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經(jīng)過漫長的一夜,翻新的土重新凍得硬邦邦,我吸溜著鼻涕站在齊腰高的土坡上,手腳縮著,牙齒一個勁兒打顫。遠遠近近的暗青色在瑟瑟風中,眷戀著到底是不肯消退。二叔終于騎著沒敢開燈的電動車來了。
“我快凍死了,二叔,你怎么才來?”
“到處是監(jiān)控,這還躲了一路攝像頭呢。”
“我挖開了,真不容易,土都凍上了,快把這些……”
“伢子,小點兒聲啊?!?/p>
我們叔侄二人齊心協(xié)力把麻袋鋪開,把一件件裹著泥土的器皿擺上。盡管二叔出門時往腰上綁了護板,還是疼出了一頭汗。
我倆是工地上的黑戶,老板跟二叔說,“來時怎么說的,連個身份證都沒有,可沒人管你們死活……去醫(yī)院看肋骨可以,工傷嘛,醫(yī)藥費我給你們出,一分錢不欠你們的。真就不該收你倆。等看了病,你倆不許出現(xiàn)在工地上?!?/p>
二叔咧嘴笑,“咱看啥病啊,有那工夫,咱倆還是多干點兒活兒實惠。”
我和二叔要手藝沒手藝,要力氣沒力氣,又附著家族的遺傳病,離了這個老板,還有誰肯收留我們?
也是天不絕我們叔侄,散工前我挖斷了一塊石板,挖出的古物現(xiàn)在就躺在麻袋里:四套看不出色澤的三才蓋碗,只一套完好,其余的碗杯都豁了嘴;數(shù)不清多少銀元,乍一看都是包漿尚好的龍洋;一尊玉觀音;倆蛤蟆,是金是銅不好定論;一把匕首;一個木料化了的黏黏實實的盒子,里面是釵和鐲子……還有別的,一時扒不出來看不仔細。麻袋堆在前踏板上,我騎車,二叔攔腰環(huán)抱我。他叮囑我避開監(jiān)控,穿行在城中村的胡同里。
縣城還未蘇醒,通透的胡同另一頭,零星的早點鋪子正待開張。我問二叔餓不餓,吃不吃包子。我稍一大意,一條黃毛土狗躥著攆我們,吠叫著前奔后突,幾次險些咬到二叔腳脖子。
我和二叔摔在了石子路上。
麻袋和古物摔散了,稀里嘩啦淘氣了一陣。
“你們嚇著我的狗了?!币粋€大媽喝退了狗。
我拉二叔起來。我的膝蓋、胳膊肘都磕破了。
“狗追著我們咬?!蔽艺f。
“誰讓你們走這里的?大清早的,它怎么不咬別人?”
“你說話真難聽,這狗咬傷人了,你說怎么辦?”
大媽身后是晨練回來、背著劍的禿頂大叔。
大叔說:“我的狗只會咬狗,不咬人?!?/p>
二叔夾在我們中間,勸我算了。不快點算了也不行,這邊的都是拿到拆遷款的暴發(fā)戶,作風、名聲全都在外。
我和二叔跪著撿拾一堆古物,大叔饒有興致上來踢了二叔后背一腳,“我的娘啊,從我們地里挖的文物,拿去倒賣,違法知道不知道?”
“不是文物,這是些……都是仿的?!?/p>
“哪個說仿的,你當老子是傻子。我報警?!?/p>
大叔嘴上說報警,但氣定神閑地瞅著我們叔侄。
我直起腰看了看,四下無人。
二叔拉著我的袖子,我和二叔一樣,什么主意都沒了。
“你行行好?!蔽艺f。
“哥,你行行好,不值什么錢?!倍搴鷣y撿起其中的一尊玉觀音,還有配套的三才蓋碗,一并捧起來,“哥,您留下。報警,萬萬使不得?!?/p>
大叔說:“這也就是我,換了別人,不都搶了去,是不是?”大叔用手敲打著光禿的頭頂,附在大媽耳畔,耳語幾句,大媽連連點頭應是,先大步流星跑開了。
二叔撲通跪下,也拉著我跪。
“親哥哥呀……”二叔擠出了哭腔。
待我和二叔從驚嚇中回過神,大媽又一陣風似的離而復返。旁邊幾家門戶開了,幾個半大小子披著棉襖繞我們而過,留下一排背影,一蹦一跳地往早點攤前趕。
大叔接過大媽遞上的錢,用寬闊的身軀籠罩住地上的我和二叔,還有堆在一處的古物。
“這是兩千塊錢,你倆拿著。這堆東西,你們一個也帶不走?!?/p>
我瞅著大叔,看著二叔,我喝了一聲:“這是給奶奶出殯儀費的,誰也別想!”我說著拔出匕首,反手握住。
大叔哈哈笑,三三兩兩的路人遠遠定住,往我們這邊看,跟大叔招手。
“我再給兩千。你們拿著,抓緊走。一會兒人多了,想走也走不掉了?!?/p>
大叔把四千塊錢塞給我。
我捏著錢,看二叔。二叔自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把電動車架起來。
“走吧,伢子?!?/p>
我握著匕首跨上電動車,然后把匕首扔地上。大叔彎腰撿的工夫,我和二叔出了胡同,往沒有監(jiān)控、塵土飛揚的大路馳騁。
我把毛線手套摘了,連同二叔假裝肋骨斷了綁上的護板一并拆了,隨手一扔。
“二叔,我們下一站去哪里?”
“去下一個縣城,老規(guī)矩——找個工地,挖個坑,埋點地攤貨,再挖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