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德
我遠眺著那個院子,樹沒有了,主人也不在了??章渎涞?。每次回老家,這幾乎成了我的規(guī)定動作。
小時候,村里有幾棵杏樹,孩子們記得清清楚楚。春天來了,文人墨客會關(guān)注春風楊柳,大人們惦記著耕播,孩子們則簡單得多,就是盼著樹上結(jié)杏,然后再想辦法吃到杏。我們盯上了老布頭家里的那棵杏樹。他是我們大家族里的一支,我得叫爺爺。這位爺爺很是不幸,幾年前我的那位奶奶走了,堂叔也早就分開另過了,院子里就剩下一樹一人。奶奶走后,縫縫補補的沒人料理了,有一次,隊里急著出工,說是要搶在暴雨之前把場院里的糧食收好,褲子破了沒法穿,于是他急忙裹上棉條就去了。從那一天起,他丟失了真名,被人稱作老布頭。
我們扒著石墻,探頭瞅著,眼珠子瞪得比樹上的杏還大。那一層一層的綠里,讓人感覺總能找到杏。門掛子上沒有鎖。“他在家里,我先進去把門給他別上,你們再進去,要快!”最危險的活由我來干,他們當然愿意。我翻墻進院,悄沒聲兒地用提前準備的小繩子把門掛子拴牢了,避免屋里的人一下子攆出來,然后再放伙伴們進院。青青的杏子!在葉子里找到青青的杏子的感覺無異于在草叢里尋到了山雞蛋。我們圍著樹夠,摘到的第一個塞到了嘴里,然后再往口袋里塞,口袋塞得鼓囊囊的,已經(jīng)影響了正常邁步?!翱熳?!”可是,晚了,前面像是立著一座塔!老布頭站在大門口。
“都吃掉,一個也別剩!”他的嗓音不兇,出乎我們的意料。
沒人敢動。
“別磨蹭,都掏出來吃嘍!”
我們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不敢動,怕他是在說反話。大人治小孩時老是說反話。
“吃啊,誰吃完了放誰走!”老布頭繃著的臉稍稍舒展開了些。
一個開吃就都吃開了,清脆的咬嚼聲像圈里的牲口,青青的杏肉就著口水咽了下去。我們用嘴嚼著,用眼睛交流著,共同品嘗著不曾有過的別樣的樂趣……可是,越吃越難了,我們這才識破了他的鬼門道:牙酸得不行了!
“吃了不疼瞎了疼,誰也別剩下!”他還在給我們上著發(fā)條。
大牙不敢用了,全部用門牙,像是在咬咸菜,也像老鼠磨牙。實在太酸了!老布頭不時得意地嘿嘿幾聲。
“我吃沒了?!?/p>
“我也吃沒了!”
……
各人爭著匯報成績,都忘記了自己是“小偷”。
“再掏掏布袋!”老布頭笑了,笑得像個孩子。
有了這次的教訓(xùn),我們做了更充分的準備,一回回地跑到西邊那個小山頭上朝他院子里張望。我們摸準了他的規(guī)律,“屋門不鎖不能去!”另外,我偶然間還發(fā)現(xiàn)了他一個小小的秘密。
饞蟲在作祟,我們還是來了。屋門上掛著鎖呢,我上了樹??煨┱?,青青的杏兒藏在青青的葉子底下,連葉子也薅下來了。布袋裝滿了?!皺陂T響,快跑!”我從樹上溜下來,腳沒著地就跑,可是,晚了。
“又是你!”老布頭從豬圈里走出來。他鎖了屋門,先去豬圈里解溲再去隊里干活,這個細節(jié)我們漏掉了。
“你凈去找小裹腳,你倆肯定有事!你打我我就給你說出來!”一老一小,話差不多同時出口。我怒目仰視,有點老鼠不怕貓的架勢。他瓷住了,仿佛突然間被人摘去了面紗。
“你這個孩兒!”
老布頭五官并用地說著,垂在兩腰間的手指頭捏搓著。我虎視眈眈,他怯怯的眼神倒弱如羔羊了。我在觀察他中彈后的反應(yīng),全然意識不到一句貿(mào)然的揭露對老人家造成的傷害。
“不是不讓你吃——上次還沒吃夠啊?”他慢悠悠地申辯著,像是自己錯了。
我想說話,但沒有張口。
“一個月以后你再來,我給你裝滿一布袋!”他哄著我,也想使自己發(fā)窘的時間不至于太長。
我們再沒有去偷杏,老布頭爺爺眼神里的可憐阻止了我。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又過去了。我不知道幾號了,只知道過了四個星期天一個月也就到了。我在心里一天一天地數(shù)算,其他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凈,唯獨記得他當時答應(yīng)過我的那一布袋紅杏。又是周六下午了,我跑過村西公路張望,垅麥青青;又是周六下午了,還是垅麥青青。漸漸地,我明白了什么是等待,還明白了那種等待對一個兒童的重要性。做這些時,我心里也在打鼓,他可別說話不算數(shù)??!
遠遠望去,杏兒臉上長出了雀斑,快熟了!又過了幾天,杏兒開始染上陽光微笑時的喜色,越笑越害羞的那種喜色。時間到了,杏子熟了!
這回真紅了!我遠遠地望見了,綠里透紅,特別顯眼。老母雞領(lǐng)著一群小雞在樹下咕咕叫著,那只黃鼠狼從屋里探出頭來四處張望,我在替小雞擔心。老布頭坐在馬扎上,兩腿叉開,煙不時被舉到嘴里,那是他每次干完活后的享受。屋后的山坡上芳草萋萋,野花遍地,沒有風,但花似乎在動?!澳阏f過給我杏的,別賴賬!”我在院墻外面喊,聲音不大,怕其他伙伴聽到。
“你進來!”他隔著煙霧望過來,笑著。
我頭一次不以小偷的身份進入了他的院子。他伸手夠了一個杏并掰開來,一半給了我,另一半填到了自己嘴里。
“吃過這樣的?”他撫摸著我的頭說。
我搖頭,表示否認,嘴里咂著平生吃到的第一口甜杏,沒空張開。
“都這么紅多好,是不是?還沒熟你就揪了它,吃它的命??!”
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杏兒也有命。他又讓我吃了兩個,隨后開始給我裝杏,布袋里、手里都滿了。
“別叫人家看見了,呵!”
那天是我最高興的一天了,老布頭是我出生八年多來遇到的對我最好的人。
“娘,我有兩布袋紅杏!”
“嗨,這個營生稀罕啊!哪里弄的?”
“不是我偷的,是老布頭給的!”
“可是不孬……”娘用眼睛在表示著疑問。
“我把老布頭嚇住了!”
聽到這句話娘笑了,是帶著好奇的那種笑:“你咋把他嚇住啦?”
“我說他凈去找小裹腳,他就給我杏了?!?/p>
母親止不住地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以后可別這樣說了。”母親的笑依然沒有停下來。
“娘,你笑啥?”
“你那個爺爺不容易啊,以后別再說了。”
也許,每位老人都是很忌憚童言的。人世的擔子在大人的肩上擔著,兒童們看不明白,更感覺不到,可是,從老布頭爺爺被我嚇住的那一剎那的眼神里,我似乎懂得了什么……每逢路過,我都遠遠地望著那棵杏樹。
一片青山,一座小院落,這就是老布頭爺爺?shù)募?。仁者樂山,老布頭爺爺生來就是大山的一部分。夜闌人靜了,院子里只剩一樹一人,樹梢一鉤瘦月,樹下豆火幢幢,老布頭爺爺在抽煙,也許,他在想奶奶吧。雞宿了,沒有狗叫,清涼的晚風在歌唱,一切都沐浴在寂靜的夜色里。
老布頭爺爺照例出工干活,山里山外忙碌著。春來了,麥黃了,秋艷了,冬藏了,老布頭爺爺辛勞著,喜悅著。
落了杏的杏樹就像磁鐵失去了磁性,孩子們不再在意它的存在了,可是,老布頭爺爺似乎與我有了深入骨髓的情感牽掛。
“爺爺,給你,卷煙用,俺爹凈用這個?!蔽疫f給他一個用過的演草本,那是卷煙必不可少的稀罕物。
“嗨,這個孩兒知道好歹。”我又見到了他燦爛的笑容。
太陽天天升起,炊煙天天在飄,日子在過。村里走了一位老人,老布頭爺爺前前后后幫著料理。最后棺材抬出來了,他在前面領(lǐng)著走。
那個賣撥浪鼓的又來賣撥浪鼓了,孩子們飽著眼福;女人們照例拿長頭發(fā)來換針和洋火;那個背糞簍的又從眼前過去了。外人感覺不到我們家里的變化,外面也實在沒有變化。
下雨了。雨點落在屋面上、院子里和杏樹上,與落進水里的雨不同,那是老布頭爺爺家的雨。孤煙冒著,不時傳來老人的輕咳,有時也會聽到壺水低鳴、居家度日的輕柔聲響。
我讀初中了。
杏有生命,杏樹也有生命。
雨下完了,雪還沒有等來,屋后是滿山的紅葉。老布頭爺爺走了,在杏樹落了葉的時候。杏樹沒有開花,就像老布頭爺爺晚上睡著了早晨沒有醒來一樣。
“你那個爺爺走了!唉。一輩子啊……”放學后,母親一句話分成三句說。
而此時我們也都認為杏樹只是睡著了呢。
人們說,聞不見老布頭爺爺?shù)臒熚?,杏樹是不會醒來的。是杏樹需要老布頭爺爺來哄,還是老布頭爺爺需要杏樹來陪,沒人說得清楚了。生死之岸來回一遭,竟如此匆匆。一天一天地數(shù),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數(shù)著數(shù)著,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人就活在記憶里了。幸好,有老杏樹的陪伴,活著的人不再為老布頭爺爺難過了。人其實就是一棵會移動的樹,根都在大地里,輪回的最終結(jié)局,還是要將生命毫無懸念地還給大地。
誰不說春光好??!鳥兒不停叫,草兒淌著綠,花兒散著香,樹木結(jié)著果,孩子們在一天天長大。太陽照耀,大地鋪展,一人一草一樹一木又算得了什么呢?任何人的逝去都無損于我們春天的美滿??墒牵衲亲章渎涞脑郝湟粯?,再怎么和諧、愜意和完美的景色,沒有了人,又如何成為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