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慧
一只棕色的行李箱靜靜地立在玄關(guān)。
西斜的光線支離破碎地落在案板前韓路的身上,發(fā)白的肉沾著滑膩的蛋清,涼得扎手。二十三年前,她以為此生和廚房的孽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世事難料。
“韓路,”老何站在灶臺前,聲音發(fā)澀,“明天能不能不去?”
血液像煙花一樣竄到韓路的腦門,她告訴自己要平和:“和人約好了,不能出爾反爾!”
手機鈴聲猛地響起來,嚇了韓路一跳:“是……嗯……不需要。”用力掛斷,扔在一旁。
黑色鐵鍋里的水痕在熱力下消失,老何拎起油桶。韓路放下不銹鋼盆,搶過油桶,細(xì)細(xì)的把手勒在手指上。暗金色的油涌入鐵鍋之中,承受高溫煎熬。
油炸的聲音像被孩子惡作劇扔到身旁的鞭炮爆炸聲一樣讓人猝不及防。她努力忽視這些聲音,她想做好,她要證明自己可以。
手機鈴聲又猛地響起,韓路一把拿起來:“我說了不需要,不需要!聽不懂中國話嗎?”她的聲音發(fā)顫:“你才有病,你們?nèi)叶加胁?!?/p>
老何搶過電話,韓路盯著油鍋說:“沒事兒,騷擾電話?!边€特效藥!這輩子跟藥干上了,結(jié)婚頭幾年她被母親盯著咽下不知從哪里淘來的中藥湯——所謂的求子秘方。他們沒有孩子,一直沒有。
她夾起肉片往鍋里扔,“啪”的一聲,濺起的油星崩到胳膊上。她皺了一下眉,咬著唇繼續(xù)夾。
“快沖水!”老何一把關(guān)了火,按著她的手臂沖水。“筷子放低點兒,不然更容易濺……說過多少回了,總記不住……”老何拿來一管藥膏,棕色的藥膏抹在皮膚上,涼涼的。
“要不我做吧。”老何說。
“說了我做。”她擰開了煤氣開關(guān)。
“把墨鏡戴上?”
“不戴?!彼荒蜔┑?fù)]了一下手,墨鏡被甩到大理石臺面上。她有點兒愧疚,這可能是他們在這個家一起吃的最后一頓飯了。
她看過一本外國小說,一個叫艾米麗的女人以自己的方式把想拋棄她的愛人永遠(yuǎn)地留在身邊。真狠?。『伪啬?!如果是她,肯定要姿態(tài)好看些。
“放吧,別怕?!?/p>
怕她煩,那個聲音很輕。對我這么好,我怎么忘掉你?她抬起胳膊擦了一把汗,將肉片用力摁回油鍋里,油脂的香味在廚房飄散。
“鍋里著火了,也別慌,最底下的抽屜里有滅火毯,拿出來直接蓋上就行,別怕?!?/p>
他又開始說,一直說,一邊說一邊咳嗽。
我就那么沒用,不讓人放心?一個人的廚房很安靜,炒番茄醬,放肉,收汁,盛盤。終于結(jié)束了。她一轉(zhuǎn)身,廚房玻璃后面一顆花白的頭正往里探著,盯著她??吹剿蛔匀坏刭r笑了一下,像是犯錯的學(xué)生。
你不必這樣的?。?/p>
夕陽戀戀不舍地收去了它最后一抹余暉,屋里暗了下去。兩個人不說話,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電視里西裝革履的老男人捧著花對著一個女人慷慨陳詞。老何嚼著鍋包肉含糊地說著,男人懂得心疼女人最重要,花啊,甜言蜜語啊,都華而不實。韓路停了一下,繼續(xù)拿勺子舀湯。
吃完飯,老何洗碗,把邊邊角角擦了一遍又一遍,眼神掃過廚房,淀粉罐、糖罐、鹽罐,都貼著標(biāo)簽,不會分不清了;新裝的管壁機很方便,不用擔(dān)心桶水換水問題;米面油都很充裕。
太陽沉了下去,把黑暗留給了大地。韓路在疊晾好的衣服。老何說,我的衣服你留幾件,隔段時間拿出來晾晾,讓人以為家里有男人,倒不是怕丟東西,主要是怕嚇著你。韓路沒有說話。
晚上,韓路看電視,老何在旁邊打起了呼嚕。她抽出老何的胳膊,枕在上面,將自己的胳膊搭在老何的腰上,好像被他摟在懷里一樣——那個艾米麗,就是這樣躺在死去的愛人身邊的嗎?
九月一過,秋天就顯示真正的力量了,門口老槐樹的黃葉被秋雨打落。又過不久,北風(fēng)和暴雪輪番登場。它們稍稍安靜的時候,樓門口掛上了紅旗和紅燈籠,過年了——這是二十多年來,韓路第一次一個人過年。
下午,她習(xí)慣性地拿起了那本書,翻到《獻(xiàn)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那頁。她理解艾米麗了,她也想把愛人永遠(yuǎn)留在身邊,不管姿勢好看不好看。
可是這次她不是想讀小說,是想再看一遍書里夾著的讀了許多遍的信。
韓路:
半夜醒了,睡不著,不知道明天怎么樣,索性起來給你寫信。
這些年你一直都容忍我,包容我。我想丁克,你假裝是自己的問題幫我遮掩。我有些后悔,要是我離開了,有孩子陪著你,是不是能好些。不過沒有孩子,你再找一個伴兒,更好找,這樣想想又覺得好過些了。
韓路,我不在了,你要照顧好自己。按時吃飯、按時睡覺,別熬太晚,別總吃硬飯,對消化不好。
韓路,有件事我要拜托你,方便的時候,替我給我爸我媽上個墳。和你說謝謝好像有些見外,不過還是說一句吧,這輩子麻煩你了,謝謝你。
這一輩子我很開心。
韓路,我不想手術(shù),不想化療,可如果這樣能多陪你,我愿意去做,希望能順利。但是,最后的時候,不要插管搶救,讓我靜靜地走。你也不要怕,等你離開的時候我會在那邊迎接你,是不是也很好。
韓路,這一輩子居然連朵玫瑰花也沒送過你,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補償。
我愛你。
何云來
信的背面是手繪的一枝玫瑰,黑色的水筆細(xì)細(xì)勾勒出層層疊疊的花瓣,雖然來不及暈染顏色,韓路想,它一定紅得像燃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