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可峰
梅家洲三面環(huán)水,緊鄰洞庭,二爺是這一帶有名的響炮手。二爺有一把力氣,單手舉百十斤東西不在話下。他曾是炸山開石的一把好手,碰到難行的路,就將炸藥包扔出,扔哪兒響哪兒,相差無幾。后來年紀(jì)大了,開始在宴席上扔響炮,一可增加喜慶,二可添點(diǎn)兒收入。七里八鄉(xiāng)有什么喜事,便找他湊湊熱鬧。二爺?shù)捻懪谑亲灾频?,拿在手里往地上一扔,“噼啪″一聲響,清脆悅耳,把一個個辦喜事的主炸得高高興興。說白了,就是叫花子討米,可主家樂意,人逢喜事不就奔個樂子嘛。
響炮怎么甩有講究,甩出去的力道要把握準(zhǔn)確。你想一膀子甩下去,要么無聲無息,要么炸傷個人,多晦氣,主人還不得揍你一頓?二爺?shù)捻懪诋?dāng)然不會,一摔一個準(zhǔn)兒,想哪兒響就哪兒響。
二爺每次上門先喊聲,大爺(大嫂)好!主人應(yīng)一聲:“好!”接著正門“啪”的一聲,主人喜笑顏開,這叫落地開花,財(cái)喜臨門。
二爺又叫:“大爺(大嫂)發(fā)財(cái)!”
主人接道:“發(fā)財(cái)。”又是“啪”的一聲響,門檐響炮,紙落屋內(nèi),這叫財(cái)源廣進(jìn),主人會高興地掏賞錢。當(dāng)然也有主人讓二爺多炸上幾回,二爺繼續(xù)說上幾句祝福的話,誰也不會虧待二爺。
有人看二爺這門道賺錢快還輕松,也想著學(xué)二爺討賞錢。小六就是其中一個,小六是鎮(zhèn)里出了名的好吃懶做。一日,他鼻青臉腫地走在路上碰到二爺,哭喪著臉說:“你是怎么炸的響炮?瞧我這樣子,差點(diǎn)兒沒被打死。二爺,告訴我點(diǎn)兒訣竅,收我為徒吧。”
“凡事得講究個章法,像你那樣亂扔一氣,不被人打才怪?!倍斕统龊禑煷臀艘豢凇K綍r就看不慣小六成天游手好閑,小六求過二爺幾回,想拜到他門下,二爺始終不肯答應(yīng),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二爺如今走路沒有以前利索,人也顯得蒼老了許多。這事發(fā)生在日本人來的第二年,為了控制洞庭湖區(qū)這個魚米之鄉(xiāng),日軍對抗日力量進(jìn)行了幾次剿殺,不少無辜百姓跟著遭殃。二爺?shù)膬鹤印⑿×母改?,還有眾多鄉(xiāng)親就是在日軍的掃蕩中遇害。二爺甩響炮的勁少了許多,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二爺成天抽著悶煙,鬼子的崗樓一日不除,一日就梗在心頭,讓他不得安寧。
一個月黑人稀的夜晚,二爺敲開了小六的門,問一臉詫異的小六:“還想拜我為師不?”
小六遲疑地說:“你不是不收……”
“如今不同了,那小日本壞了章法。”
“你肯收我為徒?”小六面露喜色。
“炸藥包,敢玩不?”
“炸藥包?”
“對,你只回答,敢殺鬼子不?”二爺一字千斤。
“敢!”小六聽到“鬼子”二字,睜著猩紅的眼答。
“好,有血性?!?/p>
二爺收了徒,每天讓小六舉石頭搬石頭,小六累得筋骨散架,大汗淋漓。二爺蹲在一邊抽旱煙,悶聲不響地看小六搬石頭,一股股煙霧在他的周身不斷繚繞散開。小六不解地問:“師父,每天搬這些無用的東西干嗎?”
“到時就知道了?!?/p>
一個月過去了,小六還在搬石頭,二爺還在抽悶煙,濃煙在二爺?shù)淖炖镌絹碓蕉嘁苍絹碓郊?。小六想著天天搬石頭,有些耐不住,就問:“師父,您不是耍我玩吧?哪能天天搬石頭?”
二爺一口悶煙吸完,徐徐吐出煙霧,煙柱在他面前便化作一股股煙圈。二爺說:“你現(xiàn)在感覺力氣怎樣?托著石頭還吃不吃力?”
小六恍然大悟,自己這幾天托著一塊幾十斤的石頭基本上可做到紋絲不動。二爺不等小六回答,在鞋底上一敲煙桿,起身帶著小六走到一處二丈多高的山崖前,指著高處一個凹處說:“將石頭扔進(jìn)去,練十天以上,才有資格學(xué)我的絕技——中心開花。”
小六再不說什么。十多天過去,二爺才告訴小六,炸藥包甩出前,要看準(zhǔn)落地方位,考慮扔出去的弧線,還有力度和借力使力。如果扔去的地方空隙小,你弧度過大就會扔到外面。還有扔的角度,落地點(diǎn)該在哪兒,哪兒會傷人,一一交代要領(lǐng)。聽得小六連連點(diǎn)頭,暗自佩服二爺不愧是湖區(qū)響炮高手。二爺天天陪著小六練習(xí)換成引線包裹的假炸藥包,幾個月下來,二爺指哪兒,小六的炸藥包就認(rèn)準(zhǔn)了哪兒。
這天,日軍崗樓掩映在夜色中,幾個日軍在崗樓上巡邏。二爺和小六乘著夜色摸近崗樓,兩人選好角度。二爺拍了拍小六的肩膀,小聲說:“弄不好,我們就……怕不?”
“不怕?!毙×÷暤秃?。
“好,看你的了?!?/p>
小六點(diǎn)燃炸藥包,托著幾十斤重的炸藥猛然起身。伴著一聲巨響,二爺讓小六甩出了他這一生最響的響炮,也將自己甩進(jìn)了這個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