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華,曾 攀
(1.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2. 《南方文壇》雜志編輯部,廣西 南寧 530023)
相對于魯迅的其他作品而言,學界對《斯巴達之魂》的研究是較為滯后的,最早專文論述并公開發(fā)表的文章是楊天石于1976 年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的《〈斯巴達之魂〉和中國近代拒俄運動》一文,考證了魯迅寫作《斯巴達之魂》的時代背景。此后的研究多集中在《斯巴達之魂》的“譯/作”爭鳴上。其中如李昌玉、蔣荷貞、吳作橋等人旗幟鮮明地認為“《斯巴達之魂》是魯迅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小說”[1-3]。而后在《魯迅研究月刊》上,樽本雄照與吳作橋就此展開了學術討論①。實際上,“譯/作”之爭的背后真正要論爭的是,這篇文章中有多少魯迅自己的思想和“成份”,畢竟從整體來看,魯迅如此慷慨激昂的文風實不多見。“譯/作”之爭至今沒有一錘定音的結論,但可以肯定的是,不論定性為創(chuàng)作還是譯作,魯迅當時對“斯巴達精神”是無比推崇的。究其原因,或許可以從該文首刊的期刊《浙江潮》入手。學界對《斯巴達之魂》《浙江潮》與魯迅創(chuàng)作三者之間的關系已有相應研究,但大都限于在研究《斯巴達之魂》時把《浙江潮》所反應的時代風云當成創(chuàng)作背景簡要提出,或是以研究《浙江潮》為主,把《斯巴達之魂》與其他文章進行歸類研究,真正以兩者為主體,考證它們之間緊密關系及其對魯迅后續(xù)創(chuàng)作和思想影響的則較少。事實上,以抵抗強權、為革命獻身為核心的“斯巴達精神”一直內(nèi)蘊于魯迅的精神資源中,影響著他后續(xù)“立人”思想和“硬氣”風格的形成,正如高旭東所說,魯迅在此文之后的許多創(chuàng)作中,“都是以《斯巴達之魂》為源頭,一以貫之地表現(xiàn)了魯迅文學傳統(tǒng)中剛健雄大的力之美以及硬骨頭精神”[4],這也是他后來接受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思想基礎之一。
《浙江潮》是1903 年由浙江赴日留學的同鄉(xiāng)在東京創(chuàng)辦的一本綜合性月刊,共發(fā)行了十期,是當時宣傳愛國主義精神的重要刊物。據(jù)統(tǒng)計,該刊每期總印數(shù)都達到了5 000 冊,可見其影響力之廣泛。它的主要欄目有社說、論說、學術、大勢、談叢、記事、雜錄、小說、文苑、日本見聞錄、新浙江與舊浙江、圖畫等?!墩憬薄凡粌H刊載時人的新理新說,西方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情況,國際環(huán)境及各國關系,也記錄了當時留日學生的生活與思想,特別是在欄目“小說”和“文苑”中,多以文學作品積極響應當時的社會思潮,同時宣揚地方風土人情,可見其視野之獨到、內(nèi)容之廣博。當時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魯迅,就是通過這一新興的報刊,用文字發(fā)出了改造國民性的第一聲“吶喊”——《斯巴達之魂》(分別載于第5 期、第9 期),他此后還陸續(xù)發(fā)表了《哀塵》(第 5 期)、《說鈤》(第8 期)、《中國地質(zhì)略論》(第8 期)、《地底旅行》(第10 期)等作品。不僅如此,魯迅自第5 期許壽裳接任主編后也開始參與《浙江潮》的編輯工作,并親自設計封面,熱心協(xié)助??梢?,魯迅對《浙江潮》所倡導的思想、引領的風潮是持贊同態(tài)度的。也正是在與《浙江潮》的互動和它的影響下,魯迅開始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從這個意義而言,《浙江潮》對魯迅早期的創(chuàng)作有著不可磨滅的直接影響。因此,解讀《浙江潮》的創(chuàng)刊緣起、創(chuàng)刊思想以及刊物特色,是進入《斯巴達之魂》,深入其時魯迅思想不可跳過的重要一環(huán)。
《浙江潮》的創(chuàng)辦有其特定的歷史原因。首先是由于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留日人數(shù)的增多,各省留日學生相繼成立了同鄉(xiāng)會。1903 年2 月,一個包含130 多人的浙江同鄉(xiāng)會應運而生,此時創(chuàng)辦能展現(xiàn)其同仁思想和特色的會刊成了理所應當?shù)男枨?。其次是因?0 世紀初的中國備受侵虐、滿目瘡痍,在這種民族危亡的緊要關頭,遠在異國的留日學生更是意識到了救國救民迫在眉睫,于是他們憤然挺身,致力于書刊的創(chuàng)辦,并以此為武器,投入政治的潮流中。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浙江潮》,注定與“啟蒙”“救亡”緊密關聯(lián)。正如其《發(fā)刊詞》中熱血昂揚呼號的那樣——“以其愛國之淚組織而為浙江潮……可愛哉,浙江潮!可愛哉,浙江潮!挾其萬馬奔騰、排山倒海之氣力,以日日刺激吾國民之腦,以發(fā)其雄心,以養(yǎng)其氣魄!二十世紀之大風潮中,或亦有起陸龍蛇,挾其氣魄,以奔入于世界者乎?……忍將冷眼,睹亡國于生前,剩有雄魄,發(fā)大聲于海上”[5]。由此可見其時浙江同仁的拳拳愛國之心與啟蒙國民思想以期其奮發(fā)圖強的雄心壯志,他們寄托在《浙江潮》上的正是“一份報紙等于五千毛瑟槍”[6]的救國熱望。
這正與當時裹挾在“弱國子民”的嘲笑中開始意識到學醫(yī)或許并不能真正救中國,而應該從根本上醫(yī)治國民思想的魯迅不謀而合。幾乎同時,章太炎先生因“《蘇報》案”被捕入獄,寫了數(shù)首充滿革命壯志的獄中詩。許壽裳接編《浙江潮》后,從蔣觀云處獲得了這些詩作,遂在雜志上刊登,這些詩作對魯迅前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如《獄中贈鄒容》:“鄒容吾小弟,被發(fā)下瀛州。快剪刀除辮,干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7]這首詩飽含為了革命不懼犧牲的大無畏精神,“魯迅吟誦再三,感動至深,直到逝世前不久仍念念不忘這些詩,并托許壽裳搜集章太炎的這些革命詩文,編輯出版”[8]。也正是在1903 年,在各界愛國人士中爆發(fā)了“拒俄運動”。由于沙俄企圖長期侵占東北,還提出了七項無理要求,但清政府對此卻遲遲沒有給出令公眾滿意的處理意見。這引起了國人的強烈不滿,國內(nèi)學生及留日學生紛紛集會、游行、通電,表示反對,《浙江潮》對這轟動一時的歷史事件給予了大篇幅的報道。于是,在這種“革命”“救亡”“啟蒙”情緒高漲的氛圍下,《斯巴達之魂》應時而生。
同年,魯迅以“自樹”的筆名發(fā)表此作,對比其時《浙江潮》關于“拒俄運動”態(tài)度和《斯巴達之魂》的第一段,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在創(chuàng)作動機、題材上都受到了第4 期《浙江潮》關于抗俄風潮之討論的影響。
“初四日義勇隊函電各方,在致北洋大臣函中有這樣的話:‘昔波斯王澤耳士以十萬之眾,圖吞希臘,而留尼達士親率壯丁數(shù)百,扼險拒守,突陣死戰(zhàn),全軍殲焉。至今德摩比勒之役,榮名震于列國,泰西三尺之童無不知之。夫以區(qū)區(qū)半島之希臘,猶有義不辱國之士,可以吾數(shù)百萬萬里之帝國而無之乎!’”[9]
“西歷紀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王澤耳士大舉侵希臘。斯巴達王黎河尼佗將市民三百,同盟軍數(shù)千,扼溫泉門(德爾摩比勒)。敵由間道至。斯巴達將士殊死戰(zhàn),全軍殲焉……我今掇其逸事,貽我青年?!盵10]
正是在《浙江潮》關于當時國內(nèi)外形勢的迅速反應與“救亡”話語的影響下,激發(fā)了魯迅對中國國情、國民的審視,期以寫作《斯巴達之魂》來喚醒中國人的民族魂,使其奮起反抗壓迫,來捍衛(wèi)國家的生死與榮辱。這種以“狂熱的、偏執(zhí)的、愛國的、自我犧牲的精神”[11]為核心的斯巴達精神也成為魯迅選擇“拿來”的精神資源,他的一生也正如斯巴達壯士一樣,是抵抗到底的一生[12]。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以少敵多卻依然不懼失敗與犧牲、奮勇廝殺的斯巴達勇士與20 世紀20 年代中后期的魯迅所說的“不問成敗而要戰(zhàn)斗的人”[13]在思想上是一脈相承的,都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國家而“革命”,只不過斗爭從實在的戰(zhàn)場轉移到了以文學陣地為主的領域。因此,盡管魯迅認為他們“雖然意見和我并不盡相同”,卻隱約覺得在將來,或許能與其組成一個“聯(lián)合戰(zhàn)線”。這也是他在與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產(chǎn)生論戰(zhàn)后,修正了“只信進化論的偏頗”的思想,面對當時嚴峻的革命形勢,能夠在沈瑞先的聯(lián)絡下,以一種求同存異的心態(tài),同意出席1930 年的“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大會的原因之一。因為魯迅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愿意為勞苦大眾、國家民族而抗爭的赤子之心。可以說,“斯巴達精神”已內(nèi)化為魯迅的一種思想資源,不僅促成他有意識地運用文學去“啟蒙”“救亡”的最初實踐,而且還是他在后來的社會實踐中選擇與什么對象“聯(lián)合”的考量標準之一。同時,在《斯巴達之魂》中,這種精神也在塑造著魯迅所欲“立”之“人”的雛形。
提到魯迅的“立人”思想,一般都會想到他在《文化偏至論》中提出的“個性之尊嚴”“人類之價值”[14]57,或是《摩羅詩力說》中呼喚的“精神界之勇士”“國民精神之發(fā)揚”[14]67,卻少有提起《斯巴達之魂》的。事實上,無論是《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中魯迅對拜倫、尼采強力意志的推崇、對個性的重視,還是五四新文學時期對國民性的批判,抑或是辛辣而一針見血的反擊,都可以溯源到《斯巴達之魂》中魯迅對陽剛人格的推崇和贊揚。正如許壽裳所回憶的那樣,早在日本留學時期,魯迅就開始注意探究國民性的問題了,“魯迅在弘文學院的時候,常常和我討論下列三個相關的大問題: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15]可見,魯迅不僅在探究國民性的弱點,同時也在追求和尋找一種“最理想的人性”。他探究國民性的目的也正是為了祛除其病根,從而達到理想人性的目標,也就是要從精神上給國民性注入新的元素,由此換取民族的覺醒。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在《斯巴達之魂》中,便可以找到魯迅期望“立”之“人”的雛形。無論是“嗟此斯巴達軍,其數(shù)僅三百;然此大無畏大無敵之三百軍,彼等曾臨危而笑,結怒欲沖冠之長發(fā),以示一瞑不視之決志”[10]。的視死如歸之將士,還是一心只為守衛(wèi)家國,不愿茍生,敢于忤逆王命的勇武青年——“志決矣,示必死矣,不可奪矣”[10],抑或是看到偷跑回家的丈夫時沒有喜悅反而悲憤直言:“何則……生還……污妾耳矣!我夫既戰(zhàn)死,生還者非我夫。”[16]之后憤然自戕,巾幗不讓須眉的烈女形象,都展現(xiàn)出一股濃厚的反抗精神和正義凜然的人格意志。魯迅對這樣的人格是極為推崇的,這也正是他想要為國民注入的新鮮血液。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寫作《斯巴達之魂》時也受到了梁啟超的影響。因此,探究二者“立人”與“新民”路徑的異同,再與《浙江潮》的國民觀進行比對,能更進一步挖掘《斯巴達之魂》與《浙江潮》之間的關系。梁啟超的《斯巴達小志》1902年6—7 月連載于《新民叢報》12—13 號,詳細介紹了斯巴達的歷史[17]。從大致內(nèi)容上來看,魯文對梁文是有所借鑒的,同時,梁啟超1902—1906年在《新民從報》上發(fā)表的“新民”學說對早年魯迅“立人”思想的形成也產(chǎn)生了相應的影響。他們都認為,中國國民性的劣根在于“奴性”,進而批判釀成國民之“奴性”的封建專制主義。但由于立場和理路的不同,他們所“新”的民和“立”的人卻又是有所差別的。作為資產(chǎn)階級維新派的梁啟超,是以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公民”為范式擘畫“新民”的質(zhì)素與人格特質(zhì),推崇“群治”以新民。而魯迅則以尼采的“超人”哲學為底色,旨在立敢于反抗之人,他們應當“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14]101,“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14]47,然后“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14]57,推崇由“個”到“群”乃至“人國”的理路,張揚每一個個體的獨特性格和敢于反抗的生命力。這種立人的理路,與《浙江潮》拯救國民的方式有著相似之處。
《浙江潮》對在內(nèi)憂外患、家國危亡的背景下如何拯救國民、應當塑造什么樣的國民、如何塑造等方面都有不少的討論,是較為駁雜的。但總體而言,其拯救的方式是先通過犀利的批判,讓國民能夠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弱點、認清民族的危機,然后意識到為了救國救己,個人身上應該做出的改變、承擔的責任,從而革新自我,投入革命的熱潮中。其批判之筆,不僅涉及封建思想、道德倫理,也深入到了奴隸根性的層次。它毫不留情地指出:“這老大帝國,昏昏君相,蹂躪民權,通國之人,大家甘心替奴隸做奴隸罷了?!薄疤煜伦钅鼙M義務而不享權利者,奴隸犬馬牛羊是也。吾國民若愿為奴隸犬馬牛羊,任牧御者呵責之,鞭撻之斯亦已,不然當厥然而起?!盵18]這些言論點明了中華民族在數(shù)千年封建專制的壓迫下骨子里逆來順受的奴性。同時,其進一步提出“療救”的方案,從新教育、新道德、新自治、新法治、新革命等方面多管齊下,呼喚每一個人的覺醒和改變,倡導以一種全新的、充滿愛國熱情和自強自立精神的舉措來蕩滌國民思想的弊病,以期“熔鑄國民之腦,熏化國民之心,使之愛種愛國如愛其身”[19]。在這些討論的多向互動中,以魯迅為代表的作者群體也通過像《斯巴達之魂》這樣的作品將其批判思想熔鑄到國民更易接受的文學領域里,發(fā)出了鏗鏘的“立人”之音。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以人民為核心的理念與魯迅的人學思想是有相通之處的,這或許恰是左翼文學思潮能讓魯迅部分認同的原因之一。從這一角度來看,魯迅的“向左轉”,轉入以“站在歷史的前線,為人類社會的進化,消除愚昧頑固的保守勢力,負起解放斗爭的使命”[20]為旨歸的左聯(lián)陣營,在《斯巴達之魂》中便可尋見淵源。
當魯迅創(chuàng)作中的“立人”精神表現(xiàn)在其文化人格上是處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人民最可寶貴的沒有絲毫奴顏和媚骨的硬骨頭精神。而魯迅身上這種硬骨頭精神又自然地為其創(chuàng)作注入一種獨特的“硬氣”風格。影響這種“硬氣”風格的因素有很多,難以在一篇文章中概而論之,此處試以《浙江潮》刊物為背景,從《斯巴達之魂》切入,去窺探《浙江潮》及其背后推動力之一的“浙江潮”對魯迅創(chuàng)作的“硬氣”風格在地域文化與文化心理方面的影響②。
《浙江潮》是由浙江同仁發(fā)起、共同編輯的刊物,自然不可避免地帶有浙江地方的地域文化色彩。正如蔣百里在《發(fā)刊詞》中所規(guī)定的辦刊宗旨——“欲爭自由,先言自治。然必于其本土之人情歷史、地理風俗詳悉無疑,而后下手之際乃游刃而有余”[5]?!墩憬薄穫戎貜谋就寥饲闅v史和地理風俗入手,進行社會思潮、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活動。從這一點上來看,就不可忽視浙江的地域文化傳統(tǒng)對編輯和作者的影響。浙江在地理上被錢塘江分為“浙東”和“浙西”兩個部分,而兩個部分之間由于地理文化的差異,所醞釀出的文化傳統(tǒng)之內(nèi)涵也不盡相同,正如《發(fā)刊詞》中所說:“地理與人物有直接之關系在焉,近于山者,其人質(zhì)而強,近于水者,其人文以弱?!盵5]總體而言,浙東人和浙西人的秉性有著很不同的質(zhì)地,群山環(huán)抱的浙東之堅硬勁直(土性)與水網(wǎng)密布的浙西之溫婉秀美(水性)形成鮮明的對照。此兩種不同的質(zhì)地便衍生出人們不同的生活方式、行為習慣、個性特色乃至形成不同的文化人格[21]。而這樣的差異在《浙江潮》創(chuàng)辦初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交鋒,創(chuàng)刊之時兩派曾因刊名問題起爭執(zhí)。溫和一派主張用“浙江同鄉(xiāng)會月刊”之類,激烈一派則大加反對,主張以“浙江潮”為名,以來勢洶洶的浪潮為封面,象征革命浪潮洶涌澎湃之意。據(jù)沈延國回憶,在內(nèi)部的這兩派之間,魯迅是鮮明支持主張革命一派的:“《浙江潮》創(chuàng)辦時,還有總編輯蔣智由。蔣先參加光復會,又任編輯。后蔣參加?;庶h的政聞社,反對革命,遭到魯迅痛擊,蔣就脫會,不做編輯了。”[22]227從魯迅的“痛擊”可見,作為從越文化圈走出的一員,他繼承了浙東地域剛強的“土性”,加入主張革命的“激烈派”。兩派之爭最終以“土性”戰(zhàn)勝了“水性”,從而奠定了《浙江潮》剛硬厚重的基調(diào)。
而《浙江潮》昂揚革命的硬核姿態(tài),又將魯迅“硬氣”的文化人格鍛造得更為堅毅,進一步熔鑄到他創(chuàng)作的審美趣味和藝術追求中。在《斯巴達之魂》中,魯迅就是通過剛韌勁直的語言藝術來表現(xiàn)其“硬氣”風格的。例如,他對決心以死捍衛(wèi)國土的死士的推崇——“飄飄大旗,榮光閃灼,於鑠豪杰,鼓鑄全軍,諸君諸君,男兒死耳!”[10]對涘烈娜因無法忍受丈夫為眼疾而退戰(zhàn)的恥辱感而自戕于丈夫劍下之行為的激賞——“丈夫生矣,女子死耳。頸血上薄,其氣魂魄,人或疑長夜之曙光云。”[16]不難看出,魯迅描寫這些形象的語言是激昂慷慨、洶涌澎湃、剛硬不屈的。并且,這一源于浙東地域文化傳統(tǒng),而后在《浙江潮》的激發(fā)下形成的“硬氣”塑造了魯迅敢于革新的錚錚硬骨,奠定了他的文化品格,使得他在后期面對多種主義時,選擇批判地吸收了更具革命性、更能代表普羅大眾的蘇聯(lián)文藝理論。他說:“我看蘇維埃文學,是大半因為想介紹給中國,而對于中國,現(xiàn)在也還是戰(zhàn)斗的作品更為緊要?!盵23]他在為中國人尋找照亮出路的火把時篩選的標準之一就是要求其能為弱小者“戰(zhàn)斗”,能激起更多人反抗的斗志。由此看,這種思想的種子早在《斯巴達之魂》中就已被埋下。
魯迅曾說:“我慚愧我的少年之作,卻并不后悔,甚而至于還有些愛,這真好像是‘乳犢不怕虎’,亂攻一通,雖然無謀,但自有天真存在?!薄坝绕涫悄且黄端拱瓦_之魂》,現(xiàn)在看起來,自己也不免耳朵發(fā)熱。但這是當時的風氣,要激昂慷慨,頓挫抑揚,才能被稱為好文章?!盵24]通過將《斯巴達之魂》放回《浙江潮》中考察,不僅可以進一步回到其作品創(chuàng)作的“當時的風氣”,還能通過報刊所記錄的風起云涌的時代背景窺見一個形象更為飽滿的魯迅,從而對其人生、創(chuàng)作歷程有更為深刻的把握。《斯巴達之魂》“既開魯迅以文學改造國民性的先河,又對魯迅厭惡纖巧靡麗之音而推崇剛健武勇精神的文學傳統(tǒng)乃至民族魂的塑造,發(fā)生了不可忽視的作用”[4]。綜觀魯迅的創(chuàng)作歷程,《浙江潮》的影響是不應忽視的。他不僅在民族危機深重的時刻,抓住報刊這一喉舌,在《浙江潮》上發(fā)出了救國救民的呼號,并且還于焉顯露“立人”思想的光輝,奠定“硬氣”創(chuàng)作風格的基調(diào)。而這兩者正是魯迅之所以能夠成為“魯迅”的根基之所在,也是為何他“向左轉”之后依舊能夠秉持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永葆批判精神,與“左聯(lián)”“和而不同”共處的原因。在這樣一種互動中,兩者相得益彰:對“左聯(lián)”而言,清醒的魯迅能夠及時指出它在發(fā)展初期存在的“幼稚病”,促進它理論主張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進一步成熟;對魯迅而言,則是他在20 世紀二三十年代“革命話語”下“立人”思想與“硬氣”風格在文學實踐中的再次深化。
注釋:
①樽本雄照在《關于魯迅的〈斯巴達之魂〉》中認為《斯巴達之魂》“既是創(chuàng)作又是翻譯的混合性作品”(《魯迅研究月刊》,2001 年第6 期),否定了吳作橋的“創(chuàng)作小說論”。隨后,吳作橋、周曉莉在《再論〈斯巴達之魂〉是創(chuàng)作小說——與樽本雄照先生商榷》一文中引援池上正浩和熊融關于《斯巴達之魂》和魯迅翻譯原則的兩段話,以及比對了《出關》和《斯巴達之魂》的結構模式后,認為樽本雄照指出的“翻譯+創(chuàng)作”是一種“莫須有的體式”(《魯迅研究月刊》,2003 年第 3 期)。
②此觀點受啟發(fā)于王嘉良先生在《論中國新文學“浙江潮”》中的地域文學研究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