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銀
自北宋慶歷之后,文獻辨?zhèn)沃饾u成為一股學術思潮。(1)關于宋代文獻辨?zhèn)螌W,可參看張富祥:《宋代文獻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46-323頁。這股思潮以“疑經(jīng)”為主,兼及古史與諸子。(2)楊新勛:《宋代疑經(jīng)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楊世文:《走出漢學——宋代經(jīng)典辨疑思潮研究》,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其中著名者,如歐陽修疑《易·系辭》《文言》以下非孔子所作,并疑《史記》黃帝以來世次之謬,蘇軾譏《書·康王之誥》為失禮,鄭樵認《詩序》為“村野妄人”所作,朱熹說《詩·邶》《庸》《衛(wèi)》《鄭》《陳》各風多“淫泱之辭”,蘇轍指《周禮》是秦、漢諸儒以意損益之作,王安石斥《春秋》為“斷爛朝報”,李覯、司馬光批評《孟子》不明“君臣之義”等。(3)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jīng)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6頁;周予同:《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朱維錚編校:《周予同經(jīng)學史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9頁。要而言之,正是這些宋儒的共同努力,才將文獻辨?zhèn)瓮葡蛄艘粋€新的歷史高度。
宋代之后,以顧頡剛、胡適、錢玄同等人為代表的“古史辨”學人不僅積極地繼承了宋代辨?zhèn)螌W的懷疑精神,還有選擇性地接受了這些宋代辨?zhèn)螌W的研究成果,從而打造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古史辨運動”。不過,過往學界基本上只根據(jù)顧頡剛、楊寬等歷史當事人的說法,(4)顧頡剛:《古史辨·自序》第1冊,??冢汉D铣霭嫔?,2005年,第26頁;顧頡剛:《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9頁;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古史辨》第7冊,第59頁。注意到了顧頡剛的“層累說”與《詩經(jīng)》研究分別受到了歐陽修、鄭樵的學術啟發(fā)與影響,(5)王煦華:《試論顧頡剛的疑古辨?zhèn)嗡枷搿?,《中國哲學》第17輯,1996年3月;黃海烈:《顧頡剛“層累說”與20世紀中國古史學》,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6-18頁;林慶彰:《顧頡剛的學術淵源》,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第31-33頁。而未能對宋代文獻辨?zhèn)螌W與“古史辨運動”之間的學術關聯(lián)進行全面的、實質(zhì)性的考察。因此,本文擬從學術史的角度對這一課題進行一次系統(tǒng)的探討。
在中國近代古史學上,1923年絕對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歷史年份。這一年5月,顧頡剛在《努力周報》所附月刊《讀書雜志》第9期發(fā)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并在該文的“按語”部分提出了著名的“層累說”。這一學說包含著以下三個層面的內(nèi)容:第一,“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第二,“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第三,在探討古史時,我們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正文部分則主要對這一學說進行了初步的論證。(6)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古史辨》第1冊,第75-79頁。此文一出,宛如“轟炸中國古史的一個原子彈”,整個人文學界“不禁嘩然起來”,(7)顧頡剛:《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1卷,第164頁。從而在近代中國學壇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古史辨運動”。
關于“層累說”的來源,一般認為直接來源于崔述的《考信錄》,但實則完全可以追溯到宋代學者歐陽修對古史的懷疑。歐陽修是宋代疑古辨?zhèn)嗡汲钡囊I者。其在《帝王世次圖序》中指出,孔子之時,“周衰學廢,先王之道不明,而異端之說并起”。于是,“孔子乃修正《詩》《書》、史記,以止紛亂之說,而欲其傳之信”,故“略遠而詳其近,于《書》斷自唐、虞以來,著其大事可以為世法者而已”,至于“三皇五帝君臣世次皆未嘗道者,以其世遠而慎所不知也”??鬃蛹葰{,異端之說復興,先王之道中絕,奇書異說充斥盛行,其言又往往托之于孔子,“至有博學好奇之士,務多聞以為勝者,于是盡集諸說,而論次初無所擇,而惟恐遺之”,司馬遷《史記》最為典型。“以孔子之學,上述前世,止于堯、舜,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遷遠出孔子之后,而乃上述黃帝以來,又詳悉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務勝,宜其失多也?!?8)[宋]歐陽修:《帝王世次圖序》,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591-592頁。對比之下,顧頡剛的“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與歐陽修的上述觀點基本一致。
早在1938年,楊寬在對“層累說”進行批評時即已指出了這一點。(9)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古史辨》第7冊,第58-59頁。后之學者也有所認識。(10)王煦華:《試論顧頡剛的疑古辨?zhèn)嗡枷搿罚吨袊軐W》第17輯,1996年3月。但是,這些學者均未提供充分的外證。這里可以補充的是,自1921年4月,顧頡剛即表示將《歐陽修集》列為《辨?zhèn)螀部分弧?11)顧頡剛:《答編錄〈辨?zhèn)螀部禃?,《古史辨》?冊,第43頁。而《帝王世次圖序》即收錄在《歐陽修集》中。至1922年2月,顧頡剛則強調(diào)歐陽修“真是一個勇于疑古的人”(12)顧頡剛:《歐陽修》,《顧頡剛讀書筆記》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20頁。,并表示“將來必為作傳”(13)顧頡剛:《朱熹評歐陽修說詩》,《顧頡剛讀書筆記》第1卷,第327頁。。由此可見,顧頡剛之所以能夠建構“層累說”,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歐陽修上述觀點的啟發(fā)。
其實,除了歐陽修之外,顧頡剛還受到了宋代學者王柏的啟發(fā)。王柏在《續(xù)國語序》中說:“大抵翻空者易奇,核實者難工”?!疤饭疄闀痹谔?、虞之上,增加黃帝、顓頊、帝嚳,“論其世次,紀其風績,驚駭學者,以吾夫子之未及知”。但“學至于吾夫子而止;夫子之所不書,太史公何從而知之”。實則“缺其所不知,不害其為學夫子”。至蘇轍始曰“太史公淺近而不學,疏略而輕信”?!爸熳臃Q此言最中其病”。但問題是,及蘇轍撰《古史》,“又上及于‘三皇’,以伏羲、神農(nóng)、黃帝充之,若與《大傳》同;以少昊、顓頊、帝嚳、唐、虞謂之‘五帝’,終與大傳異?!?14)[宋]王柏:《魯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9頁。對比之下,顧頡剛的“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之說與王柏的上述觀察幾乎一致。而且,顧頡剛曾于1921年專門將王柏的上述觀點摘抄到《讀書筆記》之中,并指出“此見解與崔述同”。(15)由此而言,顧頡剛之所以能夠建構出“層累說”,還受到了王柏上述觀點的直接影響。
當然,這里需要指出的是,顧頡剛與歐陽修、王柏的觀點并非完全一致,而是存在巨大的差異。歐陽修對古史的懷疑,尚是出于“崇圣”的心理,并未擺脫“考信于六藝”的觀念;而王柏同樣不是“因為疑偽史而疑偽史”,而是“因信孔子而辨?zhèn)问贰薄?16)顧頡剛:《王柏疑古》,《顧頡剛讀書筆記》第1卷,第155-156頁、第156頁。而顧頡剛則一方面繼承了二人的“疑古”論,另一方面又摒棄了這種“信孔子”的心理,進而提出了著名的“層累說”,遂掀起了波瀾壯闊的“古史辨運動”。
在某種程度上,上古史問題導源于經(jīng)學。因此,《古史辨》第一冊出版之后,“古史辨運動”逐漸由古史考辨轉向經(jīng)學研究?!豆攀繁妗返谌齼缘某霭?,即是這一轉向的集中體現(xiàn)。顧頡剛在《古史辨第三冊自序》中就坦率地說:“這一冊里,十分之九都是討論《易》和《詩》的本身問題的,關于古史的極少。”(17)顧頡剛:《古史辨·自序》第3冊,第3頁。要而言之,自從《古史辨》第三冊出版之后,“古史辨運動”便開始進入一個經(jīng)學研究的發(fā)展階段。
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古史辨”學人的《周易》考辨即導源于宋儒的懷疑。最具象征意義的,莫過于《古史辨》第三冊“卷首語”。這個“卷首語”即是從《朱子語錄》《通志》中摘錄出來的朱熹和鄭樵關于《周易》的看法。關于這一點,顧頡剛在該書《自序》中就說得更加明白了:上編旨在“于《易》則辨明《易》《十翼》的不合于《易》上下經(jīng)”,進而言之,“于《易》則破壞其伏羲、神農(nóng)的圣經(jīng)的地位而建設其卜筮的地位”。更值得關注的是,顧頡剛又說:“此等見解都是發(fā)端于宋代的,在朱熹的文集和語錄里常有這類的話?!?18)顧頡剛:《古史辨·自序》第3冊,第1頁。準此而言,“古史辨”派的“周易辨”正是承襲宋儒的《周易》考辨而來。二者之間的學術關聯(lián)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對《易傳》的“破壞”。其中,較有代表性的論文是錢穆的《論〈十翼〉非孔子作》。在這篇文章中,錢穆共計提出了“《十翼》非孔子作”的十個證據(jù)。第一,汲冢叢書有《易經(jīng)》兩篇,與現(xiàn)在的《周易》上下經(jīng)同,但是沒有《十翼》。第二,《左傳》魯襄公九年魯穆姜論元亨利貞四德與今《文言》篇首略同,以文勢論,是《周易》鈔《左傳》。第三,《論語》“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今《周易·艮卦·象傳》也有此語。如果孔子作《十翼》,記《論語》的人不應誤作“曾子曰”,第四,《系辭傳》中屢稱“子曰”,明非孔子手筆。第五,《史記自序》引《系辭》稱《易大傳》,并不稱經(jīng),并不以為孔子語。第六,今《系辭》中詳述伏羲神農(nóng)制作,《史記》托始黃帝,更不敘及伏羲、神農(nóng),可證在史公時尚不以《系辭》為孔子作品。第七,《論語》無孔子學易事,只有“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一條。但據(jù)《魯論》,“易”字當作“亦”。第八,《孟子》書內(nèi)常稱述《詩書》而不及《易》。今《系辭》里有“繼之者善,成之者性”的話,《孟子》論性善也并不引及。《荀子》也不講《易》。第九,秦人燒書,不燒《易經(jīng)》,以《易》為卜筮書,不和《詩》《書》同樣看待。若是孔子作《十翼》,《易》為儒家經(jīng)典,豈有不燒之理。第十,《論語》和《易》思想不同。(19)錢穆:《論〈十翼〉非孔子作》,《古史辨》第3冊,第59-60頁。
這十個證據(jù)并非都是錢穆的發(fā)現(xiàn)。錢穆交待說,這十個證據(jù)中的前六證“前人多說過”,后四項為其“進一層說”。根據(jù)調(diào)查取證,所謂“前人”中的第一位即是歐陽修。在宋代,“真正由研究文本而在辨?zhèn)螌W上發(fā)生了重要影響的”,當是歐陽修對《易傳》的考辨。(20)張富祥:《宋代文獻學研究》,第254頁。歐陽修曾提出這樣一個“非常異議可怪之論”:“何獨《系辭》焉,《文言》《說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眾說淆亂,亦非一人之言”。第一,《易傳》中有“繁衍叢脞”之言和“自相乖戾”之說。第二,《文言》《系辭》之中多處標明“子曰”,“若《文言》者,夫子自作,不應自稱‘子曰’”。第三,傳世《系辭》是“講師之傳”,應稱《易大傳》。第四,《文言》之“四德”,“此魯穆襄之所道也”,“在襄公之九年”,“后有十有五年,而孔子始生”,故“四德非《乾》之德,《文言》不為孔子之言”。因此,“《文言》《說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21)[宋]歐陽修:《易童子問》,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3冊,第1119-1123頁;歐陽修:《易或問》,《歐陽修全集》第3冊,第879頁;歐陽修:《傳易圖序》,《歐陽修全集》第3冊,第946-947頁。相關研究成果,可參看楊新勛:《宋代疑經(jīng)研究》,第61-63頁;楊世文:《走出漢學——宋代經(jīng)典辨疑思潮研究》,第288-292頁。比對之下,錢穆所舉的第二、三、五項證據(jù)均有本于歐陽修對《易傳》的懷疑。而且,錢穆在撰寫此文之前,已知曉歐陽修的上述觀點。(22)錢穆在《國學概論》第一章《孔子與六經(jīng)》中指出:“至《十翼》不出孔子,前人辯者已多,則《易》與孔子無涉也?!比缓螅X氏進行了解釋,并專門羅列了馬端臨《文獻通考》中的一段話,即“歐陽公《童子問》上下卷,專言《系辭》《文言》《說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卞X穆:《國學概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1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第7頁。因此,錢穆之所以敢于指出“《十翼》非孔子作”,首先是受到了歐陽修的啟發(fā)。
除錢穆之外,受歐陽修直接影響的還有顧頡剛、李鏡池等人。1930年10月,顧頡剛在《燕大月刊》發(fā)表《論〈易系辭傳〉中觀象制器的故事》,指出“《易傳》不出于孔子,也不是一人的手筆,歐陽修的《易童子問》里說得很透徹”。之后,便大段地轉引了歐陽氏的說法。(23)顧頡剛:《論〈易系辭傳〉中觀象制器的故事》,《古史辨》第3冊,第28-29頁。同年11月,李鏡池在《史學年報》發(fā)表《〈易傳〉探源》,指出早在宋初,歐陽修就懷疑“《易》傳之非孔子作”。然后,便大段轉引了歐陽氏的《易童子問》,并表示其“懷疑《系辭》而下非孔子作,理由卻很充足”。(24)李鏡池:《〈易傳〉探源》,《古史辨》第3冊,第64-65頁。由此來看,歐陽修對《周易》的懷疑可謂是“古史辨”考辨《易傳》的起點。(25)黃惠香:《古史辨〈周易〉研究評議》,臺灣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第116頁。
其二,恢復《周易》的本來面目。這一恢復工作是由錢玄同首倡的。1923年6月10日,錢玄同在《答顧頡剛先生書》中指出,《易經(jīng)》的作用是“卜筮”。(26)錢玄同:《答顧頡剛先生書》,《古史辨》第1冊,第86頁。此后,其在《重論今古文學問題》中則強調(diào)說:“《易經(jīng)》明明是一部卜筮之書”。(27)錢玄同:《重論今古文學問題》,《古史辨》第5冊,第34頁。
溯本追源,“《易》是一部卜筮之書”這一說法最早可以追溯到《漢書》,但錢玄同的觀點則直接導源于朱熹。朱熹曾一再強調(diào),“易本卜筮之書”。比如,其在《答張敬夫》中說:“卦爻之辭,本為卜筮者斷吉兇而因以訓誡?!?28)[宋]朱熹:《答呂伯恭》,《朱子全書》第2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65-1466頁。相關研究成果,可參看張克賓:《朱熹“〈易〉本是卜筮之書”疏論》,《中國哲學史》2011年第2期。而錢玄同在發(fā)表《答顧頡剛先生書》之前即研讀過《朱子語類》。(29)楊天石主編:《錢玄同日記(整理本)》上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87頁。此后,錢玄同在《重論今古文學問題》中則直接引用了朱熹《答張敬夫》中的說法,認為此為“極精”之語。(30)錢玄同:《重論今古文學問題》,《古史辨》第5冊,第34-35頁。
如上所述,無論是對《易傳》的破壞,還是恢復《周易》的本來面目,“古史辨”學人都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承襲了歐陽修、朱熹等宋儒的《周易》考辨。不過,必須指出的是,二者之間存在本質(zhì)性的區(qū)別。比如,歐陽修“仍然是今文家底見解,所以他仍相信河圖、洛書的神話,孔子作《易》的故事,而且未敢懷疑《彖傳》《象傳》”;而朱熹則堅信“《易》為圣人所作”。(31)[宋]朱熹:《答張敬夫》,《朱子全書》第21冊,第1350頁。進而言之,宋儒懷疑《周易》,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尊崇《周易》,以致在《周易》的考辨上并不徹底?!肮攀繁妗睂W人則完全摒棄了這一“尊經(jīng)”的觀念,然后在“孔子與《易》無關”的前提下主張《易經(jīng)》是卜筮之書,進而對《易傳》進行了徹底的破壞,并進一步恢復了《周易》的本來面目。
除《周易》研究外,導源于宋儒的還有“古史辨”學人的《詩經(jīng)》研究。最為顯著的例證是,《古史辨》第三冊“卷首語”即是從《朱子語錄》《通志》中摘錄出來的朱熹和鄭樵關于《詩經(jīng)》的看法。這一學術舉動極具象征意義,無疑在向學術界聲明,他們的《詩經(jīng)》考辨并非是無源之水,而是導源于朱熹、鄭樵的“廢《序》說《詩》”。
歷史當事人的現(xiàn)身說法則進一步論證了這一學術判斷。1931年,顧頡剛在《古史辨》第三冊《自序》中說:“這一冊的根本意義,是打破漢人的經(jīng)說?!逼渲?,“于《詩》則辨明齊、魯、韓、毛、鄭諸家《詩說》及《詩序》的不合于《三百篇》。”又說:“于《詩》則破壞其文、武、周公的圣經(jīng)的地位而建設其樂歌的地位?!碑斎唬斑@里所云建設的意義只是‘恢復’,而所謂破壞也只等于掃除塵障。此等意見都是發(fā)端于宋代的,在朱熹的文集和語錄里常有這類的話。我們用了現(xiàn)代的智識引而伸之,就覺得新意義是很多了?!?32)顧頡剛:《古史辨·自序》第3冊,第1頁。由此來看,“古史辨”學人的《詩經(jīng)》考辨正是承繼了宋儒對《詩經(jīng)》的懷疑。歸納起來,這一學術關聯(lián)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孔子未刪《詩經(jīng)》。要想打破《詩經(jīng)》的神圣性,最先的工作莫過于切斷孔子與《詩經(jīng)》的關系。(33)林慶彰:《中國經(jīng)學研究的新視野》,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出版公司,2012年,第203頁。最自覺擔負起這一工作職責的是張壽林。張壽林在《〈詩經(jīng)〉是不是孔子所刪定的?》一文中綜集了過往學人的“疑點”,進而指出孔子刪《詩》之說不能成立。這些疑點共計六種。其中,第二種是“如果古詩有三千多篇,孔子僅存三百篇,十分刪去九分,所刪太多,恐不合理?!倍俺謶岩墒愤w之說的”,即有鄭樵。(34)張壽林:《〈詩經(jīng)〉是不是孔子所刪定的?》,《古史辨》第3冊,第237頁。鄭樵在《六經(jīng)奧論》中首先轉引了孔穎達的觀點:“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然后指出孔子刪《詩》之說,皆漢儒倡之。(35)此外,鄭樵還提出:“刪詩之說非夫子本意;漢儒孔安國倡之”。[宋]鄭樵:《六經(jīng)奧論》,《古籍辨?zhèn)螀部返?集,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312-313頁。第五種是“《論語》《荀子》《莊子》《墨子》諸書都曾幾次稱‘詩三百’,未嘗提及三千,是遷言不可信”。而“倡導這種說法的,有葉適?!?36)張壽林:《〈詩經(jīng)〉是不是孔子所刪定的?》,《古史辨》第3冊,第237頁。葉適在《習學記言》中指出:“《論語》稱‘詩三百’,本謂古人已具之《詩》,不應指其自定者言之”。(37)[宋]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62頁。因此,孔子未曾刪《詩》。由此可見,張氏之所以認為孔子并未刪《詩》,在相當?shù)某潭壬鲜墙邮芰肃嶉?、葉適等宋儒的懷疑成果。
繼張壽林之后,致力于切斷孔子與《詩經(jīng)》關系的還有張西堂。20世紀30年代,張西堂在《采詩刪詩辨》中指出,自孔穎達以來,古人即開始懷疑孔子刪《詩》之說,宋代則有朱熹、葉適,此后則有朱彝尊、趙翼、崔述、魏源等。對于朱熹與葉適的觀點,張西堂認為“還不能深破《史記》孔子刪《詩》之說”,于是其又提出了五個理由。(38)張西堂:《詩經(jīng)六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57年,第83-97頁;又參見張西堂:《〈詩辨妄〉序》,北京:樸社,1933年,第1頁。由此來看,張西堂之所以主張孔子未嘗刪《詩》,完全可以追溯到宋儒的懷疑。
其二,《詩序》非子夏所作。要想將《詩經(jīng)》從圣經(jīng)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接下來的工作無疑是要切斷《詩序》與《詩經(jīng)》的關系。而最先的工作當是否定《詩序》非子夏所作,從而切斷《詩序》與孔門的關系。(39)林慶彰:《中國經(jīng)學研究的新視野》,第203頁。其中,率先公開專門開展這一工作的當屬鄭振鐸。鄭振鐸在《讀〈毛詩〉序》中指出:“《詩序》作者之為何人,自漢迄宋,已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般來看,比較有根據(jù)的,共計三說,一說是子夏作,二說是衛(wèi)宏作,三說是子夏、毛公、衛(wèi)宏合作。但是,第一說為“無據(jù)之談”,“第三說只是《隋志》折中眾說而來的,本不大可靠”,“最可靠者還是第二說”。退一步講,“即使說《詩序》不是衛(wèi)宏作,而其作者也決不會在毛公、衛(wèi)宏以前”。(40)第一,《詩序》絕非出于秦之前。鄭樵說:“據(jù)六亡詩,明言有其義而亡其辭,何得是秦以前人語,《裳裳者華》,‘古之仕者世祿’,則知非三代之語。”第二,《詩序》絕非出于毛公作《故訓傳》之前。因為,“《詩序》之出如在毛公以前,則毛公之傳不應不釋序。尤可怪的,是序與傳往往有絕不相合之處。”因此,“《詩序》絕是出于毛公之后”。第三,《詩序》之出是在《左傳》《國語》諸書流行之后。比如,鄭樵說:“諸風皆有指言當代之某君者;唯《魏》《檜》二風無一篇指言某君者,以此二國《史記》世家、年表、列傳,不見所說,故二風無指”?!叭纭对娦颉烦鲈谥T書以前,則不應諸書所言者,《序》亦言之;諸書所不言,序即缺之”。第四,《詩序》出于劉歆之后。比如,鄭樵說:“劉歆《三統(tǒng)歷》妄謂文王受命九年而崩,致誤衛(wèi)宏言文王受命作周”。文王受命作周之說,不見他說。作《詩序》者如不生劉歆之后,便無從引用此說。第五,還有一層可證《詩序》后出。葉夢得說:“漢世文章,未有引《詩序》者。惟黃初四年有共工遠君子,近小人之說。蓋魏后于漢,宏之《詩序》至此行”??傊?,《詩序》是“非古的”,而是“后漢的產(chǎn)物”。(41)鄭振鐸:《讀〈毛詩〉序》,《古史辨》第3冊,第249-250頁、第251頁。由此來看,鄭振鐸之所以認定《詩序》并未由來已久,主要導源于宋儒鄭樵、葉夢得的說法。
除鄭振鐸之外,對《詩序》作者進行考察的還有張西堂。張西堂在《關于毛詩序的一些問題》中指出,綜合前人的論述,《毛詩序》的作者大約有十六種說法,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定論。其中一種說法是鄭樵主張的“村野妄人所作”。張西堂認為,此說“好像太過”,但實則在有些地方“并非謾罵”,并舉出了十個證據(jù),證明了《毛序》的“謬妄”。(42)張西堂:《詩經(jīng)六論》,第133-139頁。由此可見,張西堂在這一問題較為傾向于鄭樵的觀點。
其三,《詩序》的解釋不合理。若想進一步降低《詩序》本身的權威性,除了判定其與孔門無關之外,還要進而指出《詩序》內(nèi)容的不合理甚至存在的矛盾。(43)林慶彰:《中國經(jīng)學研究的新視野》,第203頁。在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學者仍然是鄭振鐸。鄭振鐸在《讀〈毛詩〉序》中指出,《毛詩序》最大的壞處在于“附會時意”“穿鑿不通”。鄭樵力詆《詩序》,認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受其影響,朱熹也認為《詩序》“實不足信”。比如,《行葦》“勿踐履,戚戚兄弟,莫遠具爾”當是“飲酒會賓”之意,但《詩序》“牽合作周家忠厚之詩”。又如,“酌以大斗,以祈黃耇”同樣是“歡合之時,祝壽之意”,但《詩序》遂以為“養(yǎng)老乞言”。鄭振鐸表示,二人說的“真痛快”,然后對這些“互相矛盾”的“附會”進行了“掃除”。(44)鄭振鐸:《讀〈毛詩〉序》,《古史辨》第3冊,第244-249頁。要而言之,鄭振鐸之所以認為《詩序》存在諸多“附會”之處,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鄭樵、朱熹等宋儒的影響。
繼鄭振鐸之后,張西堂對《詩序》的不合理進行了全面的清理。張西堂在《〈詩辨妄〉序》中指出,鄭樵的“《詩序》是村野妄人所作”之說并非“太過”,然后其雜用“他家之說”對此進行了證明。要而言之,《詩序》存在十點“謬妄”,分別是“雜取傳記”“傳會書史”“不合情理”“妄生美刺”“強立分別”“自相矛盾”“曲解詩意”“誤用傳說”“望文生義”“疊見重復”。而鄭樵已看出五點。(45)張西堂:《〈詩辨妄〉序》,北京:樸社,1933年,第8-11頁。此外,張西堂又在《毛詩序的一些問題》中強調(diào)了類似的觀點。(46)經(jīng)過對照,這兩個文本略有不同。張西堂在《〈詩辨妄〉序》中指出的十點“謬妄”中有一點是“強立分別”,而在《采詩刪詩辨》中則為“誤解傳記”。張西堂:《詩經(jīng)六論》,第133-138頁。此外,其還大段轉引了章如愚的觀點。(47)張西堂:《詩經(jīng)六論》,第139-140頁。而根據(jù)這一文本,除了“強立分別”一點之外,其在《〈詩辨妄〉序》中指出的其他九點“謬妄”均可以在歐陽修、鄭樵、葉夢得、洪邁、朱熹、洪邁等宋儒的論述中找到相應的學術資源。
其四,恢復《詩經(jīng)》樂歌的地位。在宋代以前,“《詩經(jīng)》所錄是否全為樂歌”,“是不成問題的”?!赌印贰妒酚洝返裙偶芯邢嚓P記載?!白运我詠恚加腥藨岩蓛?nèi)有一部分詩是徒歌?!钡陬欘R剛看來,“《詩經(jīng)》中一大部分是為奏樂而創(chuàng)作的樂歌,一小部分是由徒歌變成樂歌?!?48)顧頡剛:《論〈詩經(jīng)〉所錄全為樂歌》,《古史辨》第3冊,第403、412頁??傊?,“這三百多篇詩的《詩經(jīng)》,就是入樂的詩的一部總集?!?49)顧頡剛:《〈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古史辨》第3冊,第191頁。這一看法集中地反映在《論〈詩經(jīng)〉所錄全為樂歌》一文中。顧頡剛在此文中指出,無論是從春秋時的徒歌和《詩經(jīng)》本身,還是漢代以來的樂府和古代流傳下來的無名氏詩篇來看,《詩經(jīng)》所錄都是樂歌。(50)顧頡剛:《論〈詩經(jīng)〉所錄全為樂歌》,《古史辨》第3冊,第403-419頁。這一觀點提出之后,雖然曾遭到魏建功、張?zhí)鞆]等人的批評。參見魏建功:《歌謠表現(xiàn)法之最要緊者——重奏復沓》,《古史辨》第3冊,第393-402頁;張?zhí)鞆]:《古代的歌謠與舞蹈》,《古史辨》第3冊,第431-436頁,但得到了更多學者的認可與支持。而且,此說還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已成為“不可移易的定論”。參見夏傳才:《詩經(jīng)研究史概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7-18、185-186頁。
而顧頡剛之所以能夠明確提出上述看法,無疑可以追溯到鄭樵的觀點。(51)當然,顧頡剛之所以能夠明確提出上述看法,還在于其“敢用了數(shù)年來在歌謠中得到的見解作比較的研究”。參見顧頡剛:《古史辨·自序》第1冊,第27頁。鄭樵《通志總序》中說:“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繼《風》《雅》之作者,樂府也”。(52)[宋]鄭樵:《通志總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頁。這些觀點與顧頡剛的觀點基本一致。而眾所周知,顧頡剛治《詩經(jīng)》即受鄭樵的影響,其不僅從周孚的《非詩辨妄》輯出了《詩辨妄》的若干條,還從《通志》中輯錄了“論詩之語”。(53)關于顧頡剛輯集鄭樵《詩辨妄》的過程,可參看林慶彰:《顧頡剛的學術淵源》,第25-29頁。要而言之,顧頡剛正是在鄭樵的基礎上進一步對《詩經(jīng)》的性質(zhì)進行了探索。
此外,對《詩經(jīng)》性質(zhì)進行探索的還有張西堂。1934年,張西堂在《詩三百篇之詩的意義及其與樂之關系》中指出,研究《詩三百篇》的第一要義是當知道該書“本來全是樂歌”?!犊鬃邮兰摇芳从涊d“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鄭樵在《通志·樂略》中則強調(diào)說:“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仲尼編詩,為燕享祭祀之時用以歌,非用以說義也……得詩而得聲者三百篇。則系于風雅頌,得詩而不得聲者則置之。”(54)[宋]鄭樵:《通志》卷49《樂略》,第625頁。之后,張西堂依次簡要地列舉了歷代學者對于《詩三百篇》性質(zhì)的看法,然后從《詩三百篇》的搜集、體制、詩與歌舞以及詩與樂經(jīng)的關系等四個方面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論證,認定該書為當全為樂歌。(55)張西堂:《詩三百篇之詩的意義及其與樂之關系》,《師大月刊》第14期,1934年10月。由此可見,張西堂之所以認為《詩三百篇》全為樂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從鄭樵的觀點中汲取了相應的學術資源。
如上所述,無論是從“破壞”的角度,還是從“建設”的角度來講,“古史辨”學人對《詩經(jīng)》的考辨,都是有所“本”的,這個“本”就是以鄭樵、葉夢得、朱熹、葉適等宋儒的懷疑成果。
不過,這里有必要指出的是,“古史辨”學人并沒有囿于宋儒對《詩經(jīng)》的懷疑,而是取得了“質(zhì)”的突破。比如,前已指出,鄭樵曾在《六經(jīng)奧論》中主張孔子刪詩,但其在之后作的《通志·樂略》中又主張“孔子編詩”,大概其結果還是為漢儒之說所騙。(56)張西堂:《〈詩辨妄〉序》,第2-3頁。又如,朱熹雖然“揭破了淫詩的真相”,但“并沒有推倒孔子刪詩之說”,于是《詩經(jīng)》內(nèi)部的矛盾又成了問題。(57)顧頡剛:《重刻〈詩疑〉序》,《古史辨》第3冊,第258頁。而且,朱熹雖然認同鄭樵的“《詩序》是村野妄人所作”,但“除了認《國風》的‘風’字應作‘風謠’解”與“認《鄭風》是淫詩”之外,“其余的許多間接仍然都是被《詩序》所范圍”。(58)鄭振鐸:《讀〈毛詩〉序》,《古史辨》第3冊,第249-250頁。要而言之,因“倫理觀念”上的束縛,宋儒對《詩經(jīng)》的懷疑而并不徹底。而“古史辨”學人則分開了“歷史觀念和倫理的觀念”,(59)顧頡剛:《重刻〈詩疑〉序》,《古史辨》第3冊,第259頁。從而不僅切斷了孔子與《詩經(jīng)》的關系、《詩經(jīng)》與《詩序》的關系,還進一步恢復了《詩經(jīng)》全部是樂歌的本來面目。
在一定意義上,若想解決經(jīng)學問題,“不得不從諸子入手”(60)顧頡剛:《古史辨·顧序》第4冊,第9頁。。因此,繼經(jīng)學研究之后,“諸子叢考”便被“古史辨運動”推上了“學術前臺”。
按之《古史辨》第四、六兩冊,最能體現(xiàn)“諸子叢考”精神的,莫過于關于老子其人其書的討論。眾所周知,這場關于老子其人其書的討論是由梁啟超引發(fā)的。1922年3月,梁啟超在一次題為《評胡適的〈哲學史大綱〉》的演講中指出,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從老子孔子講起”確實“有截斷眾流的手段”,但“應否從老子起”還是個問題,因為《老子》這部書的著作年代或是在戰(zhàn)國之末。之后,梁氏便詳細地開列了六項證據(jù)。(61)梁啟超:《論〈老子〉書作于戰(zhàn)國之末》,《古史辨》第4冊,第207-208頁。此說提出之后,由于“梁先生的名望既高,所舉的證據(jù)又確鑿,所批評的又是胡先生名著”,學術界遂大為震動。(62)羅根澤:《古史辨·自序》第6冊,第14頁。
其實,早在宋代,宋儒即對老子其人其書提出了質(zhì)疑。葉適在《習學記言序目》中指出,“言老子所自出,莫著于《孔子家語》《世家》《曾子問》《老子列傳》?!逼渲?,二戴記所載為“禮家儒者所傳”,《史記》所載為“非禮家儒者所傳”,而以莊周言考之,則是為黃老學者“借孔子以重其師之辭”。這兩種記載“皆涂引巷授,非有明據(jù)”。因此,“教孔子者必非著書之老子,而為此書者必非禮家所謂老聃,妄人訛而合之”(63)[宋]葉適:《習學記言序目》,第209頁。。當然,葉適的看法尚存在“調(diào)合”之嫌,(64)羅根澤:《古史辨·自序》第6冊,第14頁。但該說無疑引發(fā)了后之學者對《老子》著作年代的質(zhì)疑。而梁啟超早年就仔細研讀過收錄葉適上述質(zhì)疑的《水心學案》。(65)梁啟超:《讀書分月課程》,《梁啟超全集》第1冊,第7頁。因此,梁啟超之所以對老子表示懷疑,或可在葉適的觀點中找到一些思想資源。
梁啟超之后,對老子其人其書年代進行考證的不乏其人?!豆攀繁妗返谒摹⒘鶅缘木幹?、梁啟超的弟子羅根澤無疑是較有代表性的一位。羅根澤進一步闡明了這場老子其人其書年代討論的宋學淵源。這一闡明主要分為如下兩個部分。
其一,將宋儒陳師道對老子的質(zhì)疑列為《古史辨》第六冊“卷首語”。陳師道在《理究》中指出:“世謂孔、老同時,非也。孟子辟楊、墨而不及老,荀子非墨、老而不及楊,莊子先六經(jīng),而墨、 宋、慎次之,關、老又次之,惠、莊終焉。其關、楊之后,墨、荀之間乎?”羅根澤認為,陳師道不僅是宋代最早對老子進行考辨的學者,而且其據(jù)各書的稱引,將老子的年代定在“關、楊之后,墨、荀之間”,“最有見地”。(66)而其將這段話列為該書“卷首語”,其中的學術“潛臺詞”無疑是在表明,“古史辨”學人的老子考辨導源于宋儒的老子的考辨,進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其二,在《古史辨》第六冊《自序》中重點對宋儒的老子考辨進行了評述。承前所述,梁啟超的觀點提出之后,引起了學術界的震動。張蔭麟、張壽林、唐蘭、高亨、錢穆、胡適、馮友蘭、羅根澤、顧頡剛等一大批學者紛紛撰文,參與了這場關于老子其人其書年代的討論。因此,羅根澤將這一問題的討論作為重點議題收錄了《古史辨》第四冊之中。而這冊書出版之后,又反過來推動了論爭的進程。于是,羅根澤又編著了《古史辨》第六冊,用下編的整個篇幅收錄了與之相關的論文。與此同時,為了使“讀者得到一個大體的輪廓”進而“據(jù)作他方面的研究”,羅根澤還專門在該書《自序》中對“歷代學者考訂老子年代總成績”進行了“提要鉤玄”,認為這一問題早在西漢初年便有了,但直到宋代,才有人真正對此進行研究考辨,其中包括陳師道、葉適、黃震、李靚、王十朋、朱熹等。當然,陳師道的論證極簡,葉適等將老子分為兩位老子而沒有得到學術界的同情,至于李靚、王十朋、朱熹則沒有“明文論次”。因此,這一問題又“矛盾共存的維持了八百年”。此后,清代學者與近代學者則在宋儒的基礎上進一步對此進行了探討,并自認為基本解決了這一問題。(67)羅根澤:《古史辨·自序》第6冊,第10頁、第9-24頁。要而言之,宋儒對老子其人其書年代的質(zhì)疑,無疑為“古史辨”的“老子辨”導開了先路。
其實,除了“老子辨”之外,“古史辨”學人的其他“諸子辨”還有相當一部分可以追溯到宋儒的諸子考辨。其中,最顯著的例證是羅根澤的諸子考辨。1930年4月,羅根澤發(fā)表《孔叢子探源》,首先指出《孔叢子》并非孔子八世孫孔鮒所作,而是“原出依偽”。第一,《漢書·藝文志》不載,漢代從沒有一人征引、論述過。第二,記孔氏行實,存在“錯誤”。第三,《獨志篇》所載不像“自述的語氣”。第四,根據(jù)《答問篇》,孔鮒在“易簀危急之際,還能操觚著書”。之后,羅氏則進一步提出該書的作偽時代是曹魏,與王肅有關系,并提出了四個理由,而其中第一個理由則轉引了朱熹之說——《孔叢子》文氣軟弱,多類東漢人,不似西漢文字。(68)羅根澤:《孔叢子探源》,第125-128頁。1931年4月,羅根澤出版《管子探源》,其在該書《敘目》中坦言,前人早已指出,“《管子》非管仲書”。所謂“前人”,首先是魏晉時期的傅玄,此后有蘇轍、葉夢得、葉適、朱熹、黃震等宋儒,此后還有明清時期的宋濂、姚際恒等。不過,過往未能對各篇進行具體的“究論”。因此,其撰寫了《管子探源》。(69)羅根澤:《管子探源敘目》,《古史辨》第4冊,第410-411頁。與此同時,羅根澤發(fā)表《鄧析子探源》,開篇即表示:“《鄧析子》偽書,而前人無疑者?!蔽┯嘘斯洹犊S讀書志》與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并云:“其間鈔同他書,頗駁雜不倫”,或當“后人附益”。持類似觀點的還有《四庫全書提要》。然后,羅根澤提出:“今本二篇出于晉人之手,半由捃拾群書,半由偽造附會”,然后列舉了八個證據(jù),以證其說。(70)羅根澤:《鄧析子探源》,《古史辨》第6冊,第133-146頁。1935年1月,羅根澤發(fā)表《商君書探源》,首先指出已有學者認為該書為非商鞅所作,而是“后世依托”。黃震即認為,該書“繁亂”;周氏《涉筆》則指出該書“多附會后事”。對此,羅根澤表示,黃氏之言“純?yōu)橹饔^之印象”,周氏之言則確為“鐵證”,但未能詳舉“后事”為何,故為“空談”。于是,羅根澤進行了詳細考證,進而又舉出若干證據(jù),認為此書成于戰(zhàn)國末年,“必作于秦人或客卿為秦謀者之手”。(71)羅根澤:《商君書探源》,《古史辨》第6冊,第199-205頁。1936年7月,羅根澤發(fā)表《尹文子探源》,認為《尹文子》非尹文舊作,證據(jù)有三,分別是今本“與古本不同”“誤解尹文學說”以及“論及尹文以后學說”,而晁公武、高似孫、洪邁等宋儒已指出今本“淆雜”。至于其作偽年代當在魏晉時期。(72)羅根澤:《尹文子探源》,《古史辨》第6冊,第161-168頁。要而言之,早在宋代,宋儒就對若干諸子進行了懷疑,而羅根澤則在此基礎上對這些諸子的真?zhèn)渭捌淠甏M行了考辨,從而進一步還原了諸子的本來面目。
當然,這里必須指出的是,宋儒的諸子懷疑還存在較大的問題。簡而言之,關于老子其人其書年代的懷疑,無疑是出于“衛(wèi)道”的心理,而關于其他諸子的懷疑,證據(jù)又并不充分。而“古史辨”學人則摒棄了這一心理的束縛,并運用科學的實證方法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新的探索,從而將“諸子辨”推向了一個新的研究高度。
“古史辨運動”興起之后,雖然一度由古史考辨轉向經(jīng)學研究,繼而又由經(jīng)學研究轉向諸子叢考,但古史考辨始終是這場學術運動的重心。1935年,顧頡剛編著出版《古史辨》第五冊,此后童書業(yè)、呂思勉又共同編著《古史辨》第七冊,從而進一步推動了“古史辨運動”向古史考辨的回歸與發(fā)展。而宋儒的“疑古”論依舊為這一古史再考辨提供了一定的學術資源。
眾所周知,顧頡剛、楊向奎合撰的《三皇考》是《古史辨》第七冊下編的核心文章之一。文章認為:“三皇是戰(zhàn)國末的時勢造成功的,至秦而見于政府的文告,至漢而成為國家的宗教。他們介于神與人之間的人物,自初有此說時直至緯書,此義未嘗改變。自從王莽們廁三皇于經(jīng)(《周禮》)和傳(《左傳》中所說的《三墳》),他們的名稱始確立了。”(73)顧頡剛、楊向奎:《三皇考》,《古史辨》第7冊,第278頁。此文發(fā)表之后,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論者幾乎一致認為此文“體大思精”“考證精密”,雖略有疏略,但基本解決了“三皇”問題,對“中國古史確有澄本清源之功”。(74)孫子高:《書評·三皇考》,《圖書季刊》第3卷第1、2期合刊,1936年3月。
溯本追源,“宋代以來,儒者們理智進步,對于‘三皇’一名,便有持極端懷疑態(tài)度的了”。(75)童書業(yè):《三皇考·童序》,《古史辨》第7冊,第266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學者是劉恕。劉恕在《通鑒外紀》第一卷《包犧以來紀》的文末指出,在六經(jīng)之中,孔子所作之《春秋》與《易》彖、象、系辭、文言、說卦、雜卦,以及孔子刊定之《詩》《書》“皆不稱三皇五帝三王”。而“《周禮》經(jīng)周末秦漢增損,偽妄尤多”。此外,在存于今之先秦子書中,《周書》《老子》《曾子》《董子》《慎子》《鄧析子》《尹文子》《孫子》《吳子》《尉僚子》也“皆不言三皇五帝三王”,而“《論語》《墨子》稱三代,《左氏傳》《國語》《商子》《孟子》《司馬法》《韓非子》《燕丹子》稱三王,《谷梁傳》《荀卿子》《鬼谷子》《亢倉子》稱五帝”?!拔段淖印贰读凶印贰肚f子》《呂氏春秋》《五經(jīng)緯》始稱三皇,《鹖冠子》稱九皇”。但是,“《文子》稱《墨子》,而《列子》稱魏文侯,《墨子》稱吳起,皆周安王時人,去孔子沒百年”;今《鹖冠子》“稱劇辛,似與呂不韋皆秦始皇時人,其文淺意陋,非七國時書”;“《莊子》又在《列子》后,與《文》《列》皆寓言,誕妄不可為據(jù)”;《左傳》中的“三墳五典”語“無所稽據(jù),穿鑿妄說”。要而言之,“秦以前諸儒或言五帝,猶不及三皇”。(76)[宋]劉?。骸锻ㄨb外紀》第1卷,上海:商務印書館,1932年,第15-19頁。而早在1921年,走上“疑古”之后的顧頡剛即再次想到了《通鑒外紀》。(77)顧頡剛:《答書》,《古史辨》第1冊,第15頁。當然,顧頡剛在此文中并沒有明引劉恕的觀點,但其無疑是在劉恕“秦以前諸儒不及三皇”之說的基礎上對“三皇問題”進行了探討,認為“三皇是戰(zhàn)國末的時勢造成功的”。
其實,顧頡剛的“三皇考”還可以追溯到南宋的魏了翁。魏了翁在《古今考》卷一《高帝紀》條中說:“人主自號皇帝,自秦政始,而漢因之;謚曰高皇帝,則亦因始皇帝之陋也。三皇五帝稱號,圣人未嘗言;雖三王五伯,亦未嘗言。僅見于孟氏書,戴氏禮?!讕煆姙椴畹龋婵够侍栠^于高,而妄意帝稱,羞于王伍。蓋春秋時,吳、楚、越皆稱王矣;至于戰(zhàn)國,則齊、魏、韓、趙諸君亦稱王。王號既卑,則強者不得不帝。于是秦昭王稱西帝,齊閔王稱東帝,尋懼而皆去之,復稱王。至秦政二十六年,遂兼皇帝之號。……漢初,大抵襲秦以從民望,而于典章法度猥襲秦余,如‘皇帝’之稱最為固陋,亦因仍不改?!?78)[宋]魏了翁:《古今考》,《筆記小說大觀》第13編第5冊,臺北:新興書局,1976年,第2713頁。對于魏了翁的上述觀點,顧頡剛表示“完全與我們的意見相同”,并專門摘錄到了《讀書筆記》之中。(79)顧頡剛:《皇帝》,《顧頡剛讀書筆記》第3卷,第114-115頁。至《三皇考》付印之后,顧頡剛翻檢《讀書筆記》,又將上述材料與“按語”作為“補遺”一則,附在了文末。(80)顧頡剛、楊向奎:《三皇考》,《古史辨》第7冊,第403-404。二者的學術淵源由此可見。
但,顧頡剛與魏了翁、劉恕的觀點并非“完全相同”,而是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具體而言,劉恕、魏了翁雖然都勇于“疑古”,但前者的觀點折中于“仲尼之言”,魏了翁的觀點也據(jù)以“圣人未嘗言”,未能擺脫傳統(tǒng)的束縛。而顧頡剛則拋棄了這種“崇圣”的觀點,然后在二人的基礎上,以“歷史演進的方法”對“三皇問題”進行了徹底的清理。
綜上所述,“古史辨運動”的興起與發(fā)展,與宋代文獻辨?zhèn)沃畬W密不可分。在運動興起之際,顧頡剛之所以能夠提出“層累說”,完全可以追溯到歐陽修《帝王世次圖序》與王柏《續(xù)國語序》中的相關論述。之后,運動轉向經(jīng)學研究與諸子叢考,“古史辨”學人又在繼承歐陽修、鄭樵、朱熹、葉適等宋儒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經(jīng)書與諸子進行了考辨,從而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恢復了經(jīng)學與諸子的本來面目。最后,運動回歸古史考辨,顧頡剛對“三皇”問題的系統(tǒng)考察,則導源于劉恕、魏了翁的古史懷疑。因此,宋代文獻辨?zhèn)螌W可以說是“古史辨運動”得以興起與發(fā)展的重要本土學術資源之一。
此外,這里還需要再次強調(diào)的是,宋儒的文獻辨?zhèn)螌W只是傳統(tǒng)的文獻辨?zhèn)螌W。其中的古史懷疑與經(jīng)書考辨,基本上是出于“崇圣”或“衛(wèi)道”的心理,并未擺脫“考信于六藝”的觀念。進而言之,“疑古”“惑經(jīng)”只是手段,“崇圣”“尊經(jīng)”才是目的。此外,其關于諸子的考辨則基本不徹底,缺乏詳細的考證。而“古史辨”學人則不僅摒棄了“崇圣”“尊經(jīng)”的傳統(tǒng),還以科學的方法對古史、經(jīng)書以及諸子進行了系統(tǒng)的考證,從而徹底打破了傳統(tǒng)的上古史體系,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還原了經(jīng)書與諸子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