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剛

中國文化向來重視家庭，家長素養(yǎng)在中國過去的教育傳統(tǒng)中占有重要位置。宋代啟蒙讀物《三字經(jīng)》中說：“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薄懊夏溉w”的故事出自漢代劉向《列女傳》。思想家孟子生活在戰(zhàn)國時期，他的母親為了給孟子尋找好的教育環(huán)境，經(jīng)歷了數(shù)次搬家?！懊夏溉w”的故事伴隨著中國文化發(fā)展，一直對中國家長起著提醒作用。在中國古代，儒家文化對家長素養(yǎng)有著豐富的討論，并逐漸建立起古代家長素養(yǎng)體系。

（一）早期“親親相隱”的家庭倫理觀

早期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家庭倫理觀的主要精神來源，是中國古代家長素養(yǎng)體系形成的基礎(chǔ)。儒家家庭倫理觀始于早期儒家學者對人性簡單而樸素的看法，在此基礎(chǔ)上，儒家家庭倫理觀以對家庭關(guān)系、家庭活動的認識以樸素人性認知為基礎(chǔ)，與功利主義家庭倫理有所不同，可以說儒家家庭倫理甚至不是以單純的理性思維為主要邏輯的。

孔子是儒家家庭倫理觀的開創(chuàng)者，他的思想對中國后來家庭倫理觀的建立有重要影響。大約在公元前489年，63歲的孔子來到他周游列國路途的最南端——葉地（今河南南部）。在這里，孔子見到了葉公，《論語·子路》中說：“葉公語孔子日：‘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鬃尤眨骸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在當時，葉地所在的江淮流域發(fā)展程度可能沒有北部黃河下游一帶高，那里的基層社會管理制度還沒有那么完善。葉公為了顯示自己治理之下的葉地已經(jīng)發(fā)展得很好，便向孔子表示，本地百姓有人看到自己父親偷了羊，會向管理者舉報。這表示，葉地的百姓已經(jīng)開始自覺按照規(guī)范的社會管理制度行事。對此，孔子有自己的看法，他說：“在我們那里并不是這樣，父親會幫助孩子隱瞞（錯誤），孩子會幫助父親隱瞞（錯誤），我們認為這樣做是合理的。”

在歷史上，“親親相隱”在法律實踐中的對與錯一直存在爭議。從孔子與葉公的對話中可以看到，以孔子為代表的早期儒家學者認為，家中親人觸犯法律后互相隱瞞，不告發(fā)、不作證，是一種發(fā)自人性自然的選擇，應(yīng)該被理解，且不應(yīng)受到懲罰。這是從樸素的人性認知出發(fā)來看待家庭倫理。儒家思想認為，家庭內(nèi)的人倫關(guān)系不能完全以理性邏輯為基礎(chǔ)，不能以簡單計算何種做法可以獲得更多福利、更多利益為判斷是非的標準，家庭成員在家庭事務(wù)中的行為選擇甚至不能以創(chuàng)造更多社會價值或降低社會管理成本為第一原則，而要按照家庭成員的直觀感受，從人性自然出發(fā)來進行選擇。簡而言之，早期儒家學者認為，要以簡單而樸素的人性認知為基礎(chǔ)來建立家庭倫理。

（二）尊重自然的家庭生育觀

之后，儒家的家庭倫理觀不斷完善，儒家學者對家長素養(yǎng)的認知也不斷豐富。西漢中期有一位名叫王吉的學者，他在漢宣帝時期曾在向朝廷提出的對策中提及：“夫婦，人倫大綱，夭壽之萌也。世俗嫁娶太早，未知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鄙顒邮且环N自然行為，教育活動建立在自然成長的基礎(chǔ)上，不完全是自然行為，需要父母為此做足準備工作才能做好。當時的政府鼓勵生育為主，提倡早婚早育，王吉則認為早婚早育容易造成新父母還沒有做好準備就迎來了生育，這會導致家庭教育出現(xiàn)一些問題。王吉的思想代表了當時學者對父母素養(yǎng)的思考，是十分可貴的教育觀念。

在漢代，以尊重自然為主要特點的道家思想在家庭教育、家長素養(yǎng)方面也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漢代有一部道家著作，名為《太平經(jīng)》，其中提到：“若一夫一婦，共生一子，則稱為人父母，亦一家之象，無可生子，何名為父母乎？故不能化生萬物者，不得稱為人父母也。”這段話說的是，人類生命的繁衍主要是在家庭中完成的，這一活動不只是人類組建家庭的一部分，而且是整個天地自然繁衍變化的一部分。父母生育、教育孩子的過程，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就像大自然化育萬物一樣，因此父母教育子女也要遵循自然規(guī)律。這段話雖然出自道家著作，但顯然是在漢代儒家“天人合一”思想影響下形成的家庭教育觀，是一種儒道合一的家庭教育觀。

（一）“為業(yè)至長久”的家庭教育觀

古人認為，家庭作為社會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家庭生活不只是為了物質(zhì)生活便利而進行的分工合作，而且是在家庭內(nèi)部長期傳承的一種價值信念，這種信念需要一代代父母不斷傳遞給孩子。《史記·魯周公世家》中引用《尚書·毋逸》：“《毋逸》稱：‘為人父母，為業(yè)至長久，子孫驕奢忘之，以亡其家?！薄段阋荨肪褪呛髞怼渡袝返摹稛o逸》篇。今天的人看到的《尚書》可能與司馬遷看到的有些差異，今天的《尚書·無逸》中沒有《史記》中引用的這句話。不管怎樣，這至少是漢代及以前的人對父母素養(yǎng)和家庭文化的認識。《無逸》篇的歷史背景是：在西周初年，周公輔佐年幼的周成王治理國家，他希望周成王傳承祖上留下的價值品質(zhì)，只有這樣，祖上的基業(yè)才算真正得到了傳承。家庭是社會中凝聚力最高的集體，“某某孩子的父母”是每個成年人身上最重要的身份標簽之一?！盀槿烁改?，為業(yè)至長久”，這是指每一代人都曾是孩子，而后來都會變成父母，每一代人都有責任將上一代人的優(yōu)秀價值傳承下去，這既是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對后代人的要求。

（二）“易子而教”的育兒方式

在家庭教育實踐中，父母素養(yǎng)面臨多方面的挑戰(zhàn)，可能有的父母像周武王（周成王之父）這樣早逝，也有的父母不能時時刻刻嚴格要求自己。在父母自己不便或者無法做出示范的情況下，家庭教育就出現(xiàn)了邏輯上的漏洞。家長教育孩子是在將長輩的優(yōu)秀品質(zhì)傳承下去，如果家長自己做不到，自然就意味著這種優(yōu)秀品質(zhì)在家長這一代人身上就不存在了，也無法再要求孩子繼承和發(fā)揚。在戰(zhàn)國時期，孟子的一位學生公孫丑曾問孟子：“在我們這個時代，為什么父母都不好好教育孩子？”孟子生活在亂世之中，他只好回答說：“勢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瘎t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則惡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問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孟子認為，我們無法超出人性的特點來對當下時代的父母提出不切實際的要求。即使教育孩子的父母以身作則，能做到正言正行，孩子也未必能完全遵從父母的教育，在教育實踐中，父母經(jīng)?！袄^之以怒”，導致親子關(guān)系危機;如果父母的行為稍有不完美，卻硬要對孩子提出過高要求，孩子馬上會提出：“你教我這樣做，可你自己都做不到?！边@樣的局面會導致親子關(guān)系變差。為了讓孩子學會連父母身上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精神品質(zhì)、行為習慣，而不惜破壞親子關(guān)系，這是合本逐末的做法。對此，孟子提出了變通辦法，即“易子而教”，通過借鑒吸收家庭之外的優(yōu)秀因素，來彌補父母素養(yǎng)的不足。

（三）突破自我的反思觀

在家庭生活中，提高父母素養(yǎng)需要父母不斷反思自己的行為。在戰(zhàn)國時期，趙國的大臣觸龍曾當著趙國主政者趙太后的面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日：‘必勿使反?！M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這段話是說，父母出于自然本能，會關(guān)心自己的孩子，不過父母對子女的關(guān)心不能只停留于這種自然本能上，而需要突破本能，為孩子長遠考慮?！皨嫛笔欠Q呼趙太后，“燕后”是趙太后的女兒。趙太后將女兒嫁往北部的燕國做王后，按照當時諸侯國的禮俗，做王后者，婚后一般不能再回娘家，除非后位被廢或所在國亡國。因此，趙太后在送走自己女兒時，心中怎能不為女兒的遠嫁感到悲傷？但每次思念女兒時，都祈禱著女兒不要回來，因為只有不回來，女兒和他們的后代才能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出于自然本能的關(guān)愛與出于長遠考慮的關(guān)愛之間并不都是一致的，在這種情感糾結(jié)中，做父母者，需要考慮子女的長久之業(yè)。

在此之后，中國教育發(fā)展過程逐漸形成了對家長、孩子要求都比較高的家庭教育文化傳統(tǒng)。漢代的《白虎通義》中說：“父子者何謂也？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說文解字》中說：“父，矩也，家長率教者?！痹诖酥?，父母作為家長，不只有養(yǎng)育的責任，而且有教育的天然使命。南北朝時期的《顏氏家訓》中說：“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彼未摹度纸?jīng)》中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边@些話是當時民間流傳的俗語，是百姓日常生活中深入人心的觀念。與今天的總體氛圍相比，古代家庭倫理環(huán)境下，中國的父母對自身建立起了總體偏嚴格的素養(yǎng)要求，中國家庭總體上形成了偏于嚴格的教育氛圍。

在古代社會，由于生產(chǎn)力不夠發(fā)達，中國的家庭普遍建立形成了“父權(quán)威權(quán)式”家庭倫理，以便讓家庭變得更有凝聚力，總體上教育氛圍偏于嚴格。不過，在儒家思想影響下，每個時代的家庭教育中都有許多以樸素人性認知為基礎(chǔ)的教育思想和實踐。充滿溫情的家庭教育顯示了家長對家庭教育的高水平認識，凸顯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家庭教育、家長素養(yǎng)方面的智慧。

從儒家倫理出發(fā)，家長教育孩子固然要嚴格要求，不過始終都要將父母和孩子當成正常人來對待，不苛求孩子，也不苛求自己。明代有一名學者名叫姚希孟，他的文集名叫《響玉集》，其中一篇給朋友寫的祝壽詞提到：“人固有隱情，為人父母亦各有隱情，不能必之子賢。”這是說，做父母的在表面上說起來必然是“一切為了孩子”，但實際上背后都有各自的“隱情”，都是為了自己。中國人常說：“養(yǎng)兒防老。”做父母的人在看待自己孩子時，總希望孩子將來能成為棟梁之材，好在自己老了之后能得到孩子的反哺，可實際上不是每個孩子都一定能夠成才，尊重孩子的實際情況是父母的基本素養(yǎng)。

在儒家思想影響下，父母對孩子的嚴格要求需要建立在尊重自己、尊重孩子的基礎(chǔ)上。在戰(zhàn)國時期，《韓非子》中有一則故事：“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隨之而泣。其母日：‘女還，顧反為汝殺彘。’妻適市來，曾子欲捕彘殺之。妻止之日：‘特與嬰兒戲耳?！尤眨骸畫雰悍桥c戲也。嬰兒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學者也，聽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也！’遂烹彘也?！备改该τ谡聲r，孩子經(jīng)常因為被忽略而去擾亂父母，以顯示自己的存在感。在這種情況下，做父母的難免為了眼下能安靜一下，而隨口答應(yīng)孩子的一些要求。隨后，父母似乎又看到了一個不再哭鬧的孩子，于是便將之前對孩子的承諾忘了。這種對孩子的誤解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韓非子》中特地講了這個故事，以提醒天下父母，尊重對孩子的承諾就是尊重自己，以及尊重親子之間的信任。只有親子之間建立起充分的信任關(guān)系，教育活動才能展開。在某種意義上說，這種信任關(guān)系的建立本身就是教育活動的目標，是通過生活實踐將一種品質(zhì)傳承到下一代的基礎(chǔ)。

家庭教育實踐中總能顯示出父母的教育素養(yǎng)。在教育智慧的指引下，嚴格要求與尊重孩子并不矛盾。明代晚期學者呂坤在《呻吟語》中提到的“七不責”在當代流傳甚廣，其中說道：“卑幼有過，慎其所以責讓之者：對眾不責，愧悔不責，暮夜不責，正飲食不責，正歡慶不責，正悲憂不責，疾病不責。”家中的孩子有了過錯，作為家長難免會按照成年人的邏輯提出批評，不過這些批評要謹慎進行。呂坤在《呻吟語》中提及七種場合下不宜批評孩子，分別是：（1）當著很多人的面不宜批評孩子;（2）孩子已經(jīng)感到愧疚時不宜批評孩子;（3）天黑之后即將入睡時不宜批評孩子;（4）孩子正在吃飯時不宜批評;（5）開心的場合或孩子正開心時不宜批評;（6）孩子正感到悲傷憂愁時不宜批評;（7）孩子正在生病時不宜批評。教育本是細膩的工作，真正起作用的教育活動需要時機。這些場合來源于古代生活場景，在現(xiàn)代生活中可能還有更多類似的場景，在不合時宜的情況下批評與責備不僅不會產(chǎn)生教育效果，而且會帶來負面效應(yīng)。

中國人常說：“大道至簡。”在家庭教育中，當一切源自對人性的樸素認識時，教育會變得簡單，家長素養(yǎng)也變得自然，脫離于此，則事情變得復雜，而家長則會在繁雜中失去家長素養(yǎng)的本身，這是儒家教育思想帶給今天的寶貴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