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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內(nèi)島事件

2022-02-28 09:07陳三九
廣州文藝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卡內(nèi)乞丐

陳三九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羅榮和妻子來到卡內(nèi)島??▋?nèi)島的黃昏和清晨一樣漂亮,當垂暮的夕陽將落入遠處的海面,兩個影子在卡內(nèi)島海邊的沙灘上走著。一盞光芒刺眼的燈在卡內(nèi)島海邊的一間木屋上懸掛,遠遠望去如同守候在卡內(nèi)島上的燈塔,孤獨地亮著。比起夜晚,羅榮更喜歡清晨沿著卡內(nèi)島岸邊跑步,他光著膀子穿著沙灘褲,肩上披一條淡藍色毛巾,他喜歡清晨呼吸海邊清新的空氣。

從小生活在大山里的羅榮對大海有一種向往,他從未真正見過一眼望不到邊的海,沒見過發(fā)出咆哮聲的海浪是怎樣涌向海岸的。以前吹的是山里迎來的風,眼前的海風如一場饋贈從一望無際的海面吹來。白色的海鳥在??兆杂砂肯?,他把自己當成過路的陌生人向海空中飛著的海鳥呼喊:“這里就是家!歡迎你們常留于此,我是剛搬來的新鄰居,也是你們的新朋友羅榮。”

在他和妻子來之前,卡內(nèi)島還是原始島嶼。島內(nèi)生長著茂密的灌木叢,鮮花與野草繁雜地交融在一起,海鳥日夜不間斷地叫,它們快樂地生活在這一小片天地里。

羅榮與妻子張曉麗闖入卡內(nèi)島并非無意,而是有明確的計劃。到南方去,尋找一片詩意的棲息地,倆人幸福地生活,澎湃的大海邊是他們向往的圣地。他們渴望的婚后幸福生活,無非是在晨曦中靠著彼此的肩膀觀賞日出,日落后在海邊吹吹海風,踏著海浪散步,等到滿天星辰出現(xiàn),枕著海浪聲安然睡去。

卡內(nèi)島不像小鎮(zhèn)居民口中所述的是陰森荒涼之地。雖是方圓不到三公里的小島嶼,但在這片海域附近,你會見到一座有著人間煙火的小鎮(zhèn)——卡內(nèi)鎮(zhèn)。卡內(nèi)鎮(zhèn)曾是這座城市小有名氣的鎮(zhèn)子,是座富有的小鎮(zhèn)。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許多生活在沿海一帶的人依托大海豐富的資源和向外運輸?shù)臐O市生意,建起海景房。

后來聽說海上總發(fā)生奇奇怪怪的事,常有突如其來的翻船事件使得人心惶恐,也有漁人曾在海上捕撈時無故失蹤。有人迷信地認為那是海神發(fā)怒,是卡內(nèi)島“島鬼”作怪??▋?nèi)鎮(zhèn)的年輕人不得不離開這片海域,外出謀生、打拼,留在這里的多是老人、婦女和孩子。

1

卡內(nèi)鎮(zhèn)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發(fā)生過刑事案件了,所以卡內(nèi)鎮(zhèn)用不著警察。假如你在這里,將很難遇到警察在街上巡邏。因為在卡內(nèi)鎮(zhèn)做壞事是會遭受到眾人譴責的。羅榮和張曉麗來到這里,如同闖進仙境一樣。在喧囂的大城市工作十年,是時候遵循內(nèi)心活著了。去年底結(jié)婚后,羅榮和張曉麗商量一起辭掉工作一路南下,不為什么,按她的話說,就是過倆人幸福的生活。張曉麗曾是一所中學的地理教師,羅榮是小有名氣的報社記者。要去過詩意生活這個計劃,是張曉麗先提出來的,作為一個從事地理教學工作的老師,張曉麗更喜歡用心去感受大自然給她帶來的美。

張曉麗的父母極其反對這事,好好的一份工作說不干就不干!前兩年還評上了職稱,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錯,偏偏丟掉自己好端端的飯碗,自毀前程!就算說破了喉嚨,張曉麗還是固執(zhí)、不退縮,她喜歡的事要去做,就算用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何況她已經(jīng)厭倦這份做了近八年的工作。她想,剩下的青春難道不該留給自己追求的生活嗎?反正自己的人生自己決定。選擇逃離這座城市的喧囂,是鐵了心的事。

一路乘車南下。在此前他們不知有座叫卡內(nèi)島的小島嶼,也不知卡內(nèi)鎮(zhèn)在哪。僅僅依靠手中緊捏的地圖,尋找著南端的海域,才知道小鎮(zhèn)附近有座島嶼。車越往南開,他們向往的欲望越強。她甚至向過往的乘客打聽南方島嶼最清凈的棲息地是哪兒。南方多雨,密集的雨水像箭一樣敲擊著火車皮,發(fā)出嘀嗒聲響?;疖嚧巴饬魈试S多疾速奔跑的雨水,仿佛那是她看到的洶涌大海奔跑起來的形狀。羅榮低頭,摸索著他那舊相機,一頭干凈的長發(fā)已經(jīng)遮蔽他的側(cè)臉——自打從報社離職這半年來窩于家中未曾理過發(fā),張曉麗覺得他像個詩意生活的藝術(shù)家。按照羅榮的話說,一切順從新婚妻子,張曉麗去到天涯海角也要隨她去。羅榮舉起相機,輕輕扭動身子給張曉麗拍了幾張朝窗外看雨的照片,“看,是南方美人!”他拿起相機,湊到她的眼前說,兩人樂開了懷。距離要去的那座城市,大概有四小時車程,兩個疲倦的身體緊緊依偎在一起。只有到達那座城市,才可以找到那片海域。海域附近有座小鎮(zhèn),那里有座卡內(nèi)島,對于初來貴地的他倆來說幾近陌生,他們費盡口舌,一路打聽才知道那地方??▋?nèi)島,浮在海面上的一小塊綠色補丁。

卡內(nèi)鎮(zhèn)的居民很少涉足島上,因為他們認為那里有他們從未親眼見過的“島鬼”。羅榮與張曉麗如愿來到卡內(nèi)鎮(zhèn),眼前這座漂亮的小鎮(zhèn),鮮有外人知。這里大多生活著婦女與老人,還有年幼的孩子,他們?nèi)諒?fù)一日地活著,悠閑舒適。之所以少有人知道卡內(nèi)鎮(zhèn),也許是因這里比較偏遠。

卡內(nèi)鎮(zhèn)歡迎外人在此居住,但過來這里生活的人,一律要遵守鎮(zhèn)上的規(guī)則。

2

卡內(nèi)鎮(zhèn)有一家旅館,戴著老花鏡梳著大背頭的主人正坐在前臺臨摹古代書法家的作品。看到兩個年輕人拖著行李箱走過來,他擱下筆,不緊不慢地站起來,用手推推鼻梁上那副老花鏡,松了嗓子問道:“要住宿,雙人有兩間,單間少量,三十塊一晚?!币桓辈徊铄X的驕傲神態(tài)。登記好后老人領(lǐng)著張曉麗和羅榮走上五樓,客房不多,每層有三間,大多空閑。羅榮打開房門,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

打開窗往太陽落下的西邊方向,他們看到那片大海,還看到浮在海上的那座綠色島嶼,仿佛是一個隱藏在卡內(nèi)鎮(zhèn)沒有打開過的神秘盒子。

羅榮在卡內(nèi)鎮(zhèn)轉(zhuǎn)了一圈,他感到卡內(nèi)鎮(zhèn)的居民沒有什么煩惱,每個人都活得快活自在。他們聚在茶館里喝茶談心,在門前拉曲彈唱,在街邊切磋棋藝。即使是稍忙碌的身影,臉上也露出喜悅般的神情??▋?nèi)鎮(zhèn)不是個貧瘠之地,這兒有兩個來自異鄉(xiāng)的乞丐,后來走了一個,剩下一個在這兒生活了十年。那是個披頭散發(fā)滿身污臟的人,赤裸上身,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拿著個破口的瓷碗,他坐在街邊那座小別墅門旁的角落處,沒有抬頭,像是在假寐。羅榮走近他,這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像個敬業(yè)的記者隨手把相機鏡頭對焦那位乞丐,“咔嚓”一聲摁下了快門。那乞丐聽到響聲后驚醒,一聲不吭地怒視著他。羅榮笑了笑,望著他的眼,感到一陣恐慌。那乞丐是個瘸子,他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怒氣沖沖指著羅榮嚷嚷:“別拍!拍什么拍!有什么好拍的!”然后拄起拐杖走過來,一手搶過羅榮的照相機丟在地上。羅榮還沒有明白過來發(fā)生什么??吹剿鷼?,羅榮只好向他解釋只是好奇隨意拍個照玩玩。那乞丐沒有搭理他,正生著氣逐漸走遠。他拾起相機,好在只是摔破了點外殼,羅榮有些心疼說道:“兄弟,好在他出手不重,不然你就再也不能伴我左右了?!?b770000636770>

卡內(nèi)鎮(zhèn)不大,這里的人總能低頭不見抬頭見,說不好在這兒就能遇見什么人,發(fā)生什么事。羅榮一路走著,返回卡內(nèi)旅館,一頭栽在床上。無聊的他向張曉麗講述起他在卡內(nèi)鎮(zhèn)路過的地方,無意間提起遇到的那位披頭散發(fā)的乞丐。張曉麗望著他說:“你還是這樣,習慣東拍西拍,什么該拍什么不該拍,萬一出了什么事呢?拜托,你已經(jīng)不是大記者!”似乎有些責怪的意思。確實,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個萬人矚目的大記者了,但這點愛好還是舍不得放棄。

在卡內(nèi)鎮(zhèn)的第三天早上,羅榮與妻子吃了早餐就到附近的卡內(nèi)公園散步,意外見到那個乞丐。他坐在卡內(nèi)公園一棵樟樹后面的石凳上,一邊嚼著面包一邊用手撥亂發(fā)。羅榮碰了碰張曉麗手臂,手指向那里說道:“是他啊,就是他,我昨天跟你提起的那人?!绷_榮開始激動起來,原本想牽著妻子的手繞開那位乞丐的地盤,不料乞丐在撩起頭發(fā)的過程中無意看到他們。他印象深刻,一眼就認出了羅榮,因為那是他在卡內(nèi)鎮(zhèn)第一次發(fā)怒砸壞了別人的東西。羅榮后退兩步,倒不是因為怕他,只是不想與這個看上去像瘋子的人有什么過節(jié)。乞丐有點慌張,刻意回避了他們,急忙離開了他們的視線。

乞丐回到他那又臟又亂的篷子,他住在海邊附近一座荒廢的海鮮市場里,他的周圍滿是從碼頭飄來的腥味,這兒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早在幾年前新市場遷到另一處,這荒廢的地方成為他遮風避雨的歸宿。他住在市場前,也曾有好人收留過他,幫人干活換取食物,后來那人因病去世后他便成為無家可歸的人。乞丐似乎想起什么,他躲在那搭起的篷子里發(fā)出哭泣聲。他想起那個舉著相機給他拍照的外地人,想起多年前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想起這些年自己煎熬的生活,一股心酸涌了上來。

自從羅榮出現(xiàn),他開始變得惶恐不安,他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曝光,擔心那些認識的人找上門。他不愿再多出門。除了討要食物的時間,在大街上幾乎看不到乞丐的身影。整天躲躲藏藏讓他感到痛苦,終于在這一天他決定面對現(xiàn)實,他很想知道這個來卡內(nèi)鎮(zhèn)的年輕人是什么來頭,他來這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衣衫襤褸的他走在街上拾荒,這次他不再躲躲藏藏,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普通人,可內(nèi)心總感到不安。假如自己再次遇到那兩個陌生人,能不能像面對卡內(nèi)鎮(zhèn)的百姓一樣面對他們?表面上假裝淡定的他,實際內(nèi)心在咒罵他倆擾亂了自己的生活??汕傻氖?,被路過閑逛的羅榮撞見了,乞丐本想閃躲,走幾步卻回頭偷瞄了他,乞丐發(fā)現(xiàn)他沒有離去,站在那里盯著自己。他心想自己肯定是被記者盯上了,不如干脆來個魚死網(wǎng)破,不再逃避。他轉(zhuǎn)過頭走上前,沖著羅榮一頓胡言亂語地罵,周圍的人趕忙湊了過來,指責乞丐有病,無理。

卡內(nèi)鎮(zhèn)沒人知道這個很少說話的乞丐為何生氣,對一個陌生人破口大罵,這么多年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他的往事,從未向任何人說起自己來自哪里。這一次是羅榮親自去找他,也許是他覺得冒犯了乞丐,那天不該去拍他。羅榮向人打聽到他的住處,決定登門說明白,哪怕道聲歉也行。聽到周圍有人走動,乞丐驚慌,猛地沖出去一把扯住羅榮,羅榮驚得連忙說道:“你別……你別沖動,別生氣,我是……是過來給你道歉的,我沒有惡意?!?/p>

乞丐沒有放開他,嘴里說道:“你跟著我,跟著我干什么?你想要我怎么樣???!”這語氣一下子把羅榮嚇呆了。他哆嗦著說道:“那天真不好意思,我不該去拍你,對不起,對不起,你別這么粗魯,大家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

乞丐赤著臉怒斥道:“為什么拍我?你是不是記者?是不是到這里來采訪報道的?”

“不是,不是!”羅榮擺著手說道。

乞丐再三確認他的身份,說道:“你不是記者,但你帶著相機,來這里做什么?”

羅榮向他解釋道:“我不是記者,我只是喜歡拍照,隨便拍拍而已,沒想到冒犯您?!?/p>

乞丐漸漸松開了手,情緒也慢慢穩(wěn)定,他讓羅榮馬上離開他的地盤。

回來的路上羅榮也覺得納悶,不就是隨便拍張照,怎么就激怒了他?但事情總算說明白了。

3

炎炎烈日的午后,金色的光芒覆蓋在波瀾的海面。乞丐本想在碼頭靠岸的海邊撿拾空瓶子,當他伸手將要摸著海水中晃動的空瓶子時,腳底一不小心踩到布滿苔蘚的石板,瞬間滑向洶涌的大海。好在他扯住了岸上的繩子,不會游泳的他在大海中掙扎、呼喊。巧的是羅榮正好坐在附近的海邊欣賞不遠處那座浮在海面的綠色島嶼,聽到有人叫喊,知道有人落水,回過神的他迅速趕往發(fā)出叫喊聲的地方。同時趕來的還有一位好心人。令羅榮感到驚訝的是落水者不是別人,正是與他有過過節(jié)的乞丐。他沒來得及多想,兩人合力把乞丐拉上岸。上岸后滿身濕漉漉的乞丐發(fā)著抖,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是向他們深鞠個躬,表了謝意轉(zhuǎn)身離開了。幾天后的一個傍晚他找到羅榮,一來是向他表示感謝,感謝他在危難之際救了他;二來是給他賠禮道歉,不該砸壞他的相機,也不該在大街上對他怒罵。他靜靜地站在羅榮對面,低垂著頭,此刻他感到自責,沒有說話。可當羅榮走近他時,見到他紅著眼眶,滿眼噙著淚水,也不知道是感動還是苦衷之淚。羅榮知道這不是個沒有人性不講道理的瘋子,他一定有自己的苦楚不能向人坦白。

“你叫什么名字?”羅榮親切地問道。

他哆哆嗦嗦,似乎在隱瞞著什么,想了好久,才脫口而出三個字:“吳……吳國華?!?/p>

吳國華,其實他不叫吳國華,他知道面對一個陌生人,他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信息。這個名字是他來卡內(nèi)鎮(zhèn)后取的,他從未告訴別人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

“你來自哪里?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呢?”羅榮關(guān)心地問道。

當他聽到這些話時,心好像被針刺了一下,淚水奪眶而出。是啊,他知道自己來自哪里,十年了,他再沒有回到那地方,也未曾見到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十年的時間,他一直在卡內(nèi)鎮(zhèn)生活。乞丐的淚水令羅榮感到奇怪,似乎不該問。就在這時,乞丐說道:“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我不知道我來自哪里?!彼杨^低得更深,想回避羅榮的問題。

“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傷得這么嚴重。”羅榮無意間問道。

“我的腿是不小心摔的,至今留下殘疾,這么多年都挺過來了?!眳菄A回答他說。他們聊了很多無關(guān)的話題,直到燈火通明的卡內(nèi)鎮(zhèn)蘇醒,大街一片光亮,懸掛于夜空的月亮也參與到人群中來,即便是微弱的光芒也讓人感到溫暖。已經(jīng)很多年了,沒有一個人愿意與乞丐說這么多的話,他仿佛找到知心朋友一樣,仿佛這么多年來,要把沒說的話全盤托出。羅榮提議找個地方坐下,小酌幾杯。那晚,乞丐一不小心喝上頭了,把這些年來內(nèi)心喜怒哀樂全都傾訴出來。

“兄弟,你知道這十年來我是怎么過的嗎?每天都過得惶恐不安。”醉醺醺的乞丐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十年了,他隱姓埋名,換了一個陌生的名字,蓄著邋遢的胡子,留長發(fā),為的是不想讓人認出他,更不想讓人了解他的過去。

“我一直沒有對卡內(nèi)鎮(zhèn)人說起我的過往,是因為怕他們知道后把我趕走,我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至少在這兒比其他地方安全。你知道的,卡內(nèi)鎮(zhèn)人最忌諱這一點。”乞丐說。

“你這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事大膽向我說!”羅榮說道。

“我曾有盜竊的前科,在監(jiān)獄待了兩年,出來后已經(jīng)金盆洗手,改過自新,我同父異母的兄弟每天嘲笑侮辱我,我失手殺了他?!逼蜇ふf著。羅榮不以為是,認為他說的是酒中胡話。

“你就別開玩笑了,哪有人會這樣做?”羅榮笑著說。

乞丐拍了拍自己受傷的腿,說道:“不瞞你說,這腿是逃亡時傷的,我這個亡命之徒,也就剩半條爛命了。”

說這話時,他再次紅了眼眶。羅榮吃驚,感覺他不像是在撒謊。

乞丐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說了什么,只是覺得把所有話都說出來心里會好過些。

“我感到后悔,我不該那樣做,每天我都在祈禱?!逼蜇さ椭^說道。

“為什么你不去自首呢?這么多年你內(nèi)心一定很煎熬的吧?”羅榮問道。

乞丐搖搖頭,一副醉醺醺的狀態(tài)。

“十年了,你一定很想念你的故鄉(xiāng)和親人吧?”

乞丐再次搖搖頭,沒有搭話,只是不斷嘆著氣。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想過。那天晚上我們發(fā)生爭吵,我將他推向墻邊,恍惚看到他的后腦,血一直往地下滴。那天天色有些暗。”他繼續(xù)說,“后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倒下不醒,我害怕極了,于是連夜逃亡,沒有再回過頭看他一眼?!?/p>

“既然你沒親眼見到他是死是活,說不定他還活著呢?!绷_榮說。

“要不你告訴我,我讓人幫你去問問情況?”

乞丐揮手,勸他別管自己的事,還說今晚所說的事要保密,不準泄露給任何人。

4

清晨的卡內(nèi)鎮(zhèn),許多人在街上跑步。那是一條靠海的街,這條黑乎乎的柏油街叫向陽街,兩旁的樓房幾乎沒有什么店。他們在這里迎著初升的太陽奔跑,沿著向陽街直到路盡頭,向左拐就會跑到另一條街道,那是卡內(nèi)鎮(zhèn)的第二條街。那兒有市場也有商店,有娛樂活動中心也有診所和戲院……卡內(nèi)鎮(zhèn)許多活動都聚集在那兒。羅榮喜歡跑步,妻子還沒醒來,他換上一身藍色運動服,穿上一雙白色運動鞋走出卡內(nèi)旅館。在向陽街跑步會有股陽光照耀的溫暖與海風吹拂的涼爽舒適感,他喜歡這種已經(jīng)好久沒有過的感覺,似乎這種陌生的舒適感讓他找到在卡內(nèi)鎮(zhèn)生活的歸屬感。

沿著向陽街別墅樓的空隙,他隱約看到在霧中的島嶼——卡內(nèi)島。

這次他更近距離看見那座被海水圍困的島嶼。他緩慢停下腳步,雙手靠在海邊的欄桿上。那究竟是座什么島?竟如此美麗,如此讓他向往。

羅榮回到旅店后告訴妻子,他想在那條叫向陽街的地方找間鋪面開店。他抽出夾在小包里的筆記稿紙,羅列一家又一家想要開的店,包子饅頭鋪、面包店、小賣部、運動器材店……張曉麗聽是在聽,倒沒怎么搭理他。張曉麗笑道:“你這憨貨,鋪面還沒找,市場也不清楚,就想出這么些東西來。”他支支吾吾反駁道:“我是提前……提前計劃。不瞞你說,我在向陽街看見過那座島,非常美!”

“真看到了嗎?”張曉麗問道。

“是的,我要在向陽街租個鋪面,這樣就可以每天看到了?!?/p>

羅榮說完后把筆記本和一支鋼筆塞回包里。他要去找乞丐吳國華,希望他能給出點法子,畢竟他在卡內(nèi)鎮(zhèn)待了十年,也許有不同的想法。吳國華穿著襤褸的衣裳走在卡內(nèi)鎮(zhèn)街頭,這件舊衣他已經(jīng)穿了好幾年,這么多年他在卡內(nèi)鎮(zhèn)遇過羞辱他的人,也遇到些照顧他的好人。他心存善意,不敢遺忘卡內(nèi)鎮(zhèn)人民收留他的恩情。羅榮看到他時,他正坐在街頭某個鋪子里,揮手驅(qū)趕飛在頭頂騷擾他的蒼蠅。

羅榮喊了他:“吳大哥,吃了沒?”又說道:“我叫你吳大哥,不介意吧?”

他緩過神回話:“當然不介意,我吃過了!我這種老乞丐餓不死的?!?/p>

羅榮走過來說:“又胡說八道,我有事找你哈。”

“打住,我昨天晚上跟你說了什么,你可要記住別告訴任何人啊。”吳國華說。

“放心,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會替你保密的?!?/p>

“那就好?!眳菄A說。

吳國華看他笑得燦爛,便問他有什么好事。羅榮毫無隱瞞地說:“我要在向陽街開個店,找你了解情況。”

吳國華盯著他:“哈哈,開什么玩笑,老乞丐一個,有什么能幫得上,你說來聽聽。”

羅榮把事情的想法與他細說。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要過了卡內(nèi)鎮(zhèn)人這道坎?!彼_榮聊了他在這里遇到過的情況。要知道,卡內(nèi)鎮(zhèn)人喜歡什么。按卡內(nèi)鎮(zhèn)人的習慣他們不會光顧陌生人的店,因為對你們不了解,但你可以試試,也許可以做得更好。卡內(nèi)鎮(zhèn)人最看重的是人品,做人誠信與厚道。

“以我在卡內(nèi)鎮(zhèn)待這么久的經(jīng)歷,我懂得比你多!”吳國華神氣地說。

羅榮回到卡內(nèi)旅館和妻子商量,決定過兩天退房,到向陽街尋找鋪子。

卡戎是個面目慈善、身材微胖矮小的老女人,六十歲的她穿著卡其色外套坐在椅子上。她住在向陽街三號,她的幾個孩子在外地很少回來,丈夫早在一場翻船事故中死去。每天早上起來,卡戎坐在門前的藤椅上對著路人笑,早已習以為常。她握著拐杖的手掌生滿老繭,手背皺紋處可以清晰看到皮膚內(nèi)的血管??ㄈ值暮⒆觾扇瓴呕乜▋?nèi)鎮(zhèn)一趟,在這漫長等待中她感到孤獨與煎熬。最近她托人在向陽街門前用紅紙寫了兩個大字,決定把一層宅子租出去。她的房子實在大,因此時常感到一種莫大的空虛包圍著她。

羅榮和張曉麗在向陽街走著碰巧瞥見那倆字,仿佛找到一點希望。張曉麗上前打了聲招呼,也許是卡戎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第一遍沒聽清楚她說什么。

她再次向她呼喊了聲:“您好!請問您這地方出租嗎?”

卡戎用手杖指著貼在門上的兩個黑字,笑著說道:“是的。正是要租出去?!彼舷麓蛄恳环?,又說,“姑娘,你倆看起來很面生,不像本地人,你們從哪里來的?”

羅榮搶著說:“我們從一個大城市來,因為不習慣城市的枯燥生活,一路南下來到此地。”

“哦,是打算在這里居住,對嗎?”卡戎問道。

“是的,我們打算在這里開個面包店,過我們想要的幸福生活!”張曉麗興奮地說。

“幸不幸福我也管不住,不過你們住在這里,就要遵守這里的生活規(guī)則?!笨ㄈ终f。

卡戎決定把底層騰出,租給這兩位年輕人。她睡在二樓,二樓有四間房間,除了一間干凈整潔外其他三間都堆滿了雜物。往上有三樓與四樓,那是她兩個兒子住的地方,但房門緊鎖,門沾滿灰塵,看來已經(jīng)很久沒人住過了??ㄈ痔匾饨淮莾蓪訕侨魏稳硕疾荒苌先?,那里存放著她孩子們寶貴的東西。

羅榮和張曉麗從后窗可以清楚見到那座卡內(nèi)島,當海風輕輕拂來,他們感到一股潮濕的海腥味正在嗅覺中短暫穿梭。顯然這是來到卡內(nèi)鎮(zhèn)后真正體驗到的舒適感。當羅榮決定支付卡戎全部租金時,卡戎拒絕了,她只收取了一部分租金,沒有人知道卡戎為什么會這樣做,為什么對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如此慈悲。也許卡戎并不在乎錢財,只想以后有個人陪她說說話,制造些歡愉的氣氛,消除這日復(fù)一日的孤獨與恐懼。

5

搬到卡戎家后,他們開始籌劃面包店的事。妻子張曉麗的母親是一名面包師,多年前她在母親店里充當幫手,作為一名面包店里不算合格的學徒,在那里總算學了點一技之長。

他們著手裝修,雖有些簡單,但看起來還是像個面包店該有的樣子。他的妻子負責烤面包,她認為自己烤得比誰的都好。羅榮坐在凳子上喘著氣,在“面包師”面前雖是個小幫手但也不能閑著??ㄈ忠辉缇妥谀莾?,一會兒對他們笑,嘮叨著尋找話題,一會兒仰頭望著蔚藍天空飛過的海鳥。

美好的一天開始了!卡戎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這樣的生活對于她來說,有意思了許多。大海中,海浪拍打著堤岸發(fā)出嘩啦的聲音,晾曬在房屋旁飄著的白色布條隨著海風吹拂而自由舞動,喧雜的聲音在卡內(nèi)鎮(zhèn)集市里不斷響起。緊接著那些熱愛跑步的運動員的身影出現(xiàn)在向陽街,準備要晨跑,臉上洋溢著無比燦爛的笑容。

今天是面包店開張的第一天,羅榮和張曉麗一早就起來制作面包。他們期待著自己的面包會吸引更多人過來品嘗。

張曉麗扯高嗓子吆喝:“香噴噴的面包新鮮出爐,大家走過路過別錯過,都來嘗嘗啊。”

但過去品嘗的人寥寥無幾。也許是陌生的新店,也許彼此不夠熟悉,要知道卡內(nèi)人很少去光顧陌生的店。

張曉麗心情低落??ㄈ肿谂赃叄吙椫齑┢频淖仙逻叞矒崴那榫w:“也許你該讓卡內(nèi)人信任你,讓他們看到你的努力。別灰心,年輕人,會變好的!”

張曉麗明白卡戎所說的話有深藏其中的道理。下午,她到卡內(nèi)鎮(zhèn)的人群中去,把熱乎乎的面包免費分給他們品嘗。她想讓他們嘗嘗她烤的面包夠不夠香,哪怕是咬一口然后丟掉也不要緊,因為她想知道自己做的面包好不好,卡內(nèi)鎮(zhèn)人需要什么樣的口味。當她把那熱騰騰的面包遞給那些人的時候,她的手在顫抖,嘴里說著:“熱騰美味的面包,請您品嘗!”沿著卡內(nèi)鎮(zhèn)的街道,她提著籃子里用白布條蓋著的面包,遇到人就向他們推薦自己做的面包,大汗濡濕了她的后背,垂在肩上的頭發(fā)也已浸濕,火熱的太陽照在卡內(nèi)鎮(zhèn),人間像極了偌大的烤箱。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人嘗過后表揚她做的面包很美味。

羅榮還在面包店里,瘸著腿的吳國華迎面走來。他拄著根褪了色的手杖,臉色比以往精神了些,整個人看上去也沒那么邋遢。拐杖聲越來越近,他先是向羅榮打了聲招呼,羅榮過去扶了他一把,他笑道:“羅榮兄弟,我是來道賀的,祝賀你的新店開張?!?/p>

羅榮請他坐在靠椅上,像往常一樣熱情地與他交談,還問他要不要來塊面包嘗嘗。他伸開那只粗糙的手,咧開嘴笑道:“好呀!我嘗嘗看?!?/p>

在這交談的過程中,吳國華坦開胸懷、毫無防備地與他談?wù)撍诳▋?nèi)鎮(zhèn)的生活,談?wù)撍了岬耐晟?,他已?jīng)很久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這些了,那些積壓已久的話,如同火山一樣爆發(fā),使他潸然落淚。

整整十年,吳國華沒有再踏進故鄉(xiāng)一步,反而這里成了他的故鄉(xiāng)。他曾在這里收留過流浪貓與流浪狗,打掃街道,也曾與卡內(nèi)鎮(zhèn)的群眾尋找走失的兒童;他曾在門前幫人守了一整天的店,也曾在深夜送過喝醉的路人回家。

在卡內(nèi)鎮(zhèn),他似乎在為自己救贖,似乎通過光明與溫暖來洗凈渾濁的靈魂。

卡內(nèi)鎮(zhèn)還是那么熱鬧。在張曉麗的努力下,面包店生意逐漸好轉(zhuǎn)起來。漸漸地,客人都喜歡到她那里買面包。羅榮不忍吳國華上街乞討過生活,安排他在面包店里當傭工,他想總比沒有尊嚴地伸手向人乞討好得多。想來這是件好事,既能解決他當下的溫飽問題,又能在店里做點事,比起以往虛度時光好了很多??ㄈ植⒉豢春?,聽到后搖搖頭。她對這個在卡內(nèi)鎮(zhèn)待了十年的乞丐并不放心,認為這個一事無成的乞丐會遭人嫌棄。她對羅榮說:“小子,你該考慮考慮,是否真的要雇用他!”說完轉(zhuǎn)過頭自己嘀咕著什么。羅榮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他希望吳國華在這里能有份事做。

羅榮決定幫吳國華打探家里的情況,他委托在報社工作的前同事李偉利用休假時間前往G省W鎮(zhèn)查找一個叫張東林的人,他是吳國華同父異母的哥哥。吳國華描述那是個矮個頭額頭有塊紅斑的男人,他的下巴還有顆黑色的痣,大鼻子總是通紅著,容易辨別。李偉決定幫一把好哥們的忙,獨自前往G省W鎮(zhèn)調(diào)查。在W鎮(zhèn)有個叫Y的村莊,那是個破敗的村莊。村門口豎著一塊已經(jīng)被時光腐蝕的木板,板上刻著村名,旁邊堆放著還沒清理掉的發(fā)臭的生活垃圾。李偉走進村莊,一股腐爛的動物尸體氣味飄了過來。一位身強力壯的年輕小伙攔住這個闖入村子的陌生人,李偉有些擔心,畢竟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趁人不備地給你背后一棍,或把你當成竊賊圍攻,說不好自己會在異地死于棍下。

他出示了記者證,說上面派他過來執(zhí)行采訪任務(wù),采訪一個人。那人還是保持警惕,絲毫沒有聽他多說什么。李偉從上衣口袋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自己點上后,給那人也遞了一根,再次出示了他的記者證聊了起來。那人放松警惕,讓他走過。這時又遇到一位婦女路過,李偉上前向她打聽張東林家住哪里,又一次出示記者證表明身份。婦女走在他前面,帶領(lǐng)他往前走,直到路盡頭,看到一座只有一面墻沒倒塌的房子緊閉房門,隔著石頭圍墻可以清楚看到里面雜草叢生,梁木橫躺,瓦片碎滿一地,一片荒涼之景。婦人領(lǐng)著他去找村長,希望從村長那兒了解張東林家里這十年的情況。

村長家就在村頭那棵老榕樹對面。聽見敲門聲和女人叫聲,村長開了門。李偉看到他,主動打了招呼并出示記者證說著什么。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胖男人,光著膀子挺著大圓肚子。村長看到他是記者,誠懇地邀請李偉進入院子。倆人坐在院子聊了很久。

李偉問道:“張東林一家人都去了哪里?”

村長低垂著頭:“唉!怎么突然問這個問題!”

村長搖搖頭嘆了口氣,心里容不得半點傷心故事。他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全告訴李偉。

“張東林被他胞弟張東木打傷后沒死,而是住院治療,家里湊不了那么多醫(yī)療費中途出了院?,F(xiàn)在精神失常,住在鎮(zhèn)上的精神病院里。”他又說道,“他父母在五年前出了意外,兩人都去世了。就連張東林到現(xiàn)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第二天,村長帶李偉到鎮(zhèn)上的精神病院。李偉從門縫看了一眼張東林,知道這樣的狀況后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回去后李偉把這事毫無隱瞞地告訴羅榮。羅榮覺得是件好事也是件壞事。好事就是他的兄長還活著,但已精神失常;壞事是他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人世。這事一旦說出,將會影響吳國華平靜的生活。若是不說,反而自己會不安。這也不行那也不能,如同兩只魔爪在他的腦中抓撓。

6

從遠處看卡內(nèi)島如同大海輕輕搖晃著的一葉孤舟,那只一去不回的海鳥把夕陽銜到西山藏了起來,天一下子變得黑暗,卡內(nèi)鎮(zhèn)在一陣陣海浪聲中睡去。羅榮抽出口袋里的香煙,遞給吳國華。吳國華接過煙,抿在嘴上。兩人從里屋搬出靠椅,坐在椅子上,面對洶涌的夜海他們一言不發(fā),只聽見海浪翻滾。晚上風很大,眼前是一片神秘遙遠的黑暗,他不知如何開口向吳國華說起打探到的事,他覺得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他。

“你喜歡這個地方嗎?”羅榮沉思了一下,問道。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這么多年來也習慣了?!眳菄A說。

“你家里一切平安,村里人都很照顧他們?!绷_榮說。

“你去過我的村莊?我不是告訴你別去嗎?你少要管我的事?!?/p>

他有點激動,說道:“你都知道了什么?快告訴我。是不是把我說出來了?”

“你先別激動,先冷靜下來聽我說?!绷_榮握緊他的手說。

“我托一位朋友到你們村子打探,父母安好,你的兄長只是受了傷,還活著,現(xiàn)在警察還在追查你的事,你最好別回去!我想你應(yīng)該生活在這里,安靜地度過余生?!绷_榮說這話時哽咽了一聲,他的內(nèi)心感到一陣驚慌。

“你知道的,我已經(jīng)逃亡了十年,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我想回到那里自首。我虧欠家人太多了。”他的眼眶再也掛不住一滴懺悔之淚,那淚水滑過他的臉。他傷心地趴在羅榮手臂上哭了起來。羅榮伸出另一只顫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

“也許你的家人都認為你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是你活著就是希望,沒有誰不希望你過得好。”吳國華抹著眼淚說:“是我對不起他們,對不起他們!”

“在這里你放心,你現(xiàn)在是我最親的兄長,我會讓你吃飽穿暖的?!?/p>

吳國華沉默著,沒有回答他,仿佛還陷在多年前驚恐的畫面中。夜越來越深,海風越來越大,他們感到一股刺骨的冷,于是起身回屋,回到那簡陋的房間。吳國華住的地方原本是間儲物間,羅榮向卡戎請求讓吳國華住下??ㄈ謨?nèi)心不情愿讓他在自己家里住,但還是勉強答應(yīng)他住下。她覺得這樣做,算是給自己積了善行了德。吳國華有了新住所之后就不再回海鮮市場住了,這溫暖的小屋,頓時讓他感到踏實很多,他覺得很知足。羅榮回到屋里熄燈入睡,另一邊吳國華房間里的燈還在亮著,也許在這個海浪聲澎湃的夜晚他無法睡著。卡內(nèi)島被四周的海水圍困,它沉默著沒有發(fā)出聲響,就像陸地母親遺失在大海里的一位孩子,等待著有誰前來認領(lǐng)。此刻,月亮潛進了他們夢里,把夢中人的故事重新匯編成一曲美妙的歌謠。

張曉麗一直想到那座島嶼走走,那究竟是座什么樣的神秘之島,讓她產(chǎn)生好奇。那天他們商量讓吳國華看店,與丈夫羅榮一同到卡內(nèi)島轉(zhuǎn)轉(zhuǎn)。

要渡過大海去卡內(nèi)島可不容易。羅榮來到碼頭,左看右看,等了半天也沒見到海上有船。這時海上有一人撐著船,羅榮吆喝一聲,希望好心的船夫把他們送到島上。那船夫聽到岸上有人喊,便將船移向岸邊。他望了一眼倆人,本想拒絕了事,可是他們執(zhí)意要去卡內(nèi)島,船夫沉默一會兒,答應(yīng)送他們一程。

他們帶足了三天的食物,帶了衣服和一頂小型帳篷,一本關(guān)于攝影的書籍和兩本小說。他們并不打算在那里待很久。

“那里是座荒島,你們?yōu)楹我侥莾喝ィ俊贝蛞荒樏曰蟮貑枴?/p>

“我們感到好奇,倒想看看那是座什么樣的島,所以想到島上走走!”張曉麗激動地說。

“卡內(nèi)鎮(zhèn)上的人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登上那座島,別怪我多嘴,你們還是不去為好!”說這話時,船夫的臉耷拉下來,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放心,大叔,我們會注意安全的,也許很快就回卡內(nèi)鎮(zhèn)。”羅榮一邊拍著蔚藍的大海一邊說,“我們就是到島上走走,會照顧好自己,請別擔心。”船夫劃著槳,大海波濤起伏,那些從更遠的地方趕來的海風,吹過他們。

“但這座島嶼很久沒有人再去過,就像是人們眼中的‘禁島,但愿你們好運。”船夫像在自言自語。

聽到這話時,他們心里有些害怕,他們想追問卡內(nèi)島的事。船夫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繼續(xù)劃著船。大概十多分鐘后,他們終于與這座島拉近距離,觸摸到卡內(nèi)島一景一物,他們覺得這一切并沒有船夫說的那么恐怖、荒涼??▋?nèi)島這么漂亮,他們打消船夫說的那些令人好奇的念頭,認為那只不過是為了嚇唬他們憑空捏造的小把戲。

卡內(nèi)島有座情人石,石頭上刻著“此生抱骨而終!”六個歪斜的大字,正立在淺灘處,周邊雜草已經(jīng)慢慢攀爬上石頭??淘谑现旒t色的字跡已經(jīng)褪了色。這并沒引起他們注意,因為雜草已經(jīng)蔓延到石頭。

羅榮在卡內(nèi)島拍了很多照片。這一景一物都藏在他的相機里,他希望留住卡內(nèi)島此刻的美?!翱?,這兒好像有什么!”他們發(fā)現(xiàn)一件暗紅色衣服露出淺灘。也許是被海水沖上沙灘,也許這里曾有人住過,但這沒有什么,他們根本不會因此大驚小怪。他們在島上四處走著,遇見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也碰到?jīng)]見過的小生物。他們累了就坐下,呼吸島上新鮮的空氣,看島上的美景。直至夕陽映紅了天空,海面一片通紅。波浪洶涌地奔跑,羅榮拿起他的相機旋轉(zhuǎn)鏡頭對準那片通紅的汪洋,拍了照片。夜色越來越黑,他們搭起了帳篷,鋪了墊子。在沙灘上點燃了剛拾來的木柴,海風越來越大,火越燃越旺,他們在帳篷旁吃著干糧談?wù)撈鹂▋?nèi)島的夜色。

“這兒是個舒適的好地方!”張曉麗開心地說,“只是少了點什么。如果能改造一下,也許我們可以在這里生活!”

羅榮正在火光下喝著水,說道:“要不我們搬到島上住,若是適合生活,就在這兒待下去!”晚上他們聊了很多,直到燃燒的火慢慢熄滅,才起身走進帳篷。他們擔心會有野獸出沒,于是徹夜打開隨身攜帶的手電,照亮整個帳篷。

帳篷里發(fā)出暗淡的光,從遠處看像落在卡內(nèi)島的一點火星。

7

吳國華在面包店里坐著。卡戎正和一只白貓蹲在向陽街曬太陽,跑步者準備在這條柏油路上揮灑汗水。卡戎轉(zhuǎn)過頭叫住吳國華:“乞丐!你應(yīng)該離遠點,也許他們會過來買面包?!眳菄A沒有在意,他的手在瑟瑟發(fā)抖,但愿在他們回來前能多賣一些面包。

羅榮和張曉麗在卡內(nèi)島只待了三天,他們帶的食物已經(jīng)吃光了。他們想該回去了。就在這個明媚的清晨他們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卡內(nèi)鎮(zhèn)。船夫劃著船在海面上穿行,羅榮向遠處招手,希望船夫能夠看到他們。但遠處的船夫絲毫沒有注意到,于是羅榮又喊幾聲。船夫聽到后掉頭向卡內(nèi)島的方向劃了過來。要知道,卡內(nèi)鎮(zhèn)人寧可不要一分錢,也不能見死不救。船越來越近,只見船夫抬起頭,露出了長滿疙瘩的臉。

“這么巧啊,還是你?!绷_榮說。

“是的,我習慣了在這片海轉(zhuǎn)轉(zhuǎn),就算沒收獲到啥東西,也會每天劃著船到海面來,我已經(jīng)堅持好多年了。”船夫說。

羅榮帶著喜悅的心情回到卡內(nèi)鎮(zhèn)。剛上碼頭,他和張曉麗就對人談起卡內(nèi)島的漂亮,可是路過的小孩沒有相信他們的話,大人們更是揮著手表示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就連平時那個穿著紅色衣服害羞的男孩,也向他們做起了鬼臉。

在卡內(nèi)鎮(zhèn),許多人避而不談卡內(nèi)島的事,也許他們了解卡內(nèi)島上發(fā)生的事情。晚上,羅榮與吳國華談起,他打算和妻子到卡內(nèi)島去,至于去那里做什么,還沒計劃好。他還告訴吳國華等這段時間計劃好后,就把面包店的工作交給他打理。吳國華以為他在說笑話,認為他幾天前登上卡內(nèi)島后被什么東西給蠱惑住了,以至神魂顛倒說胡話。

“我在卡內(nèi)鎮(zhèn)生活了十年,這么多年不見有人涉足那座島,更沒有人說起那是一座可以生活的島?!眳菄A說。

羅榮把掛在肩上的照相機打開,給他看了他在卡內(nèi)島上拍到的照片:“我在島上拍的,你看看,多漂亮??!”羅榮自豪地說。

吳國華沒有說什么,他移了幾步,望著那片涌動的夜海不禁說道:“你自己決定,你要是覺得能待,那就去吧,不過我可告訴你,在島上可要事事小心?!?/p>

羅榮總覺得吳國華的話里有話,那么漂亮的一座島嶼,為什么不能在那里生活!卡戎走了出來,告訴他們外面風大,要睡就早點進去。羅榮停止了幻想,他想要從卡戎的嘴里知道些什么,但是卡戎沒告訴他,只是對他說了聲:“年輕人,來卡內(nèi)鎮(zhèn)就好好遵守規(guī)則,好好做你的工作,不要老想著到那座島去?!绷_榮想繼續(xù)問,卡戎卻一轉(zhuǎn)身進了屋。吳國華也進了屋子,這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站在海邊,一只手撐著下巴,凝望著大海,問道:“大海大海,你告訴我他們在隱瞞什么,為什么變得這么神秘?”面對著廣闊奔騰的夜海,他望向卡內(nèi)島的方向,直到夜深的涼意使他身體發(fā)顫,才晃晃悠悠走進屋里睡覺。

8

兩個月后李偉打來電話告訴羅榮,張東林病情發(fā)作,昨天趁人不備逃出精神病院打傷路人。下午兩點多那個女孩上學的途中,張東林躲在大樹下,突如其來地襲擊她,女孩只是背部受了傷,躺在地上驚慌得嗷嗷大哭,后來住在附近的居民發(fā)現(xiàn),報了警。

張東林發(fā)現(xiàn)側(cè)面有幾個年輕力壯的人走過來,怒吼著叫了幾聲,那幾人見狀,得知他是從附近的精神病院逃出,怕難以控制,不敢靠近。張東林看到圍攻的人越來越多,他后退了,有人想要沖上去將他擒住,他揮舞著手中的木棍,又憤怒嘶吼了幾聲。那些人又后退了幾步,直到十多分鐘后民警趕到,將他控制。

張東林被帶進了拘留所關(guān)押,怎么問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關(guān)了幾天,民警覺得張東林既無親人也無朋友,是個精神病人,怪可憐,便聯(lián)系了精神病院的人前來領(lǐng)人,順便把那個看守不力的監(jiān)護人訓一頓。這一鬧,反倒監(jiān)護人覺得丟了臉面,找到了抽打他的理由。他想著等回到精神病院,非得收拾張東林一頓不可!張東林看到他就像看見了親人一樣,那是個在精神病院里陪伴了他好多年的人。也許伺候久了厭煩了張東林。張東林像個啞巴一樣,想伸手過去抱他,卻被他嫌棄地一手甩開。走出拘留所,他使勁揪著張東林的耳朵,用手拍著他的腦袋,用腿踢著他,將他趕上了車,帶回精神病院。

很多個晚上,張東林都會一個人坐在精神病院那個廢棄的卡車頭上。他很少說話,只會哇哇地叫,累了就回到里屋睡??墒墙褚共煌?,他沒有再回到卡車頭上坐著仰望星空,也沒有發(fā)出像以往那樣的聲音。那天下午他被關(guān)進一間廢棄的小鐵屋里挨打,打人者正是照顧了他好幾年的監(jiān)護人李亮。那帶著血跡的鞭痕布滿肉身。下手如此殘忍,也許這些年他對張東林已經(jīng)恨之入骨,受夠了這種什么都栽在自己頭上的無理取鬧、雞毛蒜皮的事。張東林被人從鐵屋子里扶出來時,嘴里喘著氣喊張東木的名字。張東木是誰?這么多年過去了,只有他記得張東木這名字,他很少喊起這個名字,沒人知道叫這個名字的人到底是誰。

吳國華還在睡覺。他睡在卡戎房間的隔壁,打著讓人厭煩的呼嚕,有時候呼嚕聲會引來卡戎的不滿。羅榮得知張東林挨打的消息后,心里十分焦慮。他覺得不能再把這事瞞下去,他的心就像被什么東西揪住,心疼起來。

“事已至此,管不了那么多了!還是告訴他真相吧?!绷_榮說。

當他想要敲門之時突然停住那只顫抖的手,再怎么著急,也得等他醒后再說。這個乞丐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他剛恢復(fù)像正常人一樣快樂的生活,剛擁有入睡后香甜的美夢和不再四處游蕩街頭的幸福。倘若那個叫張東林的人好好地在精神病院療養(yǎng),也許能瞞得下去,可事情到了這地步,該不該告訴他真實的情況?如果能隱瞞下去,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倘若他知道那個住在精神病院的哥哥被人打成重傷臥床不起,會不會心痛?羅榮拍拍自己的額頭,臉上露出煩躁的表情。他想,過幾天再說。

羅榮沒有對其他人說起這事,他只跟張曉麗聊過,希望張曉麗在這緊要關(guān)頭給他謀點子,解決當下頭疼之事。這是第一次跟妻子提起,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他的妻子感到十分吃驚。按理說,兄弟倆這么多年未見,一定很想念對方。妻子的建議是把這事一五一十告訴吳國華,先讓他回去,回到精神病院看看他那十年沒再見面的哥哥,即使是冒著被追查通緝的危險也要在他有生之年見見張東林。聽到此,羅榮緊張糾結(jié)的心慢慢松弛了下來,他認為妻子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反倒覺得這事繼續(xù)瞞下去,他就真成了罪人。

吳國華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的父母在尋他,夢見自己的哥哥幸福地活著。他們這些年一直沒有放棄苦尋他,兩位老人消瘦的臉和哭得凹陷的眼掠過他的夢。他夢到他們在大街小巷帶著他年輕時的照片打聽下落,他們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正在太陽底下挪移著。他夢見兩個老人在尋他的街上被一對夫妻騙走了所剩不多的錢財,還夢見一輛車從街道上駛過差點撞傷他的父母。夢中他的哥哥伸開雙手等待他回家,他想這些年哥哥已經(jīng)原諒了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他們身邊。他還夢見親愛的哥哥娶上了媳婦,那是個漂亮又勤勞的女人,旁邊站著兩個等他回家的侄女,一家人正在尋他??蛇@畢竟是個夢,夢醒后他的眼角滲出兩滴淚,沾濕他兩邊的鬢發(fā)。他蜷曲身子呆呆坐著,回想起那場有驚無險的夢,他覺得這也許是真實的夢,家里人正在煎熬地等他回家。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定有過回去故鄉(xiāng)的沖動,他的內(nèi)心承受著無數(shù)次譴責,他覺得村民們都在背后議論著他,會說他是個逃犯。是啊,在逃亡期間,他早把自己當成了逃犯,為什么這么多年沒有回到那里面對他們呢?

9

南方多雨。下午三點天空霎時烏云密布,悶雷在空中滾動,起風的海面波浪一層推著一層拍打岸邊的堤沿,浪潮聲蓋過卡內(nèi)鎮(zhèn)居民的聲音。暴雨即將來臨,天空露出了一道短逝的閃電,停泊在岸邊的舊船搖晃著撞擊另一艘船,卡內(nèi)鎮(zhèn)頓時籠罩在一片黯淡的黑影里。暴雨造訪卡內(nèi)鎮(zhèn)的街道,戴老花鏡的卡戎低著頭坐在里屋縫補破衣,羅榮站在窗前望著外面暴雨降落,纏繞的心結(jié)使他不停地抽著煙。他想不如趁著這個機會跟吳國華講清事情真相,讓他把這塊擱在心里的石頭放下。羅榮深深吸了一口煙,不知如何開口說這事。

吳國華坐在樓梯臺階上,眼睛直視前方,臉上憔悴許多,心里許是想起昨夜夢中之事。屋里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卡戎停下手中的針線活,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咳了幾聲。羅榮熄滅了手中的煙,向吳國華坐的方向走過去。

羅榮看著他,嘴里哆嗦著:“吳……吳大哥,我想……有些事我還是要跟你說清楚,再這樣瞞著你我會不安!”他咬緊嘴唇,心里慌張。

吳國華抬起頭把目光移向他,問他出啥事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這一切都是為你好,可現(xiàn)在,我覺得有必要跟你澄清一下,我對你撒了謊!”

吳國華站起身焦急說道:“可別賣關(guān)子,你倒是說什么事啊?”

羅榮沉默片刻,低頭說道:“你父母都去世了,你的兄弟住在老家鎮(zhèn)上一家精神病院里,現(xiàn)在病重躺在醫(yī)院,幾天前朋友來電告知,我擔心他撐不下去了,所以現(xiàn)在才跟你說實話?!?/p>

吳國華眼里溢出淚水,雙手扯住羅榮的衣裳說道:“你不是說我的親人過得很幸福嗎?現(xiàn)又說我的父母死了!你說我大哥受了點傷,現(xiàn)在又說病重躺在醫(yī)院!你說的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我該怎么信你好?”

“我這都是為你好,我不想你再回到那個傷心的地方,我想你的后半生能在卡內(nèi)鎮(zhèn)平靜地過,我也沒想到事情現(xiàn)在變成這樣!”羅榮說。

“他要是不出事,你究竟要瞞著我多久?”吳國華生氣地說道。

“如果他不出事,如果你過得好,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告訴你。”羅榮低著頭說。

卡戎看著他倆,搖著頭自言自語道:“都是命,天命如此?!?/p>

吵嚷聲驚到在樓上的張曉麗,她一只手扶住樓梯扶手,另一只手撫著挺起的大肚子。早在來到南方前,她就已經(jīng)懷有身孕,腹中胎兒是她和羅榮愛情的結(jié)晶。她慢慢走下來,生怕一不小心出什么意外。

張曉麗下樓就問出啥事了。羅榮沉默不語,一旁的吳國華抹了眼淚,停住了憤怒,只有卡戎回答她的話:“倆男人間的恩怨!不用操心他們的事!”

張曉麗明白了,爭吵是因為張東林的事,她走向吳國華,對他說道:“大哥,我想這事對你來說傷害很大。都是我們的錯,不該瞞著您!”

羅榮急著攬下責任:“都是我的錯,我應(yīng)該早點告訴您!”

“好了都別說了!這事已成這樣,要留要走,還是要由他自己來決定!”卡戎瞟了他們一眼大聲地說,心情也變得激動。

羅榮的心如同脫了韁繩的馬匹一陣慌亂,他希望吳國華回去,但更希望他能夠留在卡內(nèi)鎮(zhèn)。在卡內(nèi)鎮(zhèn),他可以照顧吳國華。再過幾個月妻子就要誕下孩子,他們正在卡內(nèi)島建造的民宿也將完成。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事,吳國華要回去照顧他大哥,心里已經(jīng)有了定數(shù),羅榮并不想阻撓他,反而希望他能夠痛快離開,至少這樣彼此都心安。這幾天吳國華不言不語地坐著,餓了就吃,冷了就穿,不與任何人搭話。羅榮一早安排好,假若吳國華不回去就把面包店交給他打理,可是這一切似乎來得太突然。

10

在島上,民宿只有二十間如同賓館式的小房間,周圍都是野草鮮花,他們用石塊鋪出一條條通往大海方向的小道。幾棵歪脖子椰子樹在搖晃,樹下擺著一排排用于看海吹風的躺椅,白布桌上放的是剛摘下的椰子。等一切安置妥當,就可以順理成章入島生活了,這就是他們曾經(jīng)南下的初衷。不僅如此,他們還想邀請更多游客到卡內(nèi)島玩!那將是多么愜意的休閑時光。這里有懸掛在海面上的漂亮夕陽,有波濤洶涌的浪潮,有蔚藍的大海與終日鳴叫的海鳥,也有從遠處拂來的清涼海風和鮮花野草的芳香,這兒不曾孤獨。每當傍晚降臨,羅榮總是放上他愛聽的爵士樂,繞著小島跑步?;蛟谇宄繝恐拮拥氖衷谏碁┥仙⒉?。在卡內(nèi)島,一切總是令人感到舒適。

那天,羅榮把建造好的民宿照片拍給前同事李偉看,希望兄弟們抽個時間都能到卡內(nèi)島走走玩玩。在這兒,他們將免費享受這蔚藍的大海與溫暖的陽光。他希望通過李偉的幫忙讓更多人知道這座漂亮的島嶼,歡迎他們到島嶼做客!李偉幫他在報上做了好多期廣告,慢慢地,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南方這座島嶼。

大海安靜地躺著,陽光已布滿它晶瑩的軀體。

卡內(nèi)鎮(zhèn)的船夫解開繞在木樁上的粗繩,今天是個好天氣,適宜出海打漁。有人把纜繩丟到船上,雙手劃動木漿。

其中一人說道:“卡內(nèi)鎮(zhèn)已經(jīng)沒有像以往那樣平靜了!”

是的,這幾個月陸陸續(xù)續(xù)有外人來到卡內(nèi)鎮(zhèn),他們要到卡內(nèi)島度假。這對于卡內(nèi)鎮(zhèn)的居民來說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源源不斷的人涌入,也許使得他們平靜的生活受到侵擾。

不遠處的海島是卡內(nèi)島。他們要穿過卡內(nèi)鎮(zhèn)才能來到海邊的碼頭,碼頭旁的木板標有去往卡內(nèi)島的標識:“往卡內(nèi)島路線”幾個醒目大字,一個紅色箭頭指向大海。

只見四位留著蓬松長發(fā)、身穿黑色T恤襯衫,身背吉他的青年向他招呼,瞧!這些粗壯高大的青年應(yīng)該是從北方來的。他們走下臺階,再次向那位船夫喊叫。船夫只好回應(yīng)他們,把船慢慢劃向岸邊。他們站在臺階上向遠處張望,對卡內(nèi)島的向往油然而生。

船夫揮舞著手,說道:“遠方的客人,你們好!”他把小船撐到碼頭處???,只見一個年輕小伙跳上船,其他人紛紛跳到船中。

剛上船他們就開始打聽:“老伯,那座浮在海面上的島,是卡內(nèi)島吧?這么美麗的島,為什么之前很少有人到這里來?”

“年輕人,你們并不知道,這以前是座荒島,很少有人踏足。而且在卡內(nèi)鎮(zhèn),人們都不愿向外人說起這座島?!?/p>

其中一個年輕人問道:“莫非這座島發(fā)生過什么怪事?”船夫搖著他的長槳望著海面說道:“我不知道,反正這地方真不是你想象的清靜之地?!?/p>

另一個年輕人問道:“此話怎講?難道島上鬧鬼不成?”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戴著墨鏡的高大男人并沒有把他們的談話當回事,他嘴里輕蔑說:“瞎鬧什么!這樣一個荒島還不夠清凈?咱們是過來安心創(chuàng)作的?!边@四位熱血沸騰的年輕小伙,帶著他們心愛的設(shè)備到島上。他們幾年前在當?shù)厥欠浅;鸬囊恢u滾樂隊,后來再沒出過什么好的作品,慢慢被時代眾多的喧囂淹沒。他們不甘這樣平庸過活,決定到卡內(nèi)島尋找靈感。他們認為卡內(nèi)島是個好地方,在這里徹底遠離城市的喧囂,可以安心創(chuàng)作出好的音樂作品。

11

吳國華在卡內(nèi)鎮(zhèn)的那個雨夜,突然離開了,離開前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那天晚上雨下得非常大,吳國華悄悄離開了卡內(nèi)鎮(zhèn),離開了他所在的面包店。出走時他帶了幾件別人留給他的衣服和一只手電。他兜里所剩不多的錢是他回W鎮(zhèn)的路費。出了小鎮(zhèn),沿著那條來時的路(也許他還記得那個方向),就是W鎮(zhèn)的方向,迫切的期待與模糊的記憶催促著他向前走,他希望回到那個在W鎮(zhèn)精神病院的哥哥身邊,陪他走完最后的時光。他瘸著的腳在泥濘里踩出更重的腳印,他來時帶著慌張與恐懼,走時帶著焦急與痛苦。

沒人知道吳國華為什么會在雨夜出走,這難道是出于苦衷嗎?還是不想讓別人攔著他?大雨不停地下,所有人都在深夜里睡去,那個在卡內(nèi)鎮(zhèn)待了十年的乞丐,走得匆匆忙忙。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把自己想象成逃犯,也許回到那里才能得到內(nèi)心的平靜。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想親人早已原諒了他,可是親人都在哪兒呢?

他徒步走到離卡內(nèi)鎮(zhèn)很遠的另一座小鎮(zhèn),直到天亮,雨水由嘩啦傾瀉成了滴答。疲倦的他坐在車站旁,一個人早早蹲坐在門外,比較顯眼,走過來的巡警詢問后要讓他走。他跪地求助,歪歪斜斜地寫下自己的名字。這些年他像個被時代拋棄的可憐人,沒有了身份,只知道他的家在遙遠的W鎮(zhèn),他的父母已經(jīng)死了,他嘴里顫抖地念出家人的名字,念出那個被自己傷著的大哥名字。后來兩個民警帶他到X區(qū)派出所,安排他吃了飯換上衣服。這么多年啊,他一直用著吳國華這個名字,那個一直藏在心中的真名,一直不敢掏出來示人。

這一次他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名字,這個叫張東木的人,十年前打傷自己親兄后一路南逃。

吳國華走的那個晚上,忘記鎖上大門,卡戎第二天下午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失竊了!那是她兒子的房間,鎖已經(jīng)被撬壞了,門空蕩蕩地開著。竊賊偷走了那些貴重的錢財,只留下一些帶不走的物品,現(xiàn)場一片狼藉??ㄈ诸D時心慌,她急忙走下樓推開吳國華的房間,此時已人去屋空,房間只有張睡過的草席和幾張廢報紙墊著吃剩的面包??ㄈ值谝粫r間想到,是吳國華拿錢跑了。她痛恨自己把一個竊賊帶入自己家里住。她跑了出去對卡內(nèi)鎮(zhèn)的人呼喊,說那個自己收留過的乞丐是個竊賊,偷走了她的東西。她希望卡內(nèi)鎮(zhèn)的人幫忙抓住吳國華,追回那些失竊的錢財。

卡內(nèi)鎮(zhèn)人聽后覺得不可思議。以往卡內(nèi)鎮(zhèn)沒有外人來之前,這里一片祥和,沒發(fā)生過什么盜竊事件。而今卡內(nèi)鎮(zhèn)越來越多的外人涌入讓他們感到恐慌。有人早早將大門緊緊鎖住,有的還是像以往一樣沒鎖住門??ㄈ謪挓┝四莻€老東西,她覺得這不是個好人??墒沁@么多年,這個乞丐在卡內(nèi)鎮(zhèn)沒有偷過一件東西,莫非真的是吳國華拿走了她的錢?

張曉麗在吳國華離開的那個雨夜,生下一個女兒。伴隨著嘩啦的雨聲,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響起,如同一道光芒在下雨的暗夜里亮起。張曉麗止住那痛苦的表情,虛弱的雙眼望著那個從自己肚子里生出來的骨肉,幸福感在她的臉上溢出。羅榮看著娘倆,緊張的心一下子松弛開來,嘴里念叨道:“感謝上天保佑!母子平安!感謝蒼天,感謝蒼天吶!”他看著娘倆,滿心歡喜,情不自禁揚起了笑臉。

這是個悲喜交加讓人心碎的雨夜,卡戎家失竊,吳國華逃離卡內(nèi)鎮(zhèn),張曉麗誕下嬰兒,但他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也不知道接下來的命運將會怎樣。平靜的生活突然在卡內(nèi)鎮(zhèn)卷起一場小風波??▋?nèi)鎮(zhèn)很久沒有出現(xiàn)盜賊,這一次竟轟動了整個小鎮(zhèn)。到底是誰帶走了卡戎家里的錢財,沒有人知道,因為那是個下著暴雨停電的夜晚??ㄈ忠豢谝Фㄊ菂菄A拿走的??梢粋€瘸了腿的乞丐連走路都困難,怎能扛得動那么多的現(xiàn)金?卡戎不管這些,他這一走,肯定與這事脫不了干系。她甚至懷疑吳國華有同伙作案!

吳國華已經(jīng)被送回到故鄉(xiāng)W鎮(zhèn)。那是他闊別十年的地方,十年之久,小鎮(zhèn)變得越來越好,干凈整潔的街道,重新建起的新房,孩童陌生的面孔,以及駛在街道闊氣的車輛。這一幕幕映入眼簾,他想起小時候幸福的時光,想起他的父親就在這條街背著他穿過熱鬧的人群??僧斔氐酱謇铮孔咭徊骄驼局?,望向村里的一景一物。等走到自己家門前時,他頓時感到心酸,哪里還有家!哪里像個家的模樣?那倒下的屋子一片狼藉,一堆亂糟糟的瓦礫埋葬了許多過往。他彎下身子,摸了摸那滿是塵土的瓦片。

是的,那個一直用假名吳國華的張東木回來了。翌日,村長帶著張東木到市里的醫(yī)院,看望多年未見的親哥哥。哥哥臥病在床,胡言亂語。這段時間以來傷勢好了一些,出院后還得回到精神病院,那個在精神病院傷他的惡魔已被繩之以法。可張東木見到哥哥張東林那刻,為什么又心疼又幸福,幸福的是他還活著。他坐在這個瘋子面前,低頭乞求原諒。

張東木總算見到哥哥,他知道自己將進監(jiān)獄。考慮到以后還得有個人照顧張東林,所有人請求法院判輕點,讓他早點出來。

12

不知誰把吳國華蹲監(jiān)獄的消息告訴了卡戎??ㄈ址艞墝ふ覅菄A,她就是厭煩了這個乞丐。得知吳國華蹲牢獄,卡戎大悅,拍手叫好。卡戎要把他蹲監(jiān)獄的事公布于眾,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待在卡內(nèi)鎮(zhèn)偽裝好人的乞丐,就是盜走錢財?shù)母`賊。眾人信以為真,皆以口沫唾之??ㄈ窒胱屗頂∶?,讓他永不得再踏入卡內(nèi)鎮(zhèn)半步。

這話聽起來似乎荒誕至極。這烏有之罪猶如死無對證,在暗淡無光的監(jiān)獄里的吳國華沒想到卡戎會誣陷他,給他加上了罪名。如果他知道準會氣得沖出監(jiān)獄讓她還一個清白,可是他根本不知曉外面任何消息,何況是謠言,他又能怎么去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事在卡內(nèi)鎮(zhèn)鬧得沸沸揚揚。人們懷疑是吳國華盜走了卡戎的錢,但也有人認為這其中有貓膩。事出有因,說他是盜賊,無憑無證。但這事說來就是巧,偏偏就在那個雨夜吳國華離開卡內(nèi)鎮(zhèn)時卡戎家里被盜,還真說不通!到底是誰盜走了卡戎家里的錢,至今仍是個謎。

卡內(nèi)島最近有很多從五湖四海來的人。這些人有的是因心事惆悵過來島上生活釋放壓力的,有的則是純粹過來休閑度假的。他們一同在這座島上生活,不談貧窮富裕,不問來自何方,他們貪戀著暖洋洋的陽光,吃吃喝喝,隨漁船到大海上釣魚。

卡內(nèi)島在一片祥和的招呼聲中醒來,這里的人們早早起來聆聽鳥兒歌唱,潮濕的海風拂過他們居住的小屋,緊接著是身披金光的晨陽從大海另一邊露出它的臉。

新的一天張曉麗在安撫著她懷里的孩子,女兒羅依總愛哭哭啼啼,令她感到厭煩。這不,前天在深夜大哭,把住在旁邊的一位脾氣暴躁的旅客吵醒,那人直沖張曉麗說道:“還讓不讓人安心睡個覺?大晚上能不能讓孩子安靜?”

張曉麗害怕地對著住在隔壁的大哥說:“不好意思呀,吵到您,孩子愛哭不好哄?!?/p>

只聽見那人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她知道是孩子的哭聲惹怒了他。

這時張曉麗嚇唬女兒說:“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你說你這是怎么了?”

不止晚上,依依也會在白天哭。她一哭張曉麗就會安撫著給她唱那些古老的歌謠,唱不下去就唱自己編的歌謠。依依不哭了,依依會對著她微笑。她的身體在她懷抱里晃動著,張曉麗這才歇下一口氣,逗著她笑。

今晚客人喝醉,羅榮忙于照顧客人。妻子在屋中沉默,似乎有心事。羅榮忙完返回屋中,剛到臥室門口便見妻子靜坐床上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丈夫感到疑惑又吃驚,所為何事?羅榮走近問道,才知遠方的丈母娘寄來一封信,說是好久不見,十分想念母女二人。信中又說她父親身體狀況不好,如若有時間趕回家看望。妻子讀完信后內(nèi)心難以平靜,想起多年前父母的萬般寵愛,今天自己卻棄他們不顧,實在不該。羅榮勸她抽時間帶娃回去一趟。

“我工作繁忙,恐怕不能與你們一同回去。此去路途遙遠,若是明早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替我問候丈母娘?!绷_榮說著,輕聲嘆下一口氣。

“這些日子我十分掛念家父家母,來到這里已是一年有余。如今女兒已誕下,還不曾見過外公與外婆一眼。我想這兩天收拾一下,回去一趟?!睆垥喳愓f著,輕輕垂下頭。

羅榮讓她不要擔心,這里的工作由他打理,不用急著回來,可以多陪陪父母些時間。

第二天,羅榮送妻子到距卡內(nèi)鎮(zhèn)較遠的車站點,她帶著娃,手里提著行李走進站內(nèi)。

羅榮叫住了她:“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

她停住腳步轉(zhuǎn)過頭:“嗯!知道,回去吧!”羅榮在外面坐了一會兒,直到車到點開走,他才離去。

張曉麗回去后羅榮有些不太習慣,整個房間空空蕩蕩,少了生活溫馨的氣息。他知道,這些年來他虧欠親人太多,提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便想起當初離職時因意見不合,自己與他們吵了一架,至今從未跟他們說聲抱歉。至于現(xiàn)在自己住哪兒,也從沒有跟他們提過,難道真該這樣?要是自己有這份心,也得回一趟家才是。

他心生內(nèi)疚,自言自語道:“等過段時間,再回家看看,親自跟父母說聲對不起?!?/p>

羅榮疲憊地躺在床上,點了根煙。這時他想起那個叫吳國華的人,心有些慌,不知那人過得怎么樣。聽人說,他回到了故鄉(xiāng)。羅榮最近與他斷了聯(lián)系,也沒了來往。面包店也轉(zhuǎn)給別人,自從他到卡內(nèi)島后就沒再去過卡戎那兒。他抽了兩口煙,掐滅了火。

關(guān)于卡內(nèi)鎮(zhèn)的人懷疑吳國華盜走卡戎家里錢的事,他之前一點兒也不清楚,這段時間才聽人議論起。羅榮想尋找線索替他澄清事實,還吳國華一個清白。這樣一想,他心里好過許多。他喝掉放在床頭柜的一杯水,關(guān)了燈蒙上被子睡去。夢中海浪聲洶涌,他夢見海水席卷整座島嶼,所有的房屋都毀壞了,他們在海中拼命游,可是一眼看不到岸。他在夢中驚醒過來,滿頭大汗,喘著粗氣。打開燈,然后安慰自己,不過是噩夢一場!他這么安慰自己又關(guān)燈想睡去,可那晚他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只有門外海浪滾動拍打岸邊發(fā)出的潮聲。

13

海水一夜未眠,海浪在清晨不停地涌動,此刻太陽已經(jīng)斜掛在蔚藍的天邊。一位身穿白色裙子的姑娘,她的肩上挎著包,另一只手遮擋刺眼的光走來。汗水已經(jīng)在她那濃妝的額頭冒出,后背裸露的地方,依然清晰地看到汗珠在流動,穿著高跟鞋的她走起路來小心翼翼的。

船夫在岸邊的石階上坐著,正準備拿出口袋里的煙抽上一口,只見那女子向他走來:“老伯,卡內(nèi)島是在這方向嗎?”

他思索了一下,問道:“是的,姑娘為什么要去卡內(nèi)島?”

那女子答道:“我從新聞上得知那是個既神秘又漂亮的地方,想到那兒住段時間。”

船夫一邊解開綁在木樁上的繩子,一邊對她說:“看你的臉色這么差,心里藏著事吧?”

那女子答道:“是嗎?我能有什么事?可能最近身體不太好。”

船夫笑了笑說道:“據(jù)我所知,若不是心事重重,很少有人到這荒島來。”

船已經(jīng)開動了。那位女子坐在船上,手緊緊地握住船舷那根粗繩,害怕一股猛浪襲來就會命喪大海。

船夫再次對那位女子說:“你孤身一人,最好不要在島上待久,那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女子覺得船夫的話奇怪又可笑,便詢問原因。

船夫搖搖頭,沒有再回她的話。姑娘沒有在意他的話,她覺得船夫不過是跟她開個玩笑。

她來到卡內(nèi)島,岸上有位男士向她打了招呼。男的穿著藍色的短褲和花色背心,腳上穿一雙白色的拖拉板,一頭蓬松的長發(fā)在海風吹拂下顯得凌亂。他在看海,嘴上抿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煙。那姑娘看著他,她的一只手在擦汗,另一只手移動著箱子。

那男的走過去,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問道:“你也是來島上玩的吧?”女子輕點頭。

“是的,我來住段時間,請問大廳接待處怎么走?”

“走吧,我?guī)氵M去?!彼嶂欣钕?,帶著她走了進去。緊接著招待她的是羅榮,他剛端茶到另一個客人的房間,出來碰巧遇見了她。他告訴女子剩下的兩間房讓她選擇,因為兩天前來了位行吟詩人,他就住在那兩間空房的旁邊。那位姑娘告訴羅榮哪間都可以,她希望能在島上安靜地生活。

第二天夜晚,羅榮為了讓大家相互認識,在海邊舉辦了一個小型聚會。他邀請了搖滾樂隊和行吟詩人、昨天到來的姑娘以及其他客人。在這個夜色溫柔、海風吹拂的夜晚,他們載歌載舞,把酒言歡。

首先是那位行吟詩人出場,他正在醞釀情感朗誦詩歌,他朗誦的是詩人海子的詩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皬拿魈炱?,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p>

因為用情至深,朗誦到最后一節(jié)詩時,他掉下了眼淚。沒有人知道這些漂泊的日子他是怎么挺過來的,只有在詩中,他才認清真正的自己。他贏得了掌聲,所有人歡呼著拍手叫好。

緊接著要表演的是搖滾樂隊,他們狂野而富有活力。這次要唱的曲目是黑豹樂隊早期的歌曲,以示向最崇拜的偶像致敬。在這海邊沙灘上他們激情地唱著,這渺小的舞臺絲毫擋不住他們散發(fā)的光芒。因為演奏中過于激動,吉他的琴弦斷了,他們停止了表演,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大家突然安靜下來。他們鞠躬便退下了舞臺,只見人群中傳來陣陣叫好。輪到那位姑娘了,大家都在期待著她會帶來什么樣精彩的節(jié)目。當羅榮喊到她向眾人介紹時,她卻拒絕上臺表演。他們不知道什么原因,不過是個小節(jié)目而已。她耷拉著臉沒有理會他們,似乎看起來非常高冷。

14

“那個姑娘叫什么?”有人問羅榮。羅榮邊倒酒邊說:“她叫莎莎!”

莎莎沒有說話,只低頭喝杯中的酒。那個晚上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仿佛這是一場久別重逢的狂歡,他們手挽著手肩碰著肩在島上一同唱起頌歌。此刻已是深夜,月亮像個害羞的姑娘躲進云層,海風如同多情的浪人使勁奔跑。酒后,大伙已回房休息。趁著醉意,羅榮邀請莎莎坐在岸邊的礁石上聊天。她捧起一掬海水,想洗一把臉使自己清醒。

莎莎沒有說話,似乎有難言之隱。過一會兒她問羅榮:“你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嗎?”

羅榮回答:“我們以前沒見過面,我不了解你。但我相信人總是有顆向善之心的!”

海風吹拂,莎莎似乎感到冷,雙手緊緊地抱住自己。她再次抬起頭望向星光閃閃的夜空。

“我這一生,遇人不淑,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鄙f,“我那丈夫好賭成性,家暴成癮,每當不順心便對我們娘倆施予拳腳,這日子沒法過下去?!?/p>

說起這些,她的心像被冰尖刺了一般。這個坐在身旁的女人脆弱得讓人心疼。

羅榮感到吃驚,沒有一個陌生女人像她一樣敞開心扉與他談?wù)摷彝サ氖隆?/p>

“我痛恨我那男人,他從不顧家,沒上進心,他是個窩囊失敗的丈夫?!?/p>

羅榮疑惑地問:“為什么你不離開他?”

莎莎流下眼淚說道:“這些重要嗎?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也許我消失,這一切就解脫了!”

她捂著自己的臉,哭得越來越厲害。羅榮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靠近拍了她的肩,告訴她這一切都會解決的。

莎莎沉默,腦海里浮現(xiàn)許多不堪的往事,好在卡內(nèi)島不是個煩躁之地,每當海潮撞擊礁石,生命就會接受一次新的洗禮。這是一個新的開始,也是一場瞬間消失的平靜。借著酒意,把內(nèi)心的故事傾訴完后,莎莎踉蹌地走回房間。羅榮坐在礁石上一聲嘆息,他望著大海又抬頭望了望那皎潔的月亮,想到待在娘家的妻子與女兒,也許過段時間,她們就回到身邊。那晚他想起多年前難以忘記的事,時至今日每當他想起就會愧疚,這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心結(jié)。九歲那年他在外婆家附近的水塘與表妹玩耍,表妹卻一個不小心滑了腳跌入水中,只見她在水中掙扎幾下,噗噗地冒出氣泡,他大聲呼喊著可身邊沒有任何人,這下把他急哭了。如果當時自己勇敢地把表妹救起,如果當時不在水塘邊玩鬧,是不是就不會出事?他覺得這件事是因為自己引起的,直到今日還在愧疚不已。表妹被人撈上岸后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粗稍诘厣系谋砻?,看著親人們傷心難過的面容,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雖然過后親人很少在他面前提起當年的事,但這件事就像一粒生根發(fā)芽的種子一樣種在心間多年,無法拔除。那年以后,他暗自發(fā)誓,絕對不讓類似的事情在自己的身邊發(fā)生。

誰也不知道莎莎來卡內(nèi)島究竟要怎樣。在大家眼里,她的行為總是奇奇怪怪。別的人白天出門曬太陽,在海上游玩,白天她反倒不出門,一到夜晚就繞著卡內(nèi)島走。有人覺得可能是她喜歡安靜,因為搖滾樂隊那幾位兄弟總是訓練到很晚,重金屬聲音影響到她??墒聦嵤沁@樣嗎?她在尋找什么,她總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岸邊望向夜海。她向大海丟了什么?是那些曾信誓旦旦的信物嗎?此刻她把曾經(jīng)丈夫?qū)懡o她的信丟進大海,她要讓每一滴海水都知道,這個男人說的話不過是謊言。哪有什么忠貞不渝永不分離的愛啊,男人不過是新鮮感一過便不再疼愛你。海水誦讀著信中字句,聽了她的故事后頓時波濤洶涌,似乎憤怒起來。莎莎又繞著卡內(nèi)島走,精神恍惚,直到雙腿麻木得走不動了,才回到房間。沒有過和她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更不能去議論她。羅榮很同情她,每當莎莎說起時,他都很愿意傾聽她的故事,給她指明方向。

可是有兩天時間莎莎沒有再跟羅榮講自己的經(jīng)歷了,羅榮覺得自己想太多,晚上睡不著。那天他敲開莎莎的門,想要給她送水,敲了好久沒有開門。羅榮獨自打開后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有人,桌上只留下信條,寫了幾個字:“我出去走走,食物放于桌上,請關(guān)好門,謝謝。”羅榮沒在意,匆匆把東西放下便離開了房間。

可是第二天再敲門送食物時發(fā)現(xiàn)昨天的東西一點兒也沒動過。難道一整天她都沒回過房間?羅榮心生疑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莎莎故意躲起來還是失蹤不見了?他把食物端到另一位住客的房間后,便帶著自己的相機出門了。

他出去尋她,那天下午卡內(nèi)島上空烏云密布,雨將要來臨。他又回屋拿了傘。他一路走,帶著他的相機,穿過那片森林,來到卡內(nèi)島的另一端。此刻大雨降落,他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邊走邊左顧右盼,看到在一處礁石上站著一個女人,那是莎莎,是那個留下紙條后不見的莎莎。羅榮喊住她:“莎莎,你先下來,那里危險?!彼谙爰偃缫粋€巨浪來襲,莎莎準會被卷走。莎莎知道背后喊她的人是羅榮,也對著他喊道:“你莫要管我,快回去!”羅榮知道她會想不開,努力勸阻,希望她能冷靜下來。

“莎莎你先過來好不好,那兒隨時有危險,你不是還有個可愛的女兒嗎?你走了誰照顧她?”羅榮喊道。莎莎告訴他其實自己并沒有孩子,孩子不過是她借口用來安慰自己而已,她已經(jīng)喪失了生育的能力,正因此丈夫才變本加厲地傷害她。雨下得越來越大,海浪一層層翻滾著。

莎莎心情低落,嘴里嘀咕著也許離開才是最好的解脫?!澳氵@樣做只會令你的家人難過,你想讓他們難過一生嗎?”羅榮勸說道。

“你可以一直在這兒生活,沒有人逼著你回去?!?/p>

眼看海浪越來越大,這時羅榮趁莎莎不備將她從礁石上救下,才避免事情發(fā)生。即使尖銳的石塊劃傷了自己的腳,他也不愿這樣的事發(fā)生在自己眼前。他告訴莎莎,可以在卡內(nèi)鎮(zhèn)幫她尋找住宿和工作,只要她愿意。后來經(jīng)過一番交談,莎莎最終決定在這里生活工作,遠離那個令她整日擔驚受怕的家。

15

卡戎家里失竊一事,至今還沒有水落石出,卡內(nèi)島現(xiàn)在又多了一事。行吟詩人趙小光在島上出了意外,因為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選擇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晚上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天晚上他還和羅榮開心地交流,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悄悄告別。他的病情還是羅榮看他房間的日記本才知道的,他從沒跟人說起。他還在日記里寫道:“自己的病情不能讓孩子知道,自己的死訊也不能讓年邁的父親和年幼的孩子知道,若是他們問起,一定要偽裝成我在外務(wù)工的模樣……”羅榮翻開日記,里面詳細記錄著他每天的生活。這個夢想著成為偉大詩人的人,愿意永遠守候在這座美麗的卡內(nèi)島,他希望羅榮在這里選擇一塊僻壤安葬他。羅榮讀著日記里記錄的文字,一聲感嘆,人間疾苦在一些人的身上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幸福的時光實在是太短暫,他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一定有苦不堪言的隱情。羅榮左右為難,靜靜地發(fā)著呆,這么大的事情他難以決定,他不知道該不該將他安葬于此。羅榮知道這兒是個好地方,他不愿卡內(nèi)島上的人知道趙小光自殺的消息,沒有人愿意在島上看到一座立起的墳,他更不希望這樣的消息傳出卡內(nèi)島。他想和妻子說說再做最后的決定,究竟該怎樣處理趙小光的后事?,F(xiàn)在最要緊的是,怎么樣把趙小光的尸體藏起來。他害怕卡內(nèi)島的人看到,更害怕有人說他是兇手。他在卡內(nèi)島找了一處隱蔽的地方暫時藏匿。一邊是為了卡內(nèi)島聲譽著想,另一邊是道德的譴責,羅榮不知該如何去面對。

斯人已逝,再多說已是無益,就讓海水清洗,讓海風吹拂這靈魂。他慌張地回到趙小光的房間,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張留言條,留言條指名道姓讓羅榮幫他去完成最后的一個心愿。紙上壓著一把柜子的鑰匙,紙張背面是密碼箱的密碼,趙小光希望他把這個密碼箱送到他老家去,那兒有他的父親和兒子。他希望羅榮瞞著他們,告訴他們,他在外一切安好。羅榮根據(jù)留言條的指示,取出了密碼箱。密碼箱有點沉,本以為是出門帶的一些物品——按理說羅榮是不該打開游客的東西,他只是想把日記本放進密碼箱里,可沒想到當他打開時,眼前的東西讓他目瞪口呆,這是滿滿一箱人民幣。羅榮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趙小光出門帶這么多現(xiàn)金,這錢從哪里來?是不是他的?羅榮心生好奇,這讓他想起之前卡戎家里失竊一事,莫不是跟趙小光有關(guān)系?難道這錢是趙小光偷的?他想應(yīng)該不會,這位儀表堂堂文縐縐的人,怎么看都不像小偷。何況,怎么證明這錢就是卡戎家的?他自言自語,這事不會這么巧吧?他在房間里踱步,心里總覺得不安。他想起留言條的字,這是給他父親的救命錢,按照留言,需要把錢交到他家人手上。想到這,羅榮把密碼箱鎖回了柜子。

對于游客來說,卡內(nèi)島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還是和以前一樣寧靜。晚風輕吹,歡聲笑語,海鳥翱翔,他們依然在卡內(nèi)島快樂地生活。

張曉麗帶著女兒回到卡內(nèi)島,可一進門就看到羅榮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以為是他故作鎮(zhèn)靜,沒想成一靠近竟把羅榮嚇了一跳。

“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你滿頭大汗的,在發(fā)什么呆呢?”張曉麗笑著問。

張曉麗回來讓羅榮感到非常高興。

羅榮緩過神,笑了笑,站起來撫摸她的臉,說:“你回來也不通知我一聲我去接你?!闭f完便到桌邊給她倒水去。

“喲哦,我的乖乖女睡著了哈!”他走近張曉麗,碰了一下依依的小鼻子。

“她剛睡著,你替我把門外的行李拿進來吧?!睆垥喳惐е拚f。

羅榮走了過去。這段時間沒見到妻子和女兒,真是吃不好睡不香啊。今兒個她們回來,一定要好好陪陪她倆。張曉麗看出丈夫比之前憔悴許多,開始心疼了起來。

16

時間越長,大腦里的思想斗爭就會越激烈。日復(fù)一日,羅榮陷入了精神壓抑的境地。他左右為難,不知該不該告訴卡戎,向她提供過去家里失盜的線索,還是偷偷把錢送到趙小光家里交給他們??梢傻内E物就在自己手里,交給卡戎,說不定能證明吳國華的清白,洗清他在卡內(nèi)鎮(zhèn)的罪名,這含冤之事等待他去澄清??哨w小光已離世,把那爺孫倆留在孤獨的人間,相依為命。若是能將此錢送到他們手中,不愧為雪中送炭。何況,趙小光已死,這無憑無據(jù),交給卡戎指不定她會反口說這錢就是自己伙同吳國華偷的,豈不是更冤?不如按趙小光說的,把錢送到那爺孫倆手上得了。

這反反復(fù)復(fù)的糾結(jié),弄得他心力交瘁。羅榮是個不太會處理麻煩事之人,遇到事就焦慮。可是事情已經(jīng)碰上了,自然他不會把這事告訴卡戎,如果告訴卡戎,恐怕更復(fù)雜??ㄈ种揽隙〞柶疱X怎么會在自己身上,竊賊藏身何處。如果問起這事,那么這一切秘密就無法隱瞞了??偛荒芨嬖V她說,那個偷錢的竊賊在卡內(nèi)島自殺身亡了。這雖說聽起來荒唐,但事實如此。一旦島上的客人知道卡內(nèi)島有人自殺,他們會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慌亂。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啊,反正這事,最好不要告訴卡戎。一個是自己含冤的好友,面對眾人的譴責;另一個是患病自殺的趙小光,留下令人心疼的爺孫倆。而對于自己來說,他擔心這事如果真的傳出去,那就等于毀了自己。這糟心之事可真讓他左右為難!

妻子見他皺起眉,無精打采,便跟他說這段時間讓她來打理工作之事,讓羅榮陪伴女兒。

妻子回到卡內(nèi)島后從早到晚忙得幾乎沒有喘氣的時間。那日早上,她用鑰匙打開一間鎖住的空房打掃。正當妻子抹柜子之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柜子沒鎖住,她擔心是旅客遺落的東西,便好奇打開。她又通過紙上的密碼,打開密碼箱,發(fā)現(xiàn)里面藏有許多現(xiàn)金。妻子也心生懷疑,會不會這錢跟之前卡戎家失竊有關(guān)。妻子怕外人看到,便匆匆把柜子鎖上,拿走了鑰匙。心里猜測丈夫最近心事不寧可能是因為這事,這就是困擾他的源頭。知道這事后,她一直沒跟丈夫說,始終裝出一副無事的從容樣。

羅榮帶著女兒依依出去玩了,他們在海島沙灘上搭建城堡、造樂園。依依還不會走路,她坐在紫色的布墊嗚啊嗚啊地叫,似乎在叫喚什么。望著大海,羅榮想起很多事情,他發(fā)呆似的想著什么,仿佛陷入苦思冥想中,使得他心不在焉。女兒正移動身子,朝大海的方向爬過去,他渾然沒有注意到。依依手腳并用,向前慢慢爬去,一邊爬一邊向大海發(fā)出啊啊聲,仿佛那是一座蔚藍的樂園。

這時,附近有人大聲呼喊:“孩子,小心孩子,危險!”那人邊喊邊跑過來。

這時羅榮才回過神,一個勁地奔過去把依依抱回來。這事傳到妻子耳朵里,妻子知道后特別生氣,罵了羅榮一頓。如果真出什么意外,夫妻倆肯定很難過。那晚他們沒有說話,孩子已經(jīng)安靜睡著了,星星在夜空閃爍,海浪也不起伏了,像個懂事的孩子一樣安靜地睡著了。窗外一只鳥不停地鳴叫,不知道是在向人報喜還是報喪。

太陽從海面上升起,新的一天開始了。大海和人一樣開始波濤洶涌地活動著。有人在說:卡內(nèi)島的空氣真新鮮。他們在這座島上幸福地生活著,似乎忘記了煩惱,忘記了城市里喧鬧枯燥的生活,他們變得開朗樂觀,如同高空中升起的耀眼的太陽。

17

張曉麗哄依依睡著后,跟羅榮說起她收拾房間時發(fā)現(xiàn)錢的事。這事羅榮并不打算讓她知道,可自己疏忽大意,那天沒鎖好柜子。

羅榮聽到張曉麗說起這事時,瞪大了眼睛,心跳比剛才沒聽到時加速了。

“這錢是從哪兒來的?”當妻子問起羅榮時,他說得吞吞吐吐。

“我……我不知道,這錢不是我的!是別人的?!绷_榮對妻子說。

妻子像審犯人一樣問他:“我知道不是你的,我問的是這錢哪兒來的,到底是誰的?”

“是不是別人遺落了?”妻子一臉疑惑地問。反正怎么問羅榮也說不清。

羅榮害怕牽出趙小光在卡內(nèi)島自殺的事情,謊稱自己在島上無意撿到。可這怎能瞞得住張曉麗呢?這謊言明顯一戳就破。

張曉麗已經(jīng)看過日記和留言條。既然如此,妻子也不是外人,羅榮只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妻子聽后覺得不可思議,為何事情如此奇怪,為何他偏偏來卡內(nèi)島尋死??扇艘巡辉谌耸?,何苦再去想這么多呢?羅榮還和妻子商量怎么處理那人的后事,妻子還是覺得按照那人生前的留言,尋一處隱蔽的地方葬在卡內(nèi)島。

妻子還告訴他,這個錢在沒有查清楚之前,是絕對不能送到趙小光老家去。

張曉麗告訴羅榮,昨晚她一直做著同一個噩夢。夢中有位男子總是追著她,那男子高瘦,穿著白色襯衫,蓄八字胡,手拿木棒,就在卡內(nèi)島來回等她出現(xiàn)。她跑過幽暗的森林,穿過荊棘叢,那人像只瘋狗似的窮追不舍,樣子看起來猙獰兇殘。她想躲藏起來,可島上沒有容身之地,她邊跑邊叫喊,在夢里島上空無一人。她的腳被尖利的石頭割傷,鮮血溢出,但她一直往前逃跑,想要消失在他的視線中??赡侨司褪且恢备谒砗?,烈日炎炎滿身大汗,讓她的心愈加滾燙驚慌。她感到無助,不停地回頭,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那人把她逼到盡頭。他在夢中告訴她不準插手這件事……

三更半夜她在夢中驚醒,冷汗布滿額頭,喘著粗氣。這是一場噩夢,四周安靜得可怕。她叫醒羅榮,把這兩日來的夢中所見告訴他。夢里無論是真是假,總覺得是個兇兆,她希望丈夫想一想辦法。

羅榮想這兩天帶妻子去看看趙小光,跟他說說話,也許趙小光覺得他對孩子和老人虧欠太多,以至于托夢告訴羅榮,把這筆錢送到他們手中。

18

兩天后,妻子決定把女兒依依交給別人暫時照顧,與羅榮一同去祭拜趙小光。去的途中她心里忐忑不安,這連日來夢中所見之人,是什么樣的?為何讓她感到恐懼?穿過那片幽暗的樹林就到了,趙小光就葬在那里。羅榮牽起她的手,盡量驅(qū)散妻子的恐懼。四周滿是荊棘雜草覆蓋,陰森冷清。妻子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羅榮為他燒了冥錢,愿他在天堂沒有饑餓與疾病。妻子走了過來,對著一座新墳說話,希望趙小光能在卡內(nèi)島住得安心,也希望他的靈魂能夠給卡內(nèi)島帶來更多的福音。羅榮在墳前低著頭,他告訴趙小光,他無法按照留言條的指示幫他做事。還告訴他這筆錢來路不明,沒有查清楚前是無法送到他老家去。羅榮還問起,卡內(nèi)鎮(zhèn)之前失竊的錢是不是與他有關(guān),卡戎家失竊令許多人懷疑是吳國華干的,他更希望查明真相還吳國華的清白。羅榮越說聲音越大,仿佛在憤怒、在譴責,慢慢聲音變得微弱,因為他感到害怕,他甚至害怕那個死去的人會懷恨在心??墒钦钡娜嗽跄芘滦男g(shù)不正的鬼呢?他在趙小光墳前跟他講起大道理,挑明說他無法辦到。

回來后張曉麗就和羅榮商量,邀卡戎到島上來,跟她解釋發(fā)生的一切,讓她鑒定一下丟失錢的數(shù)目和這箱子里的是否一致。后來果真是她家里失竊的錢,羅榮希望卡戎能向吳國華道個歉,向卡內(nèi)鎮(zhèn)的所有人證明吳國華是清白的,他沒有偷任何東西,不應(yīng)該被任何人譴責!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卡戎尋回了丟失的錢,她對羅榮和張曉麗表示感激。在這些錢面前,她突然感到內(nèi)疚,她不該錯怪吳國華,更不該到處向卡內(nèi)鎮(zhèn)的人說他是個盜賊,是她冤枉了他,讓他背上盜竊的罪名。除此之外,羅榮和妻子以資助貧苦之人的名義向人募捐,把所得的善款送到趙小光的老家去,并替他隱瞞一切。

19

日復(fù)一日,時間慢慢流逝,卡內(nèi)島還是那么熱鬧。更多的陌生人開始走進這陌生的環(huán)境——卡內(nèi)島。他們要在這里虛度光陰,快樂地游玩。

陽光照耀在沙灘上,椰子樹在海風的吹拂下起舞搖晃,海鳥在高空自由自在地飛翔,大人和孩子們在卡內(nèi)島你追我趕地奔跑著,遠遠望去卡內(nèi)島像極了一座幸福的島嶼。

可是卡內(nèi)島的歡樂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有一年夏季強勁的臺風引發(fā)海嘯。這場臺風對于習慣北方氣候的他們來說是猝不及防的,許多人被困在島上,所有人以為自己會喪生于此。羅榮和妻子安撫著大家的情緒,希望大家冷靜應(yīng)對。這時候卡內(nèi)鎮(zhèn)的人出手相救了,長期生活在南方的卡內(nèi)鎮(zhèn)人已經(jīng)有了對抗臺風海嘯的措施,他們能夠輕松預(yù)感到臺風的強度和時間。趁臺風還沒有引發(fā)海嘯之前,乘船到卡內(nèi)島救人。他們齊心協(xié)力,把卡內(nèi)島上的人一個個送回到安全的地方。

海嘯過后,一眼望去,卡內(nèi)島的那些房子已全部倒塌、消失,被海水沖上岸的殘骸和朽木橫臥,一片狼藉。后來聽卡內(nèi)鎮(zhèn)的人說起,船夫的女兒與女婿就是在卡內(nèi)島失蹤的。那天剛好也是臺風天,他們被困在島上。那時候整個卡內(nèi)鎮(zhèn)的人都出動了,但沒能找到他們。每當船夫要把一個人送去卡內(nèi)島時,他都心驚膽戰(zhàn),讓他們早點離開。他總是在大海里轉(zhuǎn)轉(zhuǎn)悠悠,向海水打探女兒與女婿的消息。

這件事之后,卡內(nèi)島真正成了一座孤獨的荒島??▋?nèi)鎮(zhèn)人建議,把島封起來,從那以后很少有人踏入這座島。卡內(nèi)島就像卡內(nèi)鎮(zhèn)人口中的神秘之地,他們遠遠望著那島,指給他們的子子孫孫看,說那是座神秘的禁島,是一座迷人又危險的島嶼。人們看著卡內(nèi)島,就會想起那年發(fā)生海嘯被海水圍困的一幕,那些猖狂的海水,沒有一天不想爬上卡內(nèi)島??▋?nèi)島總是跟海水談判,請求大海寬恕,因為在島上,還有生命,卡內(nèi)島再也不想海水把陪伴它的生物帶走。

羅榮與妻子為了感謝卡內(nèi)鎮(zhèn)人及時出手相救的恩情,選擇留在南方生活。卡內(nèi)鎮(zhèn)如同他們的第二個家,他們在這兒做買賣,幸福地活著。他與妻子常常在夜晚望向那座島嶼,很少看到一丁點星火,只有饑餓的海浪聲不停地咆哮,大海如同卡內(nèi)島一樣孤獨。

責任編輯:楊?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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