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詩桐

“生態(tài)”一詞，原本指的是在自然環(huán)境范疇內，生物生存的狀態(tài)和彼此之間的關系。如今，這一詞匯的內涵和外延已經擴展到了各個層面，如政治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文學生態(tài)等。按照加塔利的“三重生態(tài)學”理論，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以及精神生態(tài)是其三個非常重要的維度。三重生態(tài)觀也同樣揭示了人類的生存關系由元生態(tài)、類生態(tài)以及內生態(tài)構成。元生態(tài)，即世間萬物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是基礎；類生態(tài)彰顯的是生命形式的社會屬性；內生態(tài)則聚焦人類的精神和心靈世界。依據這一思想，在遲子建小說《候鳥的勇敢》中，我們發(fā)現，作者通過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民間視域下的價值取向以及人類精神困境的自我救贖三個方面，構建了小說的文本生態(tài)?！逗蝤B的勇敢》并非單純的生態(tài)小說，從生態(tài)到生活，從生態(tài)到世態(tài)，遲子建于小說文本的多重生態(tài)之中，著力構建著人與人之間、人與大自然之間以及人與命運之間的和諧共生關系，以及在生活情態(tài)的失序、人性的迷途中發(fā)出深省，繼而探索生命的終極方向。

元生態(tài)：原始風景里的自然環(huán)境

從“關關雎鳩”到“呦呦鹿鳴”，文學作品中從來不乏大自然中的萬事萬物。在讀遲子建的小說時，我們總是能感受到原野的清風拂過面頰，候鳥起舞的湖面波光粼粼，她用文字繪就的生態(tài)畫卷令人如癡如醉，王安憶說“她好像直接從自然里面走出來”。在她的文學世界里，北疆邊地的自然風光構成了她心中的原始風景，而候鳥則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象之一，寄予著作者萬物有靈的生態(tài)理念、天人合一的生態(tài)理想以及人間有愛的樸素愿望。

在遲子建600多萬字的文學作品中，《候鳥的勇敢》占有重要位置，這是她篇幅最長的一部中篇小說。在寫作這部作品時，作者時常漫步于哈爾濱群力濕地公園，這是一個位于城市空間內的生態(tài)公園。閑庭信步時，總能偶遇各類鳥雀，而讓遲子建最難忘的則是多年前，她與愛人邂逅的一只東方白鸛，朝著夕陽，從草林間拔地而起的情景。遲子建生活的黑龍江省，是東北亞地區(qū)鳥類重要的棲居地之一，500多萬公頃的濕地面積，為這些候鳥提供了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對環(huán)境要求極其苛刻的東方白鸛，每年都會選擇來到黑龍江休養(yǎng)生息。當年，遲子建并不知道這只東方白鸛飛往何處，殊不知它已飛進了作者的“原始風景”中，并在多年后與作者在文本中相遇。

遲子建出生于黑龍江大興安嶺，那里自然環(huán)境優(yōu)良，森林植被分布廣泛。對大自然的崇拜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之一，“如果問我為什么早年拿起筆來開始寫作，可能就是因為那里的四季太過綺麗，大自然凋零與重生的樂章，每時每刻都在奏響，而生長在那片土地的人，多是有故事的人，于是想要表達”。對山川河流的生動描寫是她對自己的文學啟蒙。

小說以極北的金甕河流域為敘事空間，在它的一左一右分別是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和一座娘娘廟，屬于森林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是鳥群理想的棲息和繁衍地。從敘事時間上看，小說故事則經歷了從春到冬的過程。早春冰河解凍時，作者形容春風就如同炙熱的吻，讓冰凍了一冬的金甕河再次涌動?！按猴L是勇敢的，專情的，它用溫熱的唇，深情而熱烈地吻下去，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心無旁騖，晝夜不息。七八天后，極北的金甕河，終于被這烈焰紅唇點燃，孤傲的冰美人脫下冰雪的衣冠，敞開心扉，接納了這久違的吻?！币盎ㄖ凶钕葎尤莸氖呛淖游舶突?，而當春天正式到來時，“金甕河完全脫掉了冰雪的腰帶，自由地舒展著婀娜的腰肢。樹漸次綠了，達子香也開了，草色由淺及深?！贝笊缴钐幍南奶焓菑奶栐谏搅珠g的變化中感受到的，“夏日的山林，所有的絢麗，都集中在一個時刻——向晚時分。太陽落山之際，霞光四溢，它讓大地金光閃爍，讓鳥兒羽翼流光，讓河流成了熔金爐?！鄙钋飫t反映在樹草葉片的顏色上。“昨天還是微黃的一片草葉，今晨感染了清霜，被陽光一照，它就仿佛暢飲了瓊漿，心都醉了，通體金黃。而今天還是微紅的一片樹葉，被冷風吹打了一夜，一升起來，它就貪婪地吸吮光芒，結果火焰似的陽光把它的臉燒得紅彤彤的了?！弊匀画h(huán)境的描寫，為小說的角色提供了生存空間，并營造出了真實感，因為只有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才有可能吸引種類繁多的候鳥在此休息、繁衍，從而才能進一步地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文本所涉及的候鳥種類繁多，最早飛回的候鳥當數野鴨類，在六只綠頭鴨充當了先遣部隊后，斑背鴨、青頭鴨、花臉鴨、鳳頭鴨也陸續(xù)歸來。作為小說主角的東方白鸛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是第一次到這里棲息，“白身黑翅，上翹的黑嘴巴，纖細的腿和腳是紅色，亭亭玉立，就像穿著紅舞鞋的公主，清新脫俗”。在它之后，布谷鳥、鵪鶉和夜鶯也都相繼就位。

然而，遲子建并不滿足于對美景的單純描寫，透過候鳥的多重隱喻，她要探討的是人性的復雜起落。小說以候鳥為載體，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東北小城——瓦城，以及金甕河管護站的故事，以候鳥的正義與勇敢反襯人性的貪婪。

類生態(tài)：民間視域下的候鳥神話

小說不直接承擔道德評判的功能，它通常會采用曲徑通幽的方式，將寫作主體的價值判斷賦予在故事情節(jié)、人物、意象的建構當中。在遲子建文學世界的人物畫廊中，底層百姓被傾注了濃烈的情感。在這一民間場域中，作者力求表現他們的態(tài)度、觀念與愿望，《候鳥的勇敢》中類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百姓生存圖景就此得以徐徐展開，揭開了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復雜關系。

小說中與候鳥相對，作者還描寫了候鳥人的存在狀態(tài)。與候鳥的遷徙本能不同，候鳥人則建立在社會屬性之上，須具備一定的經濟基礎。瓦城因此而出現了涇渭分明的兩種生存狀態(tài)，即“候鳥人”和“留守人”?！昂蝤B人”主要由有錢有閑的人構成，“能夠在冬季避開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在南方沐浴溫暖陽光和花香”，“留守人”則大多是以張黑臉為代表的本地普通百姓。這一次，遲子建小說文本中的“候鳥神話”元素并非以敘述人的視角呈現，而是由小說人物直接構建。

在這一神話中，“候鳥”首先是一面“照妖鏡”，映照出人性的貪婪與私欲。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站長周鐵牙把這些候鳥看作斂財和疏通官路的工具。檢查站協(xié)警老葛為了給女兒落實工作事宜，他偷拍下周鐵牙運輸野生動物的視頻，想以此作為要挾，和領導套上關系?！昂蝤B”還是正義的化身。接受了周鐵牙賄賂的瓦城官員林業(yè)局局長邱德明的父親邱老，富商莊如來，在食用了野鴨后，相繼出現疑似禽流感的癥狀并死亡。但是在瓦城百姓們看來，他們相信是候鳥殺了他們，是在懲惡揚善?！霸谶@樣的故事里，候鳥有時是白鸛，有時是野鴨，有時又是天鵝。但它們在傳說中，一律是神派來的光明使者，它們的翅膀，是扶貧濟困、匡扶正義的旗幟。它們犧牲自己的肉身，以疾病為利劍，刺向人間惡的膿包，鏟除不平?！笔聦嵣?，邱老和莊如來分別病逝于重度肺炎并發(fā)多臟器衰竭和腦出血。但是，因食用過野生動物而感染禽流感所產生的恐懼情緒、做賊心虛的心態(tài)，無疑也加劇了二人的死亡。

如果說“候鳥神話”折射的是民間視域下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那么張黑臉對候鳥的偏愛則寄予了作者對天人合一生態(tài)理想的渴望。站在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上，動物似乎永遠都處在被救的一方，但遲子建反其道而行之，屢次描寫動物對人類的營救。在其近作《白釉黑花罐與碑橋》中，一只受傷的蒼鷺引導路人救下了因翻船被河水沖向岸邊的歷史學家，這是遲子建眾生平等、萬物有靈觀念的體現。在她的視野中，任何一種生物都有靈性，都值得被尊重。自然是一個整體，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也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與其他動植物同處在一個系統(tǒng)中。而人類不僅僅要尊重自然規(guī)律，愛護自然界萬物，甚至更需要向大自然取經和學習。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的張黑臉，曾經是一名山林撲火隊員，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遭遇老虎，雖未受傷，但由于驚恐過度，嚇暈了過去，幸得一只東方白鸛為其撐起了“羽毛傘”，遮風擋雨。盡管他從此失去了記憶，對現實生活的感受力不斷下降，但與大自然溝通的能力卻不斷提高，甚至能預知天氣變化，尤其鐘愛生有翅膀的鳥兒。張黑臉與《霧月牛欄》中的寶墜、《采漿果的人》中的大魯、二魯等人物特性在善于與自然溝通這一點上具有一致性，是作者賦予小說人物的一種“自然神性”。

內生態(tài)：在精神迷途中尋找救贖

關注人類精神狀態(tài)和命運走向是文學的終極母題，在紛繁復雜的世態(tài)環(huán)境中，迷失的人性如何找到自我救贖的出口，遲子建在近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提供了不同的范式。《晚安玫瑰》中突出了吉蓮娜對趙小娥的精神引領。異鄉(xiāng)人趙小娥帶著強奸犯女兒的負累，在城市里艱難求生存，她以為只要殺死父親就能夠獲得解脫，吉蓮娜留給她的房產讓她在物質生活上不再困苦，然而她終究還是沒有獲得內心的平靜，因為她無法像吉蓮娜那樣，用寬恕和慈悲救贖自我；《空色林澡屋》中關長河與皂娘，象征著人生道路上的擺渡人，前者在現實層面上幫助在山林中迷路的人們找到出口，皂娘則以船形澡盆為載體，渡著過往的旅人，象征著度人度己的佛教意蘊；《燉馬靴》中在大雪封山的迷途中，父親用善念打開了出路。

《候鳥的勇敢》里，周鐵牙是小說人性貪婪的代表，他費盡心機討好當領導的外甥女羅玫，卻并沒有換來真心的對待?！傲_玫沒發(fā)跡前，周鐵牙和姐姐之間還有一條緊密相連的線，而羅玫的官職就像一把鋒利的劍，將這條看不見的線給斬斷了，周如琴飛到山巔，而他落入谷底，從此她們看他是睥睨天下的俯視，而他只能奴隸似的仰視?！睂λ麃碚f，階層的難以跨越和弱肉強食的殘酷本質是他無法逾越的藩籬；老葛為女兒的工作鋌而走險后與周鐵牙糾纏不清，最后因女兒另有打算所以計劃夭折。不甘心的老葛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于是又把給自己提干作為條件，遭到周鐵牙拒絕并威脅后，老葛從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安；張黑臉和德秀師父偷嘗禁果后終日寢食難安，“一到雷雨天，他就穿戴整齊地坐到院子，等待雷劈”?！八X得自己犯了出家人的大戒，不配大聲說話，不配消耗糧食，不配禮佛，甚至不配活著?！倍顺惺苤鴥刃牡募灏?，但他們又無法克制肉體歡愉的誘惑?！盁o論善良的還是作惡的，無論貧窮的還是富有的，無論衙門里還是廟宇中人，多處于精神迷途之中?！庇绕涫菑埡谀樑c德秀對愛情的迷惘，他們在愧疚中渴望出路，“他們一方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待神靈的審判，同時又無比渴望第三次的歡聚”。反觀候鳥，確實要比人類勇敢。在自然界，保持一夫一妻制度的鳥類族群并不罕見，東方白鸛便是如此。小說中，雄性白鸛在啄食昆蟲時，被偷獵者粘在樹杈的超強力膠纏住，掙脫時導致腿骨折后，被安置到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養(yǎng)傷。秋將盡，大批候鳥開始準備啟程南飛，但這只雄性白鸛卻依然沒有痊愈，它“孤獨而頑強地在寒風中，一次次地沖向天空，一次次地落下，再一次次地拔頭而起”。正當人們認為它的愛侶——雌性白鸛帶著孩子已經踏上旅程時，這只雌性的東方白鸛回來了，“它們以河岸為根據地，雌性白鸛一次次領飛，受傷白鸛一遍遍跟進，越飛越遠，越飛越高。終于在一個灰蒙蒙的時刻，攜手飛離了結了薄冰的金甕河。”盡管它們終究還是沒有逃脫命運的暴風雪，葬身在一片松林的白雪地上，但“這兩只早已失去呼吸的東方白鸛，翅膀貼著翅膀，好像在雪中相擁甜睡”。張黑臉與德秀師父親手埋葬了這對東方白鸛后，卻在大雪中迷失了來路，這是小說中最令人動容的情節(jié)。個體背負的枷鎖太過沉重，無論是作繭自縛，還是身不由己，都在東方白鸛一次次振臂高飛之下相形見絀。對候鳥來說，遷徙只是本能，那么當它返回伴侶身邊時，確實稱得上是勇敢，它們沒有迷失方向，反而是目標明確，雖死猶生。

文學始終是要給人希望的，作者在呈現精神迷途的同時，借云果師父之口提供了自我救贖的可能。“出了這個門，有人遭遇風雪，有人逢著彩虹；有人看見虎狼，有人逢著羔羊；有人在春天里發(fā)抖，有人在冬天里歌唱。浮沉煙云，總歸幻象。悲苦是蜜，全憑心釀?！边@是個體內生動力的表征，彰顯了人世孤獨的生命本質，也象征著獨立、自由的生命形態(tài)。

遲子建在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生態(tài)書寫早已超越自然生命形態(tài)，以對個體生命關懷為己任，用文學敘事方式架構社會生態(tài)，直指人類自身的精神生態(tài)和心靈世界，不但構成了生態(tài)美學的三個關鍵維度，也構建出了遲子建的文本生態(tài)，從而為整個文學生態(tài)提供了典型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