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年集
過年,從趕年集開始;而鄉(xiāng)下的年集最熱鬧。
一進臘月,我就盼著放寒假。因為,母親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放了寒假帶我去趕年集??烧娴姆帕撕?,母親卻又說先把作業(yè)寫完了。對于母親的這個額外要求,我一點兒都不反感。倒不是我多么喜歡寫作業(yè),而是我喜歡《寒假作業(yè)》的封皮。那封皮太好看了:幾朵雪花定格在“空”中,六角形的花瓣好大好漂亮??!真像幾個白色的小精靈,正在跳著歡快的舞蹈。不遠處,三四個小孩兒正在堆雪人。堆好的小雪人,黑黑的小眼珠,紅紅的鼻子頭,彎彎的翹嘴巴,脖子上還系著一條紅領(lǐng)巾呢,憨態(tài)可掬,討人歡喜。還有兩個小孩兒正在放鞭炮,一個雙手捂著耳朵,躲得遠遠的;一個蹲在地上,一手捂耳朵,一手伸出去正在點鞭炮,身子向后仰,小心翼翼的樣子。在封皮的上方,還有一只大紅燈籠高高掛,紅紅火火,喜氣洋洋。
年集在鎮(zhèn)上。每逢年集,這里就成了大磁場。如果你從空中往下看,你將看到大人、小孩,還有老人——一個人的,結(jié)伴的,還有全家出動的;走著的,騎車的,還有趕驢車的;走小道的,走大道的,還有走岔道的……四鄉(xiāng)八村的人們都像被磁力吸引著涌向鎮(zhèn)上。
年集之所以稱為年集,一是因為到了年根兒,還因為集上有許多商品是專門為過年準備的,是平時集上所沒有的。
鞭炮市場,也就是炮市,設(shè)在集口處,與正集之間隔了一條溝,這是為了防止危險發(fā)生時殃及大眾。炮市里早就停了幾輛拖拉機,車上裝著木箱子,木箱子上蒙著厚厚的棉被,里面裝的全是鞭炮。每輛車都圍了許多人,多數(shù)是年輕人,還有小孩子。有人就說,別慎著了,放幾掛讓大家伙聽聽響啊。是啊是啊,好多人附和著。沒問題,放就放。賣炮的人說著,從木箱子里拿出一掛鞭,不掛在樹枝上,也不用竿子挑著,而是提在手里,用煙頭焌著,胳膊平伸,原地轉(zhuǎn)圈。鞭炮則在將落地未落地前,炸開了,劈啪作響。頓時紙屑紛飛,硝煙彌漫。放完了,人們又呼啦啦圍了過來。小孩子則撿地上未響的鞭炮,準備回去放“刺啦花”。這邊剛放完,那邊又開始了。放的是二踢腳,同樣是用手捏著,“砰”“啪”兩聲,地上炸出一個圈,天上開了一朵“花”。俗話說:“常在河邊站,沒有不濕鞋的?!庇袝r候,千小心萬小心,危險還是發(fā)生了。父親就遇上一回“炸炮市”。不知什么原因,一輛車上的炮炸響了,巨大的響聲震得其他車上的炮也響了。一時間,鞭炮齊鳴,震耳欲聾,硝煙四起,仿若戰(zhàn)場。人們四散奔逃,慌不擇路。本來炮市四周有三面都是曠野,可以逃生,可父親偏偏就跑向了另一面。那里有堵墻,足足有兩米多高。按父親自己的話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上去的。父親跳下來時,蹲了腿,在家養(yǎng)了好幾天。每每說起,父親都心有余悸。
過了溝,是正集。站在溝上,你就會看到:南來的,北往的;東瞧的,西看的;吆喝的,討價的;打招呼的,拌嘴的……那真是人流如織,人頭攢動,人聲鼎沸。
賣年畫的在集的一側(cè),那里也有一面墻,墻面被年畫遮蓋得嚴嚴實實,把斑駁殘破的墻面裝點得花花綠綠。年畫的樣式有很多,有一套兩大張的,每張上都印著六個或八個縮小的圖畫,每個圖畫下面附著一行小字,介紹圖畫的故事情節(jié)。這樣的年畫以戲曲居多,有的村里戲臺上演過,有的露天電影放映過,如:《鳳還巢》《春草闖堂》《忠烈千秋》《穆桂英掛帥》等,因為大家都熟悉,所以都喜歡買。年畫最多的還是單張的,內(nèi)容也更豐富多彩:有風(fēng)景的,如《黃山迎客松》;有人物的,如《武松打虎》;有賀壽的,如《鶴壽延年》;有求財?shù)?,如《聚寶盆》;有祈福的,如《年年有余》等;還有知識性的,如地圖、書法。我記得家里曾買過一張《十二生肖圖》的年畫,畫上十二個小動物圍成一個橢圓形,旁邊綴著“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這張畫就貼在我的床頭,每天早晨醒來,睜開眼就能看到。所以,這十二生肖我很早就會背,而且背得滾瓜爛熟,張口就來: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年集上還有許多貨物是專門為過年準備的。新鮮的水貨、紅火的春聯(lián)、粘牙的糖瓜兒、酸甜的冰糖葫蘆等。有些攤主并不是常攤,而是臨時起意,趁著冬閑,賺個好年尾。他們有商業(yè)頭腦。這樣也好,既豐富了年貨市場,又為自己的生活錦上添花。
年集一般都是一天的集,所以有的人早晨去,也有的人吃了中午飯才去。唯獨像我這樣放了假的孩子是個例外,在征得父母的同意后,會在集上逗留一整天,過足了癮。直到太陽落山,我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家。
一天的年集,就這樣在自由自在中度過,在快快樂樂中收場。
趕年集,趕的就是自在,帶回的全是快樂,憧憬的滿是希望。老人快樂,大人快樂,孩子們更快樂,全家幸福。快樂幸福是人們追求的最實在的真諦。
貼春聯(lián)
春聯(lián),是春節(jié)的標簽。貼上春聯(lián),紅火喜慶的年也就來到了眼前。
小時候,臨近春節(jié),家家戶戶都在馬不停蹄地置辦年貨。其中大多數(shù)年貨都是從集市上采買,唯獨一樣需要找人代辦,那就是春聯(lián)。那時,村里會寫毛筆字的人不多,寫毛筆字在年輕人中已經(jīng)斷檔,只有幾位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還掌握著這個技能。趙爺就是其中的一位。趙爺上過私塾,學(xué)過毛筆字,毛筆字寫得漂亮,村里人都知道。平時,誰家有個婚喪嫁娶,都會把趙爺請到家里,在臨時賬房執(zhí)筆。這個“賬房先生”不好當,除了寫禮單,還要寫條幅。條幅是墜在禮物上的,禮物是主家親戚隨的。條幅的內(nèi)容多為四字詞語,根據(jù)主家事由編寫;還有上下款,標明與主家的關(guān)系。趙爺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這點兒事難不倒他。只見趙爺略加思索,一揮而就。隨禮的人滿意,圍觀的人也頻頻頷首。這些都有時有晌,而到了年根兒,趙爺忙得更是不亦樂乎。許多村里人都攜著裁好的紅紙,請趙爺幫忙寫春聯(lián)。趙爺有求必應(yīng),絕不推辭。趙爺家有幾本《農(nóng)家樂》,每本的最后一頁都印滿了春聯(lián)。春聯(lián)是寄托人們美好愿望的,都嵌著“春、福、平安、吉祥、富貴”等好字眼,如:“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人才兩旺平安宅,富貴雙全幸福家”等。只見趙爺展紙,研墨,揮毫,一副喜慶的春聯(lián)便躍然紙上,寫好后放在一旁晾干。趙爺家的桌子上還有好幾卷卷著的紅紙,背面都寫著名字,是人們放在這兒準備來寫的。所以,那段時間,趙爺一天也不得歇,通常要寫到大年三十。
我家的春聯(lián)一般是由二舅來寫。二舅上過學(xué),念到高中,本來準備考大學(xué),但天不遂人愿,得了一身病,不得不輟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雖然二舅手中纖細的筆換成了笨重的鋤頭,但學(xué)到手的本事沒丟下。二舅的毛筆字也寫得有模有樣,是村里公認的“文化人”。所以,一年一度寫春聯(lián)的任務(wù)自然而然落在二舅手上。每年臘月二十五六,父親已經(jīng)把年貨炸好,母親分成三份,分別是給大舅、二舅和小姨的。母親把年貨裝在驢車上,讓我趕著驢車去姥姥家,給長輩們送年貨拜年,順便把春聯(lián)拿回來。
大年三十一大早,父親就把我和妹妹叫醒。父親交代我,先用凈水把院子里里外外潑灑一遍,等水滲下后,再用掃帚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新年新氣象,要以一個嶄新的面貌迎接新的一年。
吃過早飯,開始貼春聯(lián)。春聯(lián)先從大門貼起。門是家的臉面,對外開放,先入為主,關(guān)乎一個家的美與丑,所以,大門口的春聯(lián)是最寬最長最大氣的。這自然要父親親自出馬。父親站在凳子上,舉著涂滿糨糊的春聯(lián),上下左右來回比劃,我則站在稍遠處校正。直到感覺方正端莊了,才讓父親把春聯(lián)壓實撫平。父親跳下來,仔細地端詳著,滿意地點點頭,仿佛這個平凡的農(nóng)家小院因為這副春聯(lián)陡然光輝燦爛了。接下來的春聯(lián)由我和妹妹負責。正屋和配房的門框都很低,很容易對齊,一會兒就貼好了。如果說這些有上下聯(lián)的春聯(lián)承載著人們對一個家統(tǒng)而全的祝福,那么接下來的小單張就浸潤著人們對具而微事物的祈盼,透著濃濃的煙火味。屋里要貼“抬頭見喜”“人口平安”,屋外要貼“出門見喜”,豬圈貼“肥豬滿圈”,雞窩貼“金雞滿架”,驢棚貼“槽頭興旺”,井上貼“井泉興旺”,梯子上貼“步步登高”。最后剩下一張春聯(lián),把我難住了,好像是一個字,好像又不是。一個字的春聯(lián)只有“?!弊?,這個顯然不是,這個字筆畫特別多,我只好問父親。父親告訴我,這是一個合體字,由四個字組成,念“黃金萬兩”,貼在糧倉上。我再仔細看,果然看出了端倪。四個字,從上到下,下面的字借助上面的筆劃,疊加而成。這真讓我大開眼界,同時也由衷地感嘆老祖宗的聰明智慧,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
春聯(lián)貼好后,還不算完,還要貼年畫。把去年的舊年畫揭下來,換成新的。年畫是屋子的裝飾,能讓一間經(jīng)年累月飽受煙熏火燎的屋子變得蓬蓽生輝、光彩照人。西墻去年貼的是《女駙馬》,今年換成了《穆桂英掛帥》,也是戲曲年畫,戰(zhàn)衣彩翎,英姿颯爽,母親喜歡。東墻去年貼的是《八仙過?!?,今年換成了《桃園三結(jié)義》,父親說,寓意好,忠義千秋。我最喜歡正墻上那張《年年有余》,一個胖乎乎的小子,憨態(tài)可掬,懷里抱著一尾大鯉魚,旁邊放著一錠金元寶,鯉魚紅艷艷,元寶金燦燦,紅黃輝映,喜氣洋洋,畫面感十足。
紅的春聯(lián)、彩的年畫全部貼完。這時你再看院里院外、屋里屋外,煥然一新。隨處可見紅紅火火、艷艷麗麗,到處都洋溢著過年的喜慶祥和氣氛。
貼春聯(lián)不要求有太高深的文化,但一點兒文化都沒有,也很可怕。說件真事,一對母子,相依為命,家里有三間破敗的土坯房,沒有院墻。兒子懶惰,不正經(jīng)干,有幾畝地,種得稀里嘩啦,日子極其窮苦,更遑論上學(xué)讀書了。日子再窮,也要過年,過年也要貼春聯(lián)。大年初一,有人來拜年,進屋看見貼的春聯(lián),差點笑出聲來。原來這家人把“肥豬滿圈”也貼進了屋里。這個笑話,成了那年正月里人們最可樂的談資。
炸年貨
年貨,是過年時最真實的年味,是春節(jié)這場饕餮盛宴中真正的主角。
“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香又甜,轉(zhuǎn)眼就是二十三。二十三,糖鍋兒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買酒肉;二十七,宰年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走一走?!迸D月里的每一天,似乎都在為年忙碌。
臘月初八,習(xí)慣上要喝臘八粥。臘八粥熬的工夫越長,越好吃。為了能讓我吃上臘八粥,那天,母親起得很早。我是被灶膛里噼噼啪啪的爆破聲驚醒的,一翻身,趴在暖和的被窩里。其時,窗外黑咕隆咚,離天亮還早。我看見母親蹲在灶臺前,低著頭,正向灶膛里吹氣。柴有些濕,不容易點燃,股股的黑煙從灶口冒出來。冷不丁,“呼”的一聲,一團火苗像淘氣的小蛇躥出來又縮回去,嚇得母親向后一仰,險些跌坐在地。紅紅的火光映在母親的臉上,母親的臉上已是“淚花兒”瑩瑩。
做臘八粥的原料,除一些紅棗和江米需到集市上去買,大多是自家地里產(chǎn)的,有時何止八樣。十幾畝地的花生這時已經(jīng)賣出去了,留下的種子裝在口袋里,碼在西屋,隨時可用。頭天,母親把一些紅小豆或是黃豆鋪在簸箕底,坐在臺階上,就著陽光,把里面的碎石頭和土塊撿出來。母親撿得很仔細,即便那樣,喝粥的時候我也常被漏網(wǎng)的石頭硌到牙,“嘎嘣”一聲,麻酥酥的。臘八粥里面還要放糝子、大米、小米或是高粱米,簡直是糧食大雜燴。
這時候,屋里已經(jīng)熱氣繚繞,臘八粥快熬好了。母親叫我起床。等我洗漱完畢,母親已經(jīng)給我盛好了滿滿的一大碗。臘八粥被母親熬得又黏又香,我呼嚕呼嚕地吃了兩大碗,身子立刻暖呼呼的。母親問吃飽了嗎?我說吃飽了。我拎上書包去找學(xué)伴剛子。我問他吃臘八粥了嗎,他說吃了。我說香嗎,他說香。我們走在村外的小路上,大團大團的熱氣從口中呼出來。東方天際已經(jīng)有了魚肚白,今天似乎亮得早。莫不是這三九的凌晨被我那兩碗臘八粥給慢慢地融化開了?
臘月二十五左右,父親要炸年貨了。這是我最喜歡的。炸年貨之前,先要做豆腐、攤饹馇。做豆腐、攤饹馇之前,父親會吆上我隨他去晃磨。磨是趙叔家的,整個南街只此一家。豆子在之前已經(jīng)被父親泡好,揉碎,去皮,浸在清水里。磨安放在一間小屋里,房梁上垂吊下兩根繩,綁在推磨的磨把兩端。我前腿繃,后腿彎,雙手緊握橫著的磨把;父親則一只手輕扶著磨桿,一只手拿把勺子,舀起連湯帶水的豆子,放進磨盤上的小洞里。隨著磨盤吱吱扭扭地轉(zhuǎn)動,乳白色的豆?jié){順著磨壁流下來,一股綠豆的清香漾滿小屋?;文ナ橇饣睿瑫r間不長,我的兩條胳膊就已經(jīng)酸軟無力了。我暗暗地埋怨父親,為什么不套上家里那頭小黑驢呢?它已經(jīng)白白地閑了一冬。記得在書上看到過,用一塊黑布蒙住驢的眼,驢就會乖乖地轉(zhuǎn)圈拉磨。我呢,就可以站在一邊,拿一個小木棍,邊吆喝邊偷偷地樂??墒?,我只敢想想,卻不敢說,怕父親責怪。
豆?jié){磨好后,父親挑回家。饹馇是父親自己親手攤,豆腐要去別人家做。由于是自己吃,豆腐點得特別嫩。父親用小車推回來時,豆腐在高粱稈穿成的拍子上顫顫悠悠,晶白細滑,還冒著熱氣,叫人看著就眼饞。
父親炸年貨一般在晚上,沒有人打擾。爐子是地爐子,火旺;鍋要稍大一點兒,盛油多。我坐在板凳上,等著。我最愛吃父親炸的饹馇盒兒。父親自己做的餡兒,父親把切碎的肉、炸豆腐、胡蘿卜攪拌在一起,然后放上鹽,倒上淀粉水,點上香油。父親把做好的餡兒鋪在一張整塊的饹馇上,再用一塊兒饹馇蓋好,壓實,然后用刀切成四方(也有切成菱形的)的小塊兒,放在鍋里一炸,炸熟了,撈出來。炸熟的饹馇方正金黃、外焦里香。但是,父親總是先炸豆腐塊或是饹馇條,最后才炸饹馇盒兒。我曾經(jīng)用略帶不滿的口吻問過父親那是為什么。父親說,饹馇盒兒里有餡兒,掉在鍋里會有渣子。父親炸貨炸到很晚。等父親炸好饹馇盒兒時,我已經(jīng)躺在炕上,呼呼大睡了。第二天,聽父親說,我嘴角的口水流了老長。
母親則在灶臺前忙碌。母親先蒸一鍋黏黏呼呼的年糕,再蒸幾鍋饅頭。母親放堿放得沒經(jīng)驗,便喚來鄰居大嫂過來幫忙。但母親心細手巧,除了饅頭,還能變著法兒做出許多種花樣,有糖包、豆包、花卷兒,花卷兒上面還要嵌一個大大的紅棗,或是用紅墨水點一個“紅燈兒”。母親把蒸好的饅頭裝在笸籮里,放在里屋;里屋沒火,是天然的冰窖,能放好多天。
父親不光炸年貨,還要燉雞、煮肉、蒸蒸碗,而且做出來后,色香味都很地道。平時,沒怎么見父親下過廚房,家里來了客人,都是母親忙里忙外。原來,父親深藏不露,還有一手做大菜的本事。年貨都預(yù)備齊了,年三十也到了眼前。這時,小院里到處都彌漫著濃濃郁郁、香香甜甜的年味。整個村子里,每戶人家的莊稼院里,也全都彌漫著濃濃郁郁、香香甜甜的年味。
豈止這些,歡樂祥和、喜慶幸福,更是人們心中永恒的年味。
唱大戲
唱戲,是正月里的大事;一出大戲,把鄉(xiāng)下新年的氛圍推向了高潮。
唱戲要有戲臺,戲臺就搭在隔壁的大隊院里,和我家有一墻之隔。戲臺坐西朝東,外面用村南河底的大石頭砌成,里面填上土,然后踩平踩實,看上去就像一個點將臺。戲臺大部分時間是閑置的,可那里是我們的樂園。放學(xué)后,我們常去那里玩耍。戲臺兩側(cè)長著半人高的野草,里面還有粗壯的曼陀羅。曼陀羅開好看的白色喇叭花,結(jié)帶刺的球狀果實。聽說,曼陀羅有毒,我們都不敢碰它,我們只在戲臺上玩。我們在上面打把勢賣藝,摔跤翻跟頭。玩累了,我們就坐在戲臺邊,耷拉著兩條小腿,優(yōu)哉游哉。
唱戲前,先要演幾場“會”。接會時,先要放幾個大鐵炮。大鐵炮很響,“咚咚”的,跟小鋼炮似的,簡直要把房梁上的塵土都要震下來。最先來的,是鄰村二站的“高蹺會”。踩高蹺的人身上穿著紅的藍的粉的各色的衣服,手里拿著煙袋扇子手絹等各種道具,腿上綁著半人高的木棍,在大街上前來后去,左來右去,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逗得大人小孩眉開眼笑。冷不丁,一個人還會做一個后空翻,然后,再直丁丁地站在那兒,直看得人瞠目結(jié)舌、嘖嘖稱贊。接下來是“跑旱船”。演員們也都穿著各式彩色的衣服,手里拿著各種道具。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坐船”的女人,那哪兒是坐船,完全是在走;而且,身上還負著船樣的道具。旁邊還有個老頭,手里拿著船槳,做出劃船的動作。這個場面我好像在哪出戲里看過,只是想不起來了。每次看“跑旱船”,我都心疼那個“坐船的”,覺得她最累。此外,還有“竹馬會”。每個會開始,人們都會站滿一條街,跟著演員,潮水一樣,從這條街涌向另一條街,熱鬧得很。
正月初六,開始唱戲了。戲棚早已經(jīng)搭好,三面及頂子用苫布圍得嚴嚴實實,只留一面沖著臺下。臺口處從上面垂下兩片帷幕,一直耷拉到地上。大幕開啟,鑼鼓喧天;大幕合上,偃旗息鼓。臺角處支著大鼓小鼓,椅子上放著銅鏟戲胡。我記得,村里的梁叔是個最愛開玩笑的人,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卻比七八歲的孩子還淘。他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溜上臺,抄起鼓槌兒“咚咚”地亂敲一通。這下,把后臺管事的驚出來了,對著他呵斥一番,他則嘻嘻一笑,沒事人兒似的跑下臺來。
臺下已經(jīng)聚集了好多人,嘈嘈雜雜,比鎮(zhèn)上的集會還熱鬧。老人們找一個滿意的地方,安靜地坐下來,耐心地等。年輕人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塊兒,嗑著瓜子,聊著閑篇。人群的邊上還有幾個外地來的生意人,他們耳朵長,聞風(fēng)而動。這里面有賣小泥人的、有賣氣球的,還有賣冰棍兒的。孩子們最喜歡了,把幾個攤子圍了個水泄不通。我也喚母親要了五分錢,買了一根小豆冰棍兒,豆香味真濃!吃下去,透心涼,渾身直打哆嗦。
母親領(lǐng)著姥姥也去了。那時,姥姥的眼已經(jīng)有些花,耳朵也有些背。母親便把座位安置在離臺最近的地方。我沒有跟著姥姥,吃完冰棍兒,我就跑回了家。我爬上西房,我家的西房正對著戲臺。我盤腿坐下,一邊嗑瓜子,一邊盯著下面。我的幾個小伙伴看見了,招手叫我下去,我搖搖頭。有這么得天獨厚的好位置,我才舍不得呢。我坐得高,看得遠。
鑼鼓家什敲響,臺下立刻鴉雀無聲,好像所有的嘴巴都被什么東西堵上了,把所有的聲音都壓回了嗓子眼兒。大幕徐徐拉開,戲開始了。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演員們一個個粉墨登場,但見臺上彩衣飄飄、長袖飛舞。臺上正在唱的是保定老調(diào)。保定老調(diào)是我們這里的地方戲,很符合保定人的性格,唱腔高亢激越,唱詞清楚易懂。老調(diào)最宜演善惡分明的古裝戲,夸忠臣,就夸個完美無瑕;罵奸佞,就罵個體無完膚。那時候,演得最多的是《忠烈千秋》和《潘楊訟》,演了一遍又一遍,可人們?nèi)匀皇前倏床粎?、百聽不煩。如果說老調(diào)是保定地區(qū)的地方戲,范圍有些大,那么,我們這里還有一個土生土長的家鄉(xiāng)戲,那就是橫歧調(diào)。橫歧,是一個村,離我們這里十多里地,中間隔了一條河。那里土黑,水硬,說話直,我們常稱那里為“西鄉(xiāng)”,話里話外頗有貶低的意思。但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同樣,一方水土,也能培育出一朵樸實無華、四野飄香的藝術(shù)奇葩。
最后一通鑼鼓敲畢,大幕徐徐拉上,散戲了。人們這才起身,伸一下腰,活動一下筋骨,拎起座位,戀戀不舍地往家走。此時,夜已經(jīng)深了。村子里靜悄悄,狗兒、羊兒、牛兒們都已經(jīng)酣然入夢。只有天上的星星依舊忽閃著明亮的眼睛,癡癡地,等著下一場。
回到家,姥姥和母親依舊興致不減,還在回味著剛才那綿遠悠長的戲味兒。而我,則早已倒在熱炕頭上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依稀還響著“咚鏘”“咚鏘”的鑼鼓點兒聲。
編輯手記:
跟隨著李維麗的《舊片段》,我們觸及到那些具有生命溫度的老手藝、老物件、老建筑……這些舊事物寄托著令人愉悅的回憶,讓現(xiàn)代人短暫地脫離當今社會的庸碌與煩惱。全文敘述了諾鄧古村里謀生的老手藝人:楊家裁縫、楊家銀匠、釀酒的黃老爺,他們在慢慢的時光長河里堅守匠心,把原本簡單的謀生手段演變成一種藝術(shù)、一種文化。作者在客觀敘述人物經(jīng)歷的同時,加入了很多主觀的思想感情,聯(lián)系了個人的情感記憶和體驗,使文章充滿溫情。
劉紹良的《無量有嘉木》集科普性、博物性、鄉(xiāng)土性、趣味性于一體,講述了作者在游覽無量山鄉(xiāng)時見到的古茶樹以及古茶人楊曉軍和他所傳承的茶葉手工制作技藝。作者在其中穿插了自己喝茶的經(jīng)驗和對茶葉文化的講述,并結(jié)合歷史、地理等知識儲備對古茶樹歷史進行考究。同時在文中表達了自己的鄉(xiāng)土情懷:山村成為兩個相反方向愿望的角力場——年輕人渴望奔赴城市,而城市人卻向往山村。作者選擇鄉(xiāng)村,因為山村保留著傳統(tǒng)的勞作方式、喝茶的儀式感,傳統(tǒng)意味著確定感強,讓人熟悉且安心,也更容易接近自然。
再讀張艷軍的《過年帖》,讓人沉浸在濃濃的年味兒里。鄉(xiāng)下農(nóng)村的春節(jié)遠比城市熱鬧得多,趕年集、貼春聯(lián)、炸年貨、聽大戲……作者輕松而充滿樂趣的敘述,既滿足了城里年輕人對傳統(tǒng)節(jié)日活動的好奇和向往,也引起了無數(shù)中老年人對故鄉(xiāng)春節(jié)的兒時回憶。無需太多華麗的文字,樸實真誠的敘述更能讓讀者感受到農(nóng)村春節(jié)熱鬧多彩的一面,也更能體會到春節(jié)對每一個中國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