失說話的能力。

與爸爸不同,張姨卻時不時找我說說話,非常熱心地托人給我介紹介紹對象。其實,她并沒有任何惡意,我甚至在她身上看到了媽媽的影子。很多時候,她會領(lǐng)著我去見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而我也會假裝自己是從來沒有見過世面的姑娘。在別人面前,她總是說我是她的閨女,而我也不說話,只是用微笑來佯裝默認(rèn)。

原本以為自己對男人失去了興趣,對婚姻也沒有任何想法,然而,當(dāng)我見到云生的時候,這種預(yù)設(shè)的觀念便土崩瓦解了。在他身上,我居然有種懷春般的心動,和當(dāng)年喜歡李海是一種感覺。后來,經(jīng)過幾次交流,才發(fā)現(xiàn)我們也有很多共同點——我們是同一個星座,我們在同一個中學(xué)上過學(xué),他高中也沒有畢業(yè),只不過他是去了部隊。轉(zhuǎn)業(yè)后,他被分配到縣城的一個事業(yè)單位,有著穩(wěn)定的生活。還有,他結(jié)過一次婚,有一個八歲的兒子。他的妻子在三年前便離開了這個世界。然而,他并沒有說離開的原因。不知為何,我和他有很多共同的話題,而他也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不同的是,我說了很多謊言,特別是在花城的那段經(jīng)歷。我并不為此羞愧,因為,我知道他也有說謊的地方。很大程度上,我們每個人都依靠著謊言而活。在云生身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婚姻的可能,雖然我并不喜歡他。

爸爸并不滿意這個男人,覺得他是二婚,又有兒子,而且比我大整整十歲。但是,他還是執(zhí)拗不過我,最后便同意下來?;蛘哒f,他其實也希望我離開這個家,開始自己的新生活,而不是做一個躲在房間的怪女人。

訂完婚的那個夜晚,我躺在自己的房間,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光明,還是黑暗?;叵脒@么多年來的坎坷,我越發(fā)不敢相信自己能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于是我披上衣服,下了床,看著戶外的雪。記得媽媽說過,我出生的那個夜晚也下著雪,而剛出生的我異常虛弱,血象不足,沒有人認(rèn)為我能活過那個夜晚。然而,媽媽卻堅持認(rèn)為我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經(jīng)常在夢中看見自己誕生的那個雪夜。

也許,這個夜晚是我重新誕生的夜晚。我已經(jīng)聽到了媽媽的祈禱聲。隨后,我在空中畫出了心的形狀。媽媽曾說過這是最好的祈禱方式。

隨后,我打開燈,音響中傳來了貝多芬的《歡樂頌》。跟著那深入骨髓的旋律,我不禁地哼唱了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哭泣的能力。那個夜晚,我又夢見自己變成了風(fēng),自己可以抵達任何想要去的地方。夢醒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弄濕了枕巾。是的,我是風(fēng)的孩子,我的故鄉(xiāng)是世界上所有的地方。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沉重的肉身越來越輕盈,開始慢慢地脫離地面,升上夜空,距離那顆最耀眼的星辰也越來越近。我似乎看見了永恒,也看見了永恒背后的虛空。

經(jīng)上說,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fēng)。

也許,我的故事就應(yīng)該到此結(jié)束了。我的捕風(fēng)生活才剛剛開始。我沒有見過風(fēng),但我是風(fēng)的孩子。我們都是風(fēng)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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