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斌
南灣荒寒,無名小村,卻有四時,也有我們。
我或在初春的南灣,凝視積雪遁隱處被一滴水替換出來的春草,或立于夏日的草叢中,目睹蜂蝶從花心里取水飲露,看一滴水是如何被飛燕草的花蕊一點點吐出來,又被蜂蝶一點點地吮吸;到了秋日,我在勞作的間隙抬頭看看裊裊水汽縈繞在山間隨風輕舞,或熱烈,或悠閑,我便篤定,一滴水從南灣的土地上獲得了足夠的熱情;待到雪花紛飛時,天寒地凍,一滴水夾在天地間,實在是忍受不住了南灣的深寒,就變成一朵朵雪花盛開,被凜冽的寒風隨手撒進了南灣。南灣湖在大雪的掩蓋下,以冰封的形態(tài)替我們留住一湖清冽的水。
初春,碩大、平靜的南灣湖和蜿蜒、修長的溪流,以冰封的姿態(tài)在昏黃的土地上突兀,銀白色的冰將溪流與南灣內在的脈絡全都呈現出來。冰碴堅硬、僵直,溪流似一條凍著粘在了地面上的銀蛇,冰面下的溪水卻是活的,在潺潺流淌,流水的聲音一天比一天高漲,這是春天來到時,南灣的土地上發(fā)生的最為顯著的變化。天若晴好,到了黃昏時,冰層邊緣的土結了凍,浸出水跡來,鴉群歸來,分列排在溪流的邊上,或從泥水中取水,或啄碎薄冰而飲,飲水的鴉群給銀白色的溪流,鑲上了一道道黑色的邊,溪流、湖面越發(fā)的寡白,土地越發(fā)的昏黃,在外游蕩一天的夜幕撲來,一口吞下了南灣。
背風處,屋頂上沉積了一個冬天的雪,鋪下厚厚一層。冰錐像新生的芽,從檐口上探出來,逐天長大,生長得過于賣力而大汗淋漓,冰錐只在白天生長,到了夜里,它就停止流水,也停止了生長,長大的冰錐和滴落的水,都是在消解著屋頂的積雪,此長彼消中,春寒料峭,而我心中的春意已濃。雪沉積在陰面坡上,很難發(fā)現它的變化,無論積雪是厚的還是薄的,遠遠看去,總是一片白,我只記著,凡是沉積過雪的土地,都曾為我們出產過糧食或者生長過野草。陽坡地里裸露已久的土地,表層的凍土已經消解,在陽光下洇濕的土皮,由內而外地傳遞著一些春草在暗處生長的信息。
我常盯著積雪消融的土地出神,難道雪是土地的種子嗎?每到春天,南灣將從土地上遁隱的雪,化作了種子,在春風和陽光緊鑼密鼓地催促下,悉數登場。
小辣辣和紅根根,是只屬于南灣春天的詞匯,葶藶子、老鸛草是這兩種植物的學名。在南灣,葶藶子叫小辣辣,老鸛草叫紅根根。小辣辣頂土散葉時,南灣的土地一片昏黃,稀稀拉拉的幼葉貼在地皮上,像稀疏的雨滴。春日天干地燥,雨水落地即刻消失,而小辣辣的葉子,分明就是執(zhí)意留在地皮上不斷長大的一滴滴水。紅根根顯然要比小辣辣長得遲緩,辣辣根無論粗細,都是濃郁的辛辣味,紅根根太細了苦得吃不成,因此,細的紅根根就從我們的手底下獲得了繼續(xù)長在春天里的機會。
這時候的小辣辣和紅根根,都是僅顯露出了紐扣般大小的一點新綠,別看它們小,在初春昏黃的土地上,一星半點的綠,突兀而顯眼,我們是一群提著鏟子跪在土地上尋找春天的孩子,這時候,我們眼尖、手快、鼻子靈。一個個跪在地上剜小辣辣的孩子,將小辣辣一再從人們的視野里放大。
早晚的天氣依然寒冷,炭火繼續(xù)在爐膛中燃燒,寂寥的夜里,守著爐火喝罐罐茶似乎還不夠盡興,不如再烤上幾顆土豆,就著土豆再咀嚼幾根小辣辣,瞬時感覺熨帖不少,肚子在頃刻間便有春天的氣息在涌動。
小辣辣的味道充盈口腔的感覺令人迷戀,卻不敢多吃,空腹吃上辣得人心疼,站在遍地都是小辣辣的土地上,每一個瘦弱的身影都在經歷著腹中翻江倒海的辛辣。我突然不再熱衷于描述挖小辣辣的過往,而是習慣了在每一個春天,去田野里徒手拔小辣辣,甚至會因為徒手拔出一兩根完整的小辣辣而洋洋自得,感覺自己的手藝還并未生疏,隨手捋一捋辣辣根,放進嘴里咀嚼,味蕾被瞬間激活,無法自已。三十幾年過去了,小辣辣依然保持著它原有的滋味,我竟然忍不住熱淚盈眶,記憶的門徐徐打開,俱往的人與事,都尋味悉數立在眼前。我卻無法釋懷,時光并未沖淡小辣辣的滋味,慚愧的是,一些人和事,非要再咀嚼一次南灣春天的辣辣根才能重新記起。
紅根根大概是因為太紅了,才將葉子也染紅了。我常常在咀嚼紅根根的時候,打量散落在地上的那些半紅半綠的葉子,紅根根甜,它把苦澀藏在甜里,甜味消減時,苦澀在舌根和口腔里蓄積,吃多了紅根根,就感覺苦澀在口腔里越積越厚,為了嘗一口紅根根的那一點甜,就必須承受它綿延的苦澀。
拔幾根小辣辣和紅根根,將它們并排放在手心里,然后輕輕握住,感覺就握住了南灣植物的紅白事。每一種色澤,每一種氣味,都能精準地指向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一些事情。戀愛、新婚或嬰孩出生時,由心而生的那份甜蜜,我們從紅根根上早就嘗過了,而日子里的酸澀苦辣,卻遠超出了小辣辣和紅根根,小辣辣和紅根根只是讓人來到南灣時,給人以指引,讓人通過初嘗春草的滋味,獲得立世的分寸。只要你在年幼時拔過南灣的小辣辣、紅根根,無論你長大后在哪里活人,都是在延續(xù)著南灣的香火。
小辣辣開始猛然長高,開出嬌小白嫩的花時,我把自己埋進半尺高的玉米地里,被地里綿密的野草糾纏著,時間就這樣從我拔草的手中悄悄溜走了,當我再次從玉米地里抬起頭時,小辣辣的白花隱去,換作了果實掛在了枝頭。
紅根根把鸛嘴伸進亂草中時,我把它當成了另外一種草,每一棵老鸛草像九頭鳥拖著沉重的身子,它伸著尖利的喙,拼了老命要向高處飛,卻總是飛不起來。南灣的土地是不是覺得太沉悶,就自己變出老鸛草來逗樂,我一把揪住它的喙,一使勁,把頭拔掉了,龐大的身軀還留在土中,依然沒能幫它完成飛翔。斷了頭的老鸛草,根仍然在不斷地膨大。
一場春雨又將我送回了南灣,隨手拔一根小辣辣,不用洗,洗得太干凈了,就吃不出小辣辣的味道了。在南灣的土地上長大成人,吃幾口南灣的土又算得了什么呢?陽光正暖,小辣辣帶著泥土的辛辣味讓人頓時血脈僨張,我面紅耳赤地仰面躺在春草上,躺在暖陽下,躺在春風里,感覺心里身外的春意都在悄然滋長。
似有花蝴蝶恍然飄進了蔥綠的豌豆地,懸停在了豌豆的枝頭上,振翅欲飛。卻是豌豆伸在空中的卷須已經探嗅了干旱,遂停止了繼續(xù)長高,在枝頭上吐出了一朵花,它們用一朵朵豆花迎接夏天的來臨。
到了夏天,南灣以豌豆為首的植物,漸次進入了花季。干熱風時時來襲,掠過麥芒時,都在嘶嘶喊疼。缺少雨水浸潤的土地上,每一種植物的生長都成了一件疼痛的事情,開花的植物以繁花的方式警醒,還沒開花的植物以花蕾或孕穗的形態(tài)醒著,卻終是躲不過干旱缺雨的夢魘。
南灣的旱季已然來臨,南灣湖像深邃的眸子向天打開,將藍天和白云全都裝進湖水里,有時也裝進幾只翅膀扇得呼呼生風的鳥雀,湖水時刻都在替南灣鑒別著飄過天空的云彩,它們知道哪一朵云能為這片土地帶來雨水。云朵時常像繁花一樣在天空中盛開,卻都是無果而終。蟾蜍拖著豐腴的軀體躲進湖畔陰濕的洞穴里,日夜不停地替南灣喊叫著水,從初夏不住聲地一直喊到了初秋,越喊天氣越溽熱,終是沒喊來一絲雨。
天氣再炎熱,我依然要起早貪黑地出去到地里薅草、拔雜,南灣的人不會因為天氣溽熱而停下奔忙,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是為了什么事情而消磨著溽熱的夏天,我每天頂著烈日,就是陪著地里的莊稼曬一天太陽,把地里的雜草拔掉,拔草僅僅是個說法而已,常常被我拔在手里的卻是一把盛開的花。
整個夏日,我們都是經由一條路或在地里忙著,或回到家里。無論我經由哪一條路歸來,身上都會沾滿花香。
我背著一捆開花的苜蓿往回走時,幾只花蝴蝶繞著顫抖的紫花一路尾隨我回到家里,放下苜蓿我扭身坐在上面納涼,一只花蝴蝶輕輕落在肩上,似乎它這一路飛來比我背著一捆草走還累,它急速蠕動的小腹,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在麥地里拔麥稈的時候,看到一只蜜蜂從纏繞在麥稈上的打碗花里鉆出來,提著兩腿蠟黃暈乎乎地飛走,又見一只蜜蜂輕盈地落在打碗花上,然后一個倒栽蔥鉆進花里不見了,我就覺得自己仿佛也是從南灣土地的這朵大花中鉆出鉆進的一只工蜂,往復勞碌,這是我像工蜂一樣的命數。一朵花有一朵花的命數,一只蜂有一只蜂的命數,它們的命數何嘗不就是我的命數呢?
我?guī)е簧淼钠v躺在窗戶大開的炕上,夜風陣陣,送來清涼,也送來了花香,花香甘甜,有蜂蜜般的香甜,這是晚風掠過槐樹枝頭時帶來的花香?;被ㄊ㈤_時,正是南灣青黃不接的時候,一樹槐花,誘發(fā)了我與蜜蜂的爭奪。為了讓蒸好的槐花更加甘甜可口,我拌了許多白糖。我深知槐花蜜遠比此刻的蒸槐米更加香甜,我卻等不及了。我只是借槐米調劑一下寡淡的口味而已,又不拿它當飯吃。
干旱依然在持續(xù),立秋還早呢。本該在這個夏日長高的一些草,迫于干旱沒有長高,植物們在干旱時停止長高而開花結果,是它們在這片土地上經久不絕的生存之道。旱季的夏花依舊絢爛,植物體內的液濃于水,它們就在夏日散發(fā)出更為濃郁的花香。
收完了豌豆的土地,野草趁機長高,谷莠子、香薷、白蒿、旋花等兀自開了花。谷莠子、白蒿、旋花開了花也鮮有花香,香薷卻將濃郁的香味散布出來,遮蔽了所有花的香。七月,稠密的香薷遮掩著土地皴裂的傷,我不止一次從香薷藍色的花海中扶犁耕過,把一半的花香翻埋進土里,另一半的花香依附在我的身上,被我隨身攜帶。
一抬頭,春天開過粉嫩的杏花兒的杏樹,杏子繁碩,向陽面的杏子紅彤彤的,像杏樹在仲夏盛開的另一種花,杏子的色澤太誘人,我忍不住抓住杏樹使勁搖,熟了的杏子縱身一跳,跌落在地上,摔疼了,咧開大嘴哭嚎,淚水打濕了我的雙手,甘冽入口的瞬間,心里不由升起莫名的酸楚來。
麥田外是一片荒草灘,野草織成一片繁花的海洋,與一灘草花獨處時,我發(fā)現了開著藍色花的甘草,掩映于眾花之中,一眨眼,它便消失在了花海中,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從飛燕草的葉子底下揪出來。我從眾草中翻找出甘草,并不僅僅是想從它的根上獲取舌尖上的那一點點甘甜,我不止一次在生活中遇到過甘草的妙用,就一直視它為珍寶,我從甘草的根上嘗到了南灣不會輕易給我的甜頭。它的甘甜夾裹在粗糲的根皮內,不放進嘴里咀嚼,根本無法得到的。
夏日,南灣的野草開不開花跟我關系不大。我只負責看春天的土地上有沒有莊稼和草有沒有發(fā)芽,只要在春天發(fā)了芽,我根本不擔心它們會不開花。干旱也只是暫時的,每一種在南灣的土地上發(fā)了芽的植物,都做好了在夏天抵抗干旱的準備。我只管順應著它們,從南灣的土地上順手獲取食物,順便在心情大好的時候,坐在一灘草上,嗅嗅花香、看看繁花,并為每一朵花兒能安靜地隱于花海中獨自盛開而釋懷。
南灣,清秋,煙雨村莊。
煙雨籠罩著山頭,似云、像霧,卻是雨。南灣,這個旱塬上的小村莊,也只有在入秋后的日子里,才會被雨水寵幸,讓小山村得以安享幾日溫濕的時光。
塬上的糜子熟了,蕎麥也熟了,煙雨罩不住熟透了的莊稼,斜風細雨中,總有一些人在搶收糧食,熟透了的糧食要趁著雨收,等干了就收不回來了。搶收的人,若置于水墨畫中,它讓靜態(tài)的南灣充滿了生機。煙雨浸濕了村莊,也打濕了莊稼,收過糜子的土地上,青草鋪下厚厚一層,幾頭牛站在細雨中,悠閑自得,它們抬頭望著遠處,山間煙霧繚繞,在秋風中輕舞。牛不住地咀嚼著青草,嘴巴上沾滿草汁和泥污,眼神中全是滿足和慵懶。不用刻意去看著這些牛,它們只挑可口的青草吃,沾滿了雨水的青草,卻從不多吃,它們在南灣生活多年了,年幼時膽氣足,吃多了沾滿了雨水青草,漲過幾次肚,便獲得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經驗。
泥濘中出去,或者回來,都要路過一截老土墻,墻頭上長滿了苔蘚,雨水打濕了苔蘚,也從墻頭上滲下去了半尺,水滲到那里似乎被什么擋住了,再也無法滲下去了,這一截被反復捶打過的土,雨水顯然是拿它沒有了辦法。
時間之手似乎從未停歇過勞碌,輪回中,我顯然還覺不出自己有多大的變化,而在陰雨連天的日子里,看到秋風從楊樹的枝頭將葉子一片一片揪下,還給土地,心里頓時升起一種淡淡的哀傷。一棵楊樹立在根上,在時光中靜置,每一年都在用一樹繁密的葉子致敬時光。
南灣靜默,只有雨在簌簌落下,雨太細,密集的雨化作輕煙在空中搖曳,把秋日的南灣裝扮得分外動人。雨水打濕了野菊花,菊花滿顏水色,雨水也打濕了蝴蝶的翅膀,它無可奈何地貼在菊花上歇息,一朵菊花、一只蝴蝶,就是秋日里的一個凄美的故事。細雨如織,雨中的蒲公英,每一個高凸的莖稈上都頂著毛茸茸的花球,種子的尾翼被雨水打濕了,毛茸茸的花球自成一景,花球在風中輕輕搖曳,只搖落了種子尾翼上的雨水,蒲公英的種子不再輕盈,在細雨的夾持下,每一枚種子都呈現著生命的厚重。油菜花依然怒放,雨水洗刷過的花兒更加艷麗,似乎這秋風中的涼意,正暗合了它喜歡冷涼的本性,薄薄的雨絲,只是它們在熱火朝天的綻放中的一絲清涼,并不足以將它們趕進深秋。好一幅煙雨村莊的水墨圖畫,每一個細微處都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凈凈,空氣中多了一絲甘甜和清香,自是花香,亦是果味,活色生香的南灣此時就是糧倉,遍地皆是眾生的倉糧。
細雨中的震湖,仿佛帶著一絲絲憂郁,秋風悄然將沿岸的杏樹染上了霜紅,層林盡染的湖岸,讓湖水在秋色中顯得越發(fā)深邃。
雨后天晴,秋陽正濃時,地里泥濘下不了地,猛然閑下來的男人們,不管老少都圍在南灣湖邊上釣魚,密密匝匝的人圍湖而坐,陣勢很大。聽常釣魚的人講,南灣湖里有生長了十幾年的草魚、鯉魚和彩鯽,就看釣魚人的本領大小了,我親眼看見有人在清晨時提著一條半人高的魚回去了,這僅僅只是佐證了南灣湖有大魚,而要釣到一條大魚,似乎要比在夏天遇到一場雨更難。南灣湖卻不會讓釣魚的人空手而歸,一拃長的鯽魚還是會讓來釣魚的人釣上幾條的。在南灣湖里,小魚兒奸饞,僅僅是為了嘗一口魚鉤上的魚餌,結果被釣魚的人釣走了,總有一些魚兒花費了時間在南灣湖里長大,長成了大魚以后似乎就變得聰明了起來,釣魚的人沒有足夠的誠意,魚鉤上沒有令它們心動的餌料,它們是絕不會貿然去咬魚餌的。圍湖而居,卻不靠捕魚而生,我們只從土地上獲得食物,釣魚僅僅是一種娛樂,一種情懷,僅此而已。
我們會在秋天沉浸在莊稼的收獲里,南灣這一泓幽深的秋日之水,就像是珍存在自己家里的一件寶貝,就讓它安靜地放在那里,無論生活富裕還是艱辛,它只是珍存在我們心里的那一份底氣。
南灣湖與震湖遙相呼應,它們都是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如果群山林立的南灣是一張大大的臉龐,那么這兩個湖泊就是生在這張臉面上的一雙警醒的、明凈的眸子。南灣因為有了這一雙明凈的眼睛而顯得生機勃勃。
薄薄的早霜掠過白楊樹頂梢時,我正在草地里搶收最后一茬苜蓿,我只從苜蓿一碰就紛紛落葉的莖稈上,感知到了早霜的浸染。站在坡地里再看南灣時,楊樹的樹冠還都蔥綠,只是頂梢的葉子在秋陽的映照下,溢出點點金黃,似有金黃色的果實掛在上面,在微風中輕輕抖動,閃閃發(fā)亮。金黃的葉子從綠色的葉子中凸顯出來,而腳下的一朵苜?;ㄔ谲俎A懔阈切堑淖匣ㄖ卸蓦[。
早晚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夜里,我習慣了從床角拉開被子,我把雙腿伸進被窩,斜躺在床上看書一直到深夜,小花狗突然從門外冒冒失失地闖進來,把嘴伸進我的鞋中,趴在地上就睡熟了。
在南灣,有多少場雪落下來沉積在土地上,土地就為我產出過多少糧食。
草木蕭瑟時,突兀的莊院全都緊挨在了一起,它們都拖著長長的白氣,似在說,這個冬天太寒冷,挨近點暖和。
村莊里看不見人影,一縷縷乳白色的煙氣,從一幢幢的瓦房頂上傾斜著升起來,在離屋頂不遠的空中匯合在一起,從房頂上的天空中消散。中國北方的農村,在農閑時節(jié),大都是一樣的,就像是加了夜班的兄弟一樣,在每一個清冷的冬天酣睡。
唯有纏繞在村莊周圍、鑲嵌在鐵路兩邊的翠綠的冬麥田,綠著,也醒著,以歡暢的翠綠,把素有“四季常青”美稱的松樹逼得頓時暗淡了許多。
北方的天氣,常常以低至零度以下的氣溫,向一切正在生長著的植物宣布使其停止生長的指令。裸露在外面的植物們,大都被大自然的指令所屈服,在生命的生存臨界點到來之際,大都就像完了工的工地上領了薪酬的農民工,滿心歡喜地消受起了和農人、村莊、瓦房以及大地一樣的農閑時節(jié)。
綠色是生命的顏色,在萬物皆枯,冬麥獨青的南灣的冬日里,即便是它們也冬眠了,停止了生長,但是它們依然用自己裸露在大地上的那一抹青綠色,守護著埋在地下的根系。
你看,滿田的綠色,以殷實的肢體語言向這個寒冷的冬天宣戰(zhàn),翠綠的葉鞘林立于堅硬的土層外面,向這個蕭瑟、清冷的季節(jié)展示著它們根系的壯實。無論你在疾馳的汽車上,在瓦房里,還是漫步走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當你看到眼前這串像翡翠一樣的綠色,你一定會忍不住心頭一熱。心頭的這點熱,往往會把沉積在心里的灰暗即刻一掃而光,似有一盞燈將眼前點亮。
為生活勞累到深夜的人,在每一個清晨來臨的時候,都會忍不住給自己一點時間,把爐火燒旺,喝上一口濃釅的罐罐茶,就著新麥烙的餅子或胡麻油炸的油餅,日子就熱氣騰騰地又展開了一天。喝完茶,裹衣走出溫暖的瓦房,迎著撲面而來的冷風,或挑一擔糞土,或僅僅是籠著手只身走出村莊,到田野里,再看一眼冬日里翠綠的冬麥田。
如果不是接連下雪,南灣的雪是不會沉積下來的,向陽處的雪總是會在幾個晴朗的天氣中消失不見。只留下背風處的雪,一直沉積在那里。深冬的夜里,如果我不急著趕路,我會停在南灣的某個地方仰望星空,一片一片散落的積雪,讓夜色不至于黏稠到伸手不見五指。這時候,星空與四周的山巒緊緊地連在一起,南灣是星星的故鄉(xiāng),在我仰望星空時,地上的星星和天上的星星也在對望。天地在深寒中令我心生敬畏。
冬日蕭瑟,卻處處都有暗藏希冀的景象。在寒冷而又寂靜的清晨,立在屋檐下看院外的一排排蘋果樹,掛在果樹枝條上的玉米果穗,用一抹金黃的色澤執(zhí)意讓灰頭土臉的果樹顯得莊重美好,這真是極好的,掛在枝頭的玉米果穗脫水、干燥,果樹枝條在玉米的重壓下開枝,等來年開花結果時,通風透光好,有利于產出好的蘋果來。
在一片銀白色的南灣,如果眼前閃現一點紅,要么是掛在屋檐下的一串干紅椒,要么就是門楣上的春聯,村莊里的這點紅色,都是日子正向著紅火邁進的引子。若是在皚皚雪野里碰見紅色,一定是一樹的蠟梅花開了,冬日的臘梅只開花,不長葉子,枝條通紅,立在臘梅前,覺得臘梅哪是傲雪啊,它們分明是無家可歸的女孩,立在冰天雪地里,凍紅了雙腮,卻依然孤傲!
雪落在南灣,讓天地顯得更加遼遠,感覺是天空一下子升高了,或者是大地經不住雪的厚重,向下沉降了,落在了實處。大雪封山了,不時有飛鳥從天空劃過,它們無論從哪個方向飛來,都要在為我出產過糧食的土地上停留片刻或者棲在耳房后的柳樹上。我為了走人方便而掃開的路上,麻雀撒下一地。
母親常在大雪紛飛的臘月,在案板上支起搟面杖,把囤積了一年的白面倒進羅床,在母親拉扯羅床的時候,面粉紛紛落下來,堆積如山,這時候,我立在門外的雪中,感覺天上此刻也有一個母親在羅面,準備過年了。
南灣湖和溪流全都封凍了,被白雪覆蓋,鄰村的人從對岸過來取水,他們從湖面上徑直往來。自溪流汩汩流淌的水,是南灣不分四季一直涌動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