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良
老家曾有一間草房,夯筑的泥墻。待我懂事起,它已有一半坍塌在了歲月的裂罅中。泥墻終究抵不過風侵雨蝕,在某一天突然卸落了身上不堪的沉壓,僅剩一半殘墻留作門面艱難地支撐著。父母用竹爿夾住綿密的竹筱,又重新圍成了一道籬墻,草房得以延口殘喘。草房后有一塊隙地,為山坡的落腳處。有了草屋的蔭庇,這塊隙地很少得到陽光的眷顧,于是成了一塊無法經(jīng)營菜圃的廢地。
然這塊陰涼的隙地,卻成了我的樂園。有苦楝樹一株。枝桿碗口大,分杈低,利攀爬;羽狀復葉,邊緣呈鋸齒形。每年會結一種淡綠色的果子,隱現(xiàn)于綠葉叢,煞是好看。枝葉落盡時,一樹的楝果轉淡黃,更有幾分吸睛的姿色。楝果微苦,卻是喜鵲、椋鳥、麻雀、斑鳩的嘴食。杉樹三兩棵。終因針葉刺人,為我所不喜。棕櫚一株?!扒嗲嘧貦皹?,散葉如車輪?!保穲虺迹╉较缕渲θ~,稍做加工便是一把納涼的扇具。掩映于葉間的棕櫚籽,結實累累,好看又實用。截取蘆管一支,除節(jié)(一端為平口,另一端為斜切面),納入棕櫚籽一枚,用嘴使勁吐氣,棕櫚籽便彈射而出,頗類土著人狩獵的吹管。蘆葦吹管的制作,遠比古人《彈歌》中所述的彈弓制作簡單,僅需“除節(jié)”一環(huán)。別一枝蘆管在身,備一袋棕櫚籽,隨時取管吐射,頗有些“躊躇滿志”的神氣。
而一排枝節(jié)相交的木槿,則成了與鄰家劃分地界的籬笆。菜園的籬落,可為樹籬、竹笆、木柵、花欄、石墻、土坎……農人就地取材,不拘于一物。
然于槿籬,我獨有所愛。
草房是尖頂式的。清晨,細碎的陽光滑過坡頂,沿著草棚的側檐,總是最早撒落在了槿籬上。正是陽光的這點偏愛,木槿長勢很好。木槿枝條雖然柔韌,卻直立向上生長,秀而不媚。春臨時,風拂雨潤,落葉后的光禿枝條上綻出了綠芽,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而偶爾散落在泥地上的幾枚棕櫚籽,經(jīng)過一冬的蟄伏,長成了兩瓣新葉的幼株。綴在枝頭上的幾絲綠意,總讓心頭的喜悅不請自來。
而表達喜悅的最好方式之一,就是給棕櫚幼株挪個窩,移栽到自認為最合適的位置。再澆點清冽的井水,算是灌注自己的一汪深情。然最數(shù)愜意的,還是打起木槿的主意。木槿算是最為賤侍的花木,剪取一徑枝條,隨意往泥地一插,便可成活。槿籬枝條繁密,拿一把剪刀,便可由著性子隨意打理它??蓸反瞬黄5亟o它安個造型,意興闌珊方作罷。有時,拔起扦插不久的槿條,觀察它可否生出纖細的根須。意猶未盡時,甚至將槿枝徙插至遠地。其實,在這片隙地,于我有著無須開口說話的自由。
人間四月,春風很軟。木槿枝盛葉茂,綠意油然。在對隙地的一切聲光色彩充滿著飽滿的好奇與熱愛中,一個盛夏的故事也即將開始。
入夏時,村前水庫成了好去處。右肩扛一只長腳畚箕,左手端一只盛水的小盆,沿溪坎、水庫捉一些小魚蝦蟹之物。有時,遇畚箕破漏,斷篾處有了指頭大的裂縫,便需動手補漏。這時,便會想到草房后的木槿。攀下它的高枝,往分叉處一截,一根長條在手。利索地剝下枝條的筋皮,用來修補畚箕的破洞。至于用竹篾將畚箕補漏如新,那是大人們的事。筋皮柔軟,也可用來捆縛豆架瓜棚。帶葉的槿條亦可編織成環(huán),戴在頭上,儼然一個小偵察兵。
不知出自何典故,我們管將木槿叫作井曲柳,挺雅的一個名字。我認為槿枝柔軟,仿佛柳條,又長于井邊籬落,遂有了“井曲柳”的別稱。用槿葉沐發(fā),是夏日的一個綠色記憶。將槿葉擇下后,放在清水盆中,不斷用手揉搓,綠色的漿汁滲出,清水轉綠。此時,撈卻揉碎的槿葉,便可用以濯洗頭發(fā)。沐后,頭發(fā)蓬松清亮,自有一股幽幽清香。
“木槿花開畏日長,時搖輕扇倚繩床?!币荒曛械幕ㄊ?,亦如期而至。木心說:“任何花兒,含苞欲放時皆有莊嚴相?!蹦鹃然ò醭?,含露待放,輕曳枝間,自有孕育生命的“莊嚴相”。不久后,花苞吐蕊張萼,粉紫色的花(俗稱碗盞花)嫣然而笑,著枝妖嬈,自有一種美態(tài)。
晨陽初升,每一朵槿花都開得認真而孤傲,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清寂。古人稱木槿為舜華,以此花喻美人,《詩經(jīng)·鄭風》中有“有女同車,顏如舜華”的詩句。木槿花開漸繁,樹籬成了一道花籬。在眾籬中,當屬槿籬最有詩意。詩人杜甫在《客至》中說“隔籬呼取盡余杯”,總將它想象成“槿籬”的模樣。
隙地是寂靜的。從樹縫間,偶爾漏下一兩點陽光。有時,飛來幾只雀鳥、幾個鳴蟬,點破歲月的空落。槿花吐蕊,自然招來蜂蝶。白蝶翻飛,粉蝶迷離,花間自有此逍遙客。蝶善舞蹈,而蜂擅吟唱。時有嚶嚶鳴叫的蜂兒,落在花蕊上不停地忙碌。這些蜂兒大約寓居于草屋的泥墻,鉆(筑)洞而獨居。
記得入冬時,晴陽照在泥墻上,用一根尖硬的竹絲,按洞索蜂,便可將它們捕獲在瓶子中,任由它們擠作一團,嗡嗡作響。槿花的世界,有了飛蜂走蝶,隙地遂也生動起來。
槿花雖美,有時卻也難逃我的“辣手摧花”。摘下一朵朵粉紫的木槿花,取一根竹枝,擇除枝葉,取木槿花插在竹枝細絲上。一枝的繁花,姹紫嫣紅。于是擎著花枝,自得其樂地游走。竹枝上的槿花自然“曇花一現(xiàn)”,在幼小的心中卻是驚世駭俗,勝過一切平庸瑣碎?;蛟S對槿花下手太狠,似有些“暴殄天物”之嫌。然一枝擎舉的盛放槿花,溢著天真笑容的稚臉,招搖在了昏暗的舊時光中。它似一幀泛黃的舊照片,定格在了記憶時光的深處。
紅塵多少事,有時就那樣。無須自責,也無須遺憾。想起就想起,遺忘就遺忘。像生命中的一場雨,潤物細無聲,落在那光陰里。
“紫薇朱槿繁開后。枕簟微涼生玉漏?!保淌猓┠鹃然ㄊ?,與季節(jié)消長。花開花謝,花事了了。
記憶中的一些事物,你還沒來得及和它作一個深情的道別,它便永遠地離開了你。槿籬便是其中之一。矗立多年不倒的草棚,終于被父親的雄心所取代。父親用多年的積蓄,將草棚翻建成了兩間白墻黛瓦的樓房。草房后隙地的植株,除了角落的一株苦楝樹外,悉數(shù)清理殆盡,也包括這道槿籬。而建房時,我已離家讀書在外。
誰能讀懂一株木槿內心的慈懷呢?木槿卑微,默默地做了隔斷俗世紛爭的籬墻,并捧出真心來裝飾俗世的平和。木槿隱忍,任由他人剪裁。殘枝斷條,除向死而生,重播生命外,或作縛繩,或編為曲環(huán)。一樹籬花,也成了小孩手中招搖的插花。甚至捋下的槿葉,亦成了沐發(fā)的香液。然木槿無言,亦無求。
草房后的槿籬,連同這寄居過蜂兒的草房,曾經(jīng)的實有化成了虛無。今生今世的證據(jù),連同躍過草頂?shù)年柟猓瑴嘏诹擞洃浀纳钐帯?/p>
而現(xiàn)實中的木槿總似一根心弦,撩撥起這段難以釋懷的深情。有一次車行時,在開闊的田畦間,邂逅了一排花枝招展的槿籬。于是,停下了車,剪下槿條幾枝,捎帶回城。到家后,將槿條插扦于花園欄邊,期待日久成籬;而拍下花開的照片,則一度成了微信的背景圖。
有時,人的身體與靈魂有時需要草木來度化。此生,可由木槿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