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驥
一上高樓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許渾《咸陽城西樓晚眺》
對晚唐詩人許渾的詩作,傳統(tǒng)詩壇的評論家,意見分歧。有人認為他寫得很好,如著名詩人韋莊說:“江南才子許渾詩,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明珠量不盡,惠休虛作碧云詞?!保ā额}許渾詩卷》)惠休是南北朝時代有名的詩僧,歷來詩人對他評價很高,韋莊竟認為許渾的成就在他之上。但是,稍后于韋莊,也是著名詩人的孫光憲,便開罵了:“世言許渾詩,不如不做,言其無才藻,鄙其無教化也。”(引自《唐音癸簽》)這也不奇怪,不同時代的政治潮流以及詩壇的風氣,會導致人們意見的分歧。像陶淵明的詩,在他活著的時候,只被視為“中品”,到宋代才大放異彩。像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也一直寂寂無聞,直到明代才被發(fā)現(xiàn)。所以,人們對許渾有不同的看法是正常的。但有趣的是,他的這首《咸陽城西樓晚眺》,大家卻一致認為是好詩。特別是詩中一句“山雨欲來風滿樓”,更成為晚唐以后經(jīng)常被人們掛在嘴邊的經(jīng)典名句。
更有趣的是,這首詩,不同的版本,有三個不同的題目,有作《咸陽城西樓晚眺》的,有作《咸陽城東樓晚眺》的,有作《咸陽城東樓》的。我沒有考訂過哪一個版本先出,但想到詩中沒有明確寫許渾是登上東樓,還是登上西樓。況且,即使考證出來,也沒有多大意義,反正這老先生登樓以后,有時東望,有時西望,意思也差不多。但從詩中的第五句,說到看見秦代宮苑,而秦代的阿房宮在咸陽以西。如果咸陽城真有東、西兩個門樓的話,那么許渾登上西樓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所以我寧愿采取上引的題目。
在傳統(tǒng)的詩壇里,寫登高遠望或登樓遠眺的詩多如牛毛,如《登鸛雀樓》《登黃鶴樓》《登金陵鳳凰臺》,乃至與許渾處于同一時代的李德裕也寫有《登崖州城作》,還有李商隱的《安定城樓》、羅隱的《登夏州城樓》,等等。就連許渾自己,寫得較好的詩都和登樓有關。像七律《登故洛陽城》:“禾黍離離半野蒿,昔人城此豈知勞。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鴉噪暮云歸古堞,雁迷寒雨下空壕??蓱z緱嶺登仙子,猶自吹笙醉碧桃?!毕瘛肚锶崭瓣I題潼關驛樓》:“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殘云歸太華,疏雨過中條。樹色隨關迥,河聲入夢遙。帝鄉(xiāng)明日到,猶自夢漁樵。”這些詩都不失為佳作,但也無法與《咸陽城西樓晚眺》一詩能夠留下的名句相比。
許渾這首詩第一、第二句是:“一上高樓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蔽乙豢矗@兩句詩怎么十分眼熟?再一想,就想起了李商隱的《安定城樓》。李詩的開首兩句,正是“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當然,許渾和李商隱這兩首詩,后面詩意的發(fā)展并不一樣,但它們的首兩句十分相似。到底是誰抄誰的?不禁讓我愕然。
一查資料,安定城在涇州,即今甘肅省涇川縣北。李商隱是在開成三年(838)到達涇州去當幕僚的,《安定城樓》一詩應是他在這一時期的作品。而許渾則多次到過長安,最后一次是在大中三年(849)到長安擔任監(jiān)察御史。從他在這時所寫的《秋日早朝》一詩說到自己心灰意冷,想念故鄉(xiāng),希望過“滄江歸去老漁舟”的生活。咸陽就在長安附近,那么他登咸陽城西樓的這首詩,很可能就是在這時期寫成的,那就后于李詩十年了。
不過,唐代不存在著作版權的問題,詩人們也會互相傳誦詩作。李商隱的《安定城樓》寫成在先,讓許渾看到了,有所啟發(fā),有些詞語甚至模仿,或會互相攀比。況且這詩和《安定城樓》一樣,用的同是“十一尤”韻。許渾是否有意挑戰(zhàn)李詩?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說實在話,李、許兩詩雖然同以登樓望遠為題材,但所寫之景,所抒之情,則大不相同。李商隱登上城樓后,舉目四望,想到“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游”,感自己懷才不遇。最后又說“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表現(xiàn)出憂讒畏譏的強烈情緒。許渾的詩就大不一樣了,他想到的并不是單純個人遭際的問題。即以詩的首兩句而言,藝術水平也不一樣。
李商隱說“迢遞高城百尺樓”,純粹是寫安定城樓之高,此外別無深意。許渾在首句要表達的感情卻復雜得多。
許渾寫“一上高樓”,有些版本作“獨上高樓”。在未能確定版本先后、真?zhèn)蔚那闆r下,我認為“一上”比“獨上”更佳。在這里,許渾強調(diào),他是從來未登過咸陽城樓的,而一旦登了上去,感情和在城樓下完全不同?!耙弧弊致浼?,正好能表現(xiàn)出他登上城樓,便陡然一驚,十分意外,驚心動魄。如果用“獨上”,就只能表明是他一個人孤單地登樓而已。更重要的是這“一”字,和后面的“萬”字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本來許渾寫他登上高城,是很簡單很平常的舉動,誰知他一旦眺望,便產(chǎn)生了萬里之愁,這實在讓人感到意外。何況,即使咸陽的城樓再高,也不能看到萬里之外,所謂看到“萬里”,正是詩人把愁無限、恨無邊的感情具象化,讓讀者能深切地感受到他愁懷的濃重。而且詩人以“萬里”這么廣大的空間來表現(xiàn)他的“愁”,也就暗寓了這里所指萬里之愁,是江山之愁、家國之愁。他一上高樓,廣闊無垠的大好河山歷歷在目,而他感受到的卻是無邊無際的“愁”。至于許渾為什么會這樣寫?便不能不讓讀者“忽魂悸而魄動”了。
《丁卯詩集》 〔唐〕許渾撰清康熙戊子東山席氏琴川書屋刻本
李商隱《安定城樓》的第二句是“綠楊枝外盡汀洲”。這純是寫安定城樓下面的景色。汀洲,這是指水塘中小丘、沙地,是李商隱從城樓上往下看到的景色。他特寫這樣的景致,和下面想到離京歸隱,“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無聯(lián)系,但說它有什么深層意味,卻不見得。
許渾詩中的第二句是“蒹葭楊柳似汀洲”。表面上,他從咸陽城樓向外望下去,景色也和李商隱所見的差不多,他也看到楊柳,看到汀洲。不同的是,他還寫看到了水邊的蘆葦。強調(diào)他見到的是兩種而不是一種植物,這就別有意味。固然,他看到的是咸陽城外之景,但很自然讓人把《詩經(jīng)》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以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等表現(xiàn)懷人情味的句子聯(lián)系起來,這就不僅是為寫景而寫景那樣簡單了。
還值得注意的是,許渾看到了咸陽城下的景色,竟下“似汀洲”一語。這“似”字大有深意。在他眼里所見的“汀洲”,并不像李商隱所說一般的沼澤沙洲,而是指他曾經(jīng)長期居在江南所見的景色。所以他所見到咸陽城樓外的汀洲,和他腦海中的江南汀洲相似。據(jù)知,許渾本來是湖北安陸人,后來隨父躲避戰(zhàn)亂,長期在潤州居住,潤州即今江蘇鎮(zhèn)江一帶。有一段時期,許渾還當過潤州司馬。在他漫長的一生中,雖然也曾到過京、洛、涂等地任職,但讓他最關情的,正是江南漁村水鄉(xiāng)一帶。到晚年,他還特地回到潤州的丁卯橋別墅隱居,他自編的詩集就命名為《丁卯集》。不是有人看到許渾所寫的詩,往往都會出現(xiàn)水、江、雨、露的景色,便訕笑說“許渾千首濕”嗎?其實這正和他長期居住在江南,習慣并喜愛江南煙水的生活有關。
顯然,許渾在詩里所說的“汀洲”,并不是李商隱所說的意思。他在這里下一“似”字,等于告訴讀者,他在咸陽城頭看到了蒹葭和楊柳,很像是江南那邊水沙洲的景色,于是引發(fā)出懷舊之情。所謂“似”,并非是一模一樣,而只是說它很像而已。否則他就會像李商隱那樣,寫為“盡汀洲”,或者“是汀洲”了。說這邊的“汀洲”和那邊的“汀洲”相像,這就表現(xiàn)出詩人有一個觀察和思考的過程,是由此及彼,引發(fā)出對江南鄉(xiāng)土的思念。
為什么許渾一上高樓,便有萬里之愁呢?這也暗示他感覺到萬里江山,觸目所及,并非一片樂土。眼前所見,頗像江南的風物。他想回到江南,卻又未能如愿,于是愁心頓起,黯然神傷。顯然,這里的“似”字,表面上輕輕落筆,其實包涵著頗為復雜細膩的情感。
頷聯(lián)“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是最為人們稱道的兩句。
從表面看,許渾承接上文,進一步寫在咸陽城樓看到的景色的變化。他所選擇的,是極具動勢的場景。向西邊望過去,是河溪上的云,那云彩冉冉上升,太陽則漸漸下沉,竟像要沉到樓閣之上。這一上一下交替的動勢過程,雖然只是緩慢地進行,卻讓讀者不由自主地感到,擺在前面的光景是越來越趨暗淡。
就在這逐漸演變的景色中,許渾筆鋒忽轉,竟寫城頭上“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風勢,讓人感到地動天搖、駭目驚心。這景象,又分明是詩人著意的經(jīng)營,他讓上聯(lián)和下聯(lián)在氣勢上,恰好構成強烈的對比。第三句景象相對靜和慢,成為第四句出現(xiàn)的蓄勢。就以第四句而言,作者寫“山雨欲來”,這“欲”字下得極妙。它是說山雨快來了,卻又未來。這時候,狂風怒卷,城樓震撼,意味著山雨即將暴至。于是這吹得人魂飛魄散的風,又成了山雨即將傾盆潑下的蓄勢。
但是,在狂風滿樓之后山雨到底來了沒有?是潑瓢而下還是被風吹散?詩人卻沒有寫。但這并不重要,因為許渾這“盤馬彎弓惜不發(fā)”般的藝術處理,已經(jīng)讓讀者感受到必然要出現(xiàn)的可怖場景。在這里,詩人一次又一次蓄勢技巧的運用,就像戲曲中包公怒鍘陳世美的場面一樣,首先是舞臺上出現(xiàn)踱著方步的書吏,慢悠悠地出場,跟著響起一陣“急急風”的亂捶,敲得震天價響,王朝、馬漢領著一批跑龍?zhí)椎难輪T分立兩邊,然后包公踏著鼓點上場,摔袖亮相,那威嚴剛正的風度,不由得讓觀眾喝彩。接著包公回過身來,面對觀眾,舉手把驚堂木一拍,大叫一聲:“把鍘刀抬上來者!”跑龍?zhí)椎谋泯R聲吆喝:“抬鍘刀!”跟著鼓聲重新大作,在敲得震天價響中忽然停住,出現(xiàn)了靜場。這時候,鍘刀還未抬上,但臺下觀眾已經(jīng)緊張到極點;人們雖然認為陳世美罪有應得,但又為他捏一把汗,驚惶地預感到人頭落地的可怕場面即將出現(xiàn)。老實說,如果舞臺上沒有運用上述種種蓄勢的手法,鍘刀的出現(xiàn)不可能有如此讓人震懾的威力,包公的形象也未必能如此突出地確立。同樣的道理,如果許渾上了咸陽城樓,一下子寫暴雨撲面而來,沒有作兩次三番的蓄勢,沒有寫在滿樓回旋狂撼的風,沒有寫“欲來”的即將撲向城樓的山雨,反不能讓人感到恐懼,感受不到“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嚴重危機。即就運用抑揚蓄勢的創(chuàng)作技巧而言,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許渾手法的高妙。
關于以“風”與“日”兩種形象同時出現(xiàn)用以表現(xiàn)情緒的詩句,曹植曾在《箜篌引》中寫過的“驚風飄白日,光景弛西流”,也備受稱譽。但是,許渾的寫法明顯是后來居上。至于柳永在《八聲甘州》中寫道:“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登樓?!崩钋逭赵凇堵暵暵分袑懙溃骸叭瓋杀K薄酒,怎敵他、晚來風急?!边@些詞作,雖然都涉及日落風急的景象,但和許渾所寫的韻味,大異其趣。相比之下,我們很容易辨別他寫“山雨欲來”命意之所在。
“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名句,并不僅僅是許渾在登上咸陽城樓的時候,恰巧碰上如此這般的情況,從而敏銳地捕捉住這一幅圖景,技巧地描繪現(xiàn)場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他所呈示危機四伏、面臨激烈變動的狀況,恰好能夠概括地表現(xiàn)出當時社會的典型環(huán)境,以及人們的典型心態(tài)。
詩人在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被什么景象觸動,從而對審美客體產(chǎn)生某種印象和興趣,一定和其作為審美主體的生活經(jīng)歷與體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一點,無論作者是自覺的有意識的也好,不自覺的無意識的也好,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總之,不與他的思想感情有關。而每一個人的思想感情,一定要受到客觀環(huán)境和特定思潮的制約,因此,他們關注審美客體的目光,便各有不同。在許渾,他登上城樓的感受,選擇和表現(xiàn)當時特定的景象,也和他生活的時代和際遇息息相關。
許渾也和晚唐許多詩人一樣,處在政局極其動蕩的環(huán)境中。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因躲避戰(zhàn)亂遠赴江南。其后,他懷著滿腔熱情,北上參加科舉考試,多次名落孫山。但他并不氣餒,“莫言三尺無長用,百萬軍中要指揮”(《謝人贈鞭》),自信能夠發(fā)揮才能,光宗耀祖。可是,直到五十歲他才當上宣州當涂尉。當然他后來也得到提拔,到朝中任職,卻經(jīng)歷多次政治風波。他希望能夠賈其余勇,澄清亂象。所以,當?shù)谝淮蔚竭_首都長安,他便有“千官共削奸臣跡”(《正元》)的期待。實際上,他無能為力,也無所作為,只能慨嘆:“虛戴鐵冠無一事?!保ā肚锶赵绯罚┧置髦?,政局的混亂,和宦官專權有莫大的關系。在《聞邊將劉皋無辜被戮》一詩中,他直接指出:“外監(jiān)多假帝王尊,威脅偏裨勢不全。才許誓心安玉壘,已傷傳首到金門……”他看到晚唐政局江河日下,卻只能終日彷徨。他任職監(jiān)察御史,按理應司彈劾之職,無奈舉步維艱,如臨深淵,左右為難,于是很快就想退出政壇。在《秋日早朝》中,竟強烈地產(chǎn)生“滄江歸去”的愿望。這說明,正是處在政治的中心,讓他更能看到了朝政日薄西山、風雨飄搖的景象。
我們不排除許渾在登上咸陽城樓的時候,確實剛好碰上日落風狂,他立刻捕捉住這一剎那的景象,大筆抒寫。因為,這眼前出現(xiàn)的一切,正好和他內(nèi)心縈回的種種恐懼憂慮的情緒密相切合,于是筆底便涌出危機四伏大廈將傾的意象。有趣的是,有人對許渾的寫法不以為然,如姚鼐認為:“‘溪云’一聯(lián)固警句,然必當是咸陽景色耶?大抵用晦(許渾)詩,似先得句,而后加題附合者然,此其病也。”(《五七言今體詩鈔》)按照姚鼐的說法,像“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情況,并非咸陽城樓所特有,便覺得這顯不出自身的特色。這議論迂腐得很。不錯,這一聯(lián)所寫日沉閣風滿樓的情景,也非咸陽城樓所獨有,它確具共性,是許多人在許多地方許多時候都會碰見的現(xiàn)象。但是,人們并不在意他所寫的是否就是咸陽城樓的特色,相反人們更為詩人能夠在矛盾大爆發(fā)之前,概括了所有人產(chǎn)生的膽戰(zhàn)心驚的景象與心情而強烈共鳴。因為人生在世,都會在不同程度上經(jīng)歷面臨危殆心膽俱寒的緊張情狀。金圣嘆說:“云起日沉,雨來風滿,如此怕煞人之十四字中,卻是萬里外之一人,獨立城頭,可哭也?!保ā敦炄A堂選批唐才子詩》)經(jīng)歷過明朝崩潰社會危機重重的金圣嘆,自然能夠感受到許渾這首詩所具有的典型意義。
許渾寫他登上了咸陽城樓,臨風四顧,在憂思中寫出了矛盾即將爆發(fā)的景象,這“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句,即使僅僅是對自然景色的描畫而言,也已經(jīng)讓人佩服。但如果以為許渾僅僅是為景而寫景,那就是皮相之談。其實,當許渾在寫日沉風滿的時候,靈魂深處已經(jīng)把它和社會性問題連在一起。他既是如實寫自己碰上的自然現(xiàn)象,也把對現(xiàn)實社會狀態(tài)的感受寫上筆端。正因如此,緊接著他便寫下與頷聯(lián)情景完全不同的頸聯(lián)。這就出現(xiàn)了第五、第六兩句:“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比绻f許渾把頷聯(lián)的氣勢寫得劍拔弩張,那么在頸聯(lián)他又換了一副筆墨。
在城樓上,他看到遠處的秦宮漢闕。那秦代的阿房宮,杜牧說它“覆蓋三百余里,隔離天日”,這里長橋臥波,復道行空,“歌臺暖響,春光融融”,曾是無比壯麗無比熱鬧的地方,到如今,許渾卻寫它杳無一人,當夕陽西下,連本應歸巢的鳥兒,也膽敢飛來這空寂的地方,蹦蹦跳跳。鳥兒的歡快,反襯出秦苑的荒廢。在漢代,未央宮、建章宮、長樂宮等著名宮殿,也都是層樓聳翠、飛閣流丹的華麗建筑,也都是鶯歌燕舞、娛樂升平的玩鬧場所。如今一切都成過去。當秋天來到,落葉紛紛,寒蟬嗚咽的聲響,反襯出漢宮的空落。許渾的眼光,緊接著看到狂風滿樓的狀態(tài),立刻落在廢棄的秦苑漢宮上,這分明是把自然狀態(tài)和家國興亡、改朝換代的重大社會問題聯(lián)系起來。
在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中,律詩在八句里,需要有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的兩組對仗。所謂對聯(lián),是要求相對的兩句,音韻、詞性和內(nèi)容,相互對立。如果兩句寫的是同一內(nèi)容,即劉勰所謂“事異義同”,便成“合掌”。胡應麟說:“作詩最忌合掌,近體尤忌……如‘朝’對‘曙’,將‘遠’屬‘遙’之類。”(《詩藪》內(nèi)編卷四)以“合掌”形容“事異義同”,非常恰切。因為對偶句的作用,就如人的兩只手掌,一左一右,各司其職。如果將十個手指粘在一起,兩手只作一手用,反顯得呆滯。老實說,古人創(chuàng)作,觸犯此忌者不在少數(shù)。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當詩人們以古喻今,觸及家國興亡的話題時,是不惜“合掌”以強調(diào)對這敏感問題的關注的。像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頷聯(lián)為:“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這兩句實質(zhì)上意思是一樣的,是歷代繁華一去不復返的同義重復。但由于李白從“鳳去臺空”引發(fā)出對唐王朝盛衰的憂慮,對這重大的政治問題,人們一般不去計較其技巧性的問題了。同樣,許渾寫《咸陽城西樓晚眺》的頸聯(lián),也存在“合掌”的問題,這第五、第六兩句,無非都是詩人從秦苑漢宮,看到了曾是繁榮而最終走向荒蕪的景象,透露出對晚唐王朝走向崩潰的憂思?!稏|巖草堂評訂唐詩鼓吹》中提到,這詩中“秦苑漢宮,俱切咸陽……下一‘夕’字、‘秋’字,景況倍覺凄涼,感時懷古之意,豈能己乎!”這理解是準確的。
從許渾在遠眺中看到的秦苑漢宮盛極而衰的畫面,從他所寫懷古感時的頸聯(lián)中,讀者反過來便會更深地體悟到,詩人寫黃昏時分“山雨欲來風滿樓”,這讓人震撼的筆墨,絕非僅僅是單純表現(xiàn)云起日沉、狂風乍起搖撼城樓的情景,而是他從心底里產(chǎn)生了王朝更替危機來臨的預感。于是更能理解這句詩所包涵的審美意義,知道了為什么這區(qū)區(qū)的七個字,影響了人們對整首詩的評價,并且被千載傳誦的原因。
當許渾看到并想到朝代的興衰,緊接著便總結自己登樓的觀感:“行人莫問前朝事,故國東來渭水流?!彼^“行人”,指他自己以及來到咸陽的旅客。這句表面的意思,是告訴人們不要去想前代的歷史;實際是說,由于自己想起了前代的歷史,引起無限的憂傷。他明明感到面臨政治上的暴風驟雨即將到來的時刻,出現(xiàn)秦宮漢苑最后走向荒廢、朝代興亡的趨勢已經(jīng)不可避免。但是,自己作為歷史的過客,盡管曾希望有所作為,但實在無能為力。也正因為自作多情,引起無限的悲哀,所以他奉勸行人,也包括告誡自己,不要去多想了。
至于第八句的“故國”,應作故鄉(xiāng)解。按說,許渾是湖北安陸人,安陸在咸陽以東,他說“故國東來”,也可以理解為對安陸的思念。但是他長期在江南一帶避亂,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詩的開始時,他寫到“萬里愁”,寫到對“汀洲”的思念,以及他后來回到江南隱居,等等,因此所謂“故國東來”,實指他在咸陽城樓遠眺中,感到江南的景色從東方撲面而來,向他招手,讓他離開咸陽這是非之地。
同時,許渾也寫他看到咸陽城下的渭水,向東奔流,不舍晝夜,也不管人間發(fā)生的一切。顯然,他感到逝者如斯,而天地不能與一瞬。因此他勸告自己,只想回到江南,不必去想什么時代的變化,想什么家國興亡,就讓歷史的風云變化,順其自然吧!這最后的兩句詩,似乎表現(xiàn)他很豁達,其實是讓讀者反過來覺察他在平淡的話語中,蘊含著淚水,理解他心底里包藏著無可奈何的隱痛。就整首詩的結構而言,最后的兩句詩,也是對開首兩句詩的回應。
在許渾死后不到半世紀,曾經(jīng)最為強盛的朝代—李唐王朝,宣布滅亡。他的大半生,經(jīng)歷了唐王朝逐步走向衰敗的時期。當然,晚唐時期,個別帝王也采取過一些挽回頹勢的措施。但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這一點,在晚唐時期政治嗅覺稍為敏銳的詩人,都是覺察到了的。因此,在晚唐的詩壇上,以登高懷古為題材,抒發(fā)興亡之感的詩作也特別多。就以許渾為例,他除寫了這首名詩外,還寫過《凌歊臺》,說到“行殿有基荒薺合,寢園無主野棠開”。在《金陵懷古》,也寫到“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等名句??傊译y頻仍,人心思變,宦官軍閥,依然互相傾軋,爭權奪利,農(nóng)民反抗壓迫,起義烽火四起。在統(tǒng)治危機嚴重,大廈將傾陰影,一直籠罩在人們的心頭,發(fā)而為詩,便流露出憂思重重、凄惶傷感的復雜情緒。
我們不是讀過王之渙的《登鸛雀樓》嗎?他也寫到日落依山,寫到河流入海,但他充滿豪氣,吟出“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如果我們把王之渙的詩,和許渾登上咸陽城樓的詩作一對比,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初唐和晚唐詩風的變化。