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光亞
今已不惑想起兒時,母親耳提面命的教導,仍覺時時在耳。那時自己的毛病挺多,也因此而被母親多次責撻。至今想來能夠平安走到現(xiàn)在,與當年母親不時的鞭撻教導有著直接關系。
學前時,母親會在被窩里教我數(shù)數(shù)字,這個是每天醒來必做的功課之一,也是我會被反復教訓的開始?,F(xiàn)在想來兒時是太過笨了,以至于連母親都懷疑她為何會有這樣笨的孩子。這樣的數(shù)數(shù)字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我的腿上遍布的擰痕就是有力證明。結結巴巴地好不容易把一百個數(shù)字背會,最直接的收獲不是為自己記下而高興,而是從此不必再為數(shù)數(shù)而被擰了。母親為了啟發(fā)我記住數(shù)字,她每天一揭開鍋就會讓我透過蒸汽數(shù)一下鍋里有幾個饃饃,數(shù)錯的結果就是要接受懲罰不能完全吃飽。母親讓我在挨餓與數(shù)數(shù)之間強行建立條件反射,這樣以來果然有效,能數(shù)出來的數(shù)越來越多,直到可以完整記下一百個數(shù)。
上一年級時,完全沒有上學的概念,每天被母親從床上撕扯起來,然后把軍綠的小書包掛在肩上,然后讓我去位于村子中間的學校上學。彼時的鄉(xiāng)村學校,是前后三間不知建于何時的土屋構成,三間教室由三個年級填滿。老師是從村里挑出有學識的本村人出任,他們既要完成教書育人的任務,同時還得兼顧自家田地的耕種。那時的老師是全科的,每個人代一個年級所有課程。上下課的標志是一個接近破碎的鐵鐘,一根長的麻繩系住鈴芯,一節(jié)課的時間到了老師便會扯動繩子搖出鐘聲。印象里老師是一位可愛的老先生,他教會我們拼音字母,教會我們加減乘除,教會我們七個音符,還教會我們拙劣的繪畫。關于繪畫記得母親從貨郎那里換來小小十色蠟筆,讓我在作業(yè)本背面亂涂亂畫。那時能想到的能夠接觸的,只有《地道戰(zhàn)》一類的抗戰(zhàn)題材老電影或是小人書,于是揮動蠟筆趴在矮凳上涂抹一個抽象的崗樓一類的東西。還會激動地把這個“作品”交給母親看,母親仔細看了好一陣完全不能領會這幅“抽象”作品的意思。
上學之后,因學習和不聽話會頻繁被母親責撻,基本上每隔兩三天就會挨揍。每每此刻我只會大哭不已,乞求母親能憐在我的哭聲饒恕過我。這樣大哭還有一個用意,那就是可以引來鄰居的注意,如果適逢他心情好或許會隔墻相問并勸解一番,而我因此則可能少挨一頓揍。挨揍原因里最多的是“都是我的”這句話,或許是挨過餓后對食物的占有欲望格外強烈。母親一揭開鍋我就會從灶臺跳過去深深吸一口氣,聞聞那煮熟的飯香,同時會發(fā)自潛意識中地大喊一句“都是我的”。結果迎來的不是香噴噴的飯,而是母親重新蓋好順手把我一頓好揍。這句表達自我內心想法的話,給我?guī)碓S多次的挨打。母親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會承諾改掉,而是在這句話與挨揍之間建立起條件反射。后來我終于理解了,在這句話和挨揍之間做出了理智抉擇。
當然挨打的原因不只是這些,還有一回是因為強烈的好奇心。記得那是跟著一幫略大于我的孩子,他們對于在田地里挖鼠洞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并且他們描述的挖鼠洞過程中有太多有趣的事。于是我的好奇心被調動起來,就跟著他們在漫地里尋找田鼠洞。直至近晚才艱難尋到一個鼠洞,于是期待中的挖洞終于上演了。他們果然經(jīng)驗豐富老道,一面開挖一面著人在周圍尋找另一個出口。隨著挖洞開始每一锨似乎都會有發(fā)現(xiàn),而恰好在挖洞的關鍵時刻,再有數(shù)锨就要打開期待看到的鼠洞糧倉。遠遠聽到母親尖銳的呼喊和疲憊的身影,在母親呼喊與鼠洞之間,我選擇了先滿足對鼠洞的好奇心。那邊的母親自然情緒越來越壞,而這邊的進度怎么都感覺緩慢。好不容易看到了打開的鼠洞糧倉,那里面果然儲存有滿滿的小麥一類的作物。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后,已經(jīng)不能再顧上看后續(xù)可能存在的小鼠崽,向已經(jīng)發(fā)怒的母親跑過去。果然如期所料,母親狂怒地向我大打出手。而這次我沒哭連眼淚都存在眼圈里不掉下來,我覺得自己是用挨揍換取了這次了解鼠洞構造的機會。我挨揍的同時母親的眼淚也下來了,我知道那是她對生活壓力的自然反應和對兒子不理解的委屈。
有段日子里,鄰居那個赤腳醫(yī)生從外面請來一位坐診的醫(yī)生。那是個看起來很溫暖舒服的精神老人。他在問診之余會偶爾來家串門,他身上散發(fā)淡淡香皂味,還會帶來不起眼但在農村孩子看來是珍貴的小禮品。因為他的出現(xiàn)母親每每要揍我的做法被制止了。哪怕是躲不過也會在挨揍后從他那里得到些意外的“小驚喜”。他喜歡撫摸著我臟臟的頭,試圖讓我變得聰明些。他勸解母親對孩子要有耐心,不要總是習慣于“行教”。那時我不知道這是為何,總之少挨揍是我所愿。老人出現(xiàn)時間不長,因種種緣由他選擇回到城市,與我這個農村的孩子擦肩而過。那之后母親還是會時時動手但已十分節(jié)制,而且挨揍的頻率遠沒此前那么高,對這我是心滿意足的。
有一天夜里,無意醒來見母親端坐在床頭,就著煤油燈豆子大小的火苗下,運針為我縫制一個沙包。這是我一直想要的玩具,母親在這個夜晚放棄休息時間為我縫制,那一刻我心里是滿滿的幸福和對母親的依戀。那個時期對母親的依戀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我時時擔心因自己太笨,母親會不喜歡我而且會摒棄我,以至于在睡覺時都會非常警覺地觀察母親,一聽母親穿衣離開起身就會也跟著坐起來。若是母親因為晨起下地耕作,我睜眼后就會立即大哭起來,直至母親荷鋤歸來為我持炊方有緩解。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聽母親講了太多關于后媽的故事。我們傳統(tǒng)中有一個丑化后媽的傾向,并在戲劇故事中塑造了大量的壞后媽的形象,而有后媽的孩子往往是非常悲慘的。這在我內心造成了強烈困擾,所以我比任何時候更黏著母親,也只有如此方能獲得安全感。
現(xiàn)在想來母親那時一個人在承擔繁重的農業(yè)勞動,還要操持一個家庭,同時還要分神撫養(yǎng)我這個孩子。生活和生存壓力在她身上積蓄了太多,以至于她尋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而她身邊的這個孩子因為表現(xiàn)拙劣就自然成了這種壓力的宣泄出口。母親身上表現(xiàn)的悖論就是一面她愛著這個孩子,而另一面她不能完全接受這個蠢笨的孩子。這份不接受其實還有部分其他原因,那是因為那時大舅舅送給我一個外號“迷登”,另一個通俗的叫法是“傻瓜”。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梅詩金公爵,這個笨蛋是在一聲驢叫中找回了自己的靈魂。而我則比之幸運在讀高一那年忽然明白自己得為將來的飯碗考慮了,于是才在那一年開始了大量閱讀直到今日。
時至今日我從未為兒時母親責撻我而心存怨念,而我感到幸運的四十余年間,母親一直陪伴我在身邊未有須臾相離。早年讀技校時,母親從老家回高原順道路過來看我,那一次我真正感覺到了母親的衰弱,那是一種旅途疲憊加上來自兄弟姊妹之間壓力所致,當然也有來自家里必須面對的種種窘迫。母親和我絮叨了老家的“遭遇”,言語間充滿著不自信和不能改變現(xiàn)實的無奈,那一刻我真正意識到了身為子女要接過她肩頭的責任了。第二天我送母親回家時,目睹母親拖著消瘦的身體登上車,留給我一個充滿愛意和牽掛的一瞥。這一瞥沒了先前她揍我時的凌厲,有的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濃濃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